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竹一的两个预言,一个应验了,一个落空了——我会被女人迷恋的那个不体面的预言应验了,但是成为大画家的祝福预言却落空了。
最终,我只沦落为给粗俗杂志画漫画的无名漫画家。
因为镰仓的跳海殉情事件,我被学校开除了,不得不住到了比目鱼家二楼的三块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老家每个月会寄来少得可怜的钱,并且还不是寄给我,而是悄悄地寄给比目鱼(想来是老家的哥哥们瞒着父亲寄的)。除此之外,我跟老家所有的联系都断绝了,所以比目鱼总是一脸不高兴。我讨好地对着他笑,他也不笑,变得跟以前判若两人。这种变化让我觉得可耻,不,还是滑稽更恰当。人真的能够如此轻易地翻脸无情?
“不许出去啊,总之你不许出去啊。”比目鱼整天对我说这一句话。
比目鱼怕我自杀,也就是说他认定我有可能追随女人再次跳入大海,所以严禁我外出。可是不能喝酒、不能抽烟,从早到晚猫在二楼三块榻榻米大的小房间的被炉旁翻翻旧杂志,过着傻子般生活的我连自杀的力气都失去了。
比目鱼的房子在大久保医专的附近,尽管从外面看上去,“书画古董商”“青龙园”等招牌上的文字非常气派,但其实他家不过是一栋楼中两户中的一户。店铺的门脸特别狭小,店内布满灰尘,胡乱摆了一些不值钱的货物(据说比目鱼根本不是靠卖店里的破烂货赚钱的,而是做中介,比如帮助一位先生把珍藏的东西卖给另一位先生,然后从中获利)。比目鱼几乎不在店里待着,每天清晨都阴着脸,急匆匆地出门去,只留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看店。这个小伙计应该是看我的人,不过他只要有空儿就会跑到外面去和附近的孩子玩投接球。他竟好像把我这个二楼的食客当成傻子或者疯子一般,像个大人似的对我说教。我的本性不愿意与人争执,所以每次都是一副疲惫不堪或者敬佩的表情聆听着,以示顺从。这个小伙计也是涩田,是比目鱼的私生子。但因为一些不寻常的原因吧,涩田没有和小伙计以父子相称。涩田本人也一直未婚,似乎与这件事情有关,我也记得以前听家里人谈过有关涩田的这方面的传闻。我对于别人的事情一向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对于详情就一无所知了。但是,这个小伙计的眼神真的会让人联想到鱼的眼睛,因此说不定真的是比目鱼的私生子……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他们俩可以说真的是一对可怜的父子,有时候半夜三更,他们俩会背着二楼上的我静静地吃着外面买的荞麦面。
比目鱼家平时都是那个小伙计做饭,我这个二楼食客的一日三餐都由小伙计单放在托盘上给我端上来,而比目鱼和小伙计则在楼下四块半榻榻米大的阴暗潮湿的房间里狼吞虎咽地吃着什么,只传出碗碟互相碰撞的声音。
三月末的某一天傍晚,比目鱼大概因为知道了什么意想不到的赚钱的路子,或者另有什么企图,请我到楼下吃饭。桌上破天荒地摆放着酒壶和金枪鱼刺身(不是比目鱼),款待我的这位主人自己一边不断地赞叹生鱼片好吃,一边还劝我这个傻乎乎的寄居者喝了点儿酒。
“你今后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没有回答,只是从桌上的盘子里捏了一些沙丁鱼干,看着那些小鱼的银白色眼珠,渐渐有了一些醉意,怀念起曾经放浪不羁、四处浪荡的时光,甚至连堀木都有些想念了。此刻,我特别想要“自由”,以至于差点儿低声哭出来。
自从住进这个房子之后,我连逢场作戏的劲头儿都没有了,只好整天置身于比目鱼和小伙计的轻蔑目光之中。比目鱼似乎也在回避跟我敞开心扉,进行长谈,而我自己也无意于追着他,跟他倾诉什么。因此,我彻底成了一个傻头傻脑的食客。
“免于起诉好像就是不会把你看成有前科的人,所以只要你努力就应该能重新做人,回归社会。如果你真的想改过自新,那就认真地来找我商量,我会帮你想想。”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不,世上所有人的说话方式都是这么拐弯抹角,弄得云里雾里的,有种消极、逃避责任之类的微妙的复杂性。对于这种毫无意义的高度防备和数不胜数的小伎俩,我总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知道用何种态度来对待。所以,我要么用逢场作戏来应对,要么就默默地点头同意,一副听之任之的消极态度。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如果比目鱼像下面这样直截了当地跟我说清楚的话,问题马上就会迎刃而解。而那个时候,我因为比目鱼不必要的瞻前顾后,不,因为世人那些不可理喻的虚荣和面子而感到无比不痛快。
比目鱼当时要这么跟我说就好了。
“无论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总之从四月开始你要去上学。只要你上了学,老家就会给你寄来充裕的生活费。”
在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些,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的。如果比目鱼是这样说的话,我自然会听从。但是比目鱼那种瞻前顾后、拐弯抹角的说法,让我产生了抵触情绪,从而导致我的生活轨迹完全被改变了。
“如果你不想诚心诚意地跟我谈一谈,那我就没办法了。”
“商量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就是你心里想的啊。”
“比如说?”
“比如,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你是说最好出去工作,是吗?”
“不,你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不过,就算我说我想上学也……”
“那样的话,肯定是需要钱。但问题不是钱,而是你自己的想法。”
他为什么不明说老家会寄钱过来呢?有了这句话,我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但是我现在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如坠入五里雾中。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没有为将来打算些什么?总而言之,照顾一个人有多难,这是被照顾的人根本无法体会的吧。”
“对不起。”
“我真的是担心你。我既然答应了照顾你,就不希望你一直这么不成熟,整天混日子。我希望你能幡然悔悟,重新做人。比如,你自己来说说将来的打算。如果你诚心诚意地跟我谈一谈,问问我的意见的话,我会帮你出主意的。不过,我这个穷比目鱼帮助你也是有限的,如果你还想过以前那种奢侈的生活,一定会失望的。如果你下定决心,想好将来要怎么办,愿意跟我谈一谈的话,我还是会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尽力帮你重新做人的。我的想法你明白吗?所以,你以后究竟打算怎么办?”
“如果不方便继续让我住在您家二楼的话,我就出去找点儿事做……”
“你认真的吗?这是你的真心话吗?现在这个社会,即使是帝国大学毕业也……”
“不,我并不是要当白领到公司上班。”
“那你想做什么?”
