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至上-与虎谋皮智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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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治并非是人的属性,人类永远从属于人际逻辑。

    政治逻辑是讲敌我,讲斗争,而人际逻辑则讲亲情,讲疏亲。前者是原则,后者是现实。当原则与现实反差过大,落入其中的人就会疯掉。

    谁关系硬,就承认谁

    1942年,杜月笙55岁,居山城重庆。

    杜月笙异想天开,竟让日本特务梅机关帮他从香港往外捞人,是因为他早就看透了日本人。

    他实际上是看透了人,看穿了人之本性。

    抗日之战,中日对垒,这是两个国家、两个民族的生存之战。但具体到前后方的具体行为人,却是千奇百怪、各怀心机。

    不见得上了战场的日本兵就一定真的憎恨中国人,至少中国共产党八路军那边就有从日兵阵营逃过来的统战成功者,因为有些人是被强征入伍的,并非出于本意;也不见得日本国内的人士就一定不支持战争,大时代背景下每个人的选择,取决于人性的本源与他所居处的位置。

    于上海而言,梅机关已经把这块地盘经营得七七八八了。“76号”自己扎堆斗个不休,军统特工在针对中储券的杀人大战中败下阵来,被迫求和。

    可以说,在上海的日本特务机关已经无所事事、闲极无聊。杜月笙趁此机会,让他们去抢困于香港的各界名流,这才叫“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正好的事”。既可以抢功,又可以给正冲向香港的竞争特务机关添添堵。

    上海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整个在上海的军统组织被日本人连窝端了,特工最高负责人陈恭澍被逮。

    据陈恭澍本人事后回忆,他在午夜前往联络站时,忽然看到联络站有灯光一闪而灭。当时他心里七上八下,心说:会不会有事?不会有事吧?一边想一边去了,一敲门,没想到正和开门的日本特务撞了个脸对脸。

    当时,陈恭澍于午夜的上海长街上搏命狂奔,两个日本特务在后面穷追不舍,终于把他追上,当场生擒。

    捉回来之后,陈恭澍还想假装路过的百姓,但先前被捕的特工供出他是军统驻上海最高负责人。日本人闻言,当时就疯掉了,立即搬出珍藏的清酒,狂饮之后,醉醺醺地对陈恭澍说:“走起!”

    走就走。落入敌手,陈恭澍下了决心:“任你刑讯逼供,老子有死而已,决不招供。”

    他大义凛然地跟着日本人走,到了机场,被日本人拉上了飞机。

    飞机降落之后,陈恭澍下了飞机一看,差点没昏过去:被弄到日本来了,这下好了,想逃都没指望了。

    特务们带着陈恭澍在日本到处乱跑,见到日本政要就介绍:“这位是中国军统在上海的最高负责人陈先生,大大的厉害。”

    所有的政要一起向陈恭澍弯腰大鞠躬,口称:“请多关照,拜托了。”

    陈恭澍听了直翻白眼,无言以对。

    然后,日本人带他去了箱根温泉,让他和日本女人一起洗澡。陈恭澍大义凛然:“休想用美人计勾引我。”

    是否和日本女人一起洗了温泉,这事陈恭澍机智地回避了。但他自述,从日本回来后,日本特务们就冲他狠命鞠躬:“陈先生,上海这面的工作,拜托了。”

    当时,陈恭澍就急了:“有没有搞错?我没有变节投降,凭什么让我替你们主持工作?”

    “你不主持谁主持?”日本特务们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在这里,你的特工水平最高,当然由你来主持。”

    陈恭澍说:“陈某才疏学浅……”

    日本人道:“听说过宋子良乌龙案吗?”

    陈恭澍说:“当然听说过,你们日本特工被一个假的宋子良玩到吐血。”

    日本人说:“你看到了,这就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特工的正常水平。如何提升日本特工的能力,就全靠你了。”

    陈恭澍满怀郁闷地走进日本人为他准备的办公室,瞪眼一看,差点没惊得昏过去。

    日本特务机关里坐满了被俘的重庆特工,都苦着一张脸。原来,日本人这边缺人手缺到了已经失去理性的程度,逮到水平高的重庆特工,劝降都顾不上,直接塞进来强迫干活。

    从此,陈恭澍就带着他的老部下们在日本特务机关工作。

    所有为日本人工作的前重庆特工都在千方百计联系重庆,要求默认自己打入了敌人心脏。重庆那边的承认原则是,谁有门路,谁关系硬,就承认谁。陈恭澍是戴笠最赏识的人,所以很容易被重庆列为深入敌巢的好同志。至于没关系、没门路的小特工,不投降就会被日本人处决,投降就会被军统处决,总之,没活路。

    这就是人类社会永恒而残忍的法则,处于利益核心边缘的人永远不会有机会。

    杜月笙洞穿这一法则,他知道,自己的要求不会被梅机关拒绝。

    事实确实如此。

    凡是我的人,暂不考虑

    尽管获得了日本特务梅机关的帮助,但战火之中的大抢救仍然艰难无比。

    杜月笙坦承这是他人生中最艰苦的战役。

    当初和戴笠一起开抢救名单时,杜月笙咬牙说道:“凡是我的人,暂不考虑。”

    戴笠一句话也没说,理所当然地认可了这条规则。

    说不考虑,那是假话。真正让杜月笙痛苦的是,香港不是上海,上海有个万墨林顶雷,凡属倒霉的事都推给他。但在香港,能指挥青洪两帮的,只有杜家人。如果杜家人先走,那就谁也抢不出来了。

    所以,杜月笙专门给家中拍了个电报:金三哥和陶先生一日逃不出香港,杜门中人包括太太和少爷在内一个也不许离开。

    这就是说,姚玉兰惨了。

    徐采丞赶赴上海,通过梅机关的运作,弄来一条船,还借到一架日本军用飞机,然后飞到香港,挨个通知撤离。飞机上当然有姚玉兰的位子,但姚玉兰惨笑着说:“我这边人多着呢,走不了。何况杜先生有打招呼,譬如说陶希圣不曾脱险,我不能走。”

    姚玉兰死守香港,她的家就成了东躲西藏的杜门中人的联络中心。杨虎的太太陈华看不过去她一个弱女子留守香港,于是冒着危险留了下来,两个女人同进共退。当时,姚玉兰非常感动,对陈华说:“从今以后,咱们俩命运相连,但愿你跟着我能够死得不冤。”

    说完这一番悲壮、凄凉的话后,两人开始考虑逃亡计划:怎么个逃法呢?

    走起!

    怎么个走法?

    从香港走出来,“呼哧呼哧”走到深圳,再从深圳走出来,沿东江“吭哧吭哧”走到韶关,到了韶关继续走,可以走到桂林,也可以走到河源。

    要走多久?

