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人间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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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我,曾经看过三张那个男人的照片。

    其中一张,应该是那男人的幼年时代吧!

    推估约为十岁时所拍摄的照片,那孩子被一大群女孩包围(可想而知,大概是孩子的姐妹以及堂姐妹们),站在庭院池塘旁,他穿着粗条纹的和服裤裙,头微微呈三十度向左偏,笑得丑丑的。

    丑丑的?不过,对于迟钝的人而言(意即对美丑并不关心的人),则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仿佛那孩子的笑脸很普通而说道:“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啊!”即使嘴里说得很谄媚,也未必听得出其中的虚情假意。

    可是只要是对美丑稍微有那么点概念的人,或许瞄一眼就会说:“搞什么嘛,好讨厌的小孩!”不快地嘟囔着,然后用像是在挥去毛毛虫的手势,一把将照片扔下。

    真的,那孩子的笑脸,越仔细看,越会在不知不觉中,感到一种微微的憎恶感。那根本不是笑脸。那孩子,完全没在笑。证据就在他那双手紧紧握拳站着的样子。

    人类啊,是不会在紧紧握着拳时还笑得出来的。是猴子!这是猴子的笑容!只是让脸庞布上丑陋的细纹罢了。这是个若说成“皱巴巴的孩子”也不为过的怪异表情,莫名地惹人厌、诡异地让人火大。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未看过哪个小孩子的脸上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表情。

    第二张照片上的脸蛋则有着令人惊愕的天壤之别:

    一副学生样,虽然分不太清楚到底是高中时代的照片,还是大学时代的照片,总而言之,就是个翩翩美少年。但很怪的是,这照片上的主角,有种让人觉得不像活人的样子。

    他穿着学生服,胸前的口袋里露出一点点白手帕,坐在藤椅中盘着腿,依然漾着笑容。这一次的笑容,不是皱巴巴猴子般的笑,而是相当有技巧的微笑,但与人们的笑容相比,老觉得有些异样。该说是他气色很好呢?还是世故老练?……笑容中毫无实在感。倒不如形容像是一张如羽毛般轻薄的全白纸张,上面摆着笑容。因为,从头到尾都是虚假的感觉。

    “装模作样”不足以形容,“轻浮”不足以形容,“娘娘腔”不足以形容,“时髦”当然也不足以形容。而且,仔细一看,这位俊美的学生让人有股莫名诡谲之感。截至当时,我还从未看过哪个青年有着如此怪异的美貌。

    还有一张照片,最是奇怪。

    照片中人有多大岁数不得而知,头发看来有些花白。他在一间很脏的房间角落(照片中清楚显现出房间墙壁有三处崩裂),两手盖在小小的火盆上,这回脸上毫无笑容可言,一脸木然。好像将手掩盖在火盆上坐着坐着就会自然死去一般,着实是一张令人作呕、充满不祥的照片。

    奇怪的不仅于此。因为照片中的脸占了绝大面积,让我得以仔细地观察这张脸的构造。额头普通,额头上的皱纹普通,眉毛普通,眼睛也普通,鼻子、嘴巴、下巴等等全都很普通。

    啊,这张脸不但毫无表情,还让人没有一丝印象,毫无特征。假设我好好端详这张照片后,闭上眼睛,再回想,我已经忘了这张脸的模样了。房间的墙壁、小小的火盆或许还能勾起我一点点记忆,但对房间里主角的长相却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完全想不起来。这是一张不能入画的脸庞,连漫画的方式都不成。睁开眼睛一看,啊,原来长这样啊!甚至连想起来的喜悦感都没有。说得明白一点,就算睁开眼睛再看这张照片,也不会给人留下印象。只是觉得很不愉快和焦躁,让人想赶快移开视线。

    要是真有所谓“将死之人的模样”,也应该比这更有表情、更让人有印象才是,除非是人身马面,才会让人有这样的感觉吧!总之,没由来地,看着看着,就感到毛骨悚然、令人讨厌作呕了。到目前为止,我从未看过哪个男子有如此怪异的脸庞。

    第一手札

    一直以来,我过着羞耻的生活。

    对于生活,我没什么目标。由于自小生长在东北的乡下,第一次看见火车,还是年岁较大之后的事了。我在火车站的天桥上上下下,完全没注意到这是为了跨越铁轨所建的,只觉得车站内的构造宛如国外游乐场,复杂又有趣,以为它只是因为时髦而装设的,我还真的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这么认为呢!

    对我而言,在天桥上跑上跑下,是在玩着相当时髦的游戏,我当初还一直觉得这是铁路局最令人称道的服务之一,后来当我发现这是用来让旅客们跨越铁道的具有实用性的楼梯时,突然间觉得索然无味。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图画书里看到地下铁这类的东西,竟不觉得是为了实用而建造的,径自认为比起乘坐在地面上的车子,在地底下搭车会是一种更与众不同而有趣的游戏。

    我从小体弱多病,常常卧病在床。但躺归躺,却觉得床单、枕套、被单等等,实在都是些无聊的装饰,直到快二十岁,才意外发现这些都是实用品,当时的我对于人类的俭朴,感到黯然而悲哀。

    还有,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饿肚子。不,这并不代表我生长在一个衣食无缺的家庭中,没这么愚蠢的意思。是因为我完全不知道“饿肚子”的滋味是什么。虽然听起来有些诡异,但就算是肚子饿,自己也浑然无所觉。

    我还记得,小学、中学时候,从学校一回来,周遭的人便会争相对我说:“啊!肚子饿了吧!放学后肚子最容易饿了,来点甜纳豆如何?还有蜂蜜蛋糕和面包喔!”因此,我就会发挥天生阿谀的精神,喃喃地说着“肚子饿了!”,然后一口塞进十颗左右的甜纳豆。可是,饿肚子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我实在一丁点儿都不知道呀!

    当然,我的食量相当大,不过却没有一丝一毫因感到饥饿而进食的记忆。我会吃公认的山珍海味,也会吃别人眼中的丰盛佳肴,还有,到别人家时他们端上来的食物,我也会吃到撑为止。

    然而,对幼年时代的我而言,最痛苦的,莫过于在自己家里吃饭的时候。

    在乡下的家中,家庭成员十余人全部各自对着饭菜,面对面地排成两列,身为家中幼子的我,自然坐在最后方的座位上。

    饭厅有些许阴暗,吃午饭时,全家十余人不发一语地扒着饭的模样,老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加上是传统乡下家庭的关系,配菜大致都是那样,根本不用奢望会有什么珍贵而丰盛的食物,因此我对用餐的时刻渐渐感到恐惧了。

    有时我还会在阴暗饭厅的末端,在以为自己是因寒冷而战栗的念头下,一点一点将饭送到嘴边硬塞进去,甚至还思索着,为什么人每天都要吃三餐啊?其实呢,大家表情严肃地吃着饭,或许也算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因此家人每天早晚三次,固定时间聚集在微微阴暗的饭厅里,将饭菜依顺序排列着,就算不想吃也要沉默地嚼着饭、低着头向家中蠢动着的鬼魂们祈祷。

    不吃饭就会死!这样的话听起来只是个讨人厌的威胁。这样的迷信(到现在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这是个迷信),却老是带给我不安与恐惧。“人啊,不吃饭会死呀,所以一定要赚钱、吃饭才行。”

    对我而言,没有一句话比刚刚那句更晦涩难懂,更让人感到胁迫意味的了。也就是说,我似乎对人类的谋生这件事尚未理解。

    我的幸福观与这个世界人类的幸福观在吃的方面不同,而因此产生的不安的感觉,甚至令我夜夜辗转难眠、低语呻吟或因此发狂。

    到底什么才是幸福呢?其实我从小,就不时被别人说成是一个幸福的人,但是我却老觉得自己身在地狱,反而觉得那些认为我幸福的人与我相比更安逸幸福。

    我甚至还觉得自己背负了十个灾祸,而旁人哪怕只背负其中一个,都足以因此丧命。

    总之,我不懂。对于旁人痛苦的性质与程度,我完全没有头绪。实际的痛苦、只是单单吃了饭即能解决的痛苦,或许这才是最强烈的痛楚,甚至超过身陷连自己的十个灾祸都化为乌有的凄惨的阿鼻地狱的痛苦[1]。

    会不会是这么回事,我也不知道。然而,尽管能够不自杀、不发狂、正常地谈论政党,不绝望、不屈辱地继续与生活抗衡着,难道这样就不会痛苦了吗?难道这样就会完全拥有自我,而且理所当然深信,完全不曾怀疑过自己?

    若真能如此,就轻松多了。但所谓的人,如此真的就算满分了吗?我不知道……在夜里深深地熟睡,早晨就会觉得很爽快?做了什么样的梦呢?在路上走着时,脑海里想的又是什么呢?是钱吗?不会吧,不只有这样而已吧?虽然我曾听过“民以食为天”,但却不曾耳闻“为金钱而活”这样的话语,不!可是依不同情况的话……不,这我也不懂……越是努力去思索,就越搞不懂,自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完全被不安与恐惧所侵袭。我几乎无法和旁人聊天。因为该说些什么才好呢?我不知道!

    此时,我想到的是讨好他人。

    这是我对人最后的求爱。我,极度恐惧着人的同时,却怎么也无法对人死心。于是,我要讨人欢心,才能与人类保持着一丝的牵连。表面上虽然不断地绽放笑容,内心却紧张万分,这真是成功率渺茫,让人冷汗直流的努力,简直千钧一发。

    从孩提时代开始,我的家人有多痛苦?脑子里想着什么事而活?这些我一点概念也没有,只是恐惧着,无法忍受这种不舒坦,让自己成为一个讨人欢心的高手。换句话说,不知从何时起,我就成了一个不会说半句真话的孩子。

    若是看到当时我和家人合照的照片,大家都是认真的表情,只有我怪异地歪着脸笑着。这也是我年幼可悲的一种讨好别人的方式。

    此外,我从未因为被双亲叨念而顶过嘴。即使小小的责备,都会让我如晴天霹雳般感觉强烈,几近发狂。别说是顶嘴,那种责备才正是所谓千古不变的人类真理啊!

    由于我无力实施真理,可能也无法与人同住?我还是会陷入这样的思绪里。因此,我无法争论,也无法为自己辩解。若是被别人恶言相向,不管如何都会认为是自己的错,默默地承受着攻击,内心深处则感到一种狂乱的恐怖。

    被他人责难、怒斥时,或许不会有人还抱着好心情。但我却在他人怒不可遏的脸上,看到了比狮子、鳄鱼、蛟龙还可怕的动物性。平时,都是隐藏着本性,但就像牛儿沉静地睡卧在草原上,尾巴却会在突然间“啪啪”地甩动,打死停在肚子上的牛蝇一样,一有机会,人们可怕的本体便会在不经意间透过暴怒而显露出来,看到这副模样的我,老是会感到一阵令人寒毛直竖的战栗。这样的本性或许也是人们得以生存下去的资格之一吧!心念及此,我几乎感受到一阵绝望感。

    面对人,我总是恐惧地颤抖。

    身为人类的我,对自己的言行举止也会毫无自信,然后会将懊恼偷偷收藏在胸口小小的空盒里,将那份忧郁、神经质一个劲儿地隐藏起来,努力地伪装出天真无邪的乐观,因此逐渐成为一个讨好他人的怪胎。

    什么都好,任人取笑也好,这样一来,人们就不会在意我置身在他们所谓的“生活”之外了吧。总之,不能碍着他们那些人的眼,我并不存在,是一阵虚渺的风,我越来越强烈地这样认为。

    我透过滑稽逗趣的举动逗家人发笑,甚至那些比家人更让我感到莫名恐惧的男女佣人,都是我努力讨好的对象。

    我曾于夏天里,在夏季单件和服内穿着红色毛衣在走廊上走动,引来家人一阵笑声。甚至连鲜少露出笑容的大哥看了都忍不住,以万般爱怜的口吻劝道:

    “喂!阿叶!这样不合适啊!”

    什么嘛,再怎么说,我也不是那种在大热天穿着毛衣走来走去还浑然不觉冷热的怪人。只不过是将姐姐的绑腿戴在手臂上,从和服的袖口露出来一部分,乍看之下很像穿着毛衣的样子。

    我的父亲在东京事业很忙,因此在上野的樱木町有栋别院,每个月有大半的时间他都是在东京别院里度过。父亲回来的时候就会为家人甚至亲戚们带回许多土产,我看,这倒像是父亲的兴趣。有一次父亲在要回东京的前一晚,将孩子们集合在客厅,一个个微笑问着,下次回来时要带些什么土产好呢?然后将孩子们的回答一一写在笔记本。父亲会与孩子这么亲近,真是一件难得的事。

    “叶藏,你呢?”被问及之时,我竟欲言又止了。

    一旦被问到想要些什么东西,顿时变得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好,反正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自己感到开怀,这样的想法在心中闪动着。同时,别人给予我的东西就算再怎么样也不合意,又无法拒绝得了。对讨厌的事说不出讨厌,对喜欢的事也像偷偷摸摸似的,感觉极不愉快,整个人闷在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中。

    总之,自己连二选一的能力都没有。我想这或许也是到后来,终于酿成自己所谓的“过得羞耻的生活”重大原因之一的性格。

    看到我默不作声、扭扭捏捏的样子,父亲有点不高兴地说道:

    “还是书吗?浅草的商店街里有卖新年舞狮的狮子,大小适中,可以让孩子戴着玩,你想不想要呢?”

    想不想要呢?听到这句话就知道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连可笑的回答也说不出来。当个逗人欢心的丑角,我是完完全全不及格。

    “书呢?好不好?”大哥认真地道。

    “是吗?”父亲露出扫兴的表情,连笔记本也不记,“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

    真是失败,我惹父亲生气了,父亲的报复,肯定很可怕吧!现在怎么样也挽救不了,那夜,我躲在棉被里打着哆嗦想着。于是,我偷偷起身走到客厅,打开父亲先前收笔记本的书桌抽屉,拿出笔记本哗啦哗啦地翻动着,找到登记着礼物的地方,轻舔笔记本里的铅笔,写上“舞狮子”后,再回房睡觉。

    我一点也不想要舞狮的狮子,反而书还好一点。可是我察觉到父亲想要买给我的是狮子,一味地想要迎合父亲的意思以抚平父亲的坏心情,于是我竟然敢在大半夜里潜入客厅做这样的冒险,真是件怪事。然而,我的这个非常手段,果然如预期带来大成功。不久,父亲从东京回来,在孩子房间里的我听到他对母亲大声地说着:

    “我在商店街的玩具店里打开笔记本一看,瞧,这边!写了个舞狮子,这可不是我的字啊!哎呀,我正纳闷,于是就想到了,这是叶藏的恶作剧啊!那家伙我问他的时候傻笑着默不作声,后来还是按捺不住想要狮子呢!还真是个怪男孩!假装没事地好好写在本子上。若真的那么想要的话,直说就好了嘛!我啊,还在玩具店里‘扑哧’地笑了出来!快把叶藏叫来吧!”

    另外,我还会把男女仆召集到西洋式房间,请一位男仆胡乱地敲打着钢琴的琴键(虽然是乡下,但在这个家里,该有的还是一样也没缺),自己则配合着荒腔走板的曲子,跳印度舞给大家看,逗得大伙哈哈大笑。二哥还会打开闪光灯拍下我的印度舞姿,结果看到洗出来的照片,我的腰布(那是薄纱制的包袱巾)缝接处还能看见小鸡鸡,这再度引来全家人哄堂大笑。对我来说,这或许又是意外的成功吧!

    我每个月都会有十本以上最新的少年杂志可看,另外还有其他各式的书本会从东京寄来,因此对乱糟糟博士,还有无所不知博士等人物,我一点也不陌生。另外对于怪谈、说故事、单口相声、江户幽默短文等等都相当熟悉,所以再滑稽的故事,我都会以认真的表情娓娓道来,惹得家人笑声连连,家中不乏如此的景象。

    不过,哎,学校啊!

    我在那里开始受人尊敬。“受人尊敬”这个观念也让我十分害怕。几乎完全欺骗了周遭的人,因此如果有一天被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看透、把真相扒个精光,自己就会遭遇到连死也难以抹灭的奇耻大辱,这是我对“受人尊敬”这项状态的自我定义。欺骗世人,就算自己深受尊敬,也会有人知道事情真相的。尔后,人们也会受到那个人的教导,发觉自己受骗之时,人们在那一瞬间的狂怒与报复,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呢?光想象就觉得毛骨悚然。

    比起出生于富贵之家,“成绩好”这件事,让我在学校更能博得尊敬。我从幼年时期便虚弱多病,常常一两个月,甚至还有将近一学期卧病在床没去上学的纪录。但尽管如此,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坐上人力车到学校应试期末考时,却考得比班上任何同学都好。就算身体状况好,我也不会爽快地读书,在学校也是上课时画漫画,然后在休息时间说笑话给班上同学听,让他们咯咯地笑。另外,写作文时,我都净写些滑稽可笑的故事,就算老师注意到了,我依旧不会停止。

    有一天,我一如往常以极端悲惨的笔触,将自己坐火车随母亲到东京时,不小心小解在车厢通道的痰盂的故事写出。(当时,我并不是不知道那是个痰盂。我是特意彰显出小孩的天真无邪才这么做。)因为很有自信地觉得一定会引来老师的大笑,我偷偷地跟在要回教职员办公室的老师身后一探究竟,老师走出教室门,就很快地从众人作文中抽出我的文章,边看边走过长廊,嗤嗤窃笑着,不久进入办公室后不知是否因为看完的关系,老师满脸通红地放声大笑,还很难得地拿给其他老师们看。对此举,我感到相当满足。

    活宝!