“想当画家。”
我一狠心说了出来。
“啊?”我无法忘记比目鱼当时缩着脖子的狡黠样子。如果把人世间比喻成大海,我仿佛在深深的海底看到了近乎轻蔑又不是轻蔑的无比怪异的影像,那是可以让我窥见成人生活最深层隐秘的笑。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就没法谈下去了。你考虑一下,今天晚上你好好考虑一下!”他跟我说道。
我就像被赶回房间一样,回到了二楼。我躺在床上,同样没有想出什么其他的。天刚蒙蒙亮,我从比目鱼的家里逃了出来。
傍晚我一定回来。关于将来,我要去找一位朋友商量,他的地址写在后面。请不要为我担心。真的不用担心。
我用铅笔在信纸上写下上面这些话,字写得很大,然后写下了浅草的堀木正雄家的地址和姓名,悄悄地溜出了比目鱼家。
我并不是因为被比目鱼的说教搞得十分懊恼而躲出来的,而是感觉自己变成比目鱼所说的一个毫无主见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路应该怎么走。可要是接着在比目鱼家里当食客的话,又觉得对不起比目鱼。即使我以后立志要发愤图强,一想到重新做人的资金也要由贫穷的比目鱼资助我,就感到痛苦不堪。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因为去找堀木商量将来的打算而逃离比目鱼家的,我只是希望比目鱼放下心来,哪怕是片刻也好(而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逃得更远一些,正是仿照了这种侦探小说里的桥段,我才写下那张留言。不对,不如说我隐约有这样一种想法,但主要还是害怕带给比目鱼的打击太大,让他不知如何是好。这样说也许会更准确一些。虽然离“家”出走的事情迟早都会败露,但我仍害怕如实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必定会加以粉饰——我可悲的坏毛病。虽然它与世人鄙视的“撒谎”性质颇为相似,但我从来没有因为要给自己带来利益而做过这样的粉饰,只是对那种气氛骤然冷却会感到窒息般的恐惧,即使知道未来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也必定会尽心尽力地进行那套“服务”,哪怕是扭曲的、微乎其微的、愚蠢的,出于全力提供服务的精神,我也会不由得加上几句粉饰美化的语言。但是这种习惯常常被世上所谓的“正人君子”大肆利用)。因此,当时我把从记忆深处蹦出来的堀木的地址和姓名写在了信纸下方。
我从比目鱼家里出来,走到新宿,把怀里从家里带出的书卖掉,然后就不知该去向何方了。虽然我对大家都很友善,但“友情”这东西我却一次没体会到。像堀木这样的玩伴姑且不论,所有的交往过程给我带来的都只有痛苦。为了排解那种痛苦,我拼命地扮演着丑角,累得精疲力竭,哪怕在大街上看到熟人的面孔,甚至只是相似的面孔,我都是大吃一惊,一瞬间感到有些头晕目眩的、令人不快的战栗。我知道自己被人喜欢,但是我本人却好似缺乏爱人的能力(不过,我对于世间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爱”的能力一直持有质疑),这样的我不可能拥有所谓的“挚友”,而且甚至没有“拜访(朋友)”的能力。别人家的大门对我来说,所带来的恐惧已经超过了《神曲》中的地狱大门。毫不夸张地说,我真切地感到在别人家的门里如有恶龙或是散发着腥臭味的可怕怪兽蠢蠢欲动的迹象。
我跟谁都没有什么交往,无论哪里都去不了。
堀木。
这就是弄假成真吧!我决定就按照我在那封信上写的,去浅草的堀木家。此前,我一次都没主动去过堀木家,大抵都是发个电报把堀木叫出来。现在我连拍电报的钱都不敢花了,再说我现在这样落魄潦倒,只发个电报的话,堀木也许都不会出来见我,所以只好去进行自己最不擅长的拜访了。我叹了口气,坐上了市营的电车,对我来说,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这个堀木吗?一想到这儿,我不禁脊背发凉,浑身战栗。
堀木在家。堀木的家在肮脏的小巷子深处,是一栋小小的二层楼。堀木的房间在二层,是一间六块榻榻米大的房间。堀木年迈的父母和三个年轻的工匠在楼下做木屐,有的在做木屐带,有的在敲敲打打。
那天,堀木给我展示了他作为都市人的另一面,就是一般人们所认为的精明、不吃亏的一面。原来他是个冷酷、狡猾的利己主义者,让我这个乡下人看得目瞪口呆。原来他跟我不一样,不是一个挥霍无度的男人。
“你来找我真是太让我意外了。你爸爸原谅你了吗?还没有吗?”
我无法跟他说自己是逃出来的。
我跟以前一样支支吾吾地糊弄过去了,虽然知道马上就会被堀木发现,但还是支支吾吾地糊弄过去了。
“这个嘛,总会有办法的。”
“这可不是开玩笑!给你个忠告,你的胡闹差不多也该结束了。我今天还有点儿事,最近我都忙傻了。”
“有事?什么事?”
“喂,喂,你别老是拽那个坐垫上的线啊。”
我一边说话,一边无意识地玩着自己屁股下面坐垫上不知道是穗子还是扎绳的丝线,不停地揪着那东西玩儿。只要是家里的东西,哪怕是坐垫上的一根细绳儿,堀木都爱惜无比,竟然毫无愧色地、凶巴巴地责备我。回想起来,堀木在和我的交往中,从来也没吃过什么亏。
堀木的老母亲用托盘端来了两碗年糕小豆汤。
“啊,这……”堀木像一个大孝子一样,对她的老母亲毕恭毕敬,说话都礼貌到不自然的程度。
“不好意思,是年糕小豆汤吗?太奢侈啦。不用这么费心的,我马上就要出去办事了。不过,您好不容易做了最拿手的年糕小豆汤,不吃实在是太可惜了,那我开始享用啦。你也来一碗如何?我母亲特地做的。啊,这个太好吃了,太奢侈啦。”
他好像很高兴,津津有味地吃着,看样子不像在演戏。我也喝了口汤,白开水一样的味道,然后又吃了口年糕,发现那不是年糕,而是我不知道的东西。我绝不是瞧不起他们家,瞧不起他们的贫穷(我当时没觉得那个难吃,老太太的一片心意还是挺让我感动的。尽管我对贫穷有恐惧,但还没有轻蔑)。多亏了那碗年糕小豆汤,多亏了因为年糕小豆汤而兴高采烈的堀木,我才看清了都市人节俭的本性,看到了家里家外分得一清二楚的东京人家庭的真实一面。只有愚蠢的我不懂得区分内外,只是一味地逃离人间的生活,只有我一个人被留下了,无处安身,就连堀木这种人都抛弃了我。这样的感觉让我惊慌失措、狼狈不堪,一边用掉了漆的筷子吃着年糕小豆汤,一边从心底涌出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凄凉,真想赶紧把这感觉记录下来。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堀木站起身来,一边穿着上衣一边说道,“失陪了,不好意思。”
这时,一个女人来找堀木,我的命运也因此而发生了变化。
堀木突然来了精神:“啊呀,不好意思。我正要去拜访您。不料这个人突然来了,不用管他,您请。”
堀木好像非常慌乱。我赶紧把我屁股底下的坐垫抽出来翻个面递了过去,堀木一把拽过去又翻个面递给那个女人,示意她坐下。因为房间里除了堀木的坐垫之外,客人用的坐垫只有这一个。
那个女人很瘦,个子很高。她推开那个坐垫,在门边的角落坐了下来。
我木讷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女人好像是杂志社的,很早之前托堀木画过什么插图,这次是来取稿的。
“我们急着出版——”
“已经画好了,早就画好了。这个就是,请过目。”
这时来了一封电报。
堀木一看那封电报,兴奋的表情马上凝固了。
“喂,我问你,这个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比目鱼给堀木发来了电报。
“总之,你现在快回去,要是我能送你回去就好了,可是我现在抽不开身。离家出走怎么还能这么若无其事?”
“您的家在哪儿?”
“大久保。”我随口答道。
“就在我们杂志社附近。”
女人说自己是甲州人,二十八岁,有一个五岁的女儿,住在高园寺的公寓里,丈夫已经去世三年了。
“看起来你过去吃了不少苦,怪不得这样贴心。真是可怜。”
就这样,我开始了男妾般的生活。静子(那个女记者的名字)去新宿的杂志社上班之后,我就和她那个名叫茂子的五岁女儿两个人在家里一起乖乖地看家。在我没来之前,如果她的妈妈不在家,茂子好像就去管理员的房间里玩儿。现在,有个“贴心”的叔叔陪她玩儿,她好像特别开心。
我在那里懵懵懂懂地住了一周左右。透过窗户看到挂在不远处电线上的风筝,尽管已被夹着尘土的春风吹得破烂不堪,却仍牢牢地缠在电线上没有被吹下来,看着好像在跟我点头似的。我每次看到它,都忍不住会苦笑、脸红,睡觉的时候甚至会做与它有关的噩梦。
“我需要钱。”
“……大概多少啊?”
“很多……‘钱财散尽,立即缘尽’,这是真的。”
“别傻了,这么老掉牙的话……”
“是吗?不过,你不会明白,这样下去我也许会逃走的。”
“到底我们俩谁穷?谁会逃走啊?你好奇怪。”
“我想自己赚钱,想用赚来的钱买酒、买烟。就算是画画,我觉得怎么都要比堀木那家伙强才对。”
这种时候,我脑袋里自然而然浮现出的是中学时代画的,被竹一称作妖怪画像的那几张自画像。不过,它们是已经丢失了的杰作,在多次的搬家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弄丢了。我觉得只有那些才是真正优秀的画作。那之后我也尝试过画各种各样的画,都远不及记忆中的这些绝品,所以内心一直被那种空落落的、倦怠的失落感折磨。
就是一杯喝剩的苦艾酒。
我这样形容那永远难以弥补的失落感。一提到画,我眼前就会闪过这杯喝剩的苦艾酒。啊,真想把那些画拿给她看看,让她相信我的绘画才能。由此所产生的焦躁,让我苦闷不已。
“真的吗?我觉得你总是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这一点真的太可爱了。”
我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我真的好想让她看看那些画!我就这样徒劳地烦恼着,突然间改变了主意,摒弃了那个念头,说道:
“漫画。画漫画的话,我自以为至少比堀木画得好。”
这句随口说来糊弄人的话她反倒信以为真了。
“是这样啊,其实我一直很佩服你,你给茂子画的那些漫画,连我看完都忍不住笑了。你试一下怎么样啊?我可以跟杂志社的总编辑说一下,把你推荐过去。”
静子所在的杂志社发行的是给小孩看的、不知名的月刊杂志。
“……一看到你,大部分的女人总会忍不住为你做些什么……你总是战战兢兢,却又是个搞笑能手……你有时一个人闷闷不乐,但那时更让女人心动。”
除此之外,静子还说了很多好听的话。就算这些话是在吹捧我,但我仍觉得那就是男妾龌龊的本色。因此,我更加“消沉”了,完全打不起精神,从心底认为金钱比女人重要,暗自想着要离开静子过自食其力的生活。虽然经过各种努力,但结果却是我渐渐陷入不得不依靠静子的窘境——我从比目鱼家离家出走之后的善后事宜都是这个比男人还能干的甲州女人帮我做的,这就导致我在面对静子时,必须愈发战战兢兢了。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加上静子进行了三方会谈,我与老家彻底断绝关系,与静子“光明正大”地同居了。此外,在静子多方的奔走下,我的漫画也意外地赚到一些钱,我用那些钱买了酒和烟,但是我的不安和压抑却与日俱增。这个局面在我看来就是郁闷加郁闷啊!在为静子她们杂志社画每月连载漫画《金太和雄太历险记》时,我蓦然想到了老家,伤感至极,甚至有时会停下画笔,趴在桌上泪流满面。
对当时的我来说,只有茂子能给我小小的安慰。茂子那时已经无所顾忌地叫我爸爸了。
“爸爸,有人说只要我们虔诚地祈祷,神什么都会给我们。这是真的吗?”