    不走就是个死,你掂量着办吧。

    路途遥远,全靠步行,没有吃喝,这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沿途关卡重重,一旦被日本兵抓住,有死无生。更兼敌伪军队,强梁出没,土匪无形,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得过去,完全是未知之数。

    未知之数也得走。按计划,先派了杜月笙的弟子陆增福,提着脑壳前头探路,看到底能不能走过去。陆增福素有“飞毛腿”之称,这门绝技从未得机会施展,这次终于用上了。他“呼哧呼哧”地走了一遭,平安抵达惠阳,立即拍了封超长的电报,指点后面的人马。

    第二批是杜门两员大将顾嘉棠与芮庆荣,此二人文能识字、武能杀人,他们已经不是探路,应该是联络沿途黑道人士。

    连续两路人马平安逃出,困在香港的诸人大为振奋,立即结伴出发。

    说到走,实际上连香港都走不出来,一出门,四处都是疯狂抢劫的人群。幸亏抢劫者中有青帮弟子竟然认出了杨虎的妻子陈华,却不认得姚玉兰。

    陈华和姚玉兰不仅让青帮弟子帮她们弄到了日本人颁发的回乡证,还有张奇怪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心胃气痛散。”

    这些人就拿着这么张纸条,从香港走出来,沿途遇到土匪强盗,只要把纸条一亮,对方立即抱拳而退。估计这是江湖道上相互联络的暗号。

    各路人马,人手一张纸条,走出了沦陷区。

    有钱有闲,也会惹祸

    杜月笙应该是跟金廷荪的关系闹僵了。虽然双方谁也没做过任何解释,但这应该是真的。

    从一开始,杜月笙就把抢救金廷荪当成最重要的工作,但金廷荪根本不领这个情。当然,走出香港还需要听从杜门中人的安排,但金廷荪走到河源,杜月笙的人就在救济站等着他,可是金廷荪一言不发,掉头而去。

    从此,金廷荪就神秘地消失了。直到抗战胜利后,杜月笙才发现,金廷荪就躲在宁波,自己开了家杂货铺,平静度日。

    很明显,金廷荪生了杜月笙的气,但为什么呢?猜测起来,应该是杜月笙担心金廷荪当汉奸,说的话被金廷荪听到了,这让金廷荪非常悲愤。

    另有一位汤漪汤老爷子,是段祺瑞时代的政府要员,因为怕他被日本人强行利用,杜月笙把他抢到了香港。岂料香港一日之间沦陷,61岁的汤老头被迫在暮年万里跋涉,抵达重庆,到了地方,说了句:“哎呀妈啊,累死老夫了。”往地下一坐,就真的死了。

    当时,杜月笙哭成了泪人,因为在香港时,他和汤老头最谈得来。老汤经历了无数风雨,指点杜月笙不知多少次。如今,师友溘然长逝,杜月笙自然悲痛万分。

    厚殓了汤漪之后,杜月笙派人去北平找到汤漪的家人,将他们一路护送到了重庆,由他照料供养。

    这边正手忙脚乱安置万里逃亡而来的难民诸友,上海忽然报急。

    日军突入租界,租界的英法士兵象征性地抵抗了一番后就缴出枪械,乖顺如绵羊,被日本人押入俘虏营。

    《申报》记者赵君豪是杜月笙的学生。自打上海沦陷以来,他就在租界继续写稿,宣传抗日,打击汪伪。这天,他正在报社奋笔疾书,突然工友跑来告诉他:“不好了,君豪,你快跑,日本兵已经占领了报社,第一个要抓的就是你。”

    赵君豪怒火中烧,将笔往地上一扔,说:“我堂堂七尺男儿,头可断,血可流……跑也要从前门跑,决不像老鼠一样从后门逃掉。”

    于是,赵君豪大踏步地走到前门,看到门两侧各有一名日本兵持枪而立。见他要出门,两名日本兵恶作剧,故意把两柄刺刀交叉,要出门就必须从刺刀底下钻过去。还没等他钻,远处一群特务气势汹汹而来,分明是来抓他的。

    万般无奈之下,赵君豪含着眼泪,从日本兵的刺刀下钻过,然后撒腿跑开。

    可是,整个上海都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他能够逃到哪里去呢?

    赵君豪走投无路,跑进一家西餐馆,失神坐下。侍者过来问:“先生要吃点什么?”

    “牛排,要三分熟。”赵君豪机械地回答。

    “拜托,三分熟,那还是块生肉。”侍者道。

    “哦,那就五分熟好了。”赵君豪道。

    “五分熟?没有牛排,只有蛋炒饭。”侍者冷冰冰地说。

    “没牛排你还说这么多?那就来蛋炒饭。”赵君豪愤然道。

    蛋炒饭上来,赵君豪根本吃不下,坐在那里默默流泪。过了很久,他突然醒过神来:我应该去恒社看看,那里的兄弟肯定会帮助我逃走的。

    于是,赵君豪匆匆去了恒社。恒社弟子正在忙着大举逃亡,见到他就说:“君豪快来,不走就来不及了。”

    就这样,赵君豪跟着恒社弟子逃到了重庆,向老师杜月笙哭诉。杜月笙铁青着脸,听完后说:“给君豪来一碗蛋炒饭。”

    然后,杜月笙吩咐身边的人:“以我的名义,每天拍一封电报,让吴开先立即撤出来。如果他落在日本人手中,必死无疑。”

    但已经迟了,杜月笙的得意弟子之一、上海地下党组织部副部长吴开先,在上海已经被捕。

    被捕的人不止吴开先,还包括中央常务委员蒋伯诚、秘密联络员王先青,以及杜月笙的管家万墨林。实际上,这在上海特工战史上又称为“驻沪大员一网打尽”,全被日本人连窝端了。

    吴开先被捕,要怪就怪他老是乱发奖金。有个门卫沈守良替吴开先管理杂务,吴开先有事没事,就给沈守良发点奖金。沈守良钱太多花不掉,就天天出去玩,不料被特务发现,逮到他好一顿暴打,打得沈守良精神错乱,供出了吴开先的秘密藏身之处。

    中央常务委员蒋伯诚被捕,说起来更是气人。蒋伯诚的爱妻杜丽云美貌如花、风情万种,以前是个平剧(京剧)演员。她最怕寂寞,一定要和闺蜜热热闹闹逛街买包包才开心。蒋伯诚再三跟她说:“你不要往外跑了,太危险,被特务发现,会连命也丢掉的。”

    杜丽云道:“不要紧,我就出去一会儿,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

    杜丽云出了门,哪儿人多往哪儿去,看朋友,疯狂购物,听戏,看电影,发现男人对自己的回头率猛增,顿时大为欢喜。回家路上,发现很多帅哥跟着自己,不时冲自己挤眉弄眼吹口哨,杜丽云更加开心。