    我,成功地被认为是所谓的活宝。我成功地从受人尊敬中逃脱出来。虽然我的联络簿上全部学科都是满分十分,只有操行这一项,不是七分就是六分,这往往也是引来家中一阵哄堂大笑的来源。

    话说我的本性会如此搞笑,大概都是经年累月的结果。当时,我已从男仆女侍身上学到并体验到何为悲哀了。

    对年幼者而言,做出这样的行为是人所能犯下的罪行中最丑陋、最下等、最残酷的,我至今仍这么认为。但,我忍了下来。甚至还觉得自己看到了另一项人类特质,进而露出无力的笑容。倘若我养成了说实话的习惯,或许还能毫不胆怯地将他们的罪行全部告诉父母亲,但我连父母亲都无法完全理解了。告诉他人,我对于这种手段无任何期待。不论是告诉父亲、告诉母亲、告诉周遭人,或是告诉政府,结果听到的还不都是世上优势分子好言好语的表面话罢了。

    我知道不公平肯定存在着。我只有一种感觉,就是怎么样都不能告诉人们,自己还是别说出半句真相,要忍住,要继续取悦他人。

    什么,你说你不相信人们?有没有搞错?你什么时候成了基督教徒了?或许有人会这么嘲弄着,但我认为,对人产生不信任,未必要透过宗教之途才办得到。人啊!包括那些嘲笑的人,还不都是在相互不信任里,脑袋里连一丝耶和华的念头都没有,无动于衷地活着嘛!

    当年,我年岁尚幼之时,一位和父亲所属同一政党的名人到镇上演讲,家中男仆们带我一起去听。全场爆满,还看得到镇上与父亲交情特好的几个人,奋力鼓着掌。演说完后,听众们三五成群聚集,一起走在积雪的归途上,嘴里说着今晚演讲的坏话。其中还夹杂着与父亲特别要好的友人声音。父亲的开场白有多糟、那名人演说内容到底是什么、听都听不懂,那些父亲口中的“知己们”用充满怒气的口吻说着。然后这些人路过我家进到客厅拜访时,又摆出一副衷心欢喜的表情,告诉父亲今晚的演讲真是成功极了。连男仆们被母亲问到今晚的演讲如何时,也都若无其事地直说有趣。明明他们在回途中,还相互感叹着再也没有比今晚的演说更无聊的事了。

    虽然,这不过是其中一个稀松平常的例子。相互欺瞒且无论哪一方都不可思议地完好无伤,甚至彼此连相互欺骗一事都没发现一般,鲜活、光明磊落、开朗痛快地互不信任。这种案例,我想是处处存在于人们的生活当中。但我个人对这种相互欺瞒的事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我倒是借由取悦他人一事,从早到晚欺骗着人们。我不太关心伦理课本里所谓的正义或其他道德观。对我来说,那些相互欺瞒之余却能光明磊落地、快活地活着,或者说是看起来拥有自信能够活下去的人着实难以理解。

    人,是不会自我教授妙谛真言的。若连这一点都懂,我根本就用不着如此恐惧、拼命讨好人们了。也用不着与人们的生活对立,夜夜尝着地狱般的痛苦。

    总之,我没有把下人们让人憎厌的罪行告诉任何人,这不是出自对人们的不信任,当然也不是为了基督教教义,而是源自人们对于叫作叶藏的我,所牢牢关闭着信赖的外壳吧!甚至父母亲都不时会让我看到一些我所难以理解的事。

    我发现,这一份无法诉诸他人的自我孤寂气息,被许多女性本能地嗅出,这也是我在往后常常被趁虚而入的诱因之一。

    总之,对女性而言,我,是一个可以暗恋的男性。

    第二手札

    海滨近海岸边上并列着二十多株树皮漆黑、枝干粗壮的山樱,新学年一开始,山樱便与紧黏着褐色身驱的嫩叶,在蔚蓝大海的映衬下,开出绚烂的花朵。不久后,到了落英缤纷的时节,飘落的花瓣便会大量散落到大海,漂浮在海面上,乘着波浪,再度回到海滨岸上。

    甚少用功准备应考的我,不知不觉地竟顺利进入这所有樱花海滨的东北某中学。所以在我的中学制服的帽子徽章与制服纽扣上,便都有樱花的图样。

    由于家中有一位远房亲戚就住在这所中学附近,因此,父亲为我选择了这所有海水和樱花的中学。我寄住在此,离学校很近,所以都是在听到早晨礼钟鸣响后才跑步到学校,我是个相当懒惰的中学生,但尽管如此,借着耍宝、搞笑,倒也越来越获得身边同学们的喜爱。

    虽然这是我自出生以来首度离乡背井,但我却认为比起待在故乡,异乡是个更轻松自在的地方。其中的缘由,或许也能解释成我搞笑的功夫已逐渐炉火纯青,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下工夫欺骗他人的缘故。

    但换个角度,不论是对什么样的天才,哪怕是贵为上帝之子的耶稣而言,在双亲与外人面前,故乡与异乡之间,都会有无法避免的演技难易度差别吧?对戏子而言,最难演的场所大概是故乡的剧场吧,而且当所有的远亲近邻通通聚在一起坐在房间里,就算再怎么有名的演员,其演技也无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吧!

    但我却一路演来相当成功。我这样的表演高手,就算离开家乡,连万分之一出错的可能性都不会有的。

    我对人们的恐惧,在心底与日俱增蠢蠢欲动着,但在现实里,演技却日渐成长,在教室里我总是让同学们笑得合不拢嘴,连老师也感叹着“这个班级要是没有大庭叶藏这号人物,应该是个好班级了”,但双手却兀自捂嘴。甚至声洪如雷的教官,我都能轻轻松松地让他忍不住笑。

    我不是已经把自己的真面目隐藏好了嘛!正当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却出乎意外地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那不外是个会在背后扯人后腿的男孩子,在班上身材最瘦小,脸色苍白,穿的似乎是他兄长留下来的旧衣服,两个袖子像圣德太子的水袖一样长过头,他连普通的课业都跟不上,军训或体操课也老是站在一旁看而已,像个白痴似的学生。连我也大意地认为没有必要对这样的同学加以提防、警戒。

    某一天,体操课之时,这位学生(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他的姓氏,只记得他的名字是竹一),这位竹一同学如同往常在旁边站着看,我们其他人则被老师要求做单杠练习。当时的我,尽可能摆出严肃的表情,双眼盯着单杠,大叫一声跳起来,然后就这样像跳远似的往前方飞去,“扑通”跌坐在沙地里。完美无缺,如同我所算计的。这结果惹来全体同学一阵哄堂大笑,当我也苦笑着从地上爬起拍掉裤子上的泥沙时,竹一同学不知何时已来到我的身后,低声地嗫嚅道:

    “故意的啊,故意的!”

    我很震惊。故意失败跌倒这件事,别人看穿也就算了,我完全没想到会被竹一看穿。

    我仿佛看到眼前的世界一瞬间被地狱般的业障之火笼罩猛烈燃烧起来,要使尽全身力量才能压抑住想要放声大叫、快要发狂的心情。

    此后,日复一日,我都处在不安与恐惧中。

    表面上我仍然悲哀地表演着搞笑、引众人发笑,但转瞬间却又会在不经意中长吁短叹,不论做什么都会被竹一识破,他肯定会对每个人张扬,只要我想到这一点,额头就会冒出阵阵冷汗,像疯子一般怪异,眼神不时四处张望着。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早、午、晚,一整天不离竹一,时时刻刻地监视他有没有把我的秘密走漏出去。在他身边时,我想要努力不让自己的搞笑带有所谓的做作,让他认定这是实实在在的,若有机会,还想和他结为独一无二的至交。我甚至还想到,若一切都不可行的话,那就只有祈祷他快快死掉,但,我却没有对他燃起任何一丝丝的杀意。

    活到现在,虽然曾几度有想要被别人杀害的念头,但自己动手杀人一事,我却想都没想过。因为对于那些我所恐惧的对象,我脑中反而只会希望让他们拥有幸福。

    一开始,为了要笼络竹一,我常常会在脸上摆出如基督徒般亲切的虚伪笑容,脑袋呈三十度微微向左倾,轻轻地抱住他窄小的肩膀,用安抚猫儿般娇滴滴的声音,请他到我寄住的家中游玩,但他却老是流露出茫然的眼神,沉默不语。

    可是,有一天放学后,那时大概是初夏时节吧!突如其来下起一阵雷阵雨,当同学们还在烦恼着该怎么回家时,我却因为家住得近而毫不慌乱地准备冒雨飞奔回家。突然,我看到竹一孤零零站在木屐鞋柜的阴影下。

    “走吧!我回家会借把伞给你!”我嘴里说着,一手拉起畏缩的竹一同学,一起在滂沱大雨中奔跑起来。回到家,我请阿姨将我们两人的上衣弄干,然后邀请竹一同学到我二楼的房间来。

    这一次,我成功了。

    这个家有五十多岁的阿姨;三十多岁、戴着眼镜、身材高大却病恹恹的大姐姐(大姐姐本来嫁了,但后来又回到娘家,于是我跟着这家的人一起唤她作大姐姐);还有一位最近高中刚毕业,与大姐不同,身材矮小、脸蛋圆圆、叫作阿节的妹妹,一共三个人。店里虽然摆着一些文房四宝、运动器材零卖,可是主要收入却是来自逝世的男主人所建造并遗留下来的五六栋长屋的房租。

    “耳朵痛。”竹一同学站着道。

    “淋了雨,耳朵都会痛的嘛!”我仔细一瞧,他两边的耳朵都流了脓。脓水不断涌出耳朵外。

    “这可糟了,很痛吧?”我夸张地表现出惊讶的模样,“真对不起,我不该强拉着你淋雨的。”

    我操着女人说话的腔调亲切地道歉,然后到楼下拿棉花与酒精来,让竹一同学枕着我的膝盖上躺下,小心翼翼地帮他清理耳朵。竹一自己,好像也很难得地没发现我伪善的毒计:“你啊,一定会迷死那些女生的。”他躺在我的膝盖上,无知地说着一些恭维的话。

    然而,一直到后来我才发觉,这恐怕是竹一同学下意识的、可怕的恶魔预言。迷恋、被迷恋,这种话相当下流、不正经,总有种得意扬扬的感觉。就算再怎么严肃的场合,只要有任何一句这样的话语溢于言表,感觉便像是眼看着深幽的尊贵屏障自此崩坏,徒留不知好歹般的心情。但,若没有使用“被迷恋的痛苦”这样的俗话,而是以“被爱的不安”这种文学语词,就未必会摧毁得了那深幽的尊贵屏障,这真是件奇妙的事。

    竹一同学让我照顾着他那流脓的耳朵,嘴里则说着“你会是个万人迷”之类愚蠢的恭维。当时的我,也只是红着脸笑着,什么也答不出来,但事实上,心中隐隐有一部分认同了他的说法吧!不过,若是下笔写到自己对于“迷死那些女生”这句粗话所衍生出来扬扬得意的气氛也有着赞同的意味,这则几乎连单口相声中年轻丈夫的台词都称不上,而是表现出愚蠢的感动,我如此不正经、得意扬扬的心情,万万不是因为“有一部分认同了他的说法”的关系。

    对我来说,女人比男人还难以理解好几倍。我的家族中,女性比男性多,亲戚中也有许多女孩子,还有先前所说的“有罪”女侍等等,从我小时候开始,虽不至于说完全和女孩子玩在一起,但实际上的确是以如履薄冰的心情,一路与她们相处过来。有时候几乎完全摸不着头绪,宛若身陷五里雾中。甚至如同一不小心踩到老虎尾巴,反被咬一口。而这伤口近似受到男性的鞭打,如内出血般极度不快地直攻心口,难以痊愈。

    女人,你走到她面前她对你会不理不睬,在他人面前又轻视你、羞辱你,但四下无人时,又会紧紧抱住你。还有,女人会像死去般深深地沉睡,难道女人是为了睡眠而活着的嘛!这些我对女性的种种观察,都是自小就开始获取。但同样身为人类,女人与男人感觉起来倒像两个完全相异的生物,而且女人这个无法理解、不可轻忽的生物,奇妙地照顾着我。不论是“被迷恋”这个字眼,或是“被喜欢”这个字眼,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合适,倒不如说成是“被照顾”,可能还比较能够说明实际状况。

    女人比男人更吃搞笑这一套。每次我说笑时,男人并不是每次都笑得人仰马翻。而且对于男人,我也深知若太过得意,表演过了头反而会惨遭失败,因此我一定会注意适可而止。但女人就不知道何谓适度,老是不断要求我再多表演一点,而我则配合着一次又一次满足她们的要求,直到汗流浃背。其实,她们常常在笑。到底,女人还是比男人更能享受多余的快乐。

    在这个家,从中学时代便照顾着我的姐姐或妹妹,无论是谁,只要一有空,就会来到我二楼的房间,每次我都会被吓一跳,心里只感到害怕。

    “在念书吗?”

    “没有。”我微笑着合上书本。

    “今天在学校啊,来了个叫混大少的地理老师。”我一开口便能随心所欲地编造出笑话。

    “阿叶,戴这眼镜看看。”

    一天晚上,妹妹阿节与大姐一同到我的房间玩,让我表演了许多爆笑的事后,她们说道。

    “为什么?”

    “别管这么多,就戴上嘛!大姐,眼镜借一下。”妹妹老是用这样火爆的命令口吻说话。我这个小丑,只好乖乖地把眼镜戴上。突然间,两个女人爆出一串笑声。

    “好像呢!好像劳埃德。”

    当时有一位名叫哈罗德·劳埃德[2]的外国喜剧演员,在日本相当受欢迎。

    “各位,”我站起来举起一只手,“这次,我要为所有日本的影迷朋友们……”

    我试着打着招呼,更让她们捧腹大笑。之后,只要镇上电影院播出劳埃德的电影,我都会去看,并且偷偷地研究他的表情。

    另外,某个秋夜,我躺着看书时,大姐像只鸟儿般迅速飞奔到我房间,倏地倒在我的棉被旁哭泣。

    “阿叶,救救我,你办得到对吧?还是一起离开这个家好了!救我,救救我!”

    她态度激动,复又哭了起来。但就我而言,在女人身上发现她们会这样并不是第一次了,因此对于大姐过度激动的话语也不觉惊讶,反而对其中的陈腐乏味感到有趣。我迅速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削起桌上的柿子,切了一片给大姐。大姐哽咽地吃着柿子道:

    “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书?借我吧!”

    我从书架中挑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给她。

    “多谢了。”

    大姐羞赧地笑笑走出房门。但不只是大姐,女人啊,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活着呢?对我来说,思索这件事,感觉会比搜寻过去的回忆还要来得复杂、麻烦以及心情恶劣。不过,当我碰到女孩子这样突然掩面哭泣地跑出去时,自孩提以来的经验看来,我知道只要拿了些甜的东西给她,她吃了之后心情自然就会开朗了。

    还有,妹妹阿节还会带朋友们到我房间,我也是一如往常公平以对,让她们笑得心花怒放,等到朋友回去了,阿节就会说起那些朋友们的坏话。那人是不良少女,小心点啊!她老是对我说着这种话。如此一来,虽然不特地带人来比较清静些,但托她的福,光临我房间的客人也变得几乎都是女孩子了。

    但是,这还是称不上实现了竹一同学客套话中的“被迷恋”。

    总之,我不过是个日本东北的劳埃德罢了。竹一同学无知的客套话会成为不祥的预言,活生生地扭转呈现出不吉利的面貌,这都是过了数年后的事。

    竹一同学送给我一个重要的礼物。

    “这是妖怪的画!”

    有一次竹一同学到我二楼的房间玩,手上拿了一幅彩色版的卷头画,得意地展示给我看,对我这么说道。

    咦?我这么想着。在那一瞬间,我的终点似乎被决定了,事后我才思及如此。

    我是知道的。我知道那不过是一张普通的梵·高自画像。在我们少年时代,日本十分流行所谓的法国印象派画作,西画鉴定的第一步大概都是从这部分下手,因此像是梵·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画,就算是乡下的中学生,大概都能看图片辨认出来。像我自己也看了许多梵·高的彩色版作品,下笔之有趣、色彩之鲜艳,每幅都让我觉得充满趣味,但是,妖怪的画,这倒是我从未想过的事。

    “那,这些如何呢?难不成也是妖怪吗?”

    我从书架里拿出莫迪利亚尼[3]的画册,让竹一同学看一幅肌肤晒得赤铜的裸女画。

    “了不起!”竹一同学圆睁着双眼感叹着。

    “好像地狱的马。”

    “果然是妖怪吗?”