其实我正想做这样的祈祷啊。
神啊,请赐给我冷酷的意志!让我看透人的“本质”!人与人互相排挤难道不是罪过吗?请赐给我愤怒的面具!
“没错,如果是茂子的话,神什么都会给你的。但如果是爸爸的话,也许就不会给了。”
我连神都惧怕,因为我不相信神的关爱,只相信神的惩罚。信仰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为了接受神的皮鞭,而俯首走向审判台。地狱的存在我毫不质疑,但天国的存在就让我持否定态度了。
“为什么不给爸爸呢?”
“因为爸爸违抗了父母之命。”
“是吗?可大家都说爸爸是大好人啊。”
那是因为我欺骗了他们。我也知道,这个公寓的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但实际上我非常畏惧他们,而越畏惧他们就越要博得他们的好感,越博得他们的好感就越畏惧他们,以至于我不得不远离他们。如果要把这种怪癖跟茂子说清楚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
“茂子到底要跟神祈求什么呢?”我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
“茂子想要茂子真正的爸爸。”
我大吃一惊,眼前一黑,觉得头晕目眩。敌人,我是茂子的敌人,还是茂子是我的敌人?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有个威胁我的、可怕的人——不可理解的外人、充满秘密的外人!茂子一下子变成了可怕的外人。
原本,我觉得茂子有别于其他人,但没想到她的身上也有“突然抽死牛虻的牛尾巴”。从那之后,我面对茂子也不得不战战兢兢起来。
“色魔!你在啊?”
堀木又开始来找我了。尽管我从比目鱼家离家出走那一天,他让我陷入无比孤寂的境地,对我那么冷淡,但我依然无法拒绝他,对他仍是笑脸相迎。
“听说你的漫画很有人气嘛。非专业的人就是无所畏惧啊!真是败给你了。但你可不要太得意啊!素描的话,你就完全不成了!”
他一副大师一般的态度。我要是把那些妖怪画像给这个家伙看看,他会是什么表情呢?我跟以前一样痛苦纠结着,徒劳地焦躁起来:“你别这么说,我会伤心得大叫起来的。”
堀木愈发得意地说:“仅凭你那点儿社交本事的话,早晚有一天会露出马脚的。”
社交的本事?我真的只能苦笑,毫无招架之力。我有社交的本事?有句俗话叫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的是一种“精明”的处世方式,像我这样生来惧怕人、躲避人、敷衍人的性格莫非跟这种处世方式看上去一样吗?人与人之间是没法完全了解彼此的,甚至可能完全错看了对方,却以为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一辈子都没有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对方,直到对方死去,还在哭哭啼啼地念着悼词凭吊,难道不是这样吗?
堀木毕竟是我从比目鱼家离家出走之后所经历的各种善后事宜的见证人(那一定是被静子软磨硬泡才勉强答应的),所以他总是以让我重新做人的大恩人或月下老人自居,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对我进行各种说教,有时会在深更半夜醉醺醺地过来求宿,或者来借五元钱(每次都固定是五元钱)。
“不过你的拈花惹草也该到此为止了吧,再这样下去世人是不会容忍你的。”
所谓的“世人”到底是什么呢?是人的复数吗?哪里会有世人这种东西的实体存在呢?但是,自我出生到现在为止,一直误认为世人是一种强大、严厉、可怕的东西,但是听堀木这么一说,我差点脱口说出“你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吗”。我不想激怒堀木,所以这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是世人不会容许的。)
(不是世人,而是你不会容许的吧?)
(做那种事,世人会让你吃苦头的。)
(不是世人而是你吧?)
(你很快就会被世人所埋葬。)
(不是被世人,而是被你所埋葬吧?)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怕、多么怪异、多么毒辣、多么老奸巨猾、多么邪魅!诸如此类的话在我心里不断地闪现、重复,但我却只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说道:“你说得我直冒冷汗啊,直冒冷汗啊。”
但是,从那时开始,我开始有了“所谓的世人就是个人”这种可以称为思想的想法。
自从有了“世人就是个人”的想法以后,与以前相比,我多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用静子的话来说,我变得有点儿任性,不像以前那么战战兢兢的了;用堀木的话来说,我变得抠门了;用茂子的话来说,我变得不那么疼爱她了。
我沉默、不苟言笑地过着日子,每天一边照看茂子,一边应各种杂志社的邀约(除了静子她们杂志社之外,渐渐有其他出版社跟我约稿了,不过都是比静子她们杂志社还差劲的三流出版社),画着《金太和雄太历险记》,还有明显模仿《慢性子爸爸》的《慢性子和尚》,以及《急性子阿平》这种连我自己都不知所云的连载漫画。现在的我简直郁闷到了极点,整日慢吞吞地画着(我绘画时运笔非常慢),只是为了挣点儿酒钱。等静子下班一回家,我就马上把照看茂子的“工作”交给她,阴着脸走出家门,到高园寺车站附近的小摊上和廉价酒吧里喝点儿便宜的烈性酒,等心情好些后再回到公寓里。
“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长得奇怪啊,悠闲和尚的脸就是从你睡着后的样子找到灵感的。”
“还说我呢,你睡觉时的样子也特别显老,就像四十多岁的小老头。”
“这得怪你吧,我都快被你榨干了。人生如流水,河边杨柳为谁愁——”
“别唱了,快点儿睡吧。嗯,你还要吃点儿东西吗?”
她非常冷静,完全不理睬我刚才说的话。
“酒嘛,我倒是想喝一点儿。人生如流水,人生如流水,不,流水如人生。”我一边瞎唱,一边让静子给我脱衣服,然后把头埋在静子的胸前睡着了。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
同样的事日复一日,永远沿袭着昨日惯例。
若能避开狂喜,悲痛自然不会来袭。面对阻碍前行的巨石,蟾蜍绕路而行。
当我读到上田敏[1]翻译查尔·柯罗[2]的这首诗时,竟然羞得满面通红。
蟾蜍。
(我就是那只蟾蜍。无所谓世人容许不容许,无所谓被不被埋葬。我是比猫比狗都低劣的动物。没错,我是蟾蜍,在地上慢吞吞爬行的蟾蜍。)
我的酒量越来越大了。渐渐地,我不仅去高园寺附近喝酒,甚至会去新宿、银座喝酒,还会在外面过夜。为了显示自己不循规蹈矩,我在酒吧里像个无赖似的,见到女招待就乱亲一通,总之,我又回到殉情之前,不,比殉情之前还要粗俗和下流。在没有钱的时候,我甚至会把静子的衣服拿出去当掉。
我到静子这里,望着那被风吹得破破烂烂的风筝苦笑,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在樱花树开始长出嫩叶的时候,我又一次偷偷把静子和服上的腰带及和服里的衬衣拿到当铺当掉,用换来的钱去银座喝酒,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回家。到了第三天晚上,因为实在觉得不合适,我下意识蹑手蹑脚地回到公寓,来到静子的房门前,听到了静子和茂子的对话。
“爸爸为什么要喝酒呢?”
“爸爸啊,不是因为喜欢喝酒而喝酒的。因为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就要喝酒?”
