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小学毕业那年,因为家里穷,他爸妈把他送进了当时一个很有名气的唢呐班,经过一段时间的“闭气”修炼,能吹出几个调调之后,师傅就带上他正儿八经地“行走江湖”了。
说起第一次跟着师傅给人家办事儿的经历,阿南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次办的是喜丧,死者是位老太太,来请孝的说,老人已经八十有三,走得很安详,走之前并无任何先兆。请孝的要求阿南他们第二天午后给老人下葬,于是,阿南跟着师傅当晚就往老人居住的村庄赶。
一路上,尽管有见多识广的师傅在前面引路,但走在漆黑一片的泥巴小路上,想着是要去给死者下葬,阿南还是觉得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赶到死者家里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阿南跟着师傅由一群穿白色孝服的人引进院门。只见偌大的院子中间,搭起了一个大棚,棚里亮着一盏汽灯,支着几口地锅,这是为即将开始的丧宴准备的,一些人正在忙着。
穿过大棚,走进堂屋,一口乌黑锃亮的棺材横在那里,棺材后面的方桌上,摆着老太太的画像。正前方的八仙桌上,放着拆了口的香烟和冒着热气的清茶,阿南知道,这是他和师傅就位的地方。
师傅在八仙桌旁的长凳上稳稳坐了下来,然后取出唢呐,在茶水里沾了哨,用嘴吮干水,便开始吹了起来。阿南壮起胆子,紧挨着师傅坐下,拿起比师傅小一号的唢呐,跟在师傅后面也“呜哩哇啦”吹起来。
师傅眯起眼,吹得很投入,阿南紧追慢赶顺着师傅的调,生怕吹错了,在众人面前丢脸。可是他一边吹,一边心里却在打鼓,拿着唢呐的手抖个不停。为啥,害怕呗!不管以前师傅怎么教,今天毕竟是第一次身临其境经历这样的场面,他怕棺材里死去的老太太突然爬出来,所以一边吹着,一边总时不时地去瞥一眼那口乌黑的棺材。
到天亮了之后,师傅和阿南的唢呐声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引来了,满满地站了一院子。阿南于是就觉得胆壮了不少,尤其是听到人群里有夸他和师傅吹得了得的,便更加得意起来,渐渐地,竟有些忘形。
一曲“怀娘”过后,师傅要歇息几分钟再吹下一段,阿南当然也跟着停了下来。师傅点了烟,悠悠地抽着,和身边的老头唠起嗑来,阿南不由又把目光投到了那口棺材上,心里感慨着,人死了就这样一个归宿,多少有些凄凉。
阿南正发着呆,突然听到棺材里发出“嗵”的一声,很沉闷的响声,他顿时吓得头发根根竖起:难道老太太真会爬出来?他拼命安慰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因为自己太紧张,产生幻觉了。可是紧接着,他又听到了更响亮的一声“嗵”,吓得人一下从凳子上蹿起,全身的汗毛把衣服都支了起来。
阿南这个猛然间的动作,险些把正盘腿和他坐在一条长凳上的师傅摔下地来。
师傅气呼呼地训斥阿南道:“小孩子家,老实点,一惊一乍的,怎么回事儿?”
阿南结巴着对师傅说:“师傅,棺材里面……有动静,有……有人!”
“屁话!”师傅白了阿南一眼,“棺材里面当然有人咯。”师傅不屑地朝他撇撇嘴。
“不……不……”阿南战战兢兢地说,“是有人在里面敲……”
看到阿南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师傅疑惑地朝棺材那边探了探头。
就在这时,棺材里发出了更为骇人的第三声“嗵”的声音,师傅没防备,“扑通”一声惊得从凳上摔到了地上,他手指着棺材,大叫起来:“活了!活了!”
师傅的叫声把院子里的人引了过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那口棺材上,只听从棺材里传出一阵“哼哼”的呻吟声,人们吓得惊恐地直朝后退,一些胆小的已经尖叫着夺门而逃。
“快拿寿杠来!”清醒过来的师傅此刻已经恢复了常态,向站在他旁边的几个壮汉喊道。
可那几个壮汉操起寿杠,却不敢朝前迈步。
呻吟声不断从棺材里传出,一声又一声,叫得人心里直哆嗦,师傅于是一咬牙,走了上去。
见师傅挑头,几个壮汉终于也跟了上去,一起把寿杠压在棺材首尾,牢牢按住。可是,呻吟声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一声声执拗地从棺材里钻出来。
“孝子呢?过来!”师傅大声喊道。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被推到众人面前,惊恐地望着师傅。
“是你娘的声音吗?”师傅问。
“是……”
“赶快问你娘,有什么话要说。”
老头颤抖着把脸贴近棺材:“娘,您……您想说啥?”
此刻,在场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又紧张又好奇,屏住呼吸,盯着棺材。
“三儿呀,是你吗?你怎么把娘关在这里面……”像是地狱传出的召唤。
人们开始骚动起来,那些更胆大的就往前挤,想看个究竟。
“不要怕!”师傅大吼一声,稳住阵式,让几个壮汉取下寿杠,他用力把棺材盖板推出一道缝,大声喊道:“大娘,您这是鬼还是刚睡醒呀?”
“嗯,我想起来……”
“扶你娘起来!”师傅朝站在一边正不停地筛糠般抖着身子的老头喊道。
老头无助地望着师傅,不敢动作。
这时,一只干枯的手从棺材缝里伸出来,摸索着棺材的边沿。
“娘,您到底是人是鬼?不要吓唬儿呀!”老头带着哭腔喊道。
“我好像睡了很久哎!快扶我起来吧,三儿!”老太太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着。
老头听他娘这么一说,终于鼓起勇气靠近棺材,抓住了娘的手,一会儿工夫,穿着一身黑的老太太,就被师傅和壮汉从棺材里扶出来了。
“我想吃点饭……”老太太像是赶了很远的路,刚刚回来。
于是,人群中就有胆大的小跑着给老太太端饭去了。
此时,阿南早已吓傻了,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像是在做噩梦。
“吓坏了吧?”师傅抚着阿南的头说。
阿南一下钻到师傅的怀里,不知怎么,他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
这件事后,阿南好像忽然长大了很多,“死亡”对他而言,不再是个遥远而可怕的概念。每次跟着师傅出去吹喜丧,他总会习惯地盯着死者安睡的地方,他真希望里头的人也能活过来,像那老太太一样,出来再好好地活着。
可是,这种事以后却再也没有发生过。
(孙东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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