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Good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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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心(一)

    有位文学大家去世。追悼会开始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朦胧细雨。那是初春的雨。

    两名男子共用一把伞,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认识去世的文学大家,议论的是关于女人的行为不端之事。其中一个身穿家纹和服、身材高大的男人是初老文士,另一个身穿条纹长裤、戴着浮夸的劳埃德眼镜、英俊年轻的男子是位编辑。

    “那家伙在世的时候,貌似也很喜欢和女人厮混。”文士说:“阎王爷是否也到时候要找你算账啦,看你这憔悴的样子。”

    “我打算抽身摆脱了。”编辑羞红了脸。

    文士的话不仅有点刁钻刻薄,还有些无耻下作。虽然编辑一直对他若即若离,但碰巧今天没带雨伞。没有办法,只能和文士共用一把伞,被臭骂了一顿。

    打算抽身摆脱。说起来,这句话并非敷衍的托词。

    不一样了。战后三年,尘世已然全部都不一样了。

    《方尖塔》的杂志主编田岛周二,年纪为三十四岁。虽然略带西关口音,却对自己的身世只字不提。这个人聪明能干,做的是走私的赚钱生意,《方尖塔》的编辑不过是他冠冕堂皇的头衔。人们总说,靠不正当手段得到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也一样。传言说,他终日肆意玩乐,还包养了接近两位数的情妇。

    但是,他并不是个光棍。不仅不是光棍,现在的妻子已经是第二任了。第一任妻子得了肺炎,不治身亡,留下一个痴呆女儿。他把东京的住宅变卖了,被分散住到了埼玉县的朋友家。分散过程中,他和现任妻子结合。他的第二位太太是头婚,是一位家境殷实的农民的女儿。

    战争结束后,他独自在东京郊外租了间房子,老婆孩子都留在了妻子的娘家。

    对他来说,那里不过是休息的地方,他整天东奔西走,赚了许多钱。

    三年后,他忽然转变观念。可能是世事变迁,也可能是平日纵情酒色使得身体形同枯槁,不对,或许只是纯粹的“年纪已大”的缘故吧。万物皆空,多喝无利。买一套小房子,接来乡下的老婆和妻子……这段时间,他总是不自觉冒出这样的念头,就像淡淡的乡愁一般。

    是时候回头是岸了,用心编杂志吧。这件事……这件事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如何巧妙地摆脱那些女人。一想到这点,精明能干的他也是手足无措。

    “打算彻底摆脱……”文士笑了起来,“这真好,但你这小子究竟有几个女人啊?”

    变心(二)

    田岛想哭也哭不出来。想得越多,他更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这并非用钱就可以解决的事,如果真是这样,他倒不在乎花点钱,但那些女人是不会为了钱而放过他的。

    “现在回想,年轻的自己实在是太放荡了,得罪了太多人了。”

    他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不如对这位文士坦白一切,让他给自己支支招吧。

    “这话从你的口中说出,还真是奇迹。所有多情的人都会神奇地受道德的困扰,而这恰是吸引女人的其中一点。男人味足,手头有钱,年轻英俊,加上品德良好,这种男人最受女人欢迎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人家是不会让你轻易摆脱的啦。”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田岛用手帕抹了一下脸。

    “难道你哭了?”“没有,雨水把镜片弄湿了……”“不是,你语调都带着哭腔,真是多情的人……”协助走私,虽然不见得品德有多么高尚,但文士刚才的话却一语中的。田岛不仅是个多情的人,而且他对女人有一种虔诚的纯朴。正是因为如此,女人们才信任他、离不开他。

    “有好的解决方法吗?”

    “没有,如果是五六年前,你还可以到国外去躲一段时间,但如今,出国并非易事。索性,你把所有女人集合到一起,让她们一起唱一首《萤之光》……不对,唱《毕业歌》吧……唱毕,你再给她们颁发毕业证书,然后,你装着疯癫发狂,赤裸裸地夺路而逃。这方法一定管用。那些女人肯定会被你吓一大跳,再也不敢缠着你了。”

    这是什么鬼主意啊!

