恕一关掉了韩棠的账户,合上电脑,“我们可以再拖一天,不管怎么样,好歹是个希望。不过小堂嫂,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如果明天日落之前,暹北那边还是没消息,我们就必须要付赎金。付了赎金还能赌一个机会,不付就什么都没了。”
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地呼吸,他又叹道:“但是,你别抱太大希望,他们既然敢给我们时间准备,就是看准了我们韩家的势力对那里鞭长莫及,短时间内找到堂哥的希望……非常渺茫。”
天黑了,晚餐的时间早就过了,可是我们谁都不觉得饿。
恕一没有走,一直在打电话,跟他那几个堂兄弟交代韩棠的状况,语气平静,面色沉重。
放下电话之后,他对我说:“我把堂哥的情况和你的意思转达给他们了。他们说,如果你这边有需要,他们会尽快赶过来。”
我有些迟缓地抬起头,“他们有没有说,有什么办法能救出你堂哥?”
“暹北军方已经有人出面,边境的驻军正在跟缅国驻军交涉。不过明天之前很难有消息,听军队的人说,那些人打惯了游击,很难定位和追踪。”
“那就是还没有办法……”我抱着自己的膝盖,慢慢缩成一团,“不用让他们过来,来看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认识他们,能跟他们说什么?他们又能跟我说什么?什么都没用,怎么做都没用……”
我看着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棋盘,有点恍惚地对恕一说:“我曾经问过你堂哥,你们那个世界到底什么样儿?你堂哥告诉我,就像我们下的那盘棋。有人做棋子,有人负责放棋子,有人在下棋,最后胜负如何,取决于下棋的人。我就问他,你是放棋子的,还是下棋的?他对我说,都不是,他是定规矩的那个人。底下那些人的胜负与他无关,他只负责验收结果。”
我用手臂环住自己,想起韩棠说这些话时的神情,不觉笑了一声,“你说,什么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得有多自大?但我知道,别人说这话或许就是个笑话,他却是在陈述事实。你堂哥不是自大,也不是自负,他是自信。这么多年,他把所有的问题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都快忘了,他到底是谁,他每天面对的都是什么。他跟我说出差,我就真的以为他跟普通上班族一样,出去走走就回来了。我怎么能这么傻?怎么什么都不懂?怎么对这些危险一点预知都没有?”
恕一坐在我身边,轻轻扶住我的肩膀,“难受你就哭出来,你是女人,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害怕很正常。”
我摇了摇头,“不,我不哭,我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回来。你堂哥教我泰拳的时候,经常对我说,防守不要被动,进攻也不要盲目,无论对手多么强大,都要保持住自己的节奏,节奏如果乱了,那就什么都输了。我不会哭,过了今天我就好了,过了今天晚上我就好了……”
我捏得自己指尖发紫,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可是,让我怎么冷静?从他被人挟持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韩家从上到下这么多人,帮内有八万会员,他们的势力遍及整个东南亚,却没有一个人敢向我保证,一定能把他救出来。
拖着有什么用?等待有什么用?那个地方有二十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三分之一缅国的大小,峰峦叠嶂,密林丛生,一个人进去就是泥牛入海,何处去寻?哪里去找?
韩棠对我说过,永远都别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因为在你前面,永远有一个比你更厉害的人在等着你。他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做每一件事都会考虑到所有的细节和退路。
可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让自己落到这样一个处境?我想不通。
“如果你心里没底,我就让他们都过来。堂哥说了,他不在,你就代表他,你是我们的嫂子,我们都会听你的,一定会保你周全。”恕一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
我空洞地看着他,一时不知所想,神思恍惚地说:“你们都听我的?真的吗?那我要你们放下一切,去那个鬼地方救他,你们会去吗?”
恕一沉默了,我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间,颤声道:“如果这次一定有人要死,我想让你们替他去死,你们愿意吗?”