    到了家门口,后面的帅哥们突然拔出手枪,冲上前先行把她给控制住。其余的帅哥冲进门去,少顷,都诧异地踱出来,对她说:“杜丽云,怪不得你老公不打断你的腿,还让你跑出来,原来……”

    原来,鼎鼎大名的中央常务委员蒋伯诚前段时间突然中风,瘫痪在床,不能动弹。

    他不瘫痪,杜丽云还真不敢出门乱跑。正因为他爬不起来,才让杜丽云跑出家门,把特务给招来了。

    招来是招来了,但特务也愁得不行,拿这个瘫痪者怎么办呢?拉去宪兵队用刑?算了,就别抬个瘫子到处跑了,原地监视吧。

    不久,与蒋伯诚单线联系的秘密联络员王先青来跟他接头时,被一群特务拿枪口抵住,也给抓住了。

    接下来是万墨林。

    万墨林在半夜里和老婆在床上睡得正香,忽然感觉气氛不对,睁开眼,只见床前气势汹汹地站了一大排日本兵。见万墨林睁开眼,日本兵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大喝道:“你的,睡女人的不要,良民证的有?”

    “有!”万墨林神态自若,从枕头下掏出一张特别通行证,递给日本兵。

    日本兵接过,撕得粉碎,再向万墨林一伸手:“你的,特别通行证的有?”

    万墨林当时就傻了,说:“不是,你刚把我的特别通行证给撕了……”

    日本兵道:“特别通行证的没有,孬民的干活,抓起来的有。”

    于是,万墨林也被抓走了。这是他二进宫了,替杜月笙做个管家,代价好沉重。

    外边,就剩下一个徐采丞了。他开始四处奔走营救。

    这时候,杜月笙拍来电报。

    政治逻辑与人际逻辑

    杜月笙拍电报的这台发报机已经被日本人破获,在场的日本人收到电文,还真给徐采丞送去了。

    电报上,杜月笙指点徐采丞,要救吴开先、蒋伯诚、王先青、万墨林4人易如反掌,只要让那些刚刚从香港被抢回上海的怪人出面,即可化繁为简。

    如前所述,从香港抢回到上海的那拨人原本就是段祺瑞时代的安福系要人。当初戴笠之所以命杜月笙把这些人从华北抢到香港,就是因为他们与日本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随时都有可能当汉奸。必须把他们抢到香港,每天一锅鱼翅养起来,才能避免他们给抗战添乱。

    这拨人在香港吃了杜月笙几年,现在杜月笙要盘活这笔闲置资产,让他们去捞人。

    那么,现在这拨人在上海跑来跑去,日本人就不逼他们当汉奸了吗?

    不逼了,汉奸的席位已经满员了。前者“76号”胡兰成恶斗李士群,就是因为汉奸数量严重超标,诚如李士群所言,汉奸这么多,不斗行吗?

    前者如张啸林,名气那么大,赫赫有名的“上海三大亨”之一,都没机会在汪伪政府这边捞到个席位,更遑论这些段祺瑞时代的过气人物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所谓世易时移,当初那些最具汉奸潜质的人这时候已经失去了汉奸价值,可以跑出来撒欢了。

    于是,老外交部部长颜惠庆出马,去找日本人协商:“说吧,要多少钱才放人?别犟了,什么中日战争,说起来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到底收不收钱?不收我们可换人了……”

    吴开先获释后,记述他被捞出来的过程,这样写道:

    (民国)31年(1942年)三月十八日晚间,予突被捕,直至十月十一日经徐采丞先生之多方设法,始得恢复自由。徐采丞先生处已电积尺余,均为月笙先生探询情形,拨款营救,并嘱接济家属之电。采丞先生奉命唯诺,为予奔走达数月之久。一面请颜惠庆先生出面说情,一面向日方军政人员致送厚礼,并对看守狱卒以至承审人员,予以厚赂,闻月笙先生个人,耗费在百万元以上。

    吴开先写了这么一大段文字,是为了感谢杜月笙的营救、缅怀牢狱斗争的岁月吗?

    非也!这实际上是吴开先的辩白书。

    话说吴开先获释,引发了他的同乡发小、小学同学、大学同学、“杜月笙三大优秀弟子”之一的吴绍澍的愤怒。

    吴绍澍质问道:“吴开先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被日本人抓走,如果他没有屈膝投降,没有叛变投敌,日本人会放了他?难道日本帝国主义不是食人恶魔,而是万家生佛不成?”

    “还有那个杜月笙,谁不知道他把怀孕舞女种了荷花?把自己老婆的情夫蒸熟了吃掉?这个大流氓,他的管家两次被日本人抓走,都平安无事地放回,而上海的地下工作一次次遭到人为破坏,无数志士遭到日本帝国主义的屠刀杀害。人民群众想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杜月笙和他那双手染满志士鲜血的罪恶管家都起了什么坏作用?”

    吴绍澍为什么要跟吴开先过不去呢?

    这里面其实有个秘密。据胡兰成回忆,“76号”李士群实际上从来不抓军统的人,只抓团系的人,也就是蒋经国的人,就是吴绍澍的人。所以,军统特务才能够在上海大开杀戒,而团系吴绍澍却毫无进展。

    也就是说,当时的特工战,双方都是有选择地抓人、杀人,吴开先和杜月笙是与汪伪心照不宣、有默契的一方,吴绍澍却是吃大亏的一方。所以,吴绍澍恨死了老同学吴开先,连带着恨死了杜月笙。

    这也种下了此后蒋经国上海打老虎,为团系报仇,又一次抓捕万墨林的后续事件。

    群议汹汹,风雨欲来。

    参政会中,有人提出对吴开先进行公开审讯,究其叛变通敌之罪。

    当时,蒋介石坐困愁城。他不能说公众对吴开先的质疑没有道理,吴绍澍所运用的是永恒正确的政治逻辑,但政治并非人的属性,人类永远从属于人际逻辑。

    政治逻辑讲敌我,讲斗争,而人际逻辑则讲亲情,讲疏亲。前者是原则,后者是现实。当原则与现实反差过大,落入其中的人就会疯掉。

    蒋介石终究不能违背绝对正确的政治原则。吴开先虽未被究责,但也被迫淡出政治中心。

    吴开先哭诉说:“予居重庆凡三年,一无工作。月笙先生知予素无积蓄,时予资助,每一晤及,辄询问起居,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这就是吴开先搞地下工作搞到最后,侥幸生还,却连饭都没得吃的原因。这辰光,不管是那年月还是此后的未来,但凡人类社会的政治逻辑与人际逻辑相冲突,此类事件就会重复发生。

    升官自有升官的道理

    1942年10月,杜月笙响应蒋介石开发大西北的号召,出了趟远门。

    这次出行,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杜月笙所到之处,万众追捧。这种人生的崇高成就,弥补了他少年时代被人无视的巨大心理失落感。

    在成都,有个从民国初年就在上海担任水师统领的120岁的老先生,听说杜月笙来了,不顾年纪老迈,赶了150里的山路,见到杜月笙,就上前捉住他的手臂,大声喊道:“月笙,月笙,你我20年不见面了啊!”