    “对不起,我还要坐电车,再见了……”“嗯,难道这样不好吗?索性我们一直这样走到下一站算了。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都非常关键啊。我们两个人商量商量,找个解决方法。”貌似文士挺无聊的,不肯让田岛一走了之。

    “哦,这不劳烦您了,我再想办法吧……”“不对,这事情你不可能独立解决好。难不成你想轻生?说实话,我很担忧你呢。和女人纠葛,闹到要轻生的地步,这种事是喜剧反而不是悲剧了。不,是闹剧才对。荒唐至极。没人会可怜你。你还是早日打消轻生的想法吧。嗯,我给你想个好办法吧。你去找来一位绝世美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让她假扮成你的夫人,再带上她去拜访你的那些情人们。这个方法保管奏效。那些女人肯定会不再纠缠你,她们会默默离开。怎样,你想试试吗?”就眼下的情况来看,倒也是个方法。田岛有一种想试试的冲动。

    行动(一)

    田岛决定尝试一下文士提议的方法。但有个问题。

    绝世美女。如果是丑女,随便在电车上绕一圈,都可以找到二三十个。这个世界是否真的存在凶悍大胆的美女,真的值得深思。

    田岛本来就对自己的容貌满意,不仅穿着时尚,也爱慕虚荣。只要遇上不算美丽的女人,他都会假装肚子疼,匆忙回避。虽然他的那些情妇个个都是风韵动人,但和“绝世美人”还是相距甚远。

    那天遇到初老文士,他随意给田岛出了一个荒唐的主意,虽然田岛对这个主意有点轻视,但他实在想不出更管用的法子来了。

    先尝试一下吧。说不定,在某个角落里,真的有这么一位绝世美女存在。田岛那双藏在镜片背后的眼睛,飞速地转动起来,让人顿觉忐忑。

    舞厅没有。咖啡馆没有。约会地点没有。全部都是面目狰狞的丑女。办公室没有。百货公司没有。工厂没有。电影院没有。裸体剧场没有。根本任何地方都没有。隔着栏杆朝女子大学里看去,混进某国小姐的选美大赛现场,溜进电影拍摄点四处察看,依然还是没有。

    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绝望的田岛独自走在新宿黄昏的黑市上。现在的他,甚至连找他的那些情妇都没兴趣了。只是想想,他都觉得惊悚不已。一定要想个方法,彻底摆脱她们。

    “田岛先生您好!”有人叫他,把他吓了一大跳。

    “请问你是?”

    “哎,太让人失望了,竟然这样问。”对方的声音就像乌鸦的叫声一样,难听极了。

    “啊?”

    田岛再认真地看了那女人一眼。刚才的他真是有眼无珠。

    实际上,他和这个女人认识。黑市商贩,不对,跑单帮的。田岛和这个女人做过几次走私生意,对这位女人的大嗓门和惊人的力气印象深刻。虽然娇小,却可以轻松提起十贯古代日本的重量单位,一贯约合3000~4000克。重量的东西。那时的她身上总有一股鱼腥味,衣服也满是星星点点的污迹,穿着一条裙裤,一双橡胶长靴,教人难分是男是女,简直就像个乞丐。每次和她做完交易,他总是飞速跑去把手洗干净。

    现在出现在田岛跟前的是一位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孩,她身穿洋装,气质优雅。身形娇小,连手脚都纤细得惹人疼,二十三四,不,二十五六岁的脸上挂着浅浅一笑的哀伤,神色中蕴藏着梨花般的清幽,简直就是一个优雅雍容的绝世美女。真让人意外,这居然是那个可以轻松扛起十贯重量的商贩。

    虽然声音有点不尽人意,但只要不说话,那就十全十美了。

    就选她了。

    行动(二)

    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特别是女人,只要换上一件新衣,就像变成另一个人一般。究其原因,或许原本就是一个异类。

    但像这个女人(永井绢子)彻底改头换面的例子,却是很少见。

    “看来你赚的钱真不少啊?穿上这套衣服显得特别漂亮。”

    “哎呀,瞧你说的。”

    那声音真是难听,那优雅的气质瞬间消逝。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但你很吝啬,终日砍价……”“不是,不是生意上的事。我打算不再做生意了。你呢?还在跑单帮吗?”