他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安慰道:“小夏,堂哥会回来的,你别这样。”
因为担心会有突发状况,或者有居心叵测的人趁机生乱,恕一晚上没有回去,睡在一楼的客房。他带来的那几个负责追踪信号的技术人员也没有回去,被安置在守卫的房间,二十四小时随时候命。
老宅的守卫各个目光锐利,严阵以待,正如恕一所说,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顾我周全。因为在他心里,一直都把我当嫂子。
我一个人睡在自己的卧室,第一次感觉这间住了六年的房间,原来这么空,枕头是湿的,被子是凉的,屋子是空的,闭上眼睛一片血红,睁开眼睛是无边的黑暗。
我一夜没有睡好,也根本睡不好,熬得双眼通红,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天亮。可是天亮了,又害怕天会黑,因为天一黑,我就要做决定。
当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我起床洗漱,下楼看到恕一,他比我起得还早,正在厨房煮咖啡。我捋了一下头发,用喑哑的嗓子对他说:“我来做早餐,你想吃什么?”
恕一端着咖啡杯望着我,眼睛里都是关切和悲悯,“还是我来做吧,你一会儿再去睡一下。今天还有其他事等我们去做,小堂嫂,你不能倒下。”
我放下手里的全麦面包,抬头看着他,“还有什么事?”
“昨天看你太紧张,才没跟你说。今天港岛各个分区的负责人要来家里开会,你得代表堂哥主持这个会议。”
我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我来主持?之前你堂哥不在的时候,不都是你代替他处理这些事吗?”
他叹气,“这次不一样,堂哥被绑架这事是瞒不住的,消息已经传回来,总会有人收到风。我们需要给大家一个交代,不然底下的人想多了就会浮动,人心浮动就会生乱。只有我一个人出面,他们会怀疑我是不是想借机上位。你跟我站在一起,我们一起出席,这样才有说服力。”
“我们不能先拖着,什么都不说吗?下午我们把钱打过去,也许你堂哥很快就会回来了?”我怀着希望问。
恕一望着我,沉重地说:“你也说了,只是也许。如果堂哥真的出了意外,我们这样做会落人口实。”
恕一说的是对的,他考虑全面,也颇有远见。如果没有他,我几乎无法想象,眼前的局面会乱成什么样子。
韩家的男人,果然个个千锤百炼,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海啸于后心智坦然,平时不惹事,大事来了不怕事。韩棠这样也就罢了,难得个个如此,就连面对自己亲人的生死存亡之时,都冷静理智得让人望而生畏。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面包,无奈地笑了笑,“让我主持没问题。可是,我算你堂哥什么人呢?我们既不是夫妻,也不算是情侣。事实上,我只是借住在这儿的一个多余的人,我跟你堂哥和韩家什么关系都没有。”
恕一坐在我对面,“你们是不是合法夫妻,除了你、堂哥、还有我,我们三个人知道之外,外面没什么人知道,包括我们韩家的人。这几年堂哥对你如何,你们关系怎么样,那些人都看在眼里。你站出来主事,没人会说什么,就算真有人问,我是律师,给你们补一份结婚手续,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点头,“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能让韩家平安过渡,让你堂哥没有后顾之忧,让我做什么都行。”
看着我决绝的表情,恕一艰涩地说:“小堂嫂,难为你了。我知道,其实堂哥不愿意让你沾染这些事。”
我摇了摇头,“如果是过去,我会觉得很为难,很忌讳。可是现在,我真的觉得,人这一辈子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所谓的自由到底是什么?我在这个家里住了六年,你堂哥就照顾了我六年。我想学什么就可以学什么,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怎么生活就可以怎么生活。我不想做的,不想说的,不愿意面对的,你堂哥从来不会逼我。过去我一直觉得,是你堂哥改变了我。如今我才知道,他只是尽自己所能,让我变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样子。我在他身上学到的东西,能让我受益一生。而他对我的情意,我这一辈子都还不完。只要他能平安回来,你们让我怎么样都行,我什么都无所谓……”
时间定在上午,地点就在韩家老宅,我们不需要出去,有很多时间准备。
恕一告诉我,只要把韩棠目前的情况转告给他们即可,告诉他们,韩家一定会把韩先生救回来,其他什么都不要说。否则弄得人心惶惶,之后更不好控制。
会议开始之前,恕一大致给我讲解了一下这些人的身份和他们内部的情况。
“来见你的是各个分区的负责人,每个分区都有几个堂口,堂口下面有角头,角头下面有各自的组别。帮会建立初期,各个分区的堂口数量,堂口下的角头数量,以及每个角头的组数和人数都是固定的。不过后来发展得越来越快,人数逐渐开放。起初为了人员稳定,也是为了安全着想,帮规是有进无出。但是堂哥接手之后,改了很多陈规陋习,其中有一条就是只要有合适的理由,允许会员退出。”
我点点头,想了想,疑惑地问:“你们早期的组成,怎么有点像队伍的编制?”
