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骤然开了,迎接她的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辰辰,而是那个如鲠在喉的欧阳琛。
“呦……怎么……是你?”推出去的手瞬间僵在半空中,朱明翠的眼光里也夹了丝明显的敌意。
“给北辰做的?”欧阳琛并不看她,而是径直走向桌子前,注视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姐姐流浪在异国街头时,连一碗残羹都要从别人的脚底下抢过来。那个时候的他们,是多么希望能喝上一口母亲熬制的热汤。
可是他们等了一年又一年,熬了一天又一天,都没有等到这么一碗汤。哪怕到了生命的尽头,都没能等到。
“是啊,辰辰最近身体不好,总得喝点什么补一补。”朱明翠紧张地看着他。
“我能喝一点吗?”欧阳琛忽然回头,眼峰淡淡地,黑瞳里的光却幽深。
“这……”虽然心中多有微词,可朱明翠到底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点点头说,“你想喝就喝吧。”
欧阳琛端起那碗汤,仰头一下子就喝了干净,这样还不算完,他又自己舀起汤勺,重新盛了一碗新的。
碗底再度翻起的时候,那些同样翻滚着冒出的蒸汽淙淙地熏在眼前,那样烫,烫得他瞳孔都微微缩起,几乎就要掉下泪来。手不自觉地将碗底翻得更高,直到它生生盖住了他那张通红的面庞。
“哎,你别喝这么多啊,给我们辰辰留一口,”没想到眼前这个人这样厚脸皮,朱明翠登时慌了神,跑过去想去阻止,却发现那个汤盒子里已然空空如也。
“喝光了?”她怔怔地看着那个汤盒,又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欧阳琛,只觉得有一股子火咻咻地燃在胸臆里,但良好的教养还是逼得她强忍住了,只低低嗔了一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欧阳琛背过身,凝视着窗外的海景,一双被风吹干的黑瞳里几乎再没有任何的情愫:“北辰在三楼销售部,你要找他的话记得长话短说,一会儿我还要和他谈点事情。”
朱明翠闻言,也不想再跟他计较,只是没好气地拎起汤盒,摔门走了。
硕大的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欧阳琛一人,他一手扶住面前的玻璃,一手慢慢地抚上唇角的一滴残汁。
颅骨里又在隐隐作痛,他却缓缓地扯动起唇角,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滋味,那是方才那个女人赐予他的滋味,连着这痛,连着这瞬间的甜美。
今生今世,都再也抹不掉了。
也再也没有遗憾了。
那个夜晚,海风习习。
那个夜晚,血雨阵阵。
在中缅边境,他做了此生最后的一个决定,放下仇恨,放下生命,放下一切。
从甲板上跌落,被海浪吞噬的那刻,他一度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也根本没有想过去活。
可是恍惚中,他却仿佛看到了叶轻的脸。
隔着漫天血光去看她的脸,还是那样的仓惶而清丽,坚强却温柔,就像那年在CLUB里遇到她时一样。
仿佛听到她在耳边说:“欧阳,妈妈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自己。不能放弃自己……”
那一刻欧阳琛忽然觉得--不能,他不能放弃。
他不能丢下她。
终于还是活下来了,多么艰难。
最后一次化疗结束时,美国的专家告诉他病症已恢复了大半,他连夜驱车到郊外的农庄。推开院门时,参天的古槐下,有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坐在黄花梨木椅上给自己的孙女演示茶道。
“义父。”欧阳琛慢慢走进来。
“坐,”那老人点点头,有眼尖的佣人递来一张椅子,“我就知道,有一天你还会来找老头子我。”
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再吱声,而是专心致志地分斟,这是个细致活,他做的写意随性,却又一丝不苟。
先递了一杯给欧阳琛,双手相会时,他却意味深长地说:“人的手心就只有这么大,握得仇恨太多,爱就无处安放了。你把握满仇恨的那只手斩断了,余下这辈子就只剩下爱了。”
欧阳琛端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他想起离开美国前,义父曾对他说:“其实爱和恨,就像白天和黑夜的关系,日夜交替,各司其职,谁也不能越过谁去,一旦融在一起,就全乱了套了。所以你要么狠,要么仁;要么恨,要么忘。二者只能取一,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才有机会看到亮光。”
那时他说:“我的世界从来就没有太阳,只有黑夜,黑夜里没有光。”
他的义父却笑着摇头:“你知道吗,在极圈外,太阳落到地平线下只能达到一个很小的角度。由于大气的散射,这里的夜晚并不会完全黑下来,而是半明半寐的,叫做白夜,也许有一天,你会遇到你的白夜,她总不会太亮,但照亮你的余生,足够了。这套沉香送你,什么时候觉得心烦了,燃一点,能宁神,更能宁心。”
在这里睡了半晚后,欧阳琛悄然起身。匆匆饮了杯茶水,他走出院门,门的左边有一个旧旧的四方形的铁皮邮箱。由于是单手有些笨拙,他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乌木色的牛皮信封,又低头轻轻地吻上去。方才喝的茶还留在唇畔,印在封口处留下两道浅浅的褶皱,像是谁波澜微漾的心事。
再抬头,沉香已烬,白夜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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