    “是啊,要不吃啥啊?”

    甚至连说话品位都那么低。

    “但你现在穿成这样,怎样跑单帮啊?”

    “我也是女人嘛,有时候也会装扮一下,去看看电影什么的。”

    “你打算今天去看电影?”

    “是啊,刚看完了,那电影貌似叫……足栗毛……”

    “应该叫《膝栗毛》吧。你独自去看电影吗?”

    “哎呀,和男人一起去看电影多奇怪啊。”

    “我就喜欢你这点,所以才找你帮忙。一个小时,不用,三十分钟足够了,借你的脸给我用用。”

    “有报酬不?”“一定不会让你吃亏的。”两个人步调一致地朝前走,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他们看的人是绢子,并非田岛。虽然田岛也算得上英俊潇洒,但站在美得不可方物的绢子身边,不过是黯淡无光的垃圾。

    田岛和绢子踏进了一间料理店。

    “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吃的吗?”

    “这个,最好吃的应该是炸猪排吧。”

    “那就来一份炸猪排吧,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还有什么好吃的?”

    “什么都有,你究竟想吃什么?”

    “我想尝尝这里的招牌菜。这里的招牌菜只有炸猪排吗?其余的呢?”

    “这里的炸猪排挺大份的。”

    “小气鬼,不问你了,我直接问厨师去。”

    浑身力气、食量非常人,却又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美女。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田岛边喝酒,边暗暗瞧着不停猛吃的绢子,边诉说着他的乞求。绢子一直在吃,也不知是否听清楚他说的话,从她的神色来判断,貌似对田岛说的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可以帮帮我吗?”

    “你真是笨蛋。这方法肯定不奏效嘛。”

    行动(三)

    对方出其不意的尖锐话语,完全让田岛猝不及防。

    “是的,不奏效,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帮助啊?我现在真的是进退两难了。”

    “你何苦把事情复杂化呢?爱就是爱,不爱就从别人的世界里消失,就可以了。”

    “这种事情太粗俗了,我做不出来。指不定,以后对方还会嫁给其他人,也可能另寻新欢。作为一个男人,应该让她们知道内心的感受和日后的计划,这是一种责任。”

    “哈,还说什么责任,既然分了手,还想着找人家打情骂俏?真是色鬼!”

    “喂!你说话客气点,否则我发火了。说话也要有个尺度。你光会吃。”

    “这里有金团吃吗?”

    “你还想吃?小心撑死。你这样是会患上恶疾的,我看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从进来到现在,你都没有停过,一直在吃。”

    “真吝啬!女人吃那么一点东西,很普通的事啦。每天念叨说‘哎,我吃饱了’的那些金枝玉叶,不过是在扮矜持,根本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要是我,有多少我都全部给你吃得丁点不剩。”

    “那你应该也吃饱了吧。这家店收费可贵了,你该不是顿顿都这样海吃海喝吧?”

    “别开玩笑了!我只有在别人请客的情况下才会这样尽情地吃。”

    “好吧,那你尽管吃吧,但吃完后,你得帮我了。”

    “但这样一点也不划算,为了帮你,我必须放弃工作。”

    “我会给你报酬,给足你做生意赚的钱。”

    “我只要跟在你后面,就这样走一圈就可以了?”

    “是。但是,我有两个要求。在那些女人面前,你一个字也不能说。就当我求你了。笑,点头,或是摇下头,最多就做这么多。还有就是,你一定不可以在别人面前吃东西。你在我面前,吃多少都可以,但不能当别人的面吃,最多只能喝杯茶。”

    “除了请我吃东西,你还会付钱给我吧?我得弄清楚,你老奸巨猾,实在是太抠门儿了。”

    “这你大可放心。我现在也是用尽全力了。如果这事情失败了,我就名誉扫地了。”

    “是传言中的‘腹水一战’?”