    20年前,这老头100岁,而当时杜月笙正二十七八岁,率“小八股党”崛起上海滩,很难想象这两个人有什么交集。

    到了临潼,当地袍哥以红灯相送。如果杜月笙接了这灯,就是袍哥的人。只要在袍哥的地盘上,所到之处随意吃喝;袍哥的人到了他的地盘,也要享受同等待遇。

    杜月笙没有接这盏灯,理由不详。此时他是蒋介石面前的红人,远非袍哥这种江湖势力所敢问津,所以这盏灯不接也就不接了,袍哥是不敢吭气的。

    杜月笙还见到了一个女袍哥,美丽而又矫健,身手不凡,纵马如飞,枪法如神。她手下的兄弟各持长枪短炮,霸占着一条鸦片贩运通道。当时,杜月笙就惊呆了。

    在南郑,杜月笙终于又遇到个老朋友——祝绍周。

    祝绍周,清党年间驻上海第22军的参谋,当时他是上海滩头唯一不把嚣张的陈群放在眼里的人。此人是当时少见的智慧之士,现在,他已经官任川陕鄂边区警备副总司令。

    祝绍周给了杜月笙一个含而不露的指点,带杜月笙参观西北特产标本,矿石、木材、药材、农产品等。看了这东西,杜月笙这才醒过神来,感觉这个考察大西北,就是应该寻访各地风情特产,而不是看女袍哥听小曲。如果不是祝绍周点拨他一下,等他回去见到蒋介石,铁定会挨骂的。

    实际上,等杜月笙回重庆,去见蒋介石,就在门外遇到了祝绍周。祝绍周正被蒋介石任命为陕西省主席。蒋介石之所以任命他而非别人,就是因祝绍周是当时少见的有脑子的人。杜月笙这一趟西北之行,见到的无一不是酒囊饭袋、混吃等死之辈,唯有祝绍周能专心研究当地物产,考虑发展经济。如果他不升官,那就没了天理!

    到了西安,胡宗南给他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围着他双手合十,喃喃念佛。杜月笙被这怪事吓坏了,仔细一问才知道,14年前,陕西大旱,杜月笙在上海发起赈灾捐款,买了大批粮食运来,无数生民获救。他自己把这事给忘了,但陕西父老却铭记终生。

    杜月笙就待在西安,死活不挪窝了。重庆那边有大事等他回去,他坚决不肯走,他要尽情享受西安人民对他的深情厚意。顾嘉棠无奈,只好让姚玉兰来西安催他,结果他把姚玉兰也留在了西安,让老婆看看他多么受人欢迎。

    他一直待到第二年的元月中旬,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这才恋恋不舍地返回重庆。

    重庆有新的麻烦等着他:西北寒冷,但连年战事,百孔千疮,无论士兵还是百姓都光着脚板,于寒风中瑟瑟颤抖。杜月笙的任务是,能不能在绝无办法的现实中,想办法给大家弄件棉衣穿。

    杜月笙的办法是:去找日本人买!

    与虎谋皮需要智慧

    1943年,杜月笙56岁,居重庆。

    话说自打抗日战争开局,生产停滞,战略物资的争夺成为双方战场上的重中之重。在日占区,日本兵疯狂掠夺,但凡一口锅、一片铁、一条布,都在征收之列。

    之前张啸林被杀就是因为他犯了军战大忌,替日本人囤积战略物资。这是一条死线,纵然有戴笠的免死令在身也没用,只要跨过这条线,杀掉没商量。

    对于杜月笙的建议,蒋介石的答复是:只允许用钞票买。你需要多少钞票,我这里开动印钞机给你印。以物易物,就是资敌。

    可是,日本人也不傻,拿比黄金还短缺的战略物资换你临时加印出来的钞票纸,他们会干吗?

    只要日本人不是脑残,这个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

    事实上,这个想法最初是仍然在上海潜伏的徐采丞提出来的,杜月笙认为毫无可行性。他对徐采丞说:“采丞兄要不是热昏了,就是白日做梦!想想看,怎样能办得到这种事体?”

    徐采丞的回答是:“没问题!”

    杜月笙说:“委员长说不能以物易物。”

    徐采丞道:“那咱们就拿他们最想要的,跟他们换。”

    杜月笙说:“日本人想要什么?”

    徐采丞道:“你!”

    杜月笙说:“啥子?”

    正是这样,当时上海的三大日本特务机关梅、兰、竹都感觉战争再这么拖下去,日本非死不可,必须谋求与蒋介石和谈,然后利用中国的战略资源,以待来日之转圜。

    而要想与蒋氏和谈,必期望于“中国的头山满”——杜月笙!

    所以,日本的三大特务机关都绞尽脑汁想和杜月笙拉上关系。如果徐采丞以此为诱饵,再利用三大机关钩心斗角的内部矛盾,此事八成有戏。

    杜月笙终于动了心:“要不,咱们试试?”

    徐采丞立即行动起来,周旋于三大特务机关之间,每天吃吃喝喝,连蒙带唬,终于诱得竹机关怕另外两家占了功,抢先答应了徐采丞。

    竹机关决定,这一次皇军先吃点亏,出售6000件棉纱给杜月笙。再发第二批棉纱3000件,两批一共9000件。当然,杜月笙会把这些棉纱卖给中国军方,让中国士兵穿得暖暖的,杀日本兵更有劲儿。可这跟自己有个卵蛋关系?只要自己能和杜月笙拉上关系,日本兵全死光也不要紧。

    戴笠对此事惊异而亢奋,跑来跟杜月笙仔细敲定棉纱运输线路。日本人那边好说,竹机关神通广大,答应派日本宪兵,先行把货物运送到两军交隔的安徽界首地区。谁敢碰皇军卖给中国军队的货,皇军就会跟你拼老命。

    麻烦的是货物进了中国军队这边,中国军队的抗日热情高涨,见到从敌伪区运来的货物,不抢光了才怪。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杜月笙派了杨管北、徐子为,去界首接货。

    1943年年底,一共9000件棉纱,先后从上海出发,经铁路运至商丘。卸车后,改装一辆辆日本军用卡车,由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保护,运送至亳州地带。再往前,是一望无际、光秃秃的荒原。此地就是中日占区的分隔线,过了这条线,这些日本兵就回不去了。

    所以,运货车一到地点,指挥官立即下令卸车。日本兵忙不迭地把货物往车下一推,然后开车往回狂逃。在逃回的路上,日本兵还嘀咕呢:不对吧,咱们冒死给中国军队运送战略物资,还要快跑,防止被他们干掉,这个,这个是不是有点傻过头?