恕一说:“你忘了?帮会的创始人是我爷爷,他以前是一个将军。”
是的,恕一不说,我都快忘了,想起过去的一些往事,我问恕一:“我听说,你爷爷在世时特别欣赏你堂哥,说韩棠有他自己当年的风范,这是真的吗?”
恕一笑了笑,“你也知道,我爷爷这一辈子有十几个老婆,七八个儿子,十几个女儿。堂哥出生的时候,我爷爷都八十多岁了,对堂哥的印象其实有限。堂哥八岁那年,我伯父把他送到泰国学泰拳,小小年纪就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我爷爷夸奖过堂哥倒是真的,说特别欣赏,就有点言过其实了。”
我看着他,“除了你和你堂哥,还有你们那四个堂兄弟,你们韩家其他人都在做什么?”
“经商,从政,白领,公务员,自由职业,做什么的都有。我有一个小堂妹,她从小的志向是做警察,没想到最后在国外做了刑事鉴证员。”
我摸着手里的茶杯,茶已经凉透了,指尖一片冰冷,“这也是不错的选择,没有偏离梦想太远。看来除了你们几个,其他人过得都不错,至少是自由的,安全的,可以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
恕一为我换了一杯新茶,“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只是需要时间。没有韩棠,就没有今天的韩家,没有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韩家人。小堂嫂,就像你说的,有些事,我们一直都很感激。”
他看了看手表,“时间到了,他们就快来了,我会在旁边陪着你,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说不清的我来补充,不用担心。”
我点点头,站了起来,跟着恕一走进一楼的会议室。
开会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然而跟分区负责人见面的过程,却比我想象得要顺利得多。
这些人中,有大部分经常出入韩家,我都见过,总体来说,他们虽然对这次会议由我来主持有些疑惑,不过囿于韩棠平日的威慑,态度上都很恭敬。
我向他们说明了韩棠这次出事的前因后果,他们表现得很惊讶;我又说,韩家上下都在全力营救,他们表现得很担心;我最后说,赎金不用他们负担,由韩家自己出,钱的问题解决了,大家少了一块心病,又表现得很忧心。
最后所有人一致表示,在韩棠回来之前,他们会随时候命,等候我们的差遣。
送走了这些牛鬼蛇神,我有些困惑地看着恕一,“我以为他们会为难我,借机逼宫什么的。不过看他们神色,似乎真的很担心你堂哥。”
恕一扶了扶眼镜,靠在长长的会议桌上,慢慢分析道:“从利益的角度,堂哥上位之后,带着他们做了很多正经生意,不用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行当,赚得也不少,他们并不希望眼前的局面有任何变化;从感情的角度,堂哥当家之后,赏罚分明,处事公道,很得人心,换了韩家另外一个人出来,他们未必会服;从现实的角度,就算堂哥回不来了,他们也没本事上位。我们之所以三代都是家族式管理,是因为韩家在东南亚有庞大的人脉关系网。韩家人如果不主事,就会四分五裂,到时候闹得天下大乱,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所以理论上,他们可能比你和我,更希望堂哥快点回来主持大局。”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希望你堂哥回来之前,别出什么乱子就好。”
不管怎么说,眼前的问题总算解决了。
中午的时候,恕一接到暹北那边的回信,缅国边境军已经进山搜索,不过需要时间,而最后是否能找到人,仍是未知。
为了不激怒对方,付赎金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
我亲眼看着恕一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将那笔款项打入那个账号。他说,钱一旦进去,很快就会被他们转走,绕着大半个世界走一圈,最后就像江流入海,无影无踪。这些人做惯了这些,非常老到。
所以接下来,我们除了等待,已经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我整整一下午都坐在电话旁边,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睡不动。我在等韩棠的电话,我知道他一旦脱险,一定会打电话回来向我报平安。
所以我一直在等,从日薄西山,等到华灯初上;从灯火通明,等到月色阑珊;从兴奋,等到崩溃;从希望,等到绝望……
一直等到深夜,等到再也等不下去了,可电话就是不响。
恕一看我一动不动地望着电话的样子,担心地说:“小堂嫂,你还是吃点东西,去休息一下。这里我帮你看着,如果堂哥打电话回来,我立刻去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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