    “什么腹水?那是‘背水一战’。”

    “哦,这样?”

    绢子腼腆地吐了下舌头。田岛感到自己有口难辩。对方真是迷人,那种美丽世间少有。

    她竟一口气吃了炸猪排、炸鸡块、炸金枪鱼片、炸乌贼片、中国面条、鳗鱼、火锅、牛肉烤串、什锦饭团、鲜虾沙拉、草莓牛奶。

    吃完这些,竟然还要吵着吃金团。难道每个女人都吃这么多?不,或许说……

    行动(四)

    绢子住在世田谷,早上她跑去工作,下午两点后一般都没什么事情做。田岛和绢子约定,每个星期打电话约好碰面的地点,接着再一起去造访田岛的情人。

    几天后,两个人开始执行计划,他们来到一间发廊里,那里位于日本桥的某百货公司里。

    田岛喜欢妆扮,前年冬天,他偶然来到这家发廊烫发。发廊里的发型师姓青木,年约三十岁,也是传言中的战争遗孀。当时田岛根本没有主动勾搭对方,反而是对方主动送上门来。青木每天都在百货公司筑地的宿舍和日本桥的发廊之间奔波忙碌,但收入并不多,勉强可度日。看到这样的情形,田岛自愿拿出钱补贴她,在筑地,青木和田岛的关系已经众所周知。

    但是,田岛很少来到青木工作的发廊。因为在田岛看来,他这般英俊的男子经常出现在发廊里,是会影响到店面的正常营业的。

    “你好。”连问好也是冷淡的,“今天我带我妻子过来了。我把她从老家带了过来。”

    仅一句话,便可以看出成效。虽然青木也长得唇红齿白,算得上不可挑剔的美女,但和光彩照人的绢子相比,她就像乌鸦一样。

    两位美女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点头道好。青木满脸悲痛。输赢已成定局。

    前面也提到,田岛对待情人非常真挚坦白,时至今日,他都没有欺骗过自己的情人,也不曾说过自己是单身的谎话。但今天,妻子终于回归丈夫身旁。非但这样,他的妻子还是一位年轻美丽、气质优雅、知书达理的绝世佳人。

    和她相比,连青木都黯然失色,自愧不如。

    “替我妻子弄个头发吧。”田岛心血来潮,给了青木沉重一击,“你的手艺,在银座或其他地方可以说是最优秀的。”

    这并不完全是一句奉承话。事实上,青木的手艺的确非常好。

    绢子坐了下来。

    青木把白色的披肩给绢子垫上,接着松开绢子的头发。此时,她早已热泪盈眶。

    绢子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非常平和。

    田岛却抽身离去。

    行动(五)

    做完头发后,田岛悄悄来到发廊,塞给理发师一叠约一寸厚的纸币。然后,田岛似祷告般默默说了一句:“再会。”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说出来的声音竟是这般温柔,甚至还夹着一丝忧伤。

    绢子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青木也默默地为绢子整理裙子。田岛率先踏出了发廊的大门。

    别离,竟让人这般痛苦。

    绢子追了上来,她面无表情。

    “感觉挺好的嘛。”

    “什么好?”

    “头发很不错。”

    混账!田岛本想责骂绢子,但看到自己还处于百货公司内,只好强忍住没骂。青木这种女人,是肯定不会说长道短的。不仅不看重钱财,还常帮田岛洗衣服。

    “就这样终止关系了?”

    “是。”

    田岛感到无比孤独。

    “只是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离开你?那孩子还真没出息。她长得也很美丽啊,就那么一点气度的话……”

    “别乱说!‘那孩子’?不可以这般无礼。她太温顺了,和你不是同一类人。简而言之,你无须多言。你那乌鸦一般的叫声,每次都快把我逼疯了。”

    “哎呀!太吓人了。”

    哇!这玩笑真是太无趣了。田岛接近崩溃的边缘。

    田岛很古怪,每次和女人出去,都会提前把钱包递给女人,让女人去结账,而自己却在一旁装着对金钱毫不在乎的样子。但截至目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私自拿他的钱包的钱去购物。

    但是,那位声称自己被吓个半死的女人,却有恃无恐地做出了这样的举动。百货公司里有各式各样的高档货物。绢子明目张胆、不假思索地挑选出当中的高档物,并且都是格调高雅、品位不错的东西。

    “你应该也要懂得见好就收。”

    “吝啬鬼。”

    “你不会又打算吃东西吧?”