    于是,日本兵带着疑惑逃了。

    正前方出现一排人影,个个推着辆架子车。推车的应该是杨管北雇来的农民工,而跟随这支架子车队的,还有许多彪形大汉,各配短枪。大汉们簇拥着一顶轿子,轿帘掀起,里面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眼神明亮的漂亮女子。女子左右手各执短枪,极为拉风、有范儿。

    这个女子是洪门首领明德的大太太。

    因为这一带地处三不管,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都不敢接近,就成了土匪出没的天堂。杜月笙敦请洪门首领明德出马护送,但明德跟前面提到的蒋伯诚一样,突然中风瘫痪了,只好让自己的大太太出马。

    有明德大太太双枪护卫,杨管北胆气大壮,朝着被日本兵推下车的货物冲去。

    忽见货物之中竟然有人影晃动,当时杨管北大惊失色,“通”一声就趴地上了,双手抱头大喊救命。

    明德太太一脚踹开轿子,手持双枪冲过来,朝着货物堆中的人影大喝:“什么人?给我滚出来!”

    “不要开枪!别开枪!”货物堆里站起来一个高举双手的人来,说,“我投降!”

    杨管北抬头细看,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爹?不会是你吧?”

    原来,杨管北的父亲长期在沦陷区日日夜夜思念儿子,得知了这起交易,就冒险拿自己当货物,要求日本人一块儿把他运来,心存万分之一的希望想看看儿子。运到这里后,日本兵把杨老爹连同货物一块儿踹下了车。

    杨老爹跌下车,被压在货物底下,好不容易爬出来,睁眼看到宝贝儿子,当时眼泪“哗哗”直流。

    父子相见,长歌当哭。哭罢,杨管北兴冲冲地率架子车出发,向洛阳方向行进。到了洛阳,见到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

    蒋鼎文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杨管北道:“我正在……正在……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正做的事,说3天3夜也说不清,你听3天3夜也听不懂。”

    蒋鼎文说:“说不清就算了,你赶紧走吧。日本人发动了豫中大战,用不了几天,洛阳就会沦陷,怕你走慢了被日本人杀掉。”

    “日本杀……唉,这个。”

    在洛阳失守前,杨管北把第一批货6000件运到了西安。但第二批货的3000件却因为豫中大战,已经不能再走原来的路线,被困在了洛阳与界首之间。

    谁能把这3000件货运回来?

    杜月笙点了恒社排名前10的朱品三,却不想,朱品三此一去几历生死,徐子为更差点被土匪煮熟吃掉。其过程之惊险,无法诉诸语言文字。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恒社弟子朱品三,杜月笙以为其人必有造就,一直让他负责红十字会的工作。当杜月笙点将让他赴浙西前线时,正赶上朱品三的妻子怀孕,老母卧病在床。但朱品三对杜月笙只字未提,就立即出发了。

    临出发前,朱品三、徐子为与杜月笙辞行。杜月笙告诉他们:“你们两个,这次任务比较轻松,绕淳安,走场口,这里是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是我的哥们儿,我已经打过了招呼。”

    于是,徐子为和朱品三两人先行到达上饶。徐子为去接货,朱品三在淳安租房子招员工,办公司,等货运过来。可万万没想到,这一等就是足足4个月零12天,货物迟迟不到,朱品三的妻子临盆,母亲病逝。朱品三被困淳安,徒唤奈何,只能独自默默垂泪。

    等到了过年,才有消息传来,让朱品三去场口以北的三不管地区接货。朱品三立即率员工坐船出发,途中遭遇大风雪,船板湿滑,朱品三一不小心,从上舱摔到船体,摔得一身骨头伤。可是人在江心,连求医都没得法子。

    更惊恐的是,他们的小船困在江心,远远望去,就是富阳城中日本军队的炮口。任何时候日本人一炮轰来,朱品三就变成“零碎三”了。但从大年初七困到初八,只见日本兵困惑地向这只怪船张望,却始终没有开炮。

    后来,戴笠发现朱品三失踪,派人寻找,一个姓周的哨长带部下找来,把朱品三从困境中救出。

    朱品三万分感动,道:“周兄,我永远忘不了你的救命大恩。”

    此后,朱品三一直在江边苦等,等了整整5天,才等到徐子为派来一个人愉快地通知他:“货要两天之后才到,莫要急。”

    朱品三又等了两天,还是不见货的影子。继续等,等到第三天,朱品三原本摔了一身伤,行走不便,惶急之下,又摔了一个跟头,已是摔得半死不活了。

    半死不活也得等。这时候的朱品三已经不再相信他这辈子还能够见到货了。可是,等到1944年1月23日——足足等了16天,他无意中往江边一看:徐子为押着第一批货1000件,终于到了。

    朱品三兴奋地开船前行,前方到站大源。由此向前,与日占区相距咫尺,原本没有驻军,但第三战区为了保护这批棉纱,派了几路人马来。守站的国军士兵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老朱,你家货到了?”

    朱品三道:“托兄弟的福,货到了。”

    士兵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上峰有命,你的货禁止通行。”

    朱品三道:“哪有这种事?顾司令长官允许放行的,而且你们派到这里,就是为了保护棉纱……明白了。”

    朱品三无奈掏出6000元钱,说:“兄弟,你不认识我,这个总认识吧?”

    士兵接过钱,顿时眉开眼笑,立即放行。

    下一站,陈家埠。同样是派来保护棉纱的,士兵见了货,立即翻脸,不许通行。等到朱品三塞过钱去,才获得允许过关。

    第三关,洋浦口。

    洋浦口的守兵却是朱品三的救命恩人,把他从江心中救出来的周哨长。当时,朱品三热情地向周哨长打招呼:“老周,救命之恩,不敢忘怀……咦,你干吗板着一张脸?”