“倒也不是……”
“你爸爸一定会吓一跳的。”
“爸爸也许会讨厌它。你看,你看,它从箱子里跳出来啦。”
“它好像《急性子阿平》里的阿平。”
“是啊。”
静子低声笑着,那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声。
我把门开了一个缝儿看向屋里,原来她们口中的它是只小白兔。小白兔在房间里蹦来蹦去,母女俩则追着它跑。
(多么幸福的母女俩啊!我这个混蛋闯入她们俩的生活,早晚会把她们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朴实的幸福!幸福的母女俩!如果神能够听到我这样的人的祈祷,我愿意为她们祈祷一次,一辈子只做一次的祈祷。)
我蹲在那里,合掌祈祷。接着,轻轻地关上门,又去了银座。在那之后,我一次也没有回过那个公寓。
然后,我栖身于距离京桥很近的一家酒吧的二楼,过上了新一轮的男妾生活。
社会,我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明白社会是怎么回事了。那是人与人之间争斗的地方,并且是面对面的争斗,人们要做的就是尽力在争斗中取胜。因此,人是绝对不会服从他人的,即使是奴隶也会以他的方式进行卑微的反击。人除了当场一决胜负之外,没有其他生存之道。虽然人们提倡大义、名分,但是自己努力的目标一定是个人——不断地超越一个又一个的个人。社会的难题就是个人的难题。所谓的“汪洋大海”不是社会的汪洋大海,而是个人的汪洋大海。想通了这些,我对社会这个大海幻影的恐惧多少得到了一些缓解,不像以前那样处处谨小慎微,也就是说为了适应眼前的需要,学得脸皮厚了一些。
离开高园寺的公寓,我来到京桥的一家酒吧,对老板娘说:“我和她分手了。”
我只对老板娘说了这句话,但这一句就足够了。也就是说,一句话就能一决胜负。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毫不客气地住进了酒吧的二楼。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本应非常可怕的社会没有给我任何伤害,而我也没有对社会做出任何解释。如果老板娘愿意的话,一切就都没问题了。
自此,我既像店里的顾客,也像老板;既像雇员,又像亲戚。在旁人来看,我应该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但是世人却完全不足为奇,而且那些常来店里的人都亲切地叫我“阿叶”,对我非常和善,还会招呼我跟他们喝酒。
渐渐地,我对社会不再那么戒备了,开始觉得所谓社会也不是那么可怕的地方。也就是说,此前自己的恐惧感简直可笑至极。打个比方吧,这就好像担心春风里有数十万的百日咳病菌;担心澡堂里隐藏着几十万会致人失明的真菌;担心理发店里有无数导致秃头的病毒;担心电车吊环上有疥疮的幼虫在蠕动;担心生鱼片或者烤成半熟的牛肉、猪肉里有绦虫幼虫、水蛭以及虫卵;担心光脚走路时会有细小的玻璃碴扎进脚心,那玻璃碴还会通过血液循环进入体内,戳破眼珠,使人失明……好像我之前一直被这种所谓的“科学迷信”威胁着,尽管从科学的角度来看,确实有数十万的细菌在那里蠕动。与此同时,我开始懂得只要自己完全无视它们的存在,它们就不会和我有丝毫的关系,只不过是一些马上就会消失的“科学幽灵”。人们常说,一个便当盒里剩下三颗饭粒,如果有一千万人每天都剩三颗饭粒的话,就等于浪费了好几袋大米;一千万人每天都节约一张纸巾,可以省下多少纸浆。我每天被诸如此类的科学统计威胁着,每当吃剩一颗饭粒或用一张纸巾,就会有一种自己浪费了小山一样的大米或纸浆的错觉。这种错觉一直困扰着我,让我总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罪行。不过,这属于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学的谎言。三颗饭粒并非都能够被这样搜集起来,即使作为乘除法应用题出现也只是原始而低能的题目。在漆黑一片的厕所里,人踩空掉进粪坑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有多少呢?去多少次厕所才会出现一次这样的事情呢?或者说,乘客因不小心坠入电车门和站台的缝隙处的概率又有多少呢?多少人才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统计这些事情发生的概率真是既愚蠢又可笑!尽管它们确实真的有可能发生,但在上厕所时踩空掉进粪坑而受伤的例子我却一次也未曾听说过。但是,这样的一种假设却作为科学事实灌输给我们。直到昨天,我还把它作为现实来接受,并因此而恐惧。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怜,甚至可笑。总之,我开始一点点地了解社会的真面目。
尽管如此,人这种生物仍会让我有一种无比的畏惧感,下楼招呼客人之前,我必须先喝一杯酒才行。但越是害怕就越想看,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去店里,就像小孩子总把自己害怕的小动物紧紧地攥在手里一样。我会在喝醉之后,开始跟店里的客人吹嘘自己拙劣的艺术论。
漫画家,唉,我只是一个既没有大欢乐也没有大悲哀的无名漫画家。既然我内心渴望那近乎狂暴的巨大快乐,哪怕之后有再大的悲哀接踵而至都无所谓。尽管我为此心急如焚,但当下的乐趣只不过是和客人为无聊的话题争执不休,喝客人赏我的酒而已。
来到京桥之后,我过了近一年这样无聊的生活。我画的漫画不仅刊载于儿童杂志,也开始刊载在那些车站卖的低俗杂志上。我以“上司几太”[3]这个戏谑的笔名,画了一些裸体画,并在其中插入了《鲁拜集》[4]中的诗句:
停止那些徒劳的祈祷,不要再让泪水白白流掉。来,干一杯吧!只回忆那些美妙的事情,忘记一切多余的烦恼。
那用不安和恐怖威胁他人的家伙,惧怕自己制造的弥天大罪,为了防备死者的愤然复仇,终日算计,不得安卧。
叫喊吧!我的心因醉意而充满欢欣,今早醒来却只剩一片凄清。真是怪我,相隔一夜,
我的心竟判若两人!
别对恶有恶报有所寄望。如同远方喧闹的鼓声,那家伙莫名不安和烦恼。倘若事无巨细皆算罪行,又怎能得救?
难道正义是人生的指针?那么,在血迹斑斑的战壕,瞧那暗杀者的刀锋上又是何种正义在彰显?
何处有真理给我们的指示?
又是何种睿智之光在照耀闪烁?美丽与恐惧并存于浮世,
软弱的人子负起难以忍受的重荷。
因我们被播撒了情欲的种子,所以总听到善与恶、罪与罚的诅咒。我们彷徨徘徊,束手无策,因神没有赐予我们力量和意志。
你在哪里游荡?
你在对什么进行抨击、思索和忏悔?
是虚空的梦境,还是缥缈的幻觉?
唉,忘了喝酒,一切全是虚假的思量!
请遥望那漫无边际的天空,我们乃是飘浮其中的一点。怎能知道这地球缘何自转?自转、公转、反转,又与我们有何相干?
至高无上的力量无处不在,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民族,无不具有相同的人性。莫非只有我一个异端?
人人都在错误理解《圣训》,否则缺乏常识和智慧。禁止酒肉之乐,好啊,穆斯塔法,我最讨厌那种虚伪!
然而,当时有个处女劝我戒酒:“这样不行啊,你每天从中午就开始醉醺醺的了。”
她是酒吧对面那个香烟铺家的女儿,十七八岁,名叫良子,皮肤很白,长着一对虎牙。每当我去买香烟时,她都笑着给我忠告。
“为什么不行啊?哪里不好了?有酒就得放开喝。‘人子啊,消除你内心的憎恨吧!’这是古代波斯人的名言。还有像‘给悲戚疲惫的心带来希望的,正是那微醺的玉杯’这些,你明白吗?”
“不明白。”
“你这个小家伙,我要亲你哦。”
“你亲啊。”她毫不在乎地噘起了嘴。
“你这个小傻瓜,怎么没有贞操观念……”
从良子的表情里,分明散发着纯净的处女气息。
过完新年后的一个寒冷夜晚,当我醉醺醺地去买烟时,不小心掉进了香烟铺前面的下水道。我大叫道:“良子,救救我!”良子把我拽了上来,帮我处理了右手臂上的伤。当时,她没有笑,而是非常担心地说:“你喝得太多了。”
我对于死并不在乎,但是非常讨厌受伤、出血或者残疾。就在良子帮我处理手臂的伤口时,我在想是不是该戒酒了。
“我下定决心戒酒,从明天开始我一滴也不喝了。”
“真的吗?”
“一定。我戒了酒的话,良子,你就嫁给我好吗?”
让她嫁给我只是一句玩笑话。
“当然。”
所谓的“当然”是“当然可以”的缩略语。当时正流行各种缩略语,比如“时男”(时髦男子)、“时女(时髦女子)”等。
“那好,我们拉钩,我一定戒酒。”
到了第二天,我从中午开始喝酒。
傍晚,我摇摇晃晃地来到外面,站在良子的店铺前面说道:“良子,对不起,我喝酒了。”
“哎呀,真讨厌,装作一副喝醉了的样子。”
我颇为惊讶,甚至酒都醒了。
“不对,是真的,我真的喝酒了。不是装醉。”
“别逗我了,你真坏!”