    “这个,我今天暂时不吃了。”

    “钱包给我!不可以花费超过五千元了。”

    事到如今,田岛也把虚荣心弃之不顾了。

    “我没花那么多。”

    “没有,你花了。等下我查余额就清楚了。你花了不少于一万了。上次你吃的那顿饭,价格也很昂贵。”

    “既然这样,我们的约定还是拉倒吧。反正我也不想整天都跟在你屁股后面瞎逛。”

    接近胁迫的语言。

    田岛无奈叹了口气。

    蛮力(一)

    田岛也绝非普通人。只协助走私一项,田岛轻易就赚了几十万,也算得上头号人物。

    根据田岛的性子,是不可能忍气吞声,看着绢子肆意乱花的。总之,如果他觉得这笔钱花得不值,他是必然会想出方法来弥补自己的。

    禽兽!别得意忘形!走着瞧,迟早会让你见识到我的厉害。

    和其他情人分手的事情,暂且抛后,最重要的是要彻底搞定这个女人,要让她变成一个客客气气、性格温和、淳朴而含蓄的女人,分手的事情暂且延后。照目前的状况,这挥霍无度,事情根本无法顺利完成。

    胜利的秘诀就是:面对敌手,半推半就。

    田岛从电话本找到绢子的住址,带上一瓶威士忌和两袋花生米,他打着让绢子请吃饭的主意,猛地灌威士忌,接着再装喝醉倒下,那全部事情都任由自己操控了。关键的是,这个方法可以省钱。至少,他可以不用花费住宿的钱。

    连田岛这样一个在女人面前自尊自傲的人,竟然想出了这样恬不知耻的方法来,看来,他貌似开始有点不妥了。可能是绢子花钱如流水的举动,把他给逼到崩溃的边缘了。色字头上一把刀,即使这样,但如果人太迷恋金钱,终于为物欲奔忙的话,貌似结果也不会太好。

    田岛是由于太怨恨绢子,才想出这样一个卑鄙的方法,最终,反而害自己差点命丧黄泉。

    黄昏,田岛来到了绢子位于世田谷的住处。那是一栋陈旧,散发着阵阵霉味的两层小楼,仿佛有阴气袭来。绢子的房间位于楼梯口的第一间。

    他敲敲门。

    “请问是谁?”

    熟悉的乌鸦声传来。

    房门被打开了,田岛大惊失色,他当场愣住了。

    肮脏。腐臭。

    乌烟瘴气。散发着黑色油光,凹凸不平的榻榻米。整个房间一片狼藉,堆满了油罐、苹果箱、酒瓶、裹住的杂物、鸟笼、纸屑,几乎没有人插足的地方。

    “怎么?是你啊?你来这里做什么?”

    此时的绢子,身穿的仍旧是几年前那件沾满油污的裙裤,和叫花子无异,甚至无法让人从中辨别出她的性别来。

    房间的墙壁上,贴着唯一一张标会公司的宣传海报。窗户上甚至没有窗帘。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就住在这里?一只昏暗的灯泡,四周一片狼藉。

    蛮力(二)

    “我是想来找你玩的。”田岛觉得从未有过的恐惧掠上心头,说话声调听起来就像乌鸦的叫声一样,和绢子的声音无异,“但貌似我来得不是时候,我还是下次再登门拜访吧。”

    “你定是有什么预谋才来找我,你这个人不会做没益处之事的。”

    “没有,我今天真是……”

    “爽快点吧,不要扭扭捏捏的。”

    话转回来,这间房间真的挺恐怖的。

    难道自己一定要在这里喝完一整瓶威士忌吗?早知道这样,不买这么贵的威士忌了。

    “我不是扭扭捏捏。你这里实在是太脏了,你就不可以弄得稍微整洁点吗?”