    周哨子脸黑如锅底,舌绽如春雷,大喝一声:“前面的人,上峰有令,你这货物统统没收。”

    朱品三当时就惊呆了:“老周,你这是怎么了?前两天你刚刚救了我的命……”

    周哨长厉声呵斥道:“少套近乎,鬼才救过你,马上给我把货卸下来。”

    惨了,财帛动人心。前两天刚刚救过朱品三性命的周哨长,此时却起了贪心,要把这批货全部抢走。

    周哨长突然变脸,要怪就怪这批货太值钱了,价值万亿,所以他宁肯抹掉自己救朱品三性命之恩,也要夺走这批货。

    朱品三茫然失措。

    朱品三这辈子跟在杜月笙身边,忘恩负义的事见多了,但像周哨长这般,前面刚刚救了你的命,后脚看到财货,顿时连自己救对方一命之恩都不认了。这事还是朱品三生平头一次遇到。

    再细想想整个过程,侵略中国的日本兵为了把这批货送来,那可是冒了巨大的风险。而这边的国军士兵为了抢这批货,也不顾一切。这种极端反常的事,搁在当时那个极端反常的时代,其实也正常。

    日本人那边急疯了,国军士兵这边穷疯了,大家都疯了。朱品三深切地意识到,要想解决这桩疯狂的买卖,不玩点疯狂的节目,是完不成任务的。

    于是,朱品三侧转身,悄悄地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然后招呼周哨长:“周兄,不管你是否承认你救过我的命,但眼下的事,周兄所为何来,我心里是明白的。这样吧,周兄不妨上船来,我们商量一下,我保证让周兄满意。”

    周哨长有些犹豫,朱品三诚恳道:“周兄,你可是救过我的命。”

    听明白了朱品三的意思,绝不会有恶意,于是周哨长纵身一跳,上船来。朱品三上前,热情地拉着周哨长的手,说:“周兄,你看这个。”

    周哨长定睛一看,只见朱品三的另一只手正拿着一支短枪抵在他的胸前。刚刚一怔,后面又有两支枪口,同时顶住了他的脊背。

    只听朱品三厉声呵斥道:“姓周的,你给我老实说,是不是你从江心日本人的炮口下把我给救出来的?”

    周哨长大惊失色,眨了眨眼,回答道:“是,是,是。”

    朱品三说:“是不是你救了我的命?”

    周哨长道:“就是,就是。”

    朱品三说:“没听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吗?岂有救命救到一半,就翻脸不认账的?”

    “这个……”周哨长被弄糊涂了,“朱兄,你什么意思?”

    朱品三道:“你必须把我的命继续救下去。”

    周哨长说:“怎么救?”

    朱品三道:“让你的人放行,不然就打死你。”

    “这个……”周哨长气得咬牙切齿,感觉眼前这事处处不对头,可又不能仔细地想,一想大脑就会神经错乱,太荒谬了。周哨长翕动着嘴唇,不得不下令,“兄弟们,放行!”

    守卡士兵茫然不知所措,只好奉命放船过去。

    朱品三再往前,还有周哨长的几道卡。朱品三就用枪顶住他,仍然逼迫他传令放船。

    就这样,朱品三连闯三关,等到脱离了周哨长的势力范围,朱品三开始跟他谈判。

    朱品三说:“姓周的,你没救过我,知道不?”

    周哨长道:“知道,知道。”

    朱品三说:“你也没有拦船,不让放行,知道不?”

    周哨长道:“那是,咱是爱国军人,咋能干这事?”

    朱品三说:“既然你没有拦截货物,那么我老朱可曾有绑架你?”

    周哨长道:“那肯定没有,有那个必要吗?”

    朱品三这才把枪收起来,笑道:“周哨长,你现在总算明白了。什么事也没有,你就是护送货物过关的党国功臣。可要是我们之间有了麻烦,那你可是要上军事法庭的,晓得啊?”

    周哨长说:“晓得,晓得。我是护送货物过关的党国功臣,劳苦功高啊。还望朱兄在前面来迎接你的俞主任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朱品三道:“你放心,见到俞主任,我会替你表功的。”

    与周哨长告别后,朱品三继续前行,遇到了不可思议的奇人。

    步步难行步步难

    朱品三押货行进,前方就是场口。

    一名身着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率领一整队威武的军人,在前面迎接:“哈哈,朱兄远来辛苦,我是顾司令长官的行辕主任,小姓俞,在此恭候。”

    朱品三长松了一口气,顾祝同总算是派了位大员来,终于安全了。于是上岸,与俞主任热情握手,表示感谢之意。

    寒暄过后,就听俞主任笑道:在下给朱兄备有薄酒一杯,请朱兄歇息一下,暖暖身子再走。

    朱品三道:“实告俞主任,这批货已经是一迟再迟,戴先生和杜先生都已经是急不可耐,望眼欲穿。朱某不敢停留,待他日相会,朱某一定做东,以酬俞主任护送之情。”

    俞主任笑道:“也无不可,那就把过路的20%捐税缴了吧,朱兄就可以过去了。”

    “啥?”朱品三大惊失色,“俞主任,你可是顾司令长官派来的。”

    俞主任笑道:“纳税是每个公民的光荣义务。就算是亲爹派来的,这捐税,该缴咱们也得缴,是不是?”

    朱品三说:“俞主任,这可是戴笠戴先生要的货。”

    俞主任笑道:“戴先生算个卵?别说戴先生,就是蒋委员长来了,这20%的捐税也不能少一文。”

    完了,碰到这么个阴狠的俞主任,什么顾祝同、戴笠、蒋委员长,统统不买账,算是倒霉到家了。原以为这俞主任文质彬彬,不像周哨长那般厚脸皮,想不到这人更狠,张嘴就是20%。

    20%是个什么概念?当时战略物资奇缺,已经炒成天价。朱品三押送的这批货,价值百亿法币,是杜月笙抽光了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4家大行的所有现金才完成这起交易。俞主任张口就是20%,那就是20个亿。20个亿,能把他给活埋了,他真敢要。

    意识到俞主任这辈子没见过钱,对20亿没有概念,朱品三定了定神,开始慢慢做俞主任的工作。听他解释说,20亿的现钞体积比他现在押运的货物量还要大,俞主任明显惊呆了。

    俞主任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说:“朱兄,你如此诚恳,我也卖你个人情吧,这20%的捐税,我给你全免了。”

    朱品三大喜:“谢谢俞主任,谢谢俞兄。”

    俞主任道:“但是,为了表示贵我双方的真诚友谊,你们按照货值抽2%,作为贵公司捐助我们的军饷吧。”

    朱品三差点没气死,这个俞主任说话大喘气,2%也是两个亿,纸钞垒起来还是比现在的货物量多。

    朱品三没法变出两个亿的现款,缴不起这笔钱。俞主任坚守原则丝毫不肯做出妥协,不交钱就不许走。结果,朱品三被困于场口,一天一夜动弹不得。

    天下第一智识之士

    到了第二天晚上,忽然有个人步行而来,看到货船就问:“请问这是杜月笙先生的货船吗?”

    朱品三问:“阁下是哪位?”