    “我也想画这种妖怪的画。”

    惧怕人类的人反而会更希望能目睹恐怖的妖怪,神经质、纤细敏感的人则会祈求着比暴风雨更强大的力量。

    啊!这些画家们,在称为人类的妖怪的伤害威胁下,转而相信幻影,在自然的白昼中,妖怪历历在目,而且他们用揶揄的姿态蒙蔽了这一点,努力地表现出旁人眼中的模样。正如竹一所言,毅然画出“妖怪的画”,这其中隐含着自己未来的伙伴啊!我兴奋得眼泪都快流了下来。

    “我也要画!我也要画妖怪的画,画地狱的马!”不知何故,我压抑着激动的声音,这么对竹一说着。

    从小学开始,不论是画画或看画我都很喜欢。但自己所画的画却不像我写的文章那样颇受好评。因为压根不相信人们的词汇话语,作文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娱乐大伙用的招呼语一样,是从小学、中学一路走来,逗老师们开心而已。

    但对我来说,只有画画(漫画又另当别论)才能正经八百地以年幼的自我风格,在对象的表现上灌注苦心。

    学校画画的临摹模板不但无聊,老师的画又拙劣,所以我才不得不胡乱地亲自尝试各式各样的表现方法。

    进入中学后,我拥有全套的油画工具,但就算再怎么追求印象派的画风,我所画的画,也全都像千代纸折出来的纸娃娃一般平板,一点也不像样。然而,借由竹一的言语,我发现,一直以来自己对绘画的心理准备可说是完全弄错了。

    将认为美的事物,原封不动、绝美地努力表现出来,这是天真,也是愚蠢。名人巨匠们,将不起眼的小东西,经由主观意识美丽地创造出来,又或是碰上丑得让人作呕的,也不隐藏自身的兴趣,浸淫在表现的喜悦中,总归一句话,他们不会受旁人思想的左右,我从竹一同学的身上学到了这一点。我开始瞒着平常来访的女客人们,一点一点地开始制作自画像。

    我也会画出灰暗到让人吓一大跳的画作,但这才是隐藏在胸口下的真正自我。

    表面上生气蓬勃地笑着,要不就让人笑着。实际上,我拥有这么一颗阴暗的心,也是没办法的,我心中隐隐如此肯定着。但这幅画,除了竹一以外,我不会让任何人看。我讨厌他人看穿自己搞笑背后的阴暗而突然对自己保持警戒。另外我还担心着,或许别人根本没发现这才是真正的我,还以为是什么新的搞笑内容而哈哈大笑,这比什么都来得痛苦难堪,因此这幅画总是迅速地被收进抽屉的最深处。

    还有,在学校的美术课时间,我也隐瞒着“妖怪式的手法”,以美丽平庸的笔触一如往常地画着唯美的事物。

    我只有在竹一面前,才能毫不在意地表现出自己脆弱的神经,因此最新的自画像也只放心给竹一看,我被大大夸赞了一番,于是复又继续画了两三张妖怪的画,我再度得到了竹一的另一个预言。

    “你啊,会画出伟大的画作。”

    被迷恋的预言、画出伟大之作的预言,借着愚蠢的竹一同学之口,这两个预言深深地刻印在我身上。不久,我来到了东京。

    虽然我想进入美术学校,但父亲却打算让我进入高中,最后当个官员。他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一个借口也说不出的我,只能茫然地听从。四年级时就去考考看吧!他这么告诉我,加上我已经厌倦了那个樱花与海洋的学校,没到升上五年级,四年级一念完后,我就考上东京的高中,很快开始我的外宿生活了。但因受不了学校那边的脏乱与粗暴,我严肃地请医生帮我写了一份肺病诊断书,得以从宿舍搬出来,移住到父亲位于上野樱木町的别院。

    对于团体生活这档事,我怎么也办不到。而且,青春的感动、年轻人的骄傲等等词汇,在我耳里都会激起阵阵寒意,对于这种高校精神,我是完全没辙。我甚至还觉得教室或宿舍看起来就像被扭曲的性欲般的垃圾堆,自己几近完美的搞笑功夫,在那里完全派不上用场。

    父亲没有开会的时候,一个月大概只有一周到两周会住在这个家里,因此,父亲不在的时候,这座相当宽广的家园里,只有一对老佣人夫妇和我三人。我常常请假不去上学,也没心情去看东京的名胜(我好像连明治神宫、楠正成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士墓都没去看就结束了东京生活),在家里可以待上一整天,有时读读书,有时画些画。父亲若是来到东京,我就会每天早上假装急急忙忙地去上学,但却是绕到本乡千唇木町的西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画塾,花上三四个小时练习素描。自从脱离了高中的学生宿舍后,就算去学校上课,我也老觉得自己像个特别的旁听生一样,或许是自己的偏见吧,但是我越来越懒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上学去。对我而言,小学、中学、高中一路走来,我无法理解何谓荣誉心地过完学生生活,甚至一次也没记起过学校校歌。

    不久之后,我从画塾里的某个学生身上,知道了烟、酒、妓女、当铺以及左翼思想。虽然组合不伦不类,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名学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于东京下町,长我六岁,听说毕业于私立美术学校,由于家中没有画室,所以来到画塾继续学西画。

    “借我五元好吗?”

    我们只是互打过照面,至今一句话都没说过。我连忙掏出五块钱。

    “太好了,我们去喝一杯吧!我请你!怎么样?”

    我婉拒不了,硬被他带到画塾附近位于蓬莱町的小酒馆,这就是我和堀木认识的开始。

    “之前我看过你,吶!你那腼腆的微笑正是一个有前途的艺术家才会有的特殊表情啊!为我俩的相识干一杯吧!阿绢,这家伙是个美男子对吧?你可别被他迷倒了,都是因为这家伙的关系,我只能遗憾地当第二美男子了。”

    堀木肤色微黑、长相端正,在学画者中难得一见地穿着整齐的西装,领带的花色也属朴素,头发则抹上发蜡,中分发型分毫不乱。

    我在不熟悉的地方老会两手害怕地一会儿交叠在胸前,一会儿又放下,脸上堆满了羞涩的微笑,但两三杯黄汤下肚后,我奇妙地感觉到一种被解放的轻松。

    “我本来一直想要去读美术学校……”

    “别去,很无聊。那种地方啊,无趣得很。学校嘛,真是枯燥无趣。我们的老师就在大自然当中!要对自然怀抱着热情啊!”

    然而,我对他所说的话却感觉不到任何敬意。这个傻瓜,画起画来肯定也很糟,不过可能会是个好玩伴吧!我这么想着。总之,生平头一遭,我见识到了真正的都市废物。就算他和我有着不同的形体,但从完全迷失了方向、游离于人世生活之外这点来看,我们两人还真是同类吧!他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取悦他人,而完全未曾发现搞笑的悲惨,这是与我的本质相异的一点。

    只要玩在一起就好了,就当成酒肉朋友一样往来。我心里带着如此想法轻视他,甚至还耻于与他交朋友呢!但在与他同行中,到头来却是我被他击溃了。

    在刚开始时,我可是一股脑儿觉得这名男子是好人,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连害怕人类的自己都完全撤下心防,心想着难得结识到一位熟知东京的朋友。老实说,若是我独自搭电车,便觉得乘务员好可怕。就算到歌舞伎町剧场,正门口铺着的绯红绒布地毯,楼梯两侧正在招呼的小姐们也让我觉得好可怕。走进餐厅里,我觉得默默站在自己身后,等着自己吃完的空盘的男服务生也好可怕。特别是连付账时,啊!自己的手势真笨拙!当买了东西要掏钱时,不是出于吝啬,而是在过多的紧张、过多的羞愧和过多的不安与恐惧下,觉得头晕目眩、世界顿时一片漆黑,感觉几近发狂,别说是讨价还价,有时还会忘记拿回零钱,甚至常常连买好的物品都忘了拿走,因此,我无法独自走在东京街头,束手无策下,只能日复一日在家虚度。

    若将钱包交给堀木掌管,一同出游,堀木便会狠狠砍价,而且他还是个玩乐高手,能把微薄的金钱发挥到最大效用。另外,他会对高价物敬而远之,他会利用电车、巴士、小汽船等等,展现出以最短时间到达目的地的手法。

    清早从妓院回家的途中,他会顺道走进某某日式小馆泡个晨澡,吃个汤豆腐并浅酌几杯,这样便宜归便宜,但却很享受,他实地演练地教导着我。他还告诉我路边摊的牛肉饭、烤鸡肉串等东西,虽然价格低廉,却营养丰富,还向我保证迅速消除醉意的最好方法就是倒挂着。总之,他让我对付钱这回事,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不安与害怕。

    与堀木往来的好处,还有堀木他完全漠视倾听者的烦恼,一个劲儿地涌出热情(或者可以说他的热情就是无视于对方的立场),一整天不断地说着无聊的事,完全不曾有过两人走累了没话说,尴尬地陷入沉默的恐惧。我与人交谈时,总是对可怕的冷场保持警戒,生性沉默寡言的我,总是会率先拼命说笑话,不过现在这个傻子堀木,在毫无意识下自行担任了这个小丑的角色,我连回答都不用,只是耳朵听过,偶尔笑答几句就行了。

    酒、烟、妓女,这是每个人都可以用来忘却对人的恐惧的好方法,就算只是一时而已,这一点我很快就意识到了。为了追求这些方式,我甚至还抱着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的想法。

    对我来说,妓女这种角色,既非人也非女性,看起来倒像蠢贷或是疯子,在她们的怀抱里,我反而能完全地安心、沉沉地进入梦乡。因为他们根本一点欲念都没有,悲哀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同类的亲切感,那些妓女们老是对我表现出不少自然的好感。毫无算计的好感、不带压迫的好感、对于可能就此别过两不相欠的好感,我还曾在某些夜晚,在这些似蠢似狂的妓女们身上,看见圣母玛利亚的光辉呢。

    不过,我是为了逃脱对人的恐惧,祈求一夜好眠而去找她们的,在与“同类”——妓女们玩乐中,不知不觉地,身边总是飘荡着某种不祥的气氛,这是我先前完全未预料到的“随赠附录”,但渐渐这个“附录”慢慢鲜明地浮上表面,被堀木指摘而出,一阵愕然与憎厌感涌上心头。就表面看来,若以俗气的说法而言,我是借着这些妓女进行我对女人的学习,而且最近有着明显的精进。

    听说借着妓女学习与女人的相处是最困难,也是唯一有效的方式,而我,已经带有“女性专家”的气息,女性们则会依本能循线嗅察而来。如此卑贱猥亵、不名誉的气氛以“随赠附录”之姿降临己身,这看来比我一夜好眠更加引人注目。

    堀木也曾半带恭维地说出这种话,不过连我自己也曾因此感到郁闷。例如,我不但记得曾从咖啡店的女孩手中收到稚拙的情书,还有位于樱木町住处旁的邻居将军府上那年约二十岁的女儿,每天早上到了我要上学的时间,明明没什么事,却会化着淡妆在她家大门前进进出出。去吃牛肉饭时,就算我什么都没说,那里的女侍也会……我时常光顾的香烟店,女孩递给我的香烟盒里也有……还有,去看歌舞伎时邻座的女人……在深夜电车中因酒醉而睡着时……突然接到的故乡亲戚的女儿寄来的思慕信……我不在家时不知道是谁家姑娘送来亲手特制的洋娃娃……但因我极度消极,不管是哪一位,都仅止于此,没有进一步发展,但某种会让女孩们做梦的气氛却围绕在我身体里的某一处,这不是自吹自擂吹嘘着自己的情史,而是不容否定的事实。

    被堀木这种人点出这一点,我感到一种受辱般的苦涩,同时连去找妓女享受这档事,都因此变得索然无味了。

    堀木出于爱慕虚荣、追求新潮的心理(我想不出堀木除了这点外,还会有其他的理由),在某天带我去参加一个共产主义读书会(好像叫R.S什么的,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的秘密研究会。

    对于堀木这种人来说,共产主义的秘密集会,恐怕也如往常只是“东京导览”之一吧!我被介绍给所谓的“同志”,给被迫买了一本手册,然后听一位坐在上座长相丑陋的青年讲解马克思经济学。

    对我而言,讲的内容都是简单明了的事。虽然说得没错,但人心应该存在着更难以理解、更可怕的东西才是。

    说是欲望,并不足够,说是虚荣,也不足够,若说色欲交杂,仍不足够。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人世间的基本,并不只有经济而已,我老觉得还有某种怪异且气氛诡谲的东西存在着,并为那诡谲的自己而心惊胆战。虽然能像水往低处流一般,对所谓的唯物论自然而然地感到肯定,但我也无法因此从对人类的恐惧中解放出来,每当睁开眼面对着嫩叶新绿时,还是感到一股希望的喜悦。

    然而,我却从未缺席R.S(会名说是这么说,但也可能是我搞错也不一定),“同志”们一副如临大敌、认真严肃的表情,埋首于一加一等于二这种初级算术理论的研究,在我看来实在滑稽的不得了。我搬出以往说笑的功夫,尽力让与会者心情舒畅,连带地也舒缓了不少研究会里死板拘束的气氛,我甚至因此成了聚会里不可少的风云人物。

    这些看来单纯的人们可能也同样觉得我很单纯,甚至还会认为我是个乐天派、爱开玩笑的“同志”吧!若真是如此,那我可是从头到尾都把那些人蒙在鼓里了。我,并不是他们的“同志”,但我却从不缺席,为了娱乐大家而来。

    因为我喜欢,因为我在乎这些人。但这未必就是那种基于马克思而群聚一堂的亲近感。

    不合法,对我来说有点好玩。说得更明白点,这让我心情大好。

    世界上所谓的合法,反而都是可怕的(我老觉得有种深沉未知的强大力量),在这种机关密布、没有窗口、冰冷刺骨的房间里,会让我觉得如坐针毡,倒不如飞身跳向外头。就算是片不合法的大海,游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在我看来,却轻松许多。

    有个词叫“边缘人”,意指人世间悲惨的失败者、道德败坏者。但我却觉得自己与生俱来就是个边缘人,若是真的在人群里碰上一位被认为是“边缘人”的陌生人,我一定会对他很和善。这种和善,甚至到了让自己着迷的地步。

    另外,也有个词叫“罪犯意识”。身处于人世间,我虽一生受此意识所苦,但那却是个如糟糠之妻般的好伴侣,只有我们两者会一同开着孤寂的玩笑,这恐怕已然是我生活的姿态之一。

    俗话说“小腿带伤,心里有鬼”,但这伤口却是我襁褓时便自然出现在一边小腿上的,不但未随时间增长而痊愈,反而越来越深,痛入骨髓,夜夜痛楚可比喻成千变万化的地狱。然而(这么说或许很奇怪)这个伤却逐渐变得比自己的血肉还要亲切,会觉得那伤口的痛楚,是表露着伤口滋长的情绪,甚至是热情的低语。

    对我这种男人而言,地下运动组织的气氛,格外让我安心又舒畅。总之,比起这个运动组织的原本目的,其外表气氛还与我比较契合呢!

    堀木他只是像个傻子似的嘲弄着,将我介绍到聚会而已,嘴里说着什么“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面的同时,也有必要观察到消费情形”之类的笨拙的表面话,不接近聚会,却老想找我去做消费面的观察。如此假想,当时其实有着各种不同的马克思主义者存在。有如堀木那样,基于虚荣的追逐流行,而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的人。还有像我这样,只是倾心于不合法的气氛而加入的人。若是这些实体被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信奉者看破,不论是堀木或我,马上就会被火冒三丈的人斥责,当成卑鄙的背叛者扫地出门吧!

    不过,我,甚至连堀木,都没有遭到除名的处分。特别是我,在这个非法的世界里,还比待在合法的名流绅士世界中要来得悠然自得,可以“健康”地行动,身为一位有前途的“同志”,我还会被半秘密地拜托各式各样荒诞不经的事情。

    事实上,对这些任务,我一次都不曾拒绝且若无其事全答应下来,也不曾有过因动作不利落而遭到狗官(同志们这样称呼警察)怀疑审问的失败经验。我笑着自娱、或是逗笑了别人,正确出色地完成他们口中的危险工作(这些组织运动的伙伴们,像要做一番大事般紧张,还笨拙地模仿侦探小说,保持高度警戒,拜托我的工作也是无聊到让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大力地支持着这些活动)。当时,我心想就算成为党员而被逮捕、终生都要在牢狱中度过也无所谓。我甚至认为,比起恐惧着人世间的“实际生活”而每夜在无眠的地狱中呻吟,还不如在铁牢里生活比较快乐呢!

    父亲在樱木町的别院来来去去,就算是同住一个屋檐下,我们也是三四天才会见上一面。对父亲的恐惧与害怕,让我尽管心里再三思索着要离开家,搬到外头住,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而此时,我从别院帮佣的老先生那儿得知父亲打算将这栋宅第变卖的消息。

    虽说是因父亲议员的任期即将届满等等理由,父亲看来也的确没有继续参选的意愿,加上在故乡已盖了个隐居之地,似乎对东京没什么留恋处,再说,不知道是不是父亲觉得,为了只是高中生的我而徒留宅第与仆役很浪费(我对父亲的心思,就像对世上其他人一样,老觉得摸不透)。

    总之,这栋房子不久后就要转手他人,我则搬到位于本乡森川町一个名叫仙游馆陈旧宿舍里的阴暗房间,没多久便陷入经济拮据的窘况。

    之前,父亲每个月都会给我定额的零用钱,就算两三天花光了,家中的香烟、酒、奶酪、水果总是不缺,而且书本、文具,还有衣服什么的,全都可以向附近的店家用所谓“赊账”的方式求得,就算请堀木吃荞麦面或是炸虾饭之类,若是到镇内有父亲做后台的店里,我直接拍拍屁股就走都没关系。

    但是现在一下子搬到外头一个人住,就算想做些什么,都变得一定得配合每个月固定寄来的生活费量入为出才行,这让我慌了手脚。寄来的钱,仍是两三天就挥霍殆尽了。我害怕、担心到几乎发狂。

    父亲、大哥、姐姐,我轮流地向他们三人不断地拍电报请他们寄钱来,并寄上报告近况的书信(信里所写的全是虚构的爆笑内容,我当时觉得要拜托他人前得先讨对方欢心才是上策),另一方面经由堀木的调教,我开始一个劲地上当铺,尽管如此,还是老觉得手头紧。

    终究,我无法在没有任何亲友帮助下独自在宿舍过活。当我独自一人待在房中时,便有种要被谁袭击了的恐惧感。出门上街时,不是帮忙例行的组织运动,就是跑去和堀木一起畅饮廉价酒,我几乎没去上学,连学画这档事都放弃了。

    进入高中后第二年的十一月,我和年岁比我大的有夫之妇一起殉情,这件事使得我的人生从此有了极大转变。

    即使逃课,连书都没念,但奇怪的是我对考试作答一事却颇得要领,因此就算再怎么荒唐,也都还瞒得住故乡的双亲。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听说学校秘密地向故乡的父亲报告我旷课日数过多一事,于是大哥代表父亲寄给我一份措辞严厉的长信。然而,比起这一点,最直接让我感到痛苦的,却是金钱上的匮乏,以及例行的组织安排给我的工作已变得激烈,忙碌到我无法再以半玩票的心情看待。不知算是中央地区还是某某地区,总之,我已成为本乡、小石川、下谷、神田附近所有学校的马克思学生行动队队长。我听说发生了武装暴动,于是买了一把小刀(现在想起,那小刀连用来削铅笔都不行,中看不中用),并把它放进雨衣的口袋里,四处奔走,进行所谓的“联络”。

    我好想喝一杯,让自己有一夜好眠,但身上没有半毛钱。而且从P那里(我依稀记得是用这个密语当作党的代称,但可能有误也不一定)获得的工作量逐渐多到连喘口气的余裕都没有。我孱弱的身子也越来越无法胜任了。从一开始,我只是单凭对非法的憧憬而帮忙组织事务,而半开玩笑地成为他们的手下之一,就这样顿时忙碌了起来,让我忍不住对那些P的人隐隐感到厌恶,你们找错人了吧!怎么不交给你们自己手下去做呢?因此我逃了出来。

    逃出来,但心情却没有好转,反而走上绝路。

    当时,有三位女孩对我很有好感。

    一位是住在我外宿的仙游馆。这女孩总会在我忙完组织活动,疲惫地回到房间,连饭都没吃地倒在床上后,拿着信纸和钢笔到我房门口,说道:

    “抱歉,我家楼下的弟妹们太吵了,害我连在家好好地写上一封信都不行。”

    她怎么样都有办法在我的桌上写上一个小时以上。

    我明明可以佯装什么都不知地睡着,但那女孩老是一副要我开口的模样,于是我发挥了以往那种被动奉献的精神,即使一句话也不想说,还是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躯,“吁”了一声转身趴在床上,抽着香烟道:

    “听说有男生会把女生寄来的情书拿来烧洗澡水啊!”