    田岛苦痛至极。

    “我今天太累了,背了太重的货,刚才睡醒。是了,我这里有好东西。进来吧,我便宜卖给你。”

    绢子貌似是想和自己做生意。只要有钱赚,哪管脏不脏呢。田岛脱掉鞋,在榻榻米上找了块勉强还算整洁的位置坐下,连外套都没脱。

    “咸鱼子干,你喜欢吗?我印象中你会喝酒吧?”

    “我最喜欢吃那个了。你有吗?拿来请我吃吧。”

    “别开玩笑,给钱。”

    绢子理直气壮地朝田岛伸出了右手。

    田岛嫌弃地撇了撇嘴。

    “你可真是一点儿亏也不肯吃啊。手拿回去。我才不稀罕你的鱼子干。你还是留着喂狗吧。”

    “我本想给你打个折呢,真是笨蛋。这可是地道货,味道非常好。别硬扛了,给钱。”

    绢子动了动身体,一点缩手的意思都没有。

    倒霉的是,田岛确是非常喜欢鱼子干。只要可以拿它来下酒,田岛就不管不顾了。

    “那给我来一点点吧。”

    田岛满脸不乐意,朝绢子手上放了三张钞票。

    “还要四张。”

    绢子一脸平静。

    田岛大吃一惊。

    “混账,适可而止吧。”

    “小气鬼。你可不可以干脆点,一次吃个痛快吧,我总不能把一条咸鱼干切开两半来卖吧?小气鬼。”

    “好,那就吃个痛快。”

    绢子这句话,激起了田岛的怒火。

    “给你,一、二、三、四,一共四张,够了吧?收回你的手。世上竟然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真想看看你父母是怎样的人。”

    “我也想瞧瞧,我想狠命地打他们一顿呢。就这样扔下不管不顾,即使是大葱也会坏掉啊。”

    “怎样,难道还想和我说你的身世?我可不感兴趣。我要一只杯子。接着,我就要尽情喝我的威士忌,吃我的鱼子干了。嗯,我还有些花生米,这送你算了。”

    蛮力(三)

    只用了两口,田岛便把一大杯威士忌灌进肚子里。田岛本想着一定要让绢子请客的,不曾想到,却中了绢子的圈套,被迫以高昂的价格买下所谓的正宗鱼子干。绢子手起刀落,不一会儿就切好一大堆鱼子干,用肮脏的海碗装了一大碗,接着撒了一把味精在上面。

    “试试吧。味精当免费赠送的。不必介怀。”

    一次怎么可能吃得完这么多的鱼子干?竟然还把味精撒在上面,真是糟蹋食物啊。田岛一脸愁容。即使用蜡烛烧掉七张钞票,他也没有此刻这般痛心。真是浪费。多此一举。

    田岛几乎要哭出来了。他用手拿起碗底仅有的几块没沾有味精的鱼子干,送入口中。

    “你会不会自己煮饭吃?”

    田岛问。

    “非得做的话,还是会做一点的。但我嫌麻烦,不想自己动手。”

    “会洗衣服吗?”

    “可别小瞧人,我可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爱干净的人?”

    田岛木然地环顾了一圈在那个脏乱不堪、恶臭阵阵的房间。

    “这房子本来就不干净,根本没法整理。并且受我生意影响,不管怎样收拾,这里总是不整洁的。给你瞧瞧我的壁柜吧。”

    说毕,绢子猛地拉开了壁柜。

    壁柜里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发出金色的光芒,甚至还有一股清幽的香气。抽柜、梳妆台、装行李的箱子,有三双精致的鞋子摆在鞋柜上。可能,这壁柜便是这位声音如乌鸦叫声一般的灰姑娘的后台吧。

    接着,绢子用力关上了壁柜,坐了下来,位置离田岛有一段距离。

    “一个星期梳妆打扮一次就够了。反正我也不需要去取悦男人,我平时都是这样穿。”

    “话虽如此,但你这裙裤也着实太脏了,真是不干净!”