    暮光之中,看不清那人的形貌,只能听到他清朗的声音:“小姓杨,杨志雄,是杜先生的朋友。”

    杜先生的朋友?朱品三心里嘀咕,杜先生的朋友,何啻成千上万,可从未听说过杨志雄这号人物。

    朱品三不知道,他遇到的是当时智商最高的人——杨志雄——过去状元公张謇门下弟子,毕业于吴淞商船学校,后来成为这所学校的校长。

    前面说过,政要人物如宋子文,黑商人物如杜月笙,只要遇到麻烦,就会去找杨志雄,让杨志雄替他们解决。抗战初期的航空公债,就是杨志雄帮宋子文谋划的。杜月笙从黑道大亨晋升为国政要人,每一步都由杨志雄指点。但杨志雄智商太高,善于化繁为简,迎刃开解,有他在的地方,就没什么冲突悬念,所以此人反倒不为人知。

    场口运货,是杨志雄唯一一次有记载的出手。简单地说,他来了,朱品三这边的问题就等于彻底解决了。

    当然,朱品三并不知道杨志雄的经历,憨憨地问道:“杨兄从哪里来?”

    杨志雄回答:“从上海来,正要去重庆。喂,你这批货,是杜月笙苦等急盼的重要战略物资,你为何停留在此,不快点走呢?”

    “走?我走不了啊!”朱品三差点急哭了,就对这个陌生的杨志雄把俞主任刁难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杨志雄听了,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没关系,到明天早晨,俞主任就会带着他的部下,离开这里。你一文钱不用缴,就可以走了。”

    朱品三说:“你怎么知道俞主任他们明天会走?”

    杨志雄只是一笑,却不回答。

    次日早晨,朱品三钻出船舱,四下一望,顿时惊呆了,只见岸上白茫茫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

    俞主任真的带着部下走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朱品三,拼到要吐血。”可杨志雄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

    看穿人心是智慧

    俞主任悄无声息地撤走,让朱品三好生不解,就问杨志雄:“杨先生,你如何知道俞主任他今天会走?”

    杨志雄摇头叹息道:“你是杜月笙的学生吧?真不知道小杜是怎么教的你们,教你们点正经东西,长点脑子,会死吗?来来来,我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姓俞的会在今天早晨走。”

    “这件事情很简单,只要有一点脑子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你先想想,姓俞的是战区司令长官派来的,是来保护你们的货物,不是来敲竹杠的,是不是?所以,这姓俞的收你的钱,是瞒着战区司令长官敲诈而已。”

    “如果姓俞的只是敲诈个三五千的小钱,就不会把你们扣在这里,可是他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两个亿,他是对钱没概念,所以才要这么多。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他真的拿到这么多钱,还能再回到战区司令长官那里吗?”

    “如果他拿不到这笔钱,就会自己装没事人溜达回去,反正钱他没拿到,你也未必会去找战区司令长官告他的状。告了他,他也不会承认。”

    “可如果你真给了他这么大一笔钱,他就不会回去了。而他一次性要这么多的目的,就是想吓住你,拿笔大钱逃走。躲到谁也找他不到的地方,从此做个烟土财主。”

    “他就是想在有限的时间内撞撞大运而已。结果,他等了一天一夜,发现你确实拿不出这笔钱。而且,你肯定会想办法联系重庆那边,而他一定要在你和重庆方面取得联系之前走掉。表示他根本不在现场,根本没有敲诈你。”

    “你和重庆取得联系,有两天时间就够了。所以我知道,两天一到,他自己就会悄悄走人,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情形一样。”

    “我的天!”朱品三听呆了,“杨先生,你果然是杜先生的朋友,料事如神啊。我这趟押运磕磕碰碰,险象环生,就是缺你这种智慧啊。”

    杨志雄轻松一笑:“慢慢来,你要学的东西,可不止这一星半点。”

    说罢,他背着一只小包袱,步行上路。

    “杨先生……”朱品三追了两步,又停下来,心说:急什么,我还要继续押货,等到了重庆,再当面向这位神奇的杨先生请教也不迟。

    可是,后来朱品三回到重庆,却再也没见过杨志雄。这就让他失去了向这位当世智者请教的机会。

    英雄垂暮被勒索

    智商高到怕人的杨志雄走了,朱品三押货继续前行,终于抵达淳安。

    这时候,杜月笙直接找军政部磋商,就在淳安设置办事处。军政部派人在淳安接货,将货物转运到被服厂。

    到此,朱品三出重庆,跨过年关,行程过万,历时165天,终于完成任务。

    杜月笙在重庆闻知,立即举行酒会,与戴笠愉快畅饮。正饮时,朱品三火速从淳安发来急电:“不得了了,老伙计徐子为被淳安旧溪岭绑了肉票了。”

    什么?杜月笙失惊之下,差点没把手中的杯子扔掉。他是杜月笙的兄弟,有人敢绑他的票?

    杜月笙此时回顾江湖道,忽然感觉天地空荡,心中一片茫然,认识的人无以数计,竟找不出一个能和淳安旧溪岭绑匪拉上关系的。

    还得让朱品三来。

    3天后,朱品三给杜月笙拍来电报,全文如下:

    雨雪紧,逆风狂,三易舟,历惊险,甫抵建,巧可到,急如焚,徒奈何——电文中巧可到的巧字,是指十八日。

    当时杜月笙看了电报,烦透了事事不顺的朱品三,嘀咕道:“我读书少,不要让我看这种‘三字经’。”

    淳安那边,绑匪很大气地派了人来,开出赎金价码2000万。到底是绑匪,胃口只有前面的俞主任的1%。徐子为的两个朋友冒死上山,与土匪展开了愉快的砍价,当场把赎金砍到600万。

    朱品三火速筹款,很快筹到500万。这500万,大致有那么个铺盖卷大小。于是,急忙给土匪送去,到达地点发现,绑匪正在搞活动促销,将赎金降到了480万。

    土匪在一个叫百子亭的地方派人收钱,当场清点,证实数目无误,就扛着钱回去了。

    然后,朱品三就坐在百子亭冰冷的岩石上,等土匪把徐子为放回来。可是,他足足等了一天一夜,才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一伙挎着短枪的土匪突然冲出来,不由分说把他一顿暴打,赶他离开。朱品三壮起胆,问土匪为何不放人,土匪也不睬他。

    又等了一天,土匪终于派人来了,解释说百子亭赶走朱品三之事,绝非土匪本意。土匪都是实在人,真心实意地想把这笔生意做成。但现在的问题是,那480万的赎金,收是收下了,但那是山寨里的公款。要想放人,还得再给小土匪们220万的酒水钱。

    毫无办法可想,朱品三再回去筹钱,终于凑足数目,再一次送到百子亭。小土匪们扛着钱走了。

    朱品三坐在石头上,回想这一路的押运过程,越想越委屈,情不自禁赋诗一首:

    富春江畔遭祸患,百子亭上历辛酸。

    难来难去第一遭,谢天谢地庆生还。

    诗成,只听黑暗中响起一阵脚步声,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有人吗?这里有没有人啊?”