    “哎呀,真讨厌,不会是你吧?”

    “我是用来热牛奶的。”

    “很光荣嘛,用喝的。”

    这人怎么不快点回去啊,信的内容明明都让人看透了,写的不过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罢了。

    “让我看吧!”

    我在完全不想看的心情下还说出这种话。

    “哎呀!不要啦!人家不来了啦!”女孩道。

    原本值得高兴的一件事顿时变得丑陋丢人而兴致全失。

    于是此时,我觉得该编派些差事给她。

    “很抱歉,能不能请你到铁路旁的药铺帮我买点安眠药呢?我好累,脸又发烫,这样反而睡不着,真是抱歉,钱的话……”

    “没关系,这点小钱。”她高兴地出门。

    分派事情给她绝不会让她感到颓丧,女孩子反而会因男人对自己有所请托而感到愉悦,这种事我清楚得很。

    还有另外一位,是女子高等师范的文科生,她是我们的“同志”。为了组织的活动,我和她每天都会见面。每次讨论结束后,那女孩总会跟着我,然后擅自买东西送给我。

    “你把我当亲姐姐也好。”她装模作样地道。

    “我也打算这样。”我做出略带哀愁的微笑回答着。

    总之,一激怒她可就不好了,非得骗骗她才行,出于这样的想法,我渐渐开始迎合这个丑陋又讨厌的女人,请她买东西给我让她露出愉悦的表情(那些东西其实我一点都没兴趣,收到之后我都很快地转送给烤鸡串店的老板),或是说些玩笑话让她咯咯笑。

    某个夏夜,怎么也摆脱不了她,一心只想把这女人赶快打发走的我,便在街道暗处亲吻了她,她如痴如狂兴奋不已,叫了部汽车,带我到一栋像是为秘密活动而租用的大楼事务所里狭小的房间内,大闹了一整夜。什么姐姐嘛,我暗自苦笑。

    不论是宿舍的女孩或认真的“同志”,都变得每天非见面不可,我就像一直以来对待其他女孩子一样,未曾加以回避,渐渐地,出于与往常一样不安的心情,我拼命地讨她们俩欢心。很快,我便作茧自缚,被纠缠得更紧了。

    同一时间,我从银座某家大咖啡厅的女侍那里,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恩惠,虽然只打过一次照面,但拘泥于那份恩惠,我感到一阵不知该担心还是空虚的害怕,这让我全身动弹不得。

    当时,我已经敢在没有堀木的带领下一个人搭电车,还可以一个人去歌舞伎町,甚至会穿着碎白道花纹布的和服,装出一副厚颜无耻的模样出入酒馆。但在内心深处,我完全没变。

    疑惑、恐惧、烦恼于人类的自信与暴力,只是表面上,我会略带真诚地与他人打招呼……不,不是这样,若没有失败搞笑的苦涩笑容陪伴,我仍然无法出声和人打招呼。

    总之,就算是晕头转向的打招呼,我也是能与人打招呼了,这是托了四处奔波于组织运动的福吧?加上女人吧?还有酒精呢?但主要却是托金钱不自由的福才得以修得的。

    不论身处何方我都觉得害怕,反而是混入大型酒馆中令人害怕的众多酒客与女侍中,自己这颗不断被追逐的心倒是能从此平静吧!我拿了十块钱,独自走进银座的大型酒馆里,笑着对女侍道:

    “我只有十块钱,你看着办吧!”

    “不用担心。”她讲话带点关西口音。

    这句话奇妙地让我震荡不已的心平静了下来。不,这不是起因于对金钱状况的不需挂虑,而是因为感觉到自己可以无所牵挂地待在这个人身旁。

    我喝了酒。由于对这女人感到安心,反而让我没有一丝想要说笑耍宝的念头,而能毫不隐瞒自己本性中寡言阴霾的一面,沉默地喝着酒。

    “这些您喜不喜欢?”那女人拿了各种菜肴摆在我面前,我摇着头。

    “只要酒就好了吗?那到我家喝吧!”

    那是一个秋天的寒夜。

    我照着常子的吩咐(我记得当时我是叫她常子,但记忆模糊,连我也不太清楚。我啊,竟连殉情的对象名字都快忘了),待在银座一家寿司摊前,吃着一点也不可口的寿司等着她。虽然忘了她名字,但当时寿司的糟糕味道,却不知怎地清清楚楚残留在脑海中。还有表情如青蛇般,秃着头的寿司店大叔,他那摇头晃脑,掩人耳目而看似顺手地捏着寿司的模样,也能如映入眼帘般鲜明地回想起来。多年后的我在电车里看见眼熟的脸庞,搜寻记忆时,惊觉其竟与当时的大叔有几分神似,这事竟让我苦笑再三。

    在她的姓名,甚至脸庞都从记忆中褪去的现在,我却能正确无误地清楚画出那位寿司店大叔的长相,我想可能是因当时寿司难吃得让我感到寒冷与痛苦的关系吧!原本,就算是别人带我到美味可口的寿司店,我也从未觉得好吃过。寿司大过头了,难道就不能捏得像大拇指一般大小吗?我老是这么想。

    她在本所(旧时的东京地名,现为锦系町)的工匠店二楼租屋而住。在那层二楼里,我丝毫未曾隐藏自己白天阴郁的心,仿佛是强烈的牙疼袭来一般,单手托着腮帮子,啜饮着茶。我这种模样,反而很让她着迷,这也是个让人感到四周萦绕着沁骨寒风,徒留落叶随风狂舞而全然孤绝独立的女人。

    同榻而眠时,女人杂絮地说道她比我还大上两岁,故乡在广岛,结了婚,先生在广岛是个理发师,去年春天一起私奔到东京,但先生在东京干不了正经的差事而以诈欺罪被起诉,关进大牢里,每天她都会送些东西到监狱去,不过明天开始就要撒手不管了。没来由地,我对那女人的身世毫无兴趣,不知是因她讲故事的技巧太差,还是搞错了话题的重点?总之,许多时候,在我耳里听来都是马耳东风。

    孤寂!

    对我来说,比起那女人谈论身世的千言万语,一句低喃肯定就能唤起自身的感同身受。尽管我是这么期待着,但从这名世间女子的身上,我却完全听不到这种话,这让我感到既奇怪又不可思议。不过,这女人不会从嘴里说出“孤寂”两字,而有种无言的强烈孤寂感,如气流般流窜在身体外围,只要一靠近她,自己的身体也会被那股气流所包围,与自己原本那带刺的阴郁气流交会融合,如同“静静地躺在水底石头下的枯叶”一般,我可以从恐惧与不安中脱离出来。

    这与想要在那些白痴妓女们怀里安心沉睡的想法完全不同(第一,这些娼妓都是生气蓬勃),和诈欺犯的老婆共度一夜,对我而言,可说是幸福(如此毫不犹豫,确实肯定地使用这种离经叛道的字眼,是我不打算在这份手札里再度看到的)的解放之夜。

    然而,仅只一夜。

    早晨睁开双眼惊醒时,我又变回原本那个轻浮、装模作样的丑角了。

    胆小鬼,连幸福都怕!

    轻柔如棉也能伤人,被幸福所伤自然不奇怪了。在还没受伤前,我焦虑地想要尽早保持原状地分开,并散布着如往常一般自娱娱人的烟雾。

    “‘财尽情亦绝’这句话啊,它解释错了,并不是一没钱就会被女人抛弃之意。男人只要一没钱,就会自然而然意气消沉,一蹶不振,连笑出声的力气都没有,莫名其妙地性格乖僻了起来!在这个裂痕的影响下,男人就会把女人抛弃,半疯狂地狠狠地甩掉。若是按照金泽大辞典这么说,那还真是可怜呢!我啊,很了解这种感受!”我还依稀记得曾说过这种蠢话,让常子笑得花枝乱颤。

    久留无用,担心之余,我连脸也没洗便匆匆离去,但当时那句“财尽情亦绝”的胡言乱语,却在后来造成了意外的纠葛。

    后来,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再碰到那一夜的恩人了。分别后,随着日子流逝,喜悦之情转淡,我反而连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恩情都会感到害怕,径自感受到强烈的束缚,甚至逐渐开始在意起当时让常子独自负担自己上酒馆的费用,果然,常子也和宿舍的女孩、那位女师范生一样,净是威胁着我的女孩子,我这么想着。

    虽然远隔两地,但对常子源源不绝的恐惧,加上自己老觉得若是再度遇上曾经共度春宵的女人,肯定会被突如其来的怒火所包围,真的碰上倒成了一件麻烦事,因此,逐渐地,我对银座敬而远之。

    然而,这种怕麻烦的性质,决不是因为自己的狡猾。共度春宵与清早起床后,这两者间是不带一丝瓜葛的,要如同完全忘却一般,完美地将世界一分为二地活着,对于这种怪异的现象,女人这种动物,仍然无法完全理解。

    十一月末,我与堀木在神田的路边摊喝着廉价酒,这名损友,从路边摊出来后,还一直要求再上哪儿再喝第二轮,明明我俩身上都没钱了,还坚持要喝。此时,我仗着酒意大胆地说:

    “好吧!那我带你去梦之国!那个吓死人的酒池肉林……”

    “酒馆吗?”

    “对!”

    “走!”

    两人上了电车,堀木雀跃道:

    “今晚我好兴奋,我能亲女侍吗?”

    我并不喜欢堀木借酒装疯。堀木自己也知道,因此事先对我做了那样的提醒。

    “可以吧!亲一下。我一定要亲亲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好吗?”

    “无所谓啊!”

    “感谢你!我快等不及了!”

    我们在银座四丁目下车,身无分文地走进那个酒池肉林的大咖啡厅,我把常子当成唯一的靠山,和堀木面对面坐在一间空着的包厢,此时,常子与另一名女侍走过来,那另一名女侍坐到我身旁,常子则在堀木身旁倏地坐下,这让我吓了一跳。常子正在被亲吻着。

    我一点也不觉得惋惜。我原本就没什么占有欲,就算隐隐觉得有点不舍,我也没有大胆主张所有权,与人相争的气力。后来,我甚至还会默默地坐视自己的妻子被他人侵犯。

    只有与人有所纠纷这一回事,是我完全不想触碰的。

    卷入那股漩涡会很可怕的。常子与我不过是一夜春宵的关系而已。常子,不是我的。可惜,这种骄傲自大的欲念,是我不该拥有的。但我仍吓了一大跳。

    因为对于眼前承受着堀木猛烈亲吻的常子,我有一种不平的感觉。被堀木蹂躏的常子是一定得与我分开不可!况且,我连挽留常子的实际热情都没有。哎!够了!就这样结束吧!虽然一瞬间惊于常子的不幸,但我很快就放弃了,看着堀木与常子的脸,我不怀好意地笑着。

    但事态却意外地朝更糟的情况发展下去。

    “算了!”

    堀木歪着嘴道:“难得连我也对这种寒酸的女人没兴趣……”

    堀木闭嘴不语,双手交叠在胸前、眼睛盯着常子转而苦笑着。

    “拿酒来,我没钱。”我小声地对常子说。

    我想喝个烂醉。若从庸俗的角度看来,常子连得到醉汉亲吻的价值都没有,不过是个难看寒酸的女人罢了。伴随着错愕与意外,我竟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我反常地大口大口灌着酒,喝得烂醉,和常子眼光交会时,交换着悲哀的微笑,无论如何,她都不过是个疲惫而寒酸的女人而已,我这么想的同时,穷人与穷人之间的亲近感这玩意儿(纵然贫富间的不和谐听来陈腐,但却是永远的连续剧戏码之一,至今我仍这么认为),这种亲近感涌上胸口,有生以来头一遭,我觉得常子好令人怜惜,而我也极端地感觉到一直以来的微弱爱恋之情正鼓动着。

    我吐了,然后不省人事。

    第一次,我喝酒喝得如此失态。

    悠悠醒来时,枕头边坐着常子。我躺在那位于本所工匠店二楼的房间里。

    “‘财尽情亦绝’,你说这句话时我还以为是开玩笑,你是认真的?难怪你都不来找我了。管它什么复杂的恩断义绝,我赚钱给你也不行吗?”

    “不行。”

    然后,她也躺下了,两人一夜未眠。

    她口中首次吐露出“死”这一字,她说她已经对于身为人类的汲汲营营感到疲累了。而我,一想到自己对于人世间的恐惧、麻烦、金钱、组织运动、女人、学业……觉得忍无可忍,再也活不下去,因此我轻松地同意了她的提议。

    但是当时的我,还无法对死亡的实际感受有所觉悟。我内心深处的某处,仍潜藏着“玩票”的心情。

    这天早上,两人在浅草的六区徘徊游荡,走进咖啡店里,喝了杯牛奶。

    “你付钱吧!”

    我站起来,从和服袖口里掏出钱包,打开一看铜钱三枚。比起羞愧,更有一股凄惨的感觉迎面袭来。突然间,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我在仙游馆的房间,那间只剩下制服与坐垫,连个可以拿来当抵押品的东西都没有的荒凉房间,另外,就是现在身上穿的这套碎白道花纹布和服和斗篷。

    这就是我的现实生活,活不下去了,我清楚明白这一点。

    我彷徨失措,她也站起来,瞄了一眼我的钱包。

    “哎呀,只有这些啊?”

    无心的一句话,却让我痛得锥心刺骨。

    第一次,只听到心上人的声音便感到疼痛不已。事情不单单如此。

    铜钱三枚,根本连钱都不算。这是我完全不曾体验过的奇耻大辱,让我活不下去的屈辱。终究,当时的我仍没有脱离有钱人家少爷的心态吧!那时,我实际体会到再怎么样都得死的决心。

    这一夜,我们来到镰仓海滨。她说腰带是向店里的朋友借的,所以将腰带解下,交叠放在石头上,而我也脱下斗篷,放在同一处,两人一同跳进水里。

    她死了,只有我获救。

    我是高中生,加上不知是否因父亲的大名多少还有点炒新闻的价值,报纸也当成大事件大大炒作了一番。

    我在海边的医院休养着,故乡跑来一位亲戚,告诉我所有始末。还说到以故乡的父亲大人为首,全家都震惊暴怒不已,可能会从此切断父子关系云云。

    但比起这回事,我却心系死去的常子,只是一个劲地暗自哭泣。真的,截至目前认识的所有人当中,我只喜欢那个寒酸的常子。

    宿舍的女孩接连写了五十首短歌式的长信过来。

    “好好活着啊!”短歌开头全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字眼,多达五十首。

    此外,护士们也会笑眯眯地来到我的病房,有的还会紧紧握住我的手后再回去。那间医院检查出我的左肺有问题,这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不久后,我以协助自杀罪遭警方提押,但警方却把我当成病患,特别让我在保护室里静养。

    深夜,保护室隔壁的值班室,值夜班的年长警员偷偷打开中间门扉。

    “喂!”

    他对我说道:“很冷吧?过来这儿暖暖身子。”

    我故意无精打采地走向值班室,坐在椅子上偎着火炉。

    “果然,你还是爱着那个死去的女人吧?”

    “是的。”我以近似消失的细微声音响应着。

    “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他逐渐摆起架子。

    “一开始是在哪儿和这女人结识的?”

    他像个法官似的,装模作样询问着。他侮蔑我是个孩子,在无聊的秋夜里,假装自己是问讯的长官,企图从我这里挖出一些带点情色的追述。

    我早就察觉这一点了,尽力地忍住笑意。这种警员的“非正式讯问”,我知道自己就算拒绝回答也无所谓,然而为了要在这秋夜里增添兴致,我如此表现出对这警员的深信不疑,这位就是问口讯的长官,责罚轻重全系于这位长官的一念之间。我表面上做出一副充满诚意的样子,且多多少少满足他的好奇心进行适度的“陈述”。

    “嗯,这样我大概了解了。你若是老实回答,我们会衡量轻重,手下留情的。”

    “多谢,拜托您了。”相当精湛的演技。对我来说,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天亮了。我被署长叫了出去。这次是正式的讯问。

    推开门,我进入署长的办公室。

    “喔,长得挺不错嘛,这也不是你的错啦,是你母亲不该把你生得这么俊美。”

    署长肤色微黑,感觉大学毕业没多久,还很年轻。突然听到这席话,我觉得自己像是半边脸长满了红痔的丑陋的残疾人一般,有种悲惨的感觉。

    这位像是柔道或是剑道选手的署长,问讯起来其实相当清楚干脆,与深夜老警员偷偷固执且好色的“讯问”有着天壤之别。讯问结束,暑长写着要送交检察厅的公文,一面道:

    “好好保重身子啊!你是不是咳出血来了?”

    早上一阵猛咳,虽然咳的时候有用手帕捂住,但却在手帕上留下点点红斑似的血迹。不过,这不是从喉头咳出来的血迹,而是昨夜我挠耳朵下方长出的小肿疮时所流出的血。但我突然觉得还是不要明说的好。

    “是的。”

    我只是低眉敛目且语带敬佩地回答。

    署长写完公文说:

    “会不会被起诉还要看检察官大人怎么决定,你今天最好能打电报或电话请你的监护人来一趟横滨的检察厅,你应该有吧?什么监护人或保证人之类的。”

    有个经常出入父亲东京别院的字画古董商人名叫涉田,是我们家的同乡,也是父亲底下的奉承者之一,有着胖嘟嘟的五短身材,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单身男子,我想到他是我学校的保证人。那男人的表情,特别是那眼神,与比目鱼十分神似,父亲总是称他为比目鱼,我也跟着这么叫。

    我借来警局的电话簿,寻找着比目鱼他家的电话号码,然后致电过去,请他到横滨的检察厅一趟。比目鱼变了个人似的语带傲慢,但他总算还是接受了。

    “喂,那部电话最好消一下毒,他先前才刚咳过血。”

    我被带回保护室后,署长对其他警员大声叮嘱着,声音传进坐在保护室的我耳里。

    过了中午,我的双手被细麻绳缚着,虽然他们允许我可以用斗篷遮着,但是麻绳的另一端却紧紧地握在一名年轻巡警手里,我们两人一起搭电车前往横滨。

    但我却没有丝毫不安,那个保护室,还有老警员都让我觉得怀念。啊!我是怎么了?