    “为何?”

    “很臭。”

    “装腔作势般文雅,一点用也没有的。你不是也常有一身酒味?这味道也是很不好闻的。”

    “大家都差不多啦。”

    脏乱的房间、乞丐一般的绢子,微醺的田岛对这些貌似毫不在意了。现在,他想执行的是事先制定的计划。

    “我们的关系有那么好啦?已经可以随意斗嘴了。”

    这种话语,也是露骨的勾引,但是,只要是男人,碰到这样的场景,即使是大人物、大学者,偶尔也会说出这样的蠢话来勾引女人的。并且,通常这样的做法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蛮力(四)

    “钢琴的声音?”

    田岛感到困意袭来。他眯着眼睛,仔细聆听远方传来的广播声。

    “一看就知道你是个音痴,难道你也懂音乐?”

    “笨蛋。看来你还不清楚,我可是个音乐迷。我可以听上一整天的名曲。”

    “这曲子是?”

    “肖邦的曲子。”

    不过是胡说。

    “哎?我还觉得是越后狮子呢。”

    两个音痴间的胡说八道。田岛觉得有点沉闷,连忙转移了话题。

    “话说回来,你谈过恋爱吗?”

    “笨蛋!我可没有你那么淫乱。”

    “难道你就不会说句好听点的话?品位真低。”

    田岛忽然感到闷闷不乐,又大喝了一口威士忌。他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但是,如果现在半途而废的话,那么自己美男的称号可就保不住了。不管怎样,自己都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恋爱和淫乱,两者之间是不可等同的。你不明白,我来告诉你吧。”

    说毕,田岛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寒意,为自己那让人讨厌的语调。不能这样下去了!虽然时间尚早,但索性还是装着喝醉,倒下去好了。

    “哦,喝高了。我喝多了。醉了。允许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不可以!”

    坚决的、如乌鸦一般的声音传来。

    “还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看穿了你的诡计。想在这里睡,先拿出五十万,不!一百万吧。”

    全部的策划都落空了。

    “你发什么火?我喝高了,让我在这里……”

    “不可以,你立刻出去!”

    绢子打开了房门。

    田岛无计可施。他准备使出最低级最拙劣的手段,想要一把拥绢子入怀。

    绢子朝田岛重重打了一拳,田岛发出奇怪的惨叫声。刹那间,他记起绢子身上拥有随意拿起十贯重量的蛮力,浑身战栗不已。

    “放过我吧,强盗!”

    他迷迷糊糊地叫道,赤脚奔向走廊。

    绢子镇定地把门关上。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田岛的声音。

    “那个,抱歉,我的鞋还在里面,此外,麻烦你,请借我细绳之类的东西,如果你有的话。我的眼镜架坏掉了。”

    作为俊男,田岛今日遭受了史无前例的巨大羞辱。虽然心中愤愤不平,但他还是拿着绢子借给他的红带子修好了镜架,接着把红带子绕到耳朵上。

    “感谢!”

    田岛吼道,他有点自暴自弃。下楼时,他不小心踩了个空,滚下了楼梯。又一次传来尖叫声。

    冰凉的墙(一)

    但是,田岛总觉得自己为绢子花费得太多了,自己吃亏了。他生平还没做过这种吃亏的生意。如果不想方设法赚回本金,那就真的太亏了。但是,绢子却又是勇猛异常,胃口极好,而且贪得无厌。

    春光明媚,田岛却郁郁寡欢。滚下楼梯的那场闹剧结束的四五天后,田岛重新配上眼镜,脸上的瘀肿也消退了。他打了个电话给绢子。他是想试试思想战这个方法。

    “喂,我是田岛。上次是我喝高了。”

    “单身女孩不免会遇到这样的情形。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嗯,后来我想清楚了。我要和情人们全部划清界限,买栋房子,把妻子和孩子接来这里,营造一个快乐的家庭。从道德层面来看,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你这番话真让人糊涂。只要是手头稍有一点钱的男人,不是都会有这种没志气的想法吗?”