她毫无怀疑之意。
“你再仔细看看就知道了,我今天也是从中午就开始喝的。你原谅我吧。”
“你的戏演得真好!”
“不是演戏,小傻瓜。我要亲你了。”
“你亲啊。”
“不行,我失去资格了。我不得不放弃娶你。你看我的脸,红了吧?我喝酒了。”
“那是夕阳晒的。骗人可不行,我们昨天都说好了。你是绝不会喝酒的,我们都拉钩了!说什么喝了酒,你骗人,骗人,骗人!”
望着坐在昏暗店铺里微笑着的良子的白皙脸庞,她那不知道肮脏为何物的童真是多么可贵啊!迄今为止,我还没和比自己年轻的处女睡过呢。我要和她结婚,即使因此会有再大的悲哀降临也无所谓。我要体验近乎狂暴的巨大欢乐,哪怕一生只有一次也可以。尽管我之前一直认为处女的美丽只不过是愚蠢的诗人怀有的甜美却悲伤的幻觉,但现在我发现它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结婚之后,到了春天,两个人一起骑自行车去青叶瀑布吧。我当场下定决心,抱着所谓“一决胜负”的心理,毫不犹豫地偷摘这朵花。
不久之后,我们结婚了。尽管结婚带来的欢乐没有预料中的那么大,但随之而来的悲哀却是用凄惨至极都不足以形容的,大得超乎我的想象。对于我来说,社会的确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地方,绝不是一个仅仅通过一决胜负就能简单决定一切的地方。
二
堀木与我,相互看不起对方却在一直有着来往,使得彼此越来越无趣。如果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所谓“朋友”的真实状态,那我和堀木之间一定是真正的朋友。
在京桥那家酒吧老板娘侠义之心的关照下(尽管说女人有一颗侠义之心是有点儿奇怪的措辞,但根据我的经验来看,至少对于大都市的男女而言,比起男性,女性更具有可以称为侠义之心的东西。大都市的男人大多非常胆怯、懦弱,爱面子却又无比吝啬),我跟烟草店的良子开始了同居(在法律意义上,我们并没有结婚)生活。我们在筑地、隅田川附近的一座木质结构的两层楼公寓里租了一层的一个房间。我戒了酒,把心思全都扑在那个日渐成为固定职业的漫画创作上。晚饭之后,两个人经常一起去看电影,回来时还会去咖啡厅喝杯咖啡,买盆花。不,比起这些更让我快乐的是听这个从心底信任我的小“新娘”说话,听她说的每一句话,看她的每一个动作。我甚至觉得自己正在渐渐变成一个正常人,不会悲惨地死去。当这些天真的想法隐约在我心头闪过时,堀木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哟!色魔。从你的表情来看,你好像多少懂了些人情世故。我今天的身份是高园寺那位女士派来的使者哦。”话说到一半,堀木突然压低了声音,朝着正在沏茶的良子努了努下巴,问我:“没关系吧?”
“没关系,你什么都可以说。”我平静地回答道。
实际上,良子可以说是信赖的天才,我和京桥酒吧的老板娘之间就不用说了,即使让她知道我在镰仓跳海殉情的事,她也毫不怀疑我和恒子之间发生过的事情。这倒不是我善于撒谎,事实上有的时候我都把话说得特别清楚直白了,但良子却把这些话当成笑话来听。
“你这家伙还是自负得让人讨厌。她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让我转告你,偶尔去高园寺坐一坐。”
就在我即将遗忘的时候,一只怪鸟拍打着翅膀飞过来了,用嘴啄破了我记忆的伤疤。转眼间,过去那些耻辱和罪恶的记忆马上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有一种想要哇地大叫一声的恐惧,整个人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一起喝一杯吧。”我提议说。
“好啊。”堀木说。
我和堀木,两个人外表上很像,甚至有时感觉是完全一样的两个人。当然,那仅仅是一起到处喝廉价酒的时候。总之,两个人一见面,立刻就变成两条外形相同、毛色相同的狗,结伴在下雪的小巷里窜来窜去。
那天,我们又开始重温过去的交情,还一起去了京桥那家小酒吧。最后,我们这两条烂醉如泥的狗来到高园寺静子的公寓,在那里住了一晚上。
我永远忘不了,在一个闷热的夏夜,堀木在天完全黑的时候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浴衣来到我在筑地的公寓。他说今天因为某种需要,把夏天的浴衣当掉了,这件事情如果被他的老母亲知道就麻烦了,所以想跟我借点儿钱马上把那件衣服赎回来。不巧,我手头也没有钱,所以跟以前一样,我让良子把她的衣服拿到当铺当掉,把换来的钱借给堀木。因为还有点儿剩余,我就让良子买来了烧酒,在公寓的天台上,吹着从隅田川刮来的夹杂着臭水沟味的凉风,摆了一桌不太干净的纳凉晚宴。
我们开始玩起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的猜字游戏,这是我发明的游戏,名词既然有阴性、阳性和中性之别,理所当然就会有悲剧名词和喜剧名词之分。比如,轮船和火车就是悲剧名词,市营电车和公共汽车则是喜剧名词。为什么是这样呢?不明白这一点的人就没有资格谈论艺术。作为一个剧作家,哪怕是在喜剧中夹杂着一个悲剧的名词就已经丧失资格了,当然反之也应该是一样的。
“准备好了吗?香烟呢?”我问道。
“悲(悲剧的缩略语)。”堀木当即回答。
“药呢?”
“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
“是吗?可是还有注射激素的针剂啊。”
“不,一定是悲剧。你不觉得针头就是第一大悲剧吗?”
“好吧,这个暂时算我输了。但是,药和医生呢?我告诉你,它们可是喜(喜剧的省略)哦,出人意料吧!那么,死呢?”
“喜剧。牧师跟和尚都是。”
“棒极了!这样一来,生就是悲剧喽。”
“不对,生也是喜剧。”
“不对,那样的话什么都成喜剧了。我再问你一个,漫画家是什么?不能说是喜剧吧?”
“悲!悲!大悲剧名词!”
“什么呀!你才是最大的悲剧呢!”
变成这样低俗地调侃,虽说有些无聊,但我们都自鸣得意地认为这是世界上所有沙龙都没有的、蕴含非凡智慧的游戏。
当时我还发明了一个与之相似的游戏。那就是猜“反义词”的游戏。比如,黑色的反义词是白色,但白色的反义词是红色,红色的反义词是黑色。
“花的反义词呢?”
我这么一问,堀木撇着嘴想了想,说:“嗯,因为有一家叫‘花月’的饭店,所以花的反义词是月亮。”
“不对,那不是反义词,应该说是同义词。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词吗?不是反义词。”
“我知道了。那花的反义词就是蜜蜂。”
“蜜蜂?”
“对应牡丹的话……就是蚂蚁吧?”
“什么呀,那是绘画的题材。你不能糊弄啊。”
“我知道了!跟花相反的应该是层云……”
“那应该是层云遮月。”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跟花对应的是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这个不太搭配吧,这不是浪花曲[5]里的词吗?这下你可要露怯了啊。”
“不是,是琵琶。”
“这个更不行了。花的反义词……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像花的东西,应该举那样的东西。”
“所以,那个……等一下,什么呀,不就是女人嘛。”
“那我顺便再问你一下,女人的同义词呢?”
“内脏。”
“你真的是没有半点儿诗词的素养啊。那内脏的反义词呢?”
“牛奶。”
“这个还不错!顺势再来一个,羞耻真正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恬不知耻,就是流行的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堀木正雄呢?”