    以罪人的身份受缚,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心情平静,就算现在提笔写出对当时的追忆,还是能感受到那股舒坦与愉快。

    然而,当时让人怀念的回忆,却有个让人冷汗直流,一生都忘不了的悲惨记录。

    我在检察厅幽暗的房间里接受检察官简单的讯问。检察官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稳重(若我称得上美貌,那肯定也只是邪气荒淫的美罢了,可是那名检察官的脸却让人想用刚正不阿的美来形容,带有一股聪黠静谧的气质)、为人不会斤斤计较的样子,让我完全撤下心防呆呆招供着,忽然间,一阵猛咳袭来,我从和服袖口掏出手帕,突然,看到上头的血迹,产生了一个阴暗的想法,觉得搞不好这个咳嗽能有什么帮助也不一定。于是咳咳的再添两声。我夸张地空咳着,用手帕捂着看向检察官的那一瞬间……

    “是真的吗?”他静静地微笑着。

    我冷汗涔涔,不,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天旋地转。这比起中学时代那个傻瓜竹一倏地从背后说我故意,将我一脚踹入地狱的感觉,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次与这次,是我一生中唯一两次演技大失败的记录。我甚至还觉得,比起遭到检察官沉静的侮辱,当场判我个十年徒刑还好过一些。

    我被暂缓起诉。但我却一点也不高兴,带着凄惨无比的心情,坐在检察厅的会客室长椅上等着保证人比目鱼。

    从背后高挂的窗头看得到满天夕阳,海鸥呈女字形排列,在天际翱翔着。

    第三手札

    一

    竹一的预言,一个成真,一个却错了。

    被女人迷恋这种不太光彩的预言虽然对了,但一定会画出巨作这种祝福式的预言却完全没有实现。

    我充其量,只能当个烂杂志的三流漫画家。

    由于镰仓事件,我被高中开除学籍,待在比目鱼家二楼的一间三叠大的房间里过日子,故乡每个月寄来的钱也不会直接交到我手里,似乎都是偷偷地被送到比目鱼那儿(而且,听说这还是故乡的兄姐们瞒着父亲送来给我的),仅仅如此而已,我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与故乡的联系。

    比目鱼老是对我摆脸色,就算我对他赔笑,他也没有一丝笑意,人这种动物竟可以如此简单,变脸像翻书一样快啊!

    让人觉得下流,不,倒不如用滑稽来形容还贴切一点,他换了个人似的模样对我耳提面命地说道:

    “不能出去!总之,你别出去就是了!”

    比目鱼把我当成像是会再去自杀一般监视着,换言之,他好像已经认定我会再度追着女人的身影跳海似的,严禁我外出。然而,既没酒喝,又没烟抽,只能一天到晚缩在二楼三叠大的房间的被炉里读着旧杂志,过得与白痴没啥两样的我,竟连自杀的气力都没了。

    比目鱼家靠近大久保医专,书画古董商——青龙园,只有这个招牌上的文字看来意气风发,至于店铺——分占这栋房舍二分之一,不但店门口狭窄,店内又满是灰尘,全摆些不值钱的破铜烂铁(其实比目鱼也不是靠买卖这些破铜烂铁赚钱,听说他都是将这里某大爷的秘密珍藏转让到另一位大爷手上,从中赚取中介费)。

    比目鱼几乎整天都没有待在店里,一大早就面色凝重地出门了,负责顾店的则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或许是因为还担任看守我的工作,就算一有空跑去和附近的孩子们到外面玩传接球游戏,还将我这个二楼的食客当成傻子一般,甚至还煞有其事地对我说教呢!我本性就不会与人争执、顶嘴,于是总会露出疲惫且敬佩的表情静静倾听、柔顺服从。

    这小伙子是涉田的私生子,就算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涉田也不会搬出父子的名号。另外,听说涉田一直都没娶妻好像就是因为这方面的原因,这些都是我以前不经意地从家里或街坊邻居那儿听来的谣言,但我这个人对其他人的身世没什么兴趣,因此了解得不深。但那小伙子的眼神怪异地会让人联想到鱼眼睛,难不成真的是比目鱼的私生子?若真是如此,那他们俩真是一对孤单的父子档。他们曾在三更半夜瞒着二楼的我,一声不吭地吃着买来的荞麦面等物。

    比目鱼家的饭菜都是由小伙子照料,只有我这个二楼麻烦人物的饭菜会特别放在餐盘里,每天早、午、晚三餐由小伙子端来,比目鱼和小伙子则在楼下那个幽暗潮湿的四叠半大的房间里,不时“锵锵”地发出玻璃碟盘交错撞击的声音,急急忙忙地吃着饭。三月底的某个傍晚,比目鱼不知道又找到了什么发财机会,还是另有什么主意(就算这两个推论再正确,恐怕还有另外好几个我想不到的原因存在着吧!),很难得地,他将我叫到楼下摆着酒的桌子前,借着几块鲔鱼生鱼片,这位请客的主人还自鸣得意着,甚至帮我这位茫然的食客进酒呀!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未搭腔,从桌上夹起小沙丁鱼干,被小鱼们的银白眼珠子凝视着,一阵晕眩隐隐发作,我怀念起那段四处玩乐的日子,甚至还包括堀木那家伙,我深深地渴望起“自由”,一瞬间,我快要脆弱地哭了出来。

    来到这个家以后,我连搞笑耍宝的干劲都没有了,只是栖身在比目鱼和小伙子蔑视的眼光中。就连比目鱼也一副避免与我融洽长谈的模样,而我也没什么心情追着比目鱼聊天,我几乎已完全成为一位迷糊呆蠢的食客。

    “暂缓起诉。看来不至于留下前科记录。这么一来,你也能重新做人了!你啊!若懂得悔改,认真和我好好谈的话,我也会好好帮你想想的。”

    比目鱼说话的方式,不,应该是世界上所有人的说话方式,都是这么麻烦,并带点隐约且微妙到让人想逃脱般的复杂。对于那些严重到无可弥补的警告及细小到无可计数的恼人战略,使我老是感到疑惑。算了!怎么都好!我这么想着,抱着丧家犬般的心态,不是挖苦着玩笑着,就是沉默应允地承受一切。

    当时比目鱼要是对我有着像下列简单的说明,事情就会到此为止了结了,这些事我到后来才明了。对于比目鱼那多余的注意,不,应该说是世人难以理解的虚荣,不管怎样都让我有种阴郁之感。

    比目鱼当时要是只说这些就好了。

    “不论公立或私立,总之,从四月开始,你就去找间学校念吧!进学校念书后,你老家那儿会寄一笔优渥的生活费过来。”

    虽然我过了许久才了解,但事实上就只是这么一回事。

    那么,当时的我也听从了这个建议了吧?然而,比目鱼用意深厚的说话方式,莫名其妙地把一切都复杂化了,从此我的人生方向也变了样。

    “不过,你要是没心情认真地和我讨论的话,那就没辙了。”

    “什么样的讨论?”我真的毫无头绪。

    “就是你心中的事啊!”

    “比如说?”

    “比如说,例如你今后打算怎么样。”

    “你说我去工作会比较好吗?”

    “不,我是指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是你不是要我回学校念书……”

    “那要花钱啊!但是现在重点不是钱,而是你的心情。”

    老家会寄钱来,不是吗?为什么他不一口气把话说完呢?我的心情明明已经定下来了,却因他这句话而坠入五里雾中。

    “如何?你有没有什么将来的期望呢?虽然要独自照顾好自己多少有点困难,尤其是对于一直被照顾的人而言,应该体会不到这一点吧!”

    “很抱歉。”

    “其实啊,这是我所担心的。我也不希望因为我一直照顾你而造成你懵懵懂懂地混日子。希望你能让我看看你寻找新生之道的决心。例如你对于将来的计划,如果你能坦然以对,与我认真地讨论,我也会好好回答你的。如果你觉得反正这个贫穷的比目鱼要帮助我,然后像以前一样好高骛远,那我可就帮不上忙了。但如果你能好好坚定自己的想法,确立将来的方针,让我们好好聊聊,为了能让你重获新生,就算只是绵薄之力,我也会帮你的,懂了没?你懂我的心情了吗?到底你打算今后如何?”

    “如果你不能再让我住在二楼的话,我会去工作……”

    “真的?你是这个意思吗?目前如果是帝国大学毕业出来……”

    “不,我不想当上班族。”

    “好,那是什么?”

    “我想当画家。”我下定决心、脱口而出。

    “咦?”

    当时,比目鱼缩着脖子笑着的脸,浮现着狡猾的影子,在我脑海挥之不去。那样子看似轻蔑又似乎不然。若将世间比喻成大海,那奇妙的影子似乎会在那片大海里的某个万丈深渊下漂来荡去,那是个在成人生活的深处不时发出光芒、引人注目的笑容。

    “这是什么话?你根本都没有仔细地想过,好好想想吧!今天认真地考虑一整晚。”我得到这样的答复,然后就像被追赶似的爬上二楼,即使躺着也想不出任何结论。拂晓时分,我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傍晚即回。我到左列的这位朋友的住处,讨论未来方向。切勿挂心。真的!

    我在便笺上用铅笔写着斗大的留言,然后写下堀木正雄的姓名及他在浅草的地址,偷偷离开比目鱼的家。

    我并不是因为被比目鱼说教搞得心有不甘而逃了出来。正如比目鱼所言,我是个搞不清楚自己想法的男人,连未来方向什么的都毫无概念。待在比目鱼家麻烦的是,不但会对比目鱼心生同情,万一自己真的有心振作、立定志向,一想到每个月要从贫穷的比目鱼那儿获得那笔重生资金的援助,便不免感到气短,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然而,我并不是真的有心想去找堀木商量什么未来方向而离开比目鱼家。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有一点点想让比目鱼感到安心(当时的我,多少带着一点想逃到远方而写下推理小说式的这张便笺,虽然当时的确隐隐带有这样的心情,但那种突然让比目鱼感到震惊混乱又疑惑时,自己都会觉得很可怕,可能也带有几分正确吧!即使事迹败露,还是会觉得害怕,非得找个什么东西来掩护,我想这是我可悲的怪癖之一,与大家口中“骗子”卑贱的性格很相似。不过,我似乎不是因为要为自己带来利益才掩饰,只是想一改在低落的气氛中,所感受到的那种即将窒息的恐惧,就算事后明知对自己不利,但出于往常那种“卖命的服务”,带点歪斜的虚弱与傻瓜般搞笑服务的心情,还是经常不经意地想说句话来掩饰的情况。不过,这样的习性仍旧在这世上“老实人”身上很吃得开),于是堀木的姓名与地址便从记忆底层浮现,跃然而纸上。

    走出比目鱼家,到了新宿,我将怀里的书本卖掉,仍旧感到束手无策。我对每个人都很亲切,但是友情这种东西,我却一次也没感受到。

    除了堀木这种酒肉朋友,其他所有的往来都只会让我觉得痛苦,我仿佛将这痛苦努力抹灭,扮演好娱乐众人的角色,但反而将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即使看到稍稍熟悉的面孔,甚至只是路上看到的相似的面孔,那一瞬间,我都仿佛被一股快要晕眩的战栗所侵袭,明知道自己被他人所爱,却缺乏一丝爱人的能力(我对于人们是否都具有“爱”的能力一直感到十分疑惑)。这样的自己,非但不可能交到什么挚友,甚至连“登门拜访”的能力都没有。对我来说,别人家的家门,比《神曲》中的地狱之门还可怕,像是在大门尽头处蠢动着一头可怕的毒龙一般,活生生的怪兽,这感觉一点也不夸张,真切地活跃在我心中。

    我没有与任何人有所来往,自然也去不了任何地方拜访。

    堀木!

    这才是玩笑间离手的一枚棋子。如同我在便笺上所写,我是去拜访了住在浅草的堀木。

    以前我从未到过堀木家,都是我拍电报请堀木到我那儿,但现在,我连电报费付不付得出来都要挂虑了,而且像我现在这样落魄,就算打了电报堀木可能也不会来吧!这么想的我,决心展开自己所不擅长的“拜访”,叹了一口气坐上市内电车。对我而言,这世上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那个堀木了吗?

    想到这点,我感受到一阵令人心寒的悲惨。

    堀木在家。

    肮脏小路深处的两层楼建筑,堀木使用着二楼唯一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下面则住着堀木年迈的双亲与一名年轻工匠,三人敲敲打打地缝制着木屐带。

    那一天,堀木以一个都会人的姿态,对我露出崭新的一面。这就是所谓的老奸巨猾个性,那是足以让身为乡下人的我,愕然得瞠目结舌,冷酷又狡诈的自私。他不像我,是个会无止境地浪荡下去的男子。

    “我完全被你吓到了,你父亲原谅你了吗?还是还没?”

    我是逃出来的,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我,如同往常敷衍搪塞。这种时候一定马上就被堀木看穿,但我还是掩饰着。

    “这……我还在想办法。”

    “喂,这可不好笑呦!给你个忠告,就算是笨蛋也会就此打住。我啊,今天还有事呢!最近忙得晕头转向。”

    “有事?什么事啊?”

    “喂喂,你别把坐垫的线弄断了!”

    我在聊天的同时,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自己坐垫上四个角的其中一处不知是缝线还是绑线的缨穗,有时还拉扯着它。

    堀木他若是碰到自家物品,就算是坐垫的一条线也会好好爱惜,毫无惭色,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会流露着不快而责备着我。仔细想想,堀木与我来往以来,根本不曾失去过什么。

    堀木年迈的母亲用食盘端了两碗红豆汤上来。

    “啊,有这个啊!”

    堀木像个真心孝顺的儿子般,对母亲诚惶诚恐地,用字遣词不甚自然,尊敬地说道:

    “抱歉,要不要来碗红豆汤呢?没什么阔气不阔气的,不需要担心这些啦,我还有事马上就得出门。啊不,还是别浪费母亲这难得的拿手汤点红豆汤好了。我要开动啰!你也来一碗吧!这可是我母亲特别做的呢!啊,真是美味!感觉真豪华吧!”

    他一点也不造作,愉快美味地吃着。我也轻啜了一点,尝了尝汤的味道,然后吃了汤团后才发现那不是汤团,而是我不知道的东西。我绝不是轻蔑他们的贫瘠(因为我当时一点也不觉得难吃,而且我能深深地体会出他母亲的用心。我想就算对贫穷感到恐怖,也毫无轻蔑之意)。借由那碗红豆汤及因红豆汤感到喜悦的堀木,我可以找出都会人俭朴的本性,还有东京人那种清楚区分自己人的家庭实况,使我觉得只有自己这种亲疏不分、老是不分场合想逃避人类生活的笨蛋才会完全被淘汰,连堀木都要对我置之不理了,狼狈之余,我边动着插在红豆汤里的筷子,边忍不住想把这种孤单的感受记录下来。

    “对不起啊,我今天还有事。”

    堀木站了起来,边穿上衣边道:“失陪了,真是对不起。”

    此时,堀木有位女访客,他的态度也突然急转直下。

    堀木突然变得很有活力似的说:

    “啊,真抱歉,我刚好正想要上您那儿去的,可是临时有客人……不会的,没关系……请,这边请。”

    我惊恐地离开我的坐垫,将坐垫翻了面往前推,然后又翻了个面递给那女人。房间里除了堀木的坐垫外,只剩一个坐垫可以让客人用了。

    那女人瘦瘦高高的。她将垫子拖到一旁,在门口附近坐了下来。

    我茫然听着那两人的对话。那女的是杂志社的人,好像之前请堀木画什么插画,现在要拿成品回去。

    “我急着要。”

    “我好了,早早就画完了。就是这个。”

    这时电报进来。堀木读着读着,脸上愉快的神情隐隐带着奸险地说:

    “啧!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比目鱼拍来的电报。

    “总之,你还是快点回去吧!要我送你也可以,可是我现在走不开。你啊,离家出走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府上是哪里呢?”

    “大久保。”我脱口而出。

    “那离我公司很近。”

    那女人是甲州人,二十八岁,和五岁的女儿一起住在高圆寺的公寓里。听她说,她丈夫已经去世三年了。

    “你好像过去活得相当辛苦,机灵而世故很可怜。”

    我开始过着小白脸的生活。静子(这位女记者的名字)到新宿的杂志社工作后,我和那个叫作茂子的五岁女儿便乖乖地留下来看家。之前她母亲不在时,听说茂子都会到公寓管理员家里玩,但因为现在有我这位“机灵”的叔叔当玩伴,所以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一个礼拜过去了,我茫然地待在那儿。公寓窗口附近的电线上卡着一只风筝,在春天风沙的吹动中破掉了,尽管如此,它仍死缠着电线不放,动不动就点头轻敲着。我每次看到它,都会忍不住露出苦笑,甚至还会做梦梦到呢。是做噩梦的时候。

    “我想要钱。”

    “……多少呢?”

    “很多……财尽情亦绝,这句话是真的喔!”

    “说什么蠢话嘛?这种老掉牙的……”

    “是吗?可是,你不懂的啦,我可能会就这样卷款而逃呢!”

    “到底是哪一方比较穷?是哪一方会逃跑啊?真是怪了。”

    “我想用自己挣来的钱买酒,不,是买烟。说到画画,我可比堀木还厉害呢!”

    此时,我脑中浮现的是那数张中学时代被竹一称为“妖怪”的自画像,那被丢掉的杰作。那些画作在数度搬迁中遗失了,但我总觉得,只有那几张才是真真切切的优秀作品。之后,虽然试图画过许多,但远不及记忆中这些珍品,这样老让我觉得心中空空荡荡,怅然若失。

    一杯喝剩的苦艾酒。

    我悄悄地这样形容着那股永远难以弥补的失落感。一提到画,我眼前便闪烁着一杯喝剩的苦艾酒,还涌起一股焦躁,啊!我想让这个人瞧瞧那些画,我想让她相信我的绘画才能。

    “嘻嘻,怎么啦?你认真说笑的表情还真可爱!”