    “我是想问你,这是否是一件好事?”

    “挺不错的啊。你钱够了吗?”

    “别光扯钱……道德,换言之,你是怎样从思想层面来看待这个问题的?”

    “我才懒得思考你的事。”

    “嗯,可能吧?但是,我认为这是件好事。”

    “你觉得好就可以啦。我要挂了,我可不想浪费时间和你讨论这些事。”

    “但对我来说,这事情关乎性命。我感觉我一定要看重道德。帮帮忙,帮帮忙,我想做件好事。”

    “真奇怪!难不成你又想借着喝醉占我便宜?告诉你,不可能。”

    “不和你开玩笑。其实人心本来都是善的。”

    “我要挂电话啦,你没什么事了吧?我一直憋着尿,急死了。”

    “等等。一天三千,怎样?”

    思想战忽变成和金钱相关的话题。

    “管饭吗?”

    “放过我吧,这段时间我收入也不好。”

    “给一万我才帮。”

    “那五千吧?求你了,这事可关乎道德。”

    “我要尿尿,不要和我讨价还价了。”

    “五千,求你了。”

    “真是个傻子。”

    一阵笑声传到田岛的耳中。貌似,绢子已经答应了。

    冰冷的墙(二)

    既然这样,就要尽可能地利用绢子,每天只能给她五千块钱,不可以再给她任何的水或面包了,并且要往死里使唤她,否则就亏大发了。慈悲是大忌,终会引火自焚。

    虽然挨了绢子一记重拳,但田岛也找到了运用绢子那身蛮力的方式。

    田岛有个情人叫水原惠子,年龄还不到三十岁,是位画技普通的西洋画家。水原租住在田园调布,她租了两间公寓,一间自住,一间用来当画室。田岛还记得自己初见水原的场景,那天水原拿着一封介绍信来到《方尖塔》,她腼腆地说自己什么画都愿意画,无论是插图还是边角画。那副表情可爱极了。那时田岛就下定决心,自己要帮助这个女孩。她跟人接触的态度从不强硬,不喜欢说话,很容易就哭出来。但她从不会放声大哭。她哭的样子就像个小女孩一般,非常惹人怜惜。

    但要和她分手,有个难题。她有一个哥哥。他在满洲部队里生活了很久,并且自小就粗暴不堪,长得魁梧壮实、健硕高大。第一次听惠子说起自己有个这样的哥哥之时,田岛就感到隐约的不安了。对俊男子来说,情人的哥哥是军曹或伍长,是一件异常晦气的事情。

    她的哥哥刚从西伯利亚回来,现在貌似正住在惠子的公寓。

    田岛一点也不想见到惠子的哥哥,他想把惠子约到其他地方见面,但都失败了。

    “惠子是我妹妹。”

    说话掷地有声,一定力大无穷。她哥哥果真在家。

    “我是杂志社的,想找水原老师商量一下画画的事情……”

    田岛的声音都颤抖了。

    “不可以,她生病了。估计这段时间都没法工作了。”

    真倒霉。由于畏惧他哥哥,便一直没和惠子说分手,这样对惠子来说也是不公平的。此外,惠子没法工作,家里还有个哥哥,日子一定过得紧巴巴的。相反,或许现在正是最佳时机。上门拜访病人,再偷偷给病人塞点钱,即使是当过兵的哥哥,也不会立马就打过来的。或者,他哥哥对自己的谢意比惠子的还要强烈呢,伸出手和我握手呢。如果对方真的动粗……就让永井绢子那身蛮力发挥其用武之地了。

    这是物尽其用。

    “听我说,那里住着一位粗鲁的男子,虽然不大可能发生,但要万一对方真的动起手来,你也要稍微地制止一下他。不要担忧,那家伙只是中看不中用。”

    田岛用词谨慎,这还是他首次对着绢子说这样小心翼翼的话。

    (待续,这是太宰治最后没有完成的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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