说到这里,我们两个人渐渐都笑不出来了,心中产生了一种阴郁的感觉,好像喝烧酒喝醉之后特有的满脑子都是玻璃碎片的感觉。
“你别盛气凌人!我可没像你那样因为犯罪而受过被绳子捆起来的耻辱。”
我不由得心头一震。堀木从心底就没把我当成真正的人来对待。在他心里,我只不过是一个自杀未遂、恬不知耻、傻乎乎的怪物,行尸走肉罢了。他呢,仅仅为了自己的快乐,在最大限度地利用我。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无比郁闷。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堀木这么看待我也是有道理的,我从小好像就是一个丧失了为人资格的孩子。果然,就连堀木也看不起我,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这可是一道难题。”我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是法律。”
堀木镇定地回答。我又重新看了看堀木,发现堀木的脸在附近大楼闪烁的霓虹灯的映衬下,犹如魔鬼刑警一般,威风得不得了。我感到惊愕不已。
“罪的反义词,要我说,应该不会是那种东西吧。”
堀木竟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但是世人也许都会把这个问题想得这么简单,理所当然地得出这个结论,以为在没有刑警的地方才会有罪恶在蠢蠢欲动。
“那么,你说是什么呢?是神吗?你身上不知道哪里有一种基督教徒的感觉,让人生厌。”
“不要那么轻易地下结论!我们俩再好好想想看。你不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题目吗?我觉得通过这个题目的答案就能够看出那个人的一切。”
“不至于吧……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就是我这样的人。”
“别开玩笑,善是恶的反义词。不是罪的反义词。”
“恶和罪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觉得是不一样的。善与恶的概念是人创造出来的,是人随意创造出来的道德词汇。”
“你真烦!那就还是神啦。神什么都是,只要归到神身上就一定没错。我肚子饿了。”
“良子现在正在楼下煮蚕豆。”
“太开心了。我最喜欢蚕豆了。”堀木两手交叉枕在脑后,仰面躺着。
“你好像对罪完全没有兴趣。”
“那倒是。因为我不是像你这样的罪人。我即使玩女人,也不会卷走女人的钱财,更不会把女人害死。”
我没有把女人害死,也没有卷走女人的钱财。即使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奋力发出了微弱的抗议之声,但转念一想,就会马上觉得自己的确犯了错。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坏毛病。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和人正面争执。我拼命地克制自己,克制内心因为醉意而生出的阴郁情绪,几乎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只是被关在牢房里的话,那不是罪。我觉得只要知道罪的反义词就能把握罪的实体了。神……救赎……爱……光……但是,神的反义词也许是撒旦吧,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吧,爱的反义词是恨,光的反义词是暗,善的反义词是恶。罪和祷告,罪和后悔,罪和坦白,罪和……啊,这些都是同义词。罪的反义词究竟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6],像蜜一样甜。肚子饿了,快拿点儿什么吃的来啊。”
“你拿来不就行了吗?”我用生平从未有过的愤怒声音说道。
“好,那我下去跟良子犯个罪就过来。与其讨论不如实际验证一下,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对,是蚕豆。”
堀木已经醉得几乎语无伦次了。
“随你的便!你快下去吧!”
“罪和饿,饿和蚕豆,不对,这是同义词。”我混乱说着爬起来。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本书和其作者,在我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里一闪而过,我不禁一惊。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把罪与罚看作同义词,而是当作反义词放在一起呢?罪与罚是绝对不相通且水火不相容的。把罪与罚看作反义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绿藻、腐臭的池塘、乱麻一般的人的内心世界……啊,好像懂了。没,还没……就当这些念头一个个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里闪过的时候,突然听到堀木的声音。
“喂,这是哪门子蚕豆啊!你过来!”
堀木的声音和脸色都变了。他刚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下了楼,结果马上就折回来了。
“怎么了?”
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了。我和堀木从屋顶下到二层,又从二层下到我的公寓所在的一层。在楼梯上,堀木走到一半就停下来了,用手指了指小声说道:“你看吧!”
我公寓上方有一扇开着的小窗户,从这个小窗户能够看到屋里。灯亮着,竟然有两只“动物”正在干着什么。
我觉得眼前一黑,头晕目眩,呼吸急促,但同时在心里嘟囔着:“这也是人的姿态,人的真正面目,不必大惊小怪。”竟然忘记去解救良子,在楼梯上呆呆地站着。
堀木大声咳嗽了一声。我就像逃命似的又跑回屋顶,躺在地上,仰望着布满水汽的夏日夜空。那时冲击我心灵的情感不是愤怒,不是厌恶,也不是悲伤,而是无比强烈的恐惧。那不是对墓地幽灵之类所产生的恐惧,也许是在神社的杉木丛中与白衣神体相遇时的那种不容分说的、古老的、粗暴的恐惧。我从那一夜开始长出白发,最终对一切都失去信心,愈发无底线地怀疑人。我对这个人世生活的所有期待、喜悦、共鸣都开始永远地离我远去。那件事真的是我这一生中最具决定性的一件事情。我如同被人迎面砍伤眉心一般,那之后每当与人(任何人)靠近时,那伤口都会隐隐作痛。
“我虽然同情你,但你这次多少也会得到些教训吧。我不会再来这里了。这里简直是地狱……不过,你还是原谅良子吧。你自己反正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嘛。我先告辞了。”
堀木这家伙不蠢,这么尴尬的地方根本不值得他久留。
我爬起来,一个人喝着烧酒,然后嗷嗷地放声大哭。泪水喷涌而出,怎么都无法止住。
不知道什么时候,良子端着盛满蚕豆的盘子呆呆地站在我的身后。
“因为他本来说什么也不做的……”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你是个不知道防备别人的人,坐下吧,一起吃蚕豆。”
我们俩并排坐下,吃着蚕豆。难道信任别人就是罪过?那个男人身材矮小,三十岁左右的,是个不学无术的商人,每次来找我画漫画都会装模作样地放点儿小钱,然后扬长而去。
那个商人之后再也没来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恨那个商人,自己更恨堀木,恨最初看到那个场面时没有马上大声咳嗽,而是跑回来通知我的堀木。那股怨恨和愤怒之火在不眠之夜熊熊燃烧,让我痛苦地呻吟着。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因为良子是个信赖别人的天才,她不知道怀疑别人,却因此让自己处于悲惨的境地。
我要问神灵:“信任别人难道是罪过吗?”
对我来说,与良子的身体被人玷污相比,良子对别人的信赖被玷污这一点更让我痛苦,成为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让我痛苦得无法活下去的根源。对于像我这样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总看他人脸色行事、对人早已丧失信任的人来说,良子对人那种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如同青叶的瀑布一样让我觉得神清气爽。在那一夜,它却变成了混浊的黄水。从那一夜开始,良子对于我的一颦一笑都开始在意。
“喂!”我每次叫她,她都表现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的。无论我怎么逗她笑,怎么说笑话,她都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开始大量地对我使用敬语。
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果真是罪恶之源吗?
我开始四处搜寻那种妻子被人强暴的故事书来读,但是我觉得没有一个女人像良子这样,受到了如此凄惨的侵犯。说到底,这根本不会被写为什么故事。如果那个身材矮小的商人和良子之间有那么一丁点儿近似于爱情的感情,我反而可能会有一种被拯救的感觉。然而,就在那个夏天的夜晚,良子相信了那个家伙,故事就是这样。然后,我也因此被人迎面砍伤眉心,声音嘶哑,长出白发。良子则不得不一辈子都在战战兢兢中度日。大部分的故事好像都把重点放在了丈夫是否“原谅”妻子上,但对我来说,那不是最让我痛苦的问题。保有是否原谅妻子的权力的丈夫是幸运的,如果觉得不能原谅的话,也不必大吵大嚷,迅速和妻子离婚,再重新娶一个妻子就行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只能选择“原谅”她,然后忍耐忍耐再忍耐,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无论哪种情况,我觉得仅凭丈夫的做法就能把事情解决。也就是说,这样的事情就算对丈夫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但那也只是“打击”而已,与无休止地退去又拍打过来的海浪不同,是一种保有权力的丈夫可以根据自己的愤怒处理的纠纷。但是我们两个人呢,丈夫没有什么权力,一想便会觉得什么都是自己的错,别说发火了,就连一句怨言也说不出来。况且我的妻子恰恰是因为她所拥有的少见的美好品质给玷污了,而对于她的这种美好的品质,她的丈夫向往已久,着实令人无比怜惜,那就是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
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难道也是罪过?