    这不是开玩笑,是事实啊!真的想让你看看那些画!我如此徒然地烦闷着。但一下子又改变心意放弃地说:

    “是漫画,虽然不多,但说起画漫画,我可不输堀木。”

    这种掩人耳目的话反而比较能被相信。

    “是嘛!我也佩服得很呢!看到你画给茂子的那些漫画,我有时不小心都会笑出来呢。你要不要试试看?我可以向我们公司的总编辑拜托一下。”

    那家公司是以小孩子为对象,不太有名的月刊杂志。

    看你这副模样,大部分的女人都会忍不住想要贡献些什么……总是提心吊胆着,结果成了一个搞笑专家……偶尔,一个人非常闷闷不乐的模样,更让女人们觉得心痒痒的。

    就算静子什么事都会跟我说,还会吹捧我,但一想到当小白脸的肮脏与下流,便让我越来越郁郁寡欢,毫无精神,我曾偷偷地努力想摆脱来自女人的经济援助,总之就是逃离静子,独自生活,然而我却陷入了非得依赖静子的窘境里。从离家出走后,我几乎都是受到这位甲州女强人的照顾,这也造成了我不得不对静子战战兢兢。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静子形成三人阵线,而我则完完全全与老家绝缘了。我与静子光明正大同居起来,靠着静子四处奔走,我的漫画出乎意外地赚到钱,还用这笔钱买了酒和烟,但自己心中的担心与郁闷却愈加严重。正因如此,当我完全陷入忧郁之中,画着静子杂志社每个月连载的漫画《金太与雄太的冒险》时,还曾因瞬间涌起的思乡之情,在孤零零的感觉下,动不了笔而暗自垂泪。

    稍稍拯救了当时的我的,就是茂子。茂子那时已经会毫不拘束地叫我爸爸了。

    “爸爸,有人说只要祈祷,天上的神就会赐给我们任何东西,这是真的吗?”

    我才想要祈这样的祷呢!我心想着。

    啊!给我冰冷的意志!让我知道人类的本质吧!人就算踩着别人往上爬,也算不了什么罪!给我一个愤怒的面具吧!

    “嗯,对啊。他什么都会给茂子你喔!但爸爸可能就得不到了。”

    连神都让我感到害怕。我无法相信神的爱,只相信神的惩罚。我一直觉得只有受到神的鞭笞才会低着头面向审判殿堂。我相信地狱,却怎么也无法相信天国的存在。

    “为什么得不到呢?”

    “因为我没有听父母亲的话。”

    “是吗?可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大好人啊!”

    那是因为他们全被骗了。我知道这栋公寓的每个人都对我有着好印象,但要对茂子说明我有多害怕大家,越怕就越得到大家的喜爱,一旦得到大家的喜爱便越觉得恐怖,非逃离不可,要把这不幸的怪癖说清楚实在困难极了。

    “茂子想要神给你什么呢?”我无心地转变话题。

    “我啊,我想要我真正的爸爸。”

    忽然间,我感到一阵晕眩。

    敌人。

    我是茂子的敌人?还是茂子是我的敌人?总之,这里也有个威胁到我的大人。陌生人!深不可测的陌生人!满怀秘密的陌生人!一瞬间茂子看起来就是这模样。

    以前我总觉得茂子不过是个孩子,果然,她也有着不知不觉置人于死地的能力。从那时开始,我也变得要对茂子战战兢兢才行。

    “色鬼!你在不在啊?”

    堀木又开始到我这里晃荡了。明明他在我离家出走那天是那样让我感到心寒,但我却没有拒绝,微笑着欢迎他。

    “你的漫画相当受欢迎呢!你们这种业余者,就是有种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傻劲!可是啊,别大意啊!因为素描是要一点一滴培养出来的。”

    他摆出大师的态度。要是我把我的“妖怪”画作拿给这家伙看,他的表情会是怎样呢?我如往常一样折腾着自己的思绪,一面道:

    “快别这么说,我难过得要尖叫了。”

    堀木越来越得意地说:

    “只有善于处世的本领,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

    善于处世的本领,我真的只有苦笑以对。我?善于处世的本领?像我这样害怕着人们,逃避掩饰,不都是奉行着俗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狡猾伶俐的处世格言嘛!

    哎!人类真是一点也不相互了解,完全错看对方,还以为那是独一无二的挚友,一辈子都没察觉到这一点直到对方过世,还泪流满面地吊唁着呢!

    总之(堀木肯定是被静子拜托才勉强登门),堀木他是我离家出走后从头到尾看着我走过来的人,因此,他便自诩为我的再造父母,还是月下老人,不时煞有其事对我说教,有时还会在三更半夜醉醺醺地来我这儿过夜或是登门借个五块钱回家(一律都是五块钱)。

    “你拈花惹草的习性也就此打住吧!若再过分下去,可就不被世人谅解了!”

    所谓世人,到底是指什么啊?是指多数的人吗?哪儿会有世人这东西的实体存在呢?一直以来,我老是抱着那是强大严酷而可怕之物的想法一路走来。但被堀木这么一说……

    “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嘛!”

    这话溜到舌尖快要脱口而出之际,但想到会惹恼堀木就麻烦了,结果又把话吞了回去。

    那不为世人谅解!

    不是世人!是你无法谅解吧!

    这样下去会惹来世人鄙视的眼光!

    不是世人!是你吧!

    你很快就会被世人所遗弃的。

    不是世人!会遗弃我的,是你吧!

    你啊!多了解了解你的可怕、诡异、毒辣、奸诈狡猾与妖邪不正吧!这些字眼在我心中窜荡着,但我只是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说:

    “惭愧!惭愧!”

    然而,从那时开始,我心中就带有“世人不就是个人嘛”的想法。

    开始认为世人就是个人之后,我变得更能靠自我意志去行动了。套句静子的话,我变得有点任性,不再百依百顺了。若是依照堀木的说法,我无端变得吝啬了。换成茂子的角度,则是不再那么疼爱她了。

    整天沉默寡言地沉着脸照顾茂子,手边画着什么《金太与雄太的冒险》、模仿描述一个漫不经心老爸的二流作品《自在法师》以及《急性子阿乒》这种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取这样自暴自弃标题的连载漫画好应付各家杂志社的邀稿(一个接着一个,渐渐地有静子以外的杂志社来邀我的稿,但全都是一些比静子的公司更低劣的三流出版社),阴郁地慢慢动着笔(我的工作速度算是非常慢的那种)。

    现在我纯粹只是为了赚酒钱而画,等到静子回来时便交代给她,然后我再到高圆寺车站附近的路边摊或酒吧喝着便宜的烈酒,脸色微酣地回到公寓。

    “我越看越觉得你的表情好怪呢!其实啊,自在法师的表情是从你睡着时的脸庞得到灵感的!”

    “我看你的睡相才像老头呢!活像个四十岁的中年人。”

    “都是你害的啦!把我给榨干了!水东逝,人消瘦,河边柳,为何愁……”

    “别闹了,早点歇着吧!还是要吃点什么?”

    她沉着得很,完全不把我的喧闹当一回事。

    “有酒的话就拿来。水东逝,人消瘦,人东逝……不,是水东逝,人消瘦……”

    唱着唱着,静子帮我把衣服脱掉,我将头强枕在静子胸口呼呼睡去。

    这就是平常的我。

    日日重复同样的事,

    遵循着与昨日相同的惯例,

    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

    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面对阻碍着前途的绊脚石,

    蟾蜍,会绕路而行。

    当我看到上田敏翻译查尔·柯娄[4]这首诗句时,我的脸红得要烧了起来。

    蟾蜍!

    那就是我。世人不会对我有什么谅解不谅解,也不会有什么遗弃不遗弃。我,是个连猫狗都比不上的劣等生物。蟾蜍!只是慢吞吞地活动着。

    我的酒瘾越来越大了。不只限于高圆寺车站附近,连新宿、银座的酒家都会去,甚至还会外宿不归,只是不再遵循“惯例”了,我会在酒吧里假装像个无赖,擅自亲吻别人,总之我变回殉情前那个酒鬼了,不,是变得比那时还要狂暴粗鄙,没钱花用时,还会把静子的衣物拿去典当。

    我来到这里,看着那只破风筝苦笑已经一年有余了,樱树长出了嫩芽,而我再度偷拿静子的腰带与和服衬衫到当铺,换了钱到银座喝酒,连续两天过着外宿的生活,到了第三天晚上还是会觉得过意不去,下意识蹑手蹑脚地来到静子公寓门前,听到里头传来静子与茂子的对话。

    “为什么人要喝酒呢?”

    “爸爸啊,他不是因为喜欢喝才喝的!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所以……”

    “好人会喝酒啊?”

    “也不是这样……”

    “爸爸一定会被吓到的。”

    “可能会讨厌也不一定。瞧!你看!它从箱子里跳出来了!”

    “好像急性子阿乒呀!”

    “对啊!”

    我听到静子打从心底发出幸福的低沉笑声。

    打开细细一道门缝往里头瞧,是只小白兔,活蹦乱跳地绕着房间打转,母女两人则追着跑。

    真是幸福啊,这些人!像我这种笨蛋介入她们俩之间,只会把她们搞得乱七八糟。朴实的幸福,好一对母女。啊!要是上天也能听听像我这种人的祈祷,只要一次就好了,一生中只要有一次能让我感受到这种幸福就好!求求您!

    当下,我想要低下身合掌祈祷。我悄悄地,关上了门,复又前往银座,就这样,再也没回这间公寓。

    我在离京桥很近的一间酒吧的二楼,又当起小白脸混吃度日了。

    世人。

    我似懂非懂地若有所悟。这是个人与个人之争,是当下之争而且最好能胜。人是绝对不会服从人的,就算是奴隶也会有奴隶般卑鄙的报复。因此,人除了当下一求胜负外,根本不用下功夫苟延残喘。打着看似冠冕堂皇的名号,但是努力的目标必定是“个人”,超越一个后又有一个。世人的难懂就是个人的难懂,大海指的不是世人,而是个人。我从对世人大海这片幻影的害怕中,多多少少获得了解放,还觉得不要像以前一样对人面面俱到、事事用心,只要配合目前需要,做些不要脸的行径就好了。

    我舍弃了高圆寺的公寓,对京桥酒吧的老板娘道:

    “我分手了。”

    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样就够了,足以一分胜负。

    从这夜开始,我强住进这房子的二楼,但理当害怕的“世人”对我再无伤害,而且我再也不用对“世人”辩解些什么。随便老板娘怎么想都好。

    我有时会像那家店的客人,有时会像老板,有时会像跑腿的,有时则像亲戚,从旁看来应该会觉得我的存在很莫名其妙吧!但“世人”却一点也不觉怪异,连店里的常客都会“阿叶!阿叶!”地叫我,表现得十分熟稔,然后请我喝上一杯。

    我逐渐对这个世界不再小心翼翼,开始觉得这世界并没有这么可怕。

    春风里的百日咳菌何其多、大众澡堂里会让眼睛溃烂的霉菌何其多、理发店里会让头秃掉的霉菌又何其多,省线(旧时日本铁路局经营的铁路与电车路线)电车里吊环上的疥癣虫成群蠕动,生鱼片、半生不熟的牛、猪肉里铁定藏着什么条虫的幼虫或肝蛭的虫卵,甚至还有打赤脚走路会有小玻璃碎片刺进去,然后这碎片会在体内循环而跑到眼睛造成失明云云,受到这些所谓“科学迷信”的威胁,至今心中的恐惧感才挥之不去。

    的确,就科学上而言,浮沉于周遭的细菌何其多。

    但我同时开始了解,若是完全抹杀它们的存在,也不过是与我毫不相干而突然间消失的“科学幽灵”罢了。便当盒里吃剩的两三粒饭粒,若是每天有上千万的人都这样不吃完,那会浪费掉多少袋的米!或者如果上千万的人每天都节省一张卫生纸,那又可以省掉多少纸浆!我总是被这些“科学统计”驱策着,每每吃剩一粒饭,每每擤鼻涕时,脑中便有着浪费掉堆积如山的米和纸浆的错觉而感到懊恼,就像犯下滔天大罪一样感到心情恶劣。

    然而,这些才是“科学谎言”、“统计谎言”、“数学谎言”。三粒饭不是说集中就集中的,就算作为加减乘除的应用问题,也实在是既老旧又低能,这就像是在灯光幽暗的茅厕里计算一个人有几次会一脚踩空而跌进坑里,乘客里有多少人会失足掉进省线电车的车门与月台间缝隙的几率般愚蠢至极。

    这些不是不可能发生,但却从来没听过有人因为跌进茅坑里而受伤的案例,而且一想到自己过去还把这些假设当成“科学事实”深植心里,认为它们全都会发生而感到胆战心惊,我不禁觉得好笑,因为,我已逐渐一点一滴了解到这世界的实际面貌了。

    话是这么说,但对人类这种东西,我还是觉得害怕,就连与店里的客人碰面,也非得将杯里的酒一口饮尽才行。他们就像毒蛇猛兽一样可怕啊!但我每晚到店里去,仍旧像孩子对实际带点恐惧的小动物反而会紧紧握住一样,甚至还醉醺醺地对店里的客人吹嘘着拙劣的艺术理论。

    漫画家。哎!可是我是个没有狂喜也不懂悲痛的无名漫画家。之后会有再大的悲痛都不要紧,我只想一尝那猛烈的狂喜!心里虽这么想,但我现在的快乐也只是和客人聊些无聊事,让客人请我喝一杯而已。

    来到京桥过着这样的生活将近一年,我的漫画不只是刊载在小孩子的杂志上,连车站卖的低俗下流杂志上也找得到,我以上司几太殉情未死(日文音同)这个愚弄人的匿名,画着色情的裸画,再穿插着《鲁拜集》[5]里的诗句。

    停止徒然的祈祷,

    扔去那引人落泪的因子,

    来一杯吧!脑海里流转的只有美好,

    将不必要的担忧抛在脑后!

    用不安与恐惧威胁他人的家伙们,

    胆怯于自己的罪孽深重,

    死了也要复仇,

    他们脑中不停算计着思谋!

    昨夜,

    徜徉酒乡,我心喜悦满盈,

    今晨醒觉,徒留荒凉,

    怪了!一夜之间,

    这份迥异的心情!

    让我停止心理作祟,

    仿佛远方传来阵阵太鼓声响,

    莫名地惴惴不安,

    若连蒜皮小事都会被定罪那就没救啦!

    正义能成为人生的指针?

    那血流成河的沙场上,

    刺客的刀尖中,

    又存在何种正义?

    指导原则在哪儿?

    睿智之光是何样?

    美丽中带着恐怖的浮世,

    让纤弱的人子身负背不完的重担!

    因被深植下无能为力的情欲种子,

    净是在嘴里咒着善恶罪罚,

    无能为力地兀自仓皇,

    则源于不被教导过破坏能力与意志!

    在哪儿?怎么个彷徨失措法?

    何来批判、检讨、重新认识?

    啊!空洞的梦、不实的幻影,

    嘿!都是因为把酒给忘了,才会有这种虚幻的谬思!

    何妨?看看无边无际的天空吧!

    不过都是沧海一粟,

    什么地球为何自转?怎么可能知道?

    自转、公转、倒转,这都是主观的说法。

    所到之处,皆感受到至高的力量,

    在全国上下整个民族里,

    发现统一的人性,

    我,则成了异端!

    换个角度读读古兰经吧!

    绝对的常识与智慧根本就不存在!

    忍住肉体的喜悦,戒去酒意,

    算了!什么穆圣!最让我憎恶!

    但此际却有个叫我戒酒的纯真少女。

    “不行喔!每天从早到晚都醉醺醺的。”

    是酒吧对面卖香烟小店里十七八岁的女孩。我都叫她阿良,皮肤白皙,有着小虎牙。每每我去买烟时,她都会这样笑着给我忠告。

    “为什么不行?哪里不好了?喝点酒就能把人们的憎恨之心给通通消除!在古波斯啊,能给悲伤疲惫的心带来希望的,只有那只捎来微醺酒意的夜光杯呢!你懂不懂啊?”

    “我不懂!”

    “你这丫头!我要亲你啊!”

    “好啊!”

    她一点也不害臊地噘起嘴来。

    “该死!你怎么不懂矜持啊!”

    但阿良的表情却清楚地带着尚未被任何人污玷的纯真气息。

    过完年某个寒夜,我烂醉如泥地出门买烟,却掉进香烟店前的下水道口里,“阿良,救救我啊!”我大叫着,阿良拉我起身,照料着我右腕上的伤口。此时,阿良幽幽地道:

    “喝过头了吧!”语中没有笑意。

    死了倒无所谓,要是受伤流血变成残废,那可就麻烦了,我让阿良帮我裹着伤,脑中则盘算着是否该少喝点酒为妙。

    “我不喝了,打明儿个开始,我一滴也不碰。”

    “真的?”

    “我一定不再喝了。若是戒了,阿良你会不会嫁给我呢?”不过,我嘴里的婚事却是说着玩的。

    “当啰!”

    当,这是“当然”的省略语。还有什么“摩男”、“摩女”(摩登男女之意)之类的,这都是那时很流行的省略语。

    “好!我们来拉钩吧!我一定戒酒。”

    然后隔天,我又从早喝到晚了。

    傍晚,我出门溜达,站在阿良的店门口前。

    “阿良,对不起啊!又喝酒了!”

    “哎呀!讨厌!别给我装醉呀!”

    我吓了一跳,酒都醒了。

    “不,是真的,我真的喝了酒!不是什么装醉!”

    “你别嘲弄我了,真讨厌!”她完全不疑有他。

    “你瞧瞧我就知道了!我又从早喝到晚了!原谅我吧!”

    “你演戏演得真好呢!”

    “不是演的啊!该死!我要亲你啊!”

    “你亲啊!”

    “不行,我不够格,我娶不了你,看看我的脸,很红对吧!我喝了酒呢!”

    “那是夕阳照着你的关系嘛!我很仰慕你,别这样!不是昨儿个才约好的吗?怎么可能会喝酒嘛!我们明明连勾勾都打了!什么喝酒,都是骗人的啊!”

    坐在幽暗角落微笑着的阿良,那张白皙的脸庞,哎,那不知世间丑事的纯真气息是高贵的。

    至今,我不曾和比我年幼的处女同榻共枕。结婚吧!就算之后会因此而带来多大的悲哀也无妨,一生有那么一次能感受到那猛烈的狂喜也好!我本来一直以为哪有什么纯真之美,不过都是傻瓜诗人甜蜜的伤感幻影罢了!但果然还是存在的!结婚后若到了春天,两人就骑着脚踏车去瞧瞧青叶的瀑布好了!

    我当场打定主意,决定“一分胜负”,对于“采花”一事毫不犹豫。

    不久,我们便结了婚。从中得到的喜悦未必有多强,但后来面临的悲痛之大,却不足以用“凄惨”两字形容,远远超过实际上的想象。对我而言,这世界果然还是个让我摸不透的可怕地方,不是这样一分胜负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决定要从哪儿开始,从哪儿结束。

    二

    堀木与我。

    彼此轻蔑着对方而往来着,然后又让彼此无聊地延续着友情,若这就是世间所谓的“交友”表现,那我与堀木间的交情也肯定算是“交友”的表现吧!

    凭借着那个京桥酒吧老板娘的侠义心肠(女人的侠义心肠,这种用语虽奇特,但据我的经验,大部分的都会人当中,女人比男人多了一股侠义心肠,因为男人大都提心吊胆,嘴巴甜却无胆识且小气),我和那位香烟店的良子得以结褵,在筑地隅田川附近的一栋两层楼小公寓处租了一间地下室,两人定了下来。

    我戒了酒,埋首努力于已然成为我固定职业的漫画工作中。每每用完晚膳后,两人便去看电影,回来途中再到茶店坐坐,或是买盆花,不,比起这些我还是比较享受于聆听着这位衷心信赖着自己的小新娘的言语,凝视着她的动作身影。我该不会已渐渐像个正常人了,不用尝到什么悲惨结局了吧!我心头开始幽幽燃起一丝这样天真的想法。正值此际,堀木又再度出现在我眼前。

    “喂!色魔!咦,你变了不少嘛!今天我是来帮高园寺女士带个口信的。”

    说到一半,他急急住了口,用下巴指了指在厨房备茶的良子,“没关系吧!”他这么询问着。

    “无妨,请直说。”我沉稳地回答。

    其实,我总认为良子十分相信每个人。别说我与京桥老板娘之间的事,就算是让她知道镰仓事件,她也对常子与我之间深信不疑,这不是因为我擅于说谎的关系,有时我明明已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良子仍是当作听玩笑似的看待。

    “你还是老样子嘛!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只是传个话,她希望你偶尔也能到高圆寺那儿坐坐。”

    才刚要忘掉,一只怪鸟便振翅飞来,用尖嘴戳破了记忆的伤口。一瞬间,过去的耻辱与罪恶的记忆历历在目,一股想要放声尖叫的恐惧,让我如坐针毡。

    “喝一杯,去吧!”我道。

    “好。”堀木答。

    我与堀木。外表看来,两人颇为相似。

    我曾经察觉到我们俩是很像的人,当然,这只是当时四处买醉时的事了,姑且不论其他,若将两人的脸摆在一起,乍看之下颇像两头外形相同、毛色相同的狗儿在细雪纷飞的岔路上来回奔跑的感觉。

    从那天开始,我们又重拾旧谊,有时会一起去京桥的小酒吧,然后还会像两头烂醉的狗到高园寺的静子家拜访,甚至还会在那边过夜。

    忘也忘不掉,那个闷热的夏夜。

    堀木穿着皱巴巴的浴衣来到我筑地的公寓前,提及今天因手头很紧于是将衣服拿去典当,若是被他母亲知道自己将衣服拿去典当就糟了,所以希望向我借点钱早点赎回。

    我自己也没钱,于是如往例吩咐良子,叫她拿衣服去当铺,换了钱借给堀木,剩下的钱则叫良子去买点烧酒回来,来到公寓顶楼,迎着不时从隅田川幽幽吹来的臭水沟味,摆起简陋的纳凉宴席。

    我们当时玩起了一种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的游戏。这是我自己发明的,名词中有男性名词、女性名词、中性名词之分,自然也就会有喜剧名词、悲剧名词的区别。例如,汽船与火车都是悲剧名词,市内电车与巴士则是喜剧名词。若问及为什么,这是因为不懂其个中滋味的人不配谈论艺术的关系,喜剧中连半个悲剧名词都不用的编剧家,这样便称不上合格,反之悲剧作品亦然。

    “好了没?烟草?”我问到。

    “悲(悲剧的略称)。”堀木回答。

    “药?”

    “药粉还是药丸?”

    “注射式的。”

    “悲。”

    “是吗?荷尔蒙注射也算在内啊!”

    “不,绝对是悲。我说啊,针头本身不就是个完美的悲嘛!”

    “好吧,这我认输。不过我告诉你,药或是医生,可都是出乎意外的喜(喜剧的略称)呢!那死呢?”

    “喜。牧师与和尚都是。”

    “答对了!那生就是悲啰?”

    “不,那也是喜。”

    “不,这么一来每个人不都是喜了。那我再问一个,漫画家呢?这总称不上是喜了吧?”

    “悲、悲……这是个天大的悲剧名词!”

    “什么嘛!我看你才是个天大的悲呢!”

    就这样,开着笨拙的玩笑,虽无聊,但我们却对于自己发明了这种世间不曾有过的聪明游戏感到得意。

    当时我还发明了一个类似的游戏。那是反义语游戏。黑的反语(反义语的略称)是白,但白的反语是红,红的反语则是黑。

    “花的反语是什么?”我问着,堀木歪着嘴想着,“嗯,有一间店叫花月,所以就是月吧!”

    “不对,那不是反语啦!那是同义语。星星与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语吗?所以不是反语啦!”

    “我知道,是蜜蜂!”

    “蜜蜂?”

    “牡丹上……蚂蚁?”

    “搞什么啊,那是画画题目啦!别胡乱编答案!”

    “我知道了!花明云稀……”

    “是月明云稀吧!”

    “对喔!有花就有风,是风!花的反语是风!”

    “你很糟糕啊,又不是浪花节(以三弦为伴奏的一种民间说唱的歌曲,类似中国的鼓词)造句,我告诉你答案吧!”

    “不要。是琵琶!”

    “别再闹了,花的反语嘛……是世界上最像花的东西,这你应该想得出来吧!”

    “所以是……等等!该不会是……女人?”

    “下一题,女人的同义语是?”

    “内脏。”

    “你真是不诗情画意!那内脏的反语是什么?”

    “牛奶。”

    “这个举得好!乘胜追击再一题,耻辱(honte,法语)的反语是什么?”

    “不知耻的嘛……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我看是堀木正雄吧!”

    我们两人慢慢地笑不出来,烧酒酒意中特有的像在脑袋里充斥着酒瓶玻璃碎片似的阴郁气氛弥漫开来。

    “别说大话了!我没像你遭受过那种进牢狱的耻辱呢!”

    我吓了一跳。

    堀木从未打从心里把我当个真正的人来看待,只不过是当成自杀未遂又不知耻的笨蛋,是具行尸走肉罢了,他只是利用我能利用的部分来满足他的快乐,我们的往来在他而言仅止于此而已。

    想到这一点,我一点好心情都没了。但转念一想,堀木会这么看我,也是因为我从以前就是个没有资格当人的孩子,所以连堀木都会轻蔑我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吧!

    “罪恶。罪恶的反义语是什么?这很难呀!”我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问道。

    “法律。”

    堀木回答得面不改色,我重新望向堀木的脸。附近大楼忽明忽灭的红色霓虹灯照射下,堀木的脸看来带着如同魔鬼刑警般的威严。

    我呆若木鸡。

    “喂!罪恶不是这种东西吧!”

    罪恶的反语是法律?不过,世间人恐怕都是抱着这种简单的想法过日子。他们以为没有刑警的地方才有罪恶的蠢动。

    “如果不是,那是什么?是神吗?我看在你身上倒有点耶稣那家伙的气息,感觉真糟!”

    “别这么简简单单就把我胡乱归类了!我们再想一想好了!这不是个很有趣的题目吗?只要其中一个回答,就觉得可以把一个人完全了解一样。”

    “不会吧!罪恶的反语,是善良!善良的市民,就像我一样!”

    “你真爱开玩笑!不过啊,善是恶的反语,可不是罪恶的反语喔!”

    “恶与罪恶不一样啊?”

    “不一样!不一样!善恶的概念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它是人类擅自创造出的道德语汇。”

    “你很烦呀!果然还是神吧?是神啦!不管怎样想成是神准没错。我好饿啊!”

    “阿良在楼下煮豆子了。”

    “谢啦!我最爱吃这个了!”他两手枕在头下,仰躺着睡着。

    “我看你好像对罪恶这东西没什么兴趣。”

    “没错,我又不是你这种罪人。我啊,就算再怎么玩女人也不会让女人去死或是把女人的钱掏光。”

    我没有让女人去死,也没有把女人的钱掏光,心中某一处升起了一阵微弱却坚决的抗议声。但,不!是我的错!我又再度习惯性地改变想法。

    我怎么也无法正面而直接地展开批评。由于烧酒那阴郁的醉意,我不时拼命地压抑坏心情,几近自言自语地道:

    “可是,单单出入牢狱并不是一件罪恶。若能懂罪恶的反语,感觉上就能把握住罪恶的实体。神、救赎、爱、光明,不过神的反语有撒旦、救赎的反语有苦恼、爱有憎恨、光明则有黑暗当反语。相对于善之于恶,罪恶与祈祷、罪恶与忏悔、罪恶与告白、罪恶还有……哎!这些全是同义语,罪恶的反语是什么呢?”

    “罪恶的反语就是蜂蜜(罪恶——tsumi与蜂蜜——mitsu,日语念法颠倒)嘛!如蜜般的甘甜。我肚子好饿!去拿点东西来!”

    “你自己不会去拿啊?”这几乎算是我生平第一次,发出暴怒的声音。

    “好啊!那我要到楼下和阿良两人温存犯罪去啰。实际检讨要比口头上说说有用多啦!罪恶的反语该不会是甜豆,不,是蚕豆吧!”

    他几乎醉得口齿不清。

    “随便你!快滚吧!”

    “罪恶之于饥饿,饥饿之于蚕豆,不,这应该是同义语吧!”他站起身胡乱叨絮着。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

    脑中灵光一现,闪过了这个念头,我恍然大悟。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认为罪与罚是同义语,而是以反义语的姿态一同并列着呢?罪与罚,这是绝不相通而是水火不容。将罪与罚当成反语思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心头的那股青泓、淤池、乱麻纠葛的深渊处。啊!开始有点头绪了!不,又没了,我脑中有如走马灯不停地转动着。

    “喂!什么蚕豆啊!你来瞧瞧!”堀木的声音与脸色都变了。

    他刚摇摇晃晃地站起走下去,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

    异样的肃杀之气荡漾着,我们俩从屋顶下来到二楼,从二楼阶梯通往我楼下房间的途中,堀木突然停下脚步。

    “你看!”他小声地指着。

    我的房间上方有个小气窗开着,从中可以看到房间里。里头亮着灯,两头动物交缠着。

    我头晕目眩,猛烈地抽着气,同时心中喃喃道:这也是人类模样之一!这也是人类模样之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连要出手帮助良子都忘了,呆愣在阶梯上。

    堀木大声地咳了一下。我则独自逃命似的奔回屋顶,横躺着仰望湿气蒙蒙的夏日夜空,当时阵阵袭来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厌恶,也不是悲伤,而是无比的恐怖。

    这不是在看到墓地幽灵时的恐怖,倒有点像在神社杉木林里碰到白衣女鬼时的感觉,是那种半晌说不出话来,最老式的恐惧感。我的少白头从那一夜开始冒出来。终于,我丧失了所有自信,终于,我不再对人信任。

    原本对这世间汲汲营营抱持期待、欢乐与共鸣,都永远地离我而去。说实在的,那是我生命中决定性的事件。

    我那正面遭受重击所带来的伤口,在每每与人们接近时都会感到隐隐作痛。

    “我很同情你,可是我想你自己心里多少也有数的吧!我不会再过来了,这里简直就是地狱!不过,你就原谅阿良吧!毕竟你也不是个什么像样的东西。我先告辞了。”

    堀木不会糊涂到老待在一个自己觉得别扭的地方不走。

    我坐起身,一个人喝着烧酒,然后放声大哭,怎么都停不下来。

    不知何时,良子拿着一盘堆积如山的蚕豆呆然地站在我身后。

    “他说他不会对我怎么样……”

    “免了,什么都别说。谁叫你不懂得怀疑他人。坐吧!吃豆子。”

    并肩坐着吃豆子。哎!信赖也是罪恶吗?对方是个三十岁上下、没读过什么书的商人,来找我画漫画时还会装腔作势地留下一点点钱。

    后来那名商人也没再出现了,但比起我憎恶着那名商人,对于堀木一开始看到时小声咳嗽,就这样回到屋顶上,带着不知情的我下来撞见这一幕的憎恨与愤怒,更常让我在失眠的夜里不由得辗转反侧地呻吟着。

    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良子对每一个人都深信不疑,她不懂得怀疑。但,正因为如此才悲哀。

    问问老天,信赖乃罪乎?

    与良子被玷污的事情相较,良子的信任感被玷污一事,更成为我往后几乎苦恼到活不下去的根源。对于我这种畏畏缩缩恐惧不安、老是看着别人脸色、对他人的信赖出现裂痕的人而言,良子无瑕的信赖感,才会让人有种清新如青叶瀑布的感觉。

    那一夜,却猝然一变,成为黄浊的污水。良子从那夜开始连我的一颦一笑都小心翼翼地注意着。

    “喂!”当我唤她,她会吓一跳,眼里净是困惑的神色。

    不论我怎么逗她笑,怎么说笑话,她仍是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甚至还会在说话时对我使用敬语。

    果然,无瑕的信赖感乃罪恶之渊薮也。

    我找了许多描述妻子被人侵犯的小说来看,但我想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悲惨到像良子这样。这一点都不像个故事。那猥琐的商人与良子之间若还存在着一点爱恋成分,我或许还有一点获得救赎的感觉,但那个夏夜,因为良子的信赖感,一切全毁了,我因此正面重创,哭哑了嗓子,少年白爬上头,良子则一生都必须在我面前胆战心惊地过活。大部分的故事都会把重点放在丈夫是否原谅妻子的行为上,但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个多么痛苦的问题。原谅?不原谅?保有这种权利的丈夫才是幸福的吗?若是无法谅解,能不能不把事情闹大,与妻子离婚离得干干净净,再迎娶新任妻子呢?若是办不到,那就干脆“原谅她”忍着点,用丈夫的威严平息四方的纷纷扰扰吧!我甚至有这样的感觉。

    这样的事情对丈夫而言的确是一大震惊,但我认为,就算震惊,却不是永远摆不平的动荡余波,因为握有权力的丈夫靠他的怒火便足以处理好一切问题。然而,事情发生在我头上,却发现丈夫并没有任何权利,仔细想想甚至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生什么气呢?一句蠢话都没说的妻子,因为她特有的珍贵美德而受到侵犯,而这美德,正是丈夫所憧憬的无瑕信赖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无瑕的信赖感乃罪恶也。

    连对唯一希冀的美德都抱着怀疑,我越来越搞不懂一切,只剩酒精成为我仅存的寄托。

    我脸上的神情变得极端猥亵,从早喝到晚,牙齿落得稀稀疏疏,连画出来的漫画都几近猥琐不堪。不,说明白点,我从那时开始偷偷画起色情图画,只想要赚到买酒钱。每当我把视线转向畏缩的良子,脑中便浮现疑惑:这女人完全不懂得警戒,该不会不只和那商人发生过一次而已吧!另外,那堀木呢?或者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人?但我连心一横,出声问个清楚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一如往常地在恐惧与不安中任思绪翻腾,喝酒买醉,然后提心吊胆地稍稍试着套话审问,内心愚蠢喜忧参半,外表却胡乱开着玩笑,尔后,对良子施以地狱般令人作呕的爱抚,再像堆烂泥似的倒在一旁呼呼大睡。

    那年的岁末,我晚上喝得很晚,烂醉如泥地回到家,想喝点糖水的我因为不想吵醒良子,便自己走到厨房找出糖罐,打开盖子,里头却没半颗糖,只有一个黑色细细长长的小纸盒。我随手取出,看到盒子上贴着的标签时一阵愕然。那张标签虽然被指甲刮得剥落了一半以上,但英文的部分还留着,而且是清清楚楚写着:DIAL.

    安眠药。

    当时的我一心埋首于酒乡当中,根本用不到什么催眠镇定剂,但有失眠老毛病的我,却对催眠镇定剂并不陌生。这样一盒安眠药便足以致人于死。虽然盒子的封口还未拆开过,但肯定是良子她曾有过寻死的念头而拿着盒子把玩犹豫着。可怜的她因为看不懂标签上的英文,所以觉得用指甲刮掉一半就可以了吧!(你这样并没有罪。)

    我尽量不发出声地偷偷在杯子里加满水,慢慢地把盒子封口打开,一口气全倒入自己嘴里,冷静地配着杯里的水喝下,然后把灯关掉,沉沉睡去。三天三夜,听说我就像死了般,医生还认为是过失致死,犹豫着要不要请警察过来一趟。我幽幽转醒,呓语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家”,但“家”又是指哪里,连当时的我都不明白,只是一个劲地哭着。

    逐渐地意识渐清,定睛一看,比目鱼坐在枕头旁,摆着一张臭脸。

    “这家伙真是的,都岁末了,明明大家都忙得团团转,他还偏偏爱挑这种时候,我这老命可承不住啊!”