我甚至对这个自己唯一抱有希望的美好品质开始有所质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已变得不可理喻,眼前就只剩下酒精了。我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度卑微,从大早上就开始喝烧酒,牙齿也掉得残缺不全了,画的漫画甚至差不多像春宫图一样。不,坦白说,那时我已开始临摹春宫图来卖,因为急需钱去买醉。看到躲避我视线的、不敢正视我的、战战兢兢的良子,我总在想:“这个完全不知道防范别人的女人跟那个商人不只有那一次吧。还有,会和堀木那个吧?不对,也许和我不认识的男人也会吧?”虽说我不断怀疑着,却没有勇气彻底问个清楚,只能在一贯的恐惧和不安中痛苦挣扎,只有在喝得烂醉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试探她,对她进行卑鄙的、诱供一样的讯问,内心波澜起伏,但表面上始终在拼命地说笑。在对良子进行可憎的、地狱般的爱抚之后,如同烂泥般睡去。
那年的年底,有一天夜里很晚的时候,我喝得烂醉如泥回到家,想喝点儿糖水,因为良子好像睡着了,我就自己去找糖罐。打开糖罐的盖子发现里面放的并不是糖,而是一个细长的黑色小纸盒。我随手拿起来,一看盒子上贴着标签,立刻错愕不已。尽管那标签被人用指甲抠去了一大半,但英文部分还是留了下来,清晰地写着“DIAL”。
DIAL。我那时只是喝酒麻痹自己,没有服用安眠药。但因为失眠一直纠缠着我,所以对大部分安眠药都特别熟悉,这一盒安眠药的量应该足以置人于死地。尽管这盒药还没有开封,但她一定是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想法,于是买来并且抠去标签,藏在这样的地方。说起来也真是可怜,她因为不认识标签上的英文,所以以为用指甲抠掉一半,就没关系了(这不是你的错)。
我尽量把动作放轻,默默地把杯子倒满了水,慢慢打开药盒,把所有药片都塞到嘴里,不慌不忙地喝光杯子里的水,关上灯躺下睡了。
据说整整三天三夜我一直像死人一样昏睡不醒。医生认为是吃药不当所致,所以一直迟迟没有报警。我神志尚未清醒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家。”然而,我所谓的“家”是指哪里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据说我是那么说的,而且说完之后就开始大哭,哭得很凶。
等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去,睁眼一看,比目鱼一脸不快地坐在我的旁边。
“上次也是年底出的事,这种时候谁不是忙得团团转啊!他总是挑这种时候搞这样的事情,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听比目鱼说话的是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
“老板娘。”我叫她道。
“嗯,什么事?”老板娘俯下身,像要把她的笑脸贴到我脸上似的。
我继续哭了起来。
“让我和良子分开吧。”我竟然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
老板娘直起身,轻轻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我又失口说了一句让自己意想不到的话,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句话该用滑稽还是愚蠢来形容。
“我要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
“哈哈。”先是比目鱼放声大笑起来,然后老板娘也跟着哧哧笑出了声。我自己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红着脸苦笑了起来。
“嗯,那样不错,”比目鱼放肆地笑个不停,说道,“你最好去个没有女人的地方。有女人在的话,你不会有长进的。去没有女人的地方是个好主意。”
没有女人的地方。不过,我这句傻傻的胡话,后来竟然变成事实。
良子好像坚定地认为我是代替她服下了那些安眠药,在我面前比以前更加战战兢兢了,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笑,也不正经开口说话,所以我在公寓的房间里觉得十分憋闷,不由得又跑到外面去买醉,毫无顾忌地大口大口喝着那些廉价酒。但是,自从DIAL事件之后,我明显消瘦了很多,手脚也觉得无力,连漫画也经常懒得画。因为比目鱼来医院看我的时候放下了一些钱(比目鱼说,这是他的一点儿心意,就好像从他自己的腰包里掏出来一样,然而事实上那好像是老家的哥哥们给的钱。我跟从比目鱼家逃出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已经能够隐约看穿比目鱼那种煞有介事的表演了。我精明地装作完全没有发现的样子,老老实实地跟比目鱼道了谢。但是比目鱼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那么烦琐,还要隐瞒真相?我似懂非懂,总觉得特别奇怪),我一狠心便用那笔钱去了趟南伊豆的温泉。不过,我不是那种能够优哉游哉地享受温泉之旅的人,一想到良子我就觉得寂寞无比,远远没有那种从旅馆的窗户眺望山景的平和心境。因此,我没有换上棉和服,也没有泡在温泉中,只是天天飞奔着冲到外面,走进脏兮兮的店里大口大口地喝酒,把身体糟蹋得不成样子之后才回了东京。
我回去的那天,东京正下着大雪。我醉醺醺地走在银座的小巷,嘴里反复小声哼唱着“这里距离故乡几百里,这里距离故乡几百里”,边走边用鞋尖踢开不断落下的积雪。突然间我吐了。这是我第一次吐血——雪地上出现了一面硕大的太阳旗。我在地上蹲了好一会儿,然后用双手捧起一些旁边没有弄脏的雪,一边洗脸一边哭了。
“这儿是哪里的小路?”
“这儿是哪里的小路?”
一个哀婉的小女孩的歌声如幻听一般,从远处隐约传来。又是不幸的人!如果说这个世上有各种不幸的人,不对,说全都是不幸的人也不为过吧,但这些人的不幸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跟社会抗议,而社会也很容易就会理解、同情他们。然而,我的不幸却全都是因为自己的罪恶,无法对谁抗议。如果我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近似抗议的话,比目鱼自然不必说,社会上的所有人都一定会诧异地说:“你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我到底是人们所说的为所欲为的人,还是与之相反只是个无比怯懦的人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我好像是一个罪恶深重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始终都会接连不断地遭受厄运,永远不幸下去,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
我站起身来,觉得需要暂且先随便吃点儿什么药,就走进附近的药店。和那家药店的老板娘对视的那一瞬间,她就像被闪光灯晃了一下似的,抬起头,瞪大双眼,怔怔地站在那里。但是,她那双瞪大的双眼里没有惊愕,也没有厌恶,而是流露出既像求救又像爱慕的情绪。唉,她也一定是个不幸的人。不幸的人对其他人的不幸总能极为敏锐地感受到。就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发现那个老板娘是拄着拐杖站立的,整个身体颤巍巍的。我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想要跑过去抱住她的想法,和她面面相觑,不知不觉之中泪水夺眶而出。此时,泪水也从她的大眼睛里扑簌扑簌地滴落下来。
我就这样一句话都没说就从药店里出来,踉踉跄跄地回到公寓,让良子给我倒了杯盐水喝,之后什么也没说直接躺下睡了。第二天我撒谎说自己有点儿感冒,躺了一整天,晚上我对自己不知病因的咯血担心得要命,就起身去了那家药店。这次我老老实实地微笑着跟药店的老板娘说了我的身体情况,寻求她的建议。
“不戒酒是不行的。”
两个人就像骨肉至亲般彼此亲近。
“也许是酒精中毒了。我到现在都想喝呢。”
“这可不行。我丈夫就是这样,明明得了肺结核,非说酒精可以杀菌,整天不离酒,结果生生让自己更早地离开了人世。”
“我又不安又恐惧,已经要不行了。”
“我给你些药吧,但酒真的不能再喝了。”
这个药店的老板娘(一个寡妇,带着一个男孩,好像考上千叶还是什么地方的医科大学,不久后跟他爸爸得了同样的病,现在正休学住院治疗。家里好像还躺着一个中风的公公。这个女人在五岁的时候,因为得了小儿麻痹症,有一只脚已经完全不能走路),拄着她的拐杖在药店不同的货架上帮我找齐了各种药。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液,还有注射器。
这是钙片。
这个是淀粉酶,促进肠胃健康的。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老板娘满怀关爱地给我介绍了五六种药。但是这个不幸的女人的爱对于我来说有些过于沉重了。最后,她快速地拿出一个用纸包着的小盒说道:“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忍不住的时候就用这个药吧。”
吗啡注射液。
药店老板娘说相较于酒精,这个药的危害比较小。我听信了她的说辞。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的我认为酗酒归根结底还是一件不雅的事情,这种东西让我有一种终于可以摆脱酒精这个撒旦的喜悦,所以就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手臂上打了一针吗啡。不安、焦躁、羞涩统统被彻底地清除了,我变成了一个极其乐观开朗的雄辩者。每次我注射了吗啡之后,就会忘记身体的虚弱,拼命地画漫画,有时会有一些奇妙构思,甚至堪称神来之笔,以至于我自己都会边画边忍不住笑出声来。
本打算一天只打一针,但渐渐增加到一天两针。最后,当吗啡注射增加到一天四针的时候,我没有它就已经不能工作了。
“这样可不行啊,上了瘾可就不得了啊。”听药店老板娘这么一说,我感觉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毒瘾不小的瘾君子了(我这个人容易听信别人的暗示。假如别人告诉我“这笔钱不能花,但我想你也应该清楚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不归我管”,那么,我就有这样一种错觉,总觉得不花掉这笔钱是不对的,好像辜负了对方一样,一定要把这笔钱用掉)。出于对上瘾的担忧,我反而开始加大了对这种药的需求。
“求你了!请再给我一盒。月底,我一定会把钱给你的。”
“钱什么时候给都没关系。问题是警察那边很麻烦。”
啊,我的周围永远笼罩着一种污浊的、可疑的、见不得光的气息。
“你想办法帮我搪塞过去,求你了,老板娘。让我亲你一下吧!”