    听着比目鱼说话的是京桥的老板娘。

    “老板娘。”我出声叫道。

    “嗯?怎么样?有感觉了吗?”老板娘想在脸上覆上笑容。

    我泪如雨下:“请让我和良子离婚。”

    从我嘴里冒出了我从没想过的话。

    老板娘直起身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然后,又是一句我从没想过、连滑稽与愚蠢都不足以形容的冒失话。

    “我要到一个没女人的地方去。”

    哈哈哈,比目鱼首先放声大笑,老板娘也偷偷窃笑起来,我泪流满面地红着脸、苦笑着。

    “嗯,这样比较好。”

    比目鱼总是这样吊儿郎当地笑道:

    “你最好去没女人的地方,若有女人,你是什么事也做不成。我想你去没女人的地方的确比较好。”

    没女人的地方。但我这个傻瓜似的想法后来竟凄凉地实现了。

    良子似乎认为我代替了她误喝毒药,她对我变本加厉,比以前更畏首畏尾,不论我说什么都没有笑容,就这样,彼此话越来越少,因此就算待在屋子里我也觉得十分阴郁,忍不住想到外头去,一如往常地沉浸酒乡。

    但自从安眠药事件以来,我的体格变得越来越瘦弱,双手无力,连画漫画这件事都怠惰了,那时比目鱼来探病时留下来的钱(比目鱼虽然告诉我这是我涉田的一点敬意。他当成是自掏腰包拿出来的钱一样,但这似乎是从老家哥哥们那儿拿来的。当时的我已经和先前那个逃出比目鱼家的我不一样,可以一边装傻一边看穿比目鱼的装腔作势,因此我也可以狡猾地装作毫不知情,神乎其技地为这些钱向比目鱼道谢,但为什么比目鱼他们要拐弯抹角地搞出这些机关,我似懂非懂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心一横,独自拿去南伊豆来趟温泉之旅,但我生来便不是个能悠然自得地去趟温泉巡礼的人,而且一想到良子便有无限的寂寥,这与旅社房间眺望山林的怡然自得相去甚远。我连棉睡衣都没换、连温泉也没泡,便直奔出门,跑进外面一处肮脏茶店,只想在酒乡里浮沉似地喝着酒,然后只是把身子弄得更糟地回到东京。

    这是东京下大雪的一夜。我醉醺醺地在银座里边,嘴里不断小声反复低喃唱着离家几百里、离家几百里,脚下则用鞋尖踢飞堆积的白雪走着,突然间,我吐了。那是我第一次咳血。雪堆上出现了一面大大的日本太阳旗。我斜眼看了半晌,然后用手掬起另一方没弄脏的雪洗了把脸,边洗边啜泣。

    此境是何境?

    此境是何境?

    女童忧伤的歌声犹如幻听,远远传进耳里。

    不幸。这世界上有着各式各样不幸的人,不,应该全都是不幸的人,这么说一点也不过分。但那些人的不幸却能光明正大地对这所谓的世界抗议着,而这世界也能轻易地理解这些抗议,进而产生同情。但我的不幸却全都是源自于我自己本身的罪恶,不但没法儿对谁抗议,若是刚要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些抗议之声,就算不是比目鱼,这世界上所有的人肯定都会对我所说的话感到无言以对,我到底是不是俗世所谓的“任性家伙”?还是显得太过软弱了?

    虽然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但却像罪大恶极,找不到任何防止我继续无止尽不幸下去的具体方法。

    我站着,心想该先找点药来治治,走进附近的药铺。在与里头老板娘打照面的瞬间,老板娘像沐浴在闪光灯下似的抬着头,瞪着圆眼睛呆站在那儿。但她的眼底毫无惊愕或厌恶的神色,浮现的却是几近求救似的敬慕之情。哎!这也是个不幸的人啊!因为不幸的人对他人的不幸也会十分敏感。当脑中这么想的同时,忽然间,我察觉到那个老板娘拄着松木拐杖畏颠颠地站着。我压抑住想要跑上前的冲动,在两人对视的目光下流下眼泪。那老板娘的大眼睛里,也泛出盈盈泪光。

    就这样,一句话也没说,我从药铺走出来,踉跄地回到公寓。我叫良子帮我调了盐水喝下,默默地睡去,隔天则谎称感冒睡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再也忍不住对咳血的不安,起身前往那间药铺。这次,我笑容满面地将自己过去以来的身体状况据实以告。

    “你一定得戒酒。”我们就像家人一样。

    “恐怕我已经酒精中毒了呢!连现在都想喝。”

    “不行啊!我丈夫也是因为得了肺结核,说什么要用酒杀菌而只顾着喝,自己缩短了自己的性命。”

    “不行,我会很不安,而且这样好可怕,我不要。”

    “我帮你配个药。但只有酒,千万别喝。”

    老板娘(是个寡妇,有个儿子,在千叶不知哪里的医科大学念书,不久便和他父亲得了一样的病休学住院,家中还躺了个中风的公公,老板娘自己在五岁的时候因为小儿麻痹而造成一只脚完全瘫痪)嘎哒嘎哒地拄着拐杖帮我从柜子那边和抽屉这边取出各式各样的药品。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他命注射液。

    这是注射器。

    这是钙片。

    为了不伤害胃肠,还要配上胃药。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充满关爱地对我说明着五六种药品。但这位不幸的老板娘,对我的关爱过了头了。最后,老板娘说,若再怎么样都想喝得不得了时就用这药,她迅速地拿出一个用纸包好的盒子。

    吗啡的注射液。

    这总比酒好,老板娘这么说,我也如此相信,其中不但是因为对酒醉产生难得的不洁感,而且还有着想到终于可以从酒精这个撒旦的手中逃脱出来的喜悦,我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腕上注射吗啡。

    不安、焦躁、腼腆,全都消除得干干净净,我成了一位活力十足的雄辩家。注射后,我连身体的虚弱都忘了,拼命画漫画,画着画着还会衍生出奇特到让人喷饭的有趣点子。

    我原本以为一天一支,但却变成两支、四支,当我用光后就变得没有它连工作都无法动手。

    “这样不行呀!你要是上瘾就糟了。”

    药铺的老板娘一这么告诉我,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中毒患者(我是那种会不敌他人暗示的人。就算别人告诉我,不能碰这笔钱啊!我也会觉得别人认为: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产生一种好像不用不行,不用才真的是背离了期待的怪异的错觉,一定要赶快把钱拿来用)。因为这不安,反而让我需要更多的药品。

    “拜托!再一盒!月底我一定会付清!”

    “付钱几时付都无妨,可是警察盯得紧啊!”

    哎!我周围老是围绕着一股混浊、灰暗、可疑的前科犯背景。

    “老板娘,拜托你帮我保保密!要不要我亲你一下?”老板娘脸红了起来。我趁机说道:

    “我要是没了药就工作不下去了,这对我来说,就像提神剂一样!”

    “那你打荷尔蒙不就好了?”

    “你别把我当傻瓜了!酒或药,不论少了哪一样我都无法工作。”

    “不能再喝酒了!”

    “对吧?自从用了药以后就再也没喝过半滴酒了!托药的福,身体状况也好了许多,我也不打算老是画着下流的三级漫画,等我把酒戒了,身体养好了,多用点功,一定会画出伟大的画作让你瞧!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刻。所以说,万事拜托啊!要不要我亲亲你?”

    老板娘笑了出来,“真伤脑筋啊!”

    她嘎哒嘎哒地拄着拐杖,从柜子里拿出药。

    “我不能给你一整箱,因为这东西常常要用到。给你一半吧!”

    “好小气喔,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回到家,我很快地打了一支。

    “你不会痛吗?”

    良子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我。

    “痛是会痛啊,不过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就算不喜欢也得打。我最近不是很有精神吗?啊!该工作了。工作!工作!”我雀跃地说道。

    我也曾三更半夜跑去敲药铺的门,突然抱住睡眼惺忪、嘎哒嘎哒拄着拐杖来应门的老板娘,亲吻她,然后装哭。

    老板娘会默默地再给我一盒。

    等到我渐渐发觉药也像酒一样,不,是比酒更甚,也是个不祥且不洁的东西时,我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毒瘾者了。真的,不知耻到了极点。我一味地想要拿到药,不但又开始画春宫画,甚至还和老板娘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

    好想死。

    我,宁可一死。

    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不论怎么做,做什么,都只是徒劳无功,只会让人觉得更羞耻罢了。什么骑脚踏车到青叶的瀑布,对我来说都是奢望,不过是加重了悲鄙下流的罪孽,让苦恼变得更强烈而已,我想死,一定得死,苟活着就是罪恶的种子。尽管脑子里这么想,我仍旧像发了疯似的在公寓与药铺间一次又一次来回奔走。

    不论做多少工作,因为药瘾不断加重,赊账买药的金额飞涨得惊人。老板娘每次一看到我便会眼眶泛红,而我也会潸潸流下泪来。

    地狱!

    为了要从地狱里逃出来,我使出最后一招。

    若是这招失败了,那我就只能一死以求解脱。带着一决生死之心,我写了一封长信给老家的父亲大人,将自己的实际状况全都吐露出来(不过我没写出有关女人的事就是了)。

    但结果更糟,不论怎么等都没回音,出于焦躁与不安,我反而药量更增。

    今晚,一口气打上十支,然后跳河好了,我暗暗有此觉悟的这天下午,比目鱼像是有着恶魔般的第六感,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咳血了。”

    堀木盘着腿坐在我面前,脸上浮现着以前从未看过的亲切笑容。那笑容是这么宝贵,这么高兴,我忍不住,别过脸流下眼泪。我完完全全被他那抹亲切的微笑打败而深深掩埋了。

    我被请上车子。

    总之一定要先住院,之后要怎么样再自己看着办吧!比目鱼也以沉静的语调(那语调冷静到以深怀慈善来形容都不为过)这么建议着,我像个没有意志力也没有判断力的人,只是暗自饮泣唯唯诺诺地对两人言听计从。加上良子,我们四人就像要永远随着车子摇摇晃晃驶向越来越灰暗的尽头时,抵达了森市某间大医院的门口。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间静养院。

    年轻的医生异常小心,慎重地检查着我,然后道:

    “这个嘛,要静养一段时间啊!”近似羞赧般地微笑回答。

    比目鱼、堀木和良子把我留在那儿后就要回去,良子将放有换洗衣物的包袱交给我,然后默默地从衣带间掏出注射器与用剩的药,果然,她还真以为那是提神剂啊?

    “不,我不要了。”

    老实说,这真稀奇。生平只有那么一次拒绝他人的建议,这么说一点也不过分。

    我的不幸,其实就是无力拒绝他人的不幸。一旦拒绝,不论对方或是自己心里,永远都有一道无法弥补的白色裂痕,我被这样的恐惧胁迫着。但当时我却自然而然地拒绝之前发狂求来的吗啡。是被良子那“如神般的纯真”给打败了吗?还是那一瞬间,我已经脱离药瘾了?

    但是,之后很快我被那个腼腆微笑着的年轻医生带领着走进某栋病房,喀啦一声门就被锁上。我来到了精神病院。

    我要去个没女人的地方,这句喝下安眠药时愚蠢的呓语竟奇妙地实现了。在那栋病房里,只有男疯子,连看护都是男的,没半个女人。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罪人了,而是个疯子。不,我才没有疯。我不曾疯过半刻。可是,疯子大概都这么说自己的吧?总之,会进这家医院的就是疯子,没有进的便是普通人。

    问问老天。不抵抗乃罪乎?

    堀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笑容让我流泪,忘了判断与抵抗就坐上车,被带往这里,结果成了疯子。现在,就算从这边出去了,我的额头上还是会被盖上疯子,不,是废人的刻印。

    当人,我不够资格了。

    我已经完完全全不再是个人了。

    来到这里已是初夏时的事,从铁窗还可以看得到医院里的庭院小池子的睡莲开着红色的花,过了三个月,院子里盛开了大波斯菊,此时出乎意外地,故乡的大哥带着比目鱼来把我带回去。

    “父亲上个月月底因胃溃疡过世了,我们也不会过问你的过去,你也不用担心生活经济上的问题,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同样的,虽然还有许多留恋,但你得尽快离开东京,开始到乡下过着静养的生活,你在东京剩下的事情,涉田都会帮你解决,所以不用挂心了。”大哥以认真且紧张的口气说着。

    我感觉故乡的山河宛然呈现眼前,微微点头。

    真是个废人啊!

    知晓了父亲的死讯后,我变得像个窝囊废一样。

    父亲,已经不在了,胸中片刻不离,让人熟悉又可怕的存在感,已经不在了。我感觉到我苦恼的根源空空如也了。甚至还以为,自己苦恼的根源会沉重得那么厉害该不会都是父亲的缘故吧?我完全失去了干劲了。连苦恼的能力都失去了。

    大哥确切实行了对我的约定。

    从我出生的小镇坐火车约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南下,在东北难得暖和的海边温泉地,远离村落处,他买了一座间数有五间,但老旧得连墙壁都剥落、梁柱也被虫啃蚀,几乎想修都修不了的茅屋给我,还安排了一个年近六十岁、发色赤红的丑陋老女佣。

    然后过了三年,期间那个名唤阿哲的老女佣几度和我发生不正常的关系,偶尔我们还会吵得像夫妇间闹别扭。我的肺病时好时坏,身子时胖时瘦,有时还会咳血痰。昨天,我要阿哲去买安眠药(卡尔莫钦),派她到村里的药铺,她买回的盒子与平常不同,我却不觉有异,睡前吞了十颗却还睡不着,正纳闷之际,就觉得肚子怪怪的直奔厕所,腹泻不止,还连续跑了三次,我忍不住心生疑窦,好好地盯着药盒子瞧,这才发现原来买来的是一种叫作黑尔莫钦的泻药。

    我仰躺着,肚子上敷着热水袋,心想着一定要好好骂骂阿哲。

    “喂!这不是安眠药!是泻药啊!”

    一开口便忍不住咯咯笑。看来“废人”这个字是个喜剧名词,我为了睡着而喝下泻药,而且泻药的名字叫“黑尔莫钦”。

    现在,对我来说,已没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了。

    一切,终将过去。

    至今从我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人”的世界以来,唯一让我觉得比较像真理的,只有这么一个。

    一切,终将过去。

    这年,我二十七岁。但由于白发明显增加,一般人看我倒像四十岁有余。

    后记

    我与撰写这手札的疯子没有直接关系。

    但是,我却稍稍认识一个和那手札中描写的京桥酒吧老板娘非常相似的人物。

    她身材娇小,脸色苍白,双眼细细往上吊,鼻子高挺,比起所谓的美女,倒不如用美少年来形容还比较贴切的感觉。

    手札让人感觉像是以昭和五、六、七年间,当时东京风景为主而撰写出来的,但我两番三次随朋友顺道经过京桥酒吧进去喝杯掺有苏打水的威士忌,却是在日本军阀已渐渐明目张胆的昭和十年前后,所以我并没有机会与写手札的主角碰到面。

    然而,今年二月,我去拜访搬到千叶县船桥市的朋友。这位朋友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目前在某女子大学担任讲师,其实我是过去托这位朋友的帮忙才得以和内人结为连理,加上心想偶尔可以买些新鲜的海产给家人享用,于是背起行囊前往船桥市拜访。

    船桥市是个面迎泥海的大城镇。

    即使有门牌地址,但询问当地人是否知道新搬来的这位朋友住处,他们也不太清楚。除了寒冷,背着背包的肩膀也酸痛不已,后来我被唱机的提琴声吸引,到某间咖啡店推门而入。

    这位老板娘有点眼熟,一问之下才知正是十年前京桥小酒吧的老板娘。老板娘看来也是很快就想起我,两人大吃一惊笑了出来。我们没有像当时的惯例一样,相互询问彼此躲空袭的亲身体验,却相当自豪地聊起来:

    “你可是一点也没变呢!”

    “不,哪儿的话,我都是老太婆了!身子也不中用了。你才是呢!这么年轻!”

    “没有的事。我小孩都三个了,今天就是来为那些小家伙们买东西的。”

    就像许久未见的老友见面时相互寒暄着,然后交换起两人共同认识的朋友近况,此时,老板娘语气一转问道:“你认识阿叶吗?”

    “不认识。”我答。

    老板娘走进里头拿了三本笔记本与三张照片交给我道:

    “这可能可以当成写小说的材料也不一定。”

    我是那种写作时无法对他人强给的题材有任何灵感的人,本想当场还回去(关于那三张照片的奇特处,我已于前文发表了),但我的心却被那三张照片所吸引,决定先把笔记本收着,回去时再顺道拿来还,我问老板娘知不知道住在某镇某号,在女子大学担任老师的某某先生,果然因为都是新搬来的,故彼此认识。

    听说偶尔还会到咖啡店里坐坐,就住在附近。

    那天夜里与朋友稍稍喝了点酒,虽然留宿了一晚,但我却是一夜无眠,翻阅起先前的笔记直到半夜。

    手札中所记载的都是过去的事。但就算是现代人来看,肯定也是兴趣满满。比起我拙劣地添笔修饰,还不如就这样原封不动地放在某地杂志社上发表要有意义多了。

    带给孩子们的礼物只有鱼干。我背起行囊和朋友告辞,顺道经过之前的咖啡店。

    “昨天真是谢谢你了,”我迅速切入正题,“这本笔记可否暂时借我?”

    “好啊!请!”

    “这个人,现在仍在世吗?”

    “这个嘛,我不是很清楚。十年前这本笔记本和照片包成包裹寄送到我在京桥的店里,寄件人虽然是阿叶,但包裹上却没写阿叶的地址,甚至连名字都没写。空袭时混在其他东西里面,这包东西不可思议地保存下来,我就是从那时开始试着读完全部的……”

    “你哭了吗?”

    “不,与其说哭,倒不如说是觉得,不行,人变成这样就不行了。”

    “都过了十年了,这人可能已经过世了。搞不好这是打算当成礼物寄到你那边去的呢!虽然其中多多少少有些夸张之处,但感觉上连你都受到他相当大的伤害!若这些全部属实,若我是他朋友,可能也会想把他带到精神病院去呢!”

    “是他父亲的错,”老板娘无意中说出口,“我们所认识的阿叶非常率直、非常机灵,若是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他也是个像天神般的大好人。”

    (本文所引用的《鲁拜集》诗句乃自已故的掘井梁步先生译作中节选而出。)

    注释:

    [1]会以烈火不断燃烧着死者肉躯,永无安息之日,逐次步入极度痛苦阶段的地狱,又称为“无间地狱”。

    [2]Harold Lloyd(1893—1971),美国著名哑剧喜剧演员。

    [3]Amedeo Modigliani(1884—1920),生于意大利颇负名望的犹太裔中产阶级,后赴法国开始艺术生涯,为著名画家、雕塑家。巴黎立体主义画派代表人物。描绘人物的性格特征,多为脖子细长,面容憔悴。代表作有《阿丽丝肖像》、《新郎和新娘》、《带项链的洛罗特》等。

    [4]Charles Cros,法国诗人。以纤细感触拥抱现实苦恼,借着协调有序的诗歌颂赞纯粹的生活之美。

    [5]波斯诗人奥玛·海亚姆(Omar Khayyam)的四行诗集。在洋溢着醇酒、美女与玫瑰的甘甜中,映照出一抹忧郁。在英国诗人爱德华·菲茨杰拉德(1809—1883)的翻译下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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