药店老板娘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趁机赶紧说:“没有药,我一点儿工作都干不下去。对我来说,那种药简直就像壮阳药一样。”
“那样的话,注射激素就可以了吧。”
“别捉弄我啦。要么喝酒,要么就打那个药,两者不选其一的话,我真的没办法工作。”
“酒可绝对不行。”
“是吧?我自从打了那个药之后一滴酒都没沾。多亏了那个药,我的身体重新有了好状态。我不打算总画那种水平很烂的漫画,今后我把酒戒了,养好身体,好好提升一下自己,一定能当个大画家给你看看。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所以拜托了,让我亲你一下吧。”
老板娘突然笑了:“真拿你没办法,你要是上瘾了可跟我没关系。”
她拄着拐杖,咯噔咯噔地敲着地板,从架子上取出那种药,说道:“不能给你一盒,因为你马上就会用完的。我先给你一半吧。”
“真小气。唉,没办法,只好这样了。”
回到家后,我马上给自己打了一针。
“你不疼吗?”良子战战兢兢地问我。
“当然疼啊。但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即使不愿意我也得打这个药。你看,我最近很有精神吧?我要开始工作啦!工作!工作!”我兴奋地嚷嚷起来。
我也曾在深更半夜敲过药店的门。老板娘穿着睡衣,拄着拐杖咯噔咯噔地走了出来。我一把抱住她,亲吻她,然后假装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
这时,老板娘总会默默地递给我一盒药。
药和酒一样,不,药是比酒更可恶、更肮脏的东西。可当我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彻底成为一个瘾君子。真是无耻至极。因为我想得到那种药,于是重新开始临摹春宫图,我甚至跟那个身体有残疾的老板娘有了春宫图上的那种丑陋的关系。
我想一死了之,因为自己完全无法再挽回、补救些什么了。无论做什么事,是的,无论什么都只有失败,只会徒增羞耻。骑自行车去观赏青叶的瀑布之类的事情,我已经不敢奢望。我活在人世间,只会将肮脏、卑劣的罪恶不断扩大,也让无法排解的苦恼不断增多。我想去死,我必须要死,活着就是罪恶的根源。尽管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但我还是以半疯癫的状态穿梭于公寓与药店之间。
无论我多么玩命地工作挣钱,但随着药的用量越来越大,欠下的药费已经达到一个惊人的数目。药店老板娘每每见到我就会泪流满面,而我也会泪流满面。
真正的地狱。
为了逃出这个人间地狱,我决定采取最后的手段。如果连这最后的手段也没有成功的话,那摆在我面前的就只有上吊自尽这一条路了。我好像在赌神明是否存在一般,给老家的父亲写了一封长信,一五一十地向他说明了自己目前的情况(只是女人的事情,始终还是没敢写)。
情况反而更糟了。无论我如何等待,如何期盼,都没有任何回信。但因为这种等待和期盼,令我愈发焦躁和不安,反而促使药量进一步加大了。
今天晚上,我打算一下子打十支吗啡,然后投河自尽。就在我偷偷下定决心的这个下午,比目鱼以恶魔般的直觉嗅到了什么一样,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咯血了。”堀木盘腿坐在我面前问了我的情况。他的脸上带着微笑,而透过这微笑还能发现某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温柔。因为那温柔的微笑让我觉得特别感激,特别高兴,所以我不由得背过身,潸然泪下。就因为他的温柔的微笑,我就被彻底打碎,被彻底埋葬了。
我被他们强行带上一辆汽车。“总之,你现在必须得住院,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比目鱼也用平静、诚恳的语气(语调中甚至带着些慈悲)劝我,我就像一个没有意志、没有判断,甚至什么都没有的人,一直在抽抽搭搭地哭着,茫然地听从着他们的安排。再加上良子,我们四个人坐上汽车颠簸了好久,直到周围有些昏暗的时候才开到森林里一所大医院的门口。
我一心以为这里是一座疗养院。
一位年轻的医生格外温柔有礼貌地给我做了检查,然后有些腼腆地微笑着说道:“你暂时要在这里静养一阵。”比目鱼、堀木、良子把我一个人留在医院后就回去了。良子走之前把一个用布包着的、装有换洗衣物的包袱递给我,然后偷偷地从腰带里拿出注射器和没有用完的药,递给我。她还一心认为那是壮阳药吧。
“不,我已经不需要了。”
这真是罕见啊,这样拒绝别人建议我做的事情,在我的人生中只有这一次。没错,这种说法绝不是言过其实。我的不幸,是没有拒绝能力的人的不幸。我一直有这样一种恐惧——如果别人让我做些什么,而我拒绝了的话,在他和我的心里都会留下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伤痕。但是,那时我非常自然地拒绝了我近乎疯狂追逐着的吗啡,大概是被良子所谓的“神一般的无知”打动了吧。在那个瞬间,我是不是已经没有毒瘾了?
之后,我在那个有着腼腆微笑的年轻医生的带领下进入了某一间病房,然后就听到咔嚓一声门被锁上了。原来,这是一座精神病院。
“我要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我在服下安眠药自杀昏迷时说的胡话竟然这样变成了现实,真让人觉得奇妙。那间病房里全是男性精神病患者,护士也是男的,一个女人都没有。
现在我根本谈不上是个罪人了,因为我是个疯子。不,我绝对没有疯,我连一秒钟都没疯过。但是,据说大部分疯子都是这么说自己的。也就是说,好像进了这个医院的都是疯子,没有进来的才是正常人。
我问神灵:“不抵抗难道也是罪吗?”
堀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微笑让我潸然泪下,忘记了判断和抵抗,坐上汽车,被带到这里,变成一个疯子。即使将来能从这里出去,我的额头也会被打上疯子,不,废人的烙印吧。
生而为人,我很失败。
我已经完全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来到这里时正值初夏时分,透过窗户的铁栅栏能够看到医院的小池塘里开着红色的睡莲。那之后又过了三个月,当庭院的大波斯菊开放时,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家的大哥带着比目鱼来接我回家了。大哥用他那一贯的、一本正经的、令人紧张的语气告诉我,父亲上个月末因为胃溃疡去世了,家里的人不会再追究我的过去,我完全不用担心未来的生活,即使什么事都不做也会衣食无忧。不过,我需要马上离开东京,回老家疗养。“也许你对东京还有各种眷恋和不舍,但你必须赶紧回到乡下开始疗养。你在东京闯下的祸,涩田先生应该已经帮你处理了,你不用在意。”
故乡的山水仿佛就在眼前,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得知父亲病故之后,我愈发萎靡不振了。父亲已经不在人世,时刻未曾从我心中消失的、可亲又可怕的存在已经不在人世了。顿时,我觉得自己那装满苦恼的罐子一下子空了。我甚至觉得苦恼之罐之所以那么沉重,原因就在我父亲身上。现在的我如同泄了气一样,连苦恼的能力也丧失了。
大哥兑现了所有对我的承诺。在从老家往南,坐四五个小时火车的地方有一处东北地区少见的海滨温泉胜地,大哥在村子边缘的地方给我买了一栋茅屋。虽说茅屋有五个房间,但看上去已经非常破了,墙皮已经脱落,立柱也被虫蛀了,几乎无法修缮。此外,还给我雇了一个年近六十、满头红发的丑女仆来照顾我。
那之后的三年多时间里,我多次遭到这个叫作“阿哲”的丑女仆的侵犯,有时还会跟她像夫妻似的吵架。我的肺病在这几年也是时好时坏,身体忽瘦忽胖,有时还会咯血痰。昨天,我让阿哲去给我买卡尔莫钦(安眠药),她买回来的卡尔莫钦的盒子跟以往的不大一样。不过,我也没特别在意,睡前连吃了十片依旧没有睡意。正觉得奇怪的时候,肚子突然疼了起来,赶紧冲向厕所,拉肚子拉个不停,接连跑了三次厕所。我觉得奇怪,便仔细看了看药盒,发现是种名为海诺莫钦的泻药。
我仰面躺在床上,把热水袋敷在肚子上,对阿哲抱怨道:“你看看,这根本不是卡尔莫钦,而是海诺莫钦。不是安眠药是泻药。”我刚开口,自己竟哧哧地笑起来了。“废人”这个词好像是个喜剧名词——我想睡觉却吃下了泻药,而且这泻药的名字叫作海诺莫钦。
现在,我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
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是我迄今为止,在人世间痛苦地活到今天得出的唯一真理。
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今年就要二十七岁了。因为已是白发苍苍,大部分人都觉得我已年过四旬。
注释:
[1]上田敏(1874-1916):日本诗人、评论家。
[2]查尔·柯罗(1842-1888):法国诗人。
[3]上司几太:在日语中,与“殉情未死”谐音。
[4]《鲁拜集》:波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的诗集。
[5]浪花曲:一种由日本传统弦乐器——三味线伴奏的民间说唱歌曲。
[6]日语中“罪”的发音是“つみ”,把“つみ”反过来“みつ”就写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