    徐子为在被绑22天后,终于活着回来了。他的赎金高达700万法币。

    这是杜月笙一生中支付的最大一票赎金。如果杜月笙认真思考一下这件事情的意义,就会悲哀地意识到:

    他老了,过气了。江湖道上,新崛起的年轻势力已经不买他的账了,江湖道上的许多年青人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凡事讲究以德服人

    杜月笙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过了气。他将这次行程的磕磕碰碰迁怒于朱品三的人品不良,专门拍了电报,召徐子为回重庆,却不理睬朱品三。

    朱品三吓坏了,不知道杜老板对自己是什么意思,就哭着不停地拍电报,向杜月笙解释自己的苦楚,母亲去世,妻子临盆,自己都不在身边。如今他历尽了无数次生死,杜月笙却把他晾在淳安,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几封电文发出,杜月笙那边终于有了回音,让朱品三回去。

    一路上风尘仆仆,朱品三终于回到了重庆。他走了几近一年,睹物思人,不胜感慨。正要入城,忽然有个恒社弟子跑来说:“朱品三,跟我走,杜先生要见你。”

    朱品三急忙跟上,在一幢好大的宅院里见到喝得满脸通红的杜月笙。

    只听杜月笙说:“品三,你赶紧收拾一下行李,我们立刻出发。”

    朱品三道:“去哪里?”

    杜月笙说:“淳安!”

    当时朱品三差点没昏过去:老板,不要这样玩我好格?

    难怪杜月笙把朱品三扔在淳安,不让他回来,原来杜月笙自己也正要往淳安一行。

    时间是1945年6月25日,57岁的杜月笙带着15名恒社精英、2名军统官员,取路东南。此一行正好18人,朱品三称为“十八罗汉走东南”。

    去东南干什么呢?随行人员只有陆京士知道此行是与中美合作所主任梅乐斯会合,目的是接应盟军登陆,配合国军反攻。

    日本已经被拖残,玩不动了。该中国人发飙了。

    “十八罗汉”先飞芷江后,杜月笙把这些人撂在臭虫横行的小旅店里。他自己带了老将顾嘉棠、叶焯山秘密赶赴贵阳与戴笠会面。

    会面后,杜月笙和戴笠各自乘车向机场赶路。行至一半,戴笠的汽车趴窝熄火。

    戴笠生气了,下车推着汽车走:“我推,我推推推推,不信推不到机场。”

    杜月笙在车里探出头来,说:“喂喂喂,老戴,有你这么缺心眼的吗?见过推着趴窝的汽车赶飞机的吗?还是上我的车里来,咱俩挤一挤。”

    “还好意思说我缺心眼?”戴笠挤进杜月笙的车,对杜月笙怒目而视,“知道不?不是我这次带你出来,你就进监狱了。”

    杜月笙惊道:“进监狱?不会吧?”

    戴笠说:“不会才怪,你亲爱的弟子吴绍澍摆明了要你的老命,硬是掀起风浪,把你卷入黄金舞弊案。晚一天离开重庆,我就要去监狱里捞你了。我说你什么眼神,怎么挑选弟子的?竟然揽进吴绍澍这么个冤家。”

    杜月笙讪讪道:“吾老矣,凡事讲究个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戴笠说:“真是服了你,走起!”

    抵达贵阳机场后,只见3名金发碧眼的美国人迎上来打招呼,为首者叫梅乐斯。

    众人立即登机,是美军C-46型运输机,两排靠壁的帆布座椅,中间一条过道,大家面对面坐着。

    杜月笙爬上飞机,他这辈子舒服惯了,一瞧这情形,脸色极为难看。

    戴笠何其精明,“哦”了一声,纵身跳下飞机,命人把机场的一张藤椅搬上来,请杜月笙坐。

    杜月笙说:“戴先生,你是领导,你肥你先吃,你胖你先坐。”

    戴笠说:“别瞎扯了,你快60的老头了,把你骨头颠散,大家就没得玩了。”

    杜月笙这辈子最怕官,见戴笠这样对待他,感激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是,他真的老糊涂了,运输机上坐藤椅,这藤椅下端又不固定,一旦飞机在空中翻个筋斗什么的,他杜月笙就会“嗖”的一声破空而出了。

    这时候显出了顾嘉棠、叶焯山二人的功力。他们两个一左一右,终究是打熬出来的硬功夫,飞机颠来颠去,两人4足犹如焊在地板上一样,纹丝不动。而且他们各以一只手牢牢撑住杜月笙的藤椅,让杜月笙安稳如山,一点晃动都没感觉到。

    杜月笙的智商真的不行了。这次飞行过后,他见人就讲:“坐飞机要带张藤椅,藤椅最是稳固,无论飞机怎么翻跟头,那藤椅也是不动如山。”

    每当他说这种蠢话时,顾嘉棠和叶焯山两人就气得两眼发黑,有心想提醒他,再想想,还是算了。

    正所谓,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白头尚可,白痴才叫人无语。杜月笙才57岁,大脑竟钝化到如此地步,委实令人叹息。

    终于迎来抗战捷报

    飞机飞过衡阳。

    衡阳为日军占据,每次有飞机经过,日本人就以高射炮射击。飞机躲避炮火,就要爬高。而大家知道,有次杜月笙自重庆飞香港,遭遇日军炮火拦截,飞机爬高,结果把个杜月笙憋出了哮喘病。这次过衡阳,大家都紧张万分,生怕杜月笙有个好歹。

    幸运的是,衡阳城中的日军悄无声息,宛如死绝一般,根本没有炮击。

    杜月笙刚刚松口气,忽听梅乐斯说:“飞机绕回去,低空盘旋,要能够看清楚地面上日本兵的模样。”

    飞机低空盘旋,在衡阳城上空兜了3圈。3圈过去,地面的日本兵也没反应。梅乐斯只好怏怏地让飞机走开。

    这次惊吓,险些没吓死杜月笙。从此,他恨透了梅乐斯,一直恨到长汀。

    飞机到长汀降落,隔了不久,陆京士等人也乘下一趟飞机赶到。

    杜月笙对陆京士比对自己亲生儿子还亲,见面就问:“京士啊,你怎么脸皮又青又白,脸上还凝结着冰霜?”

    陆京士道:“老师,我们的飞机过衡阳,遭遇日军排炮狂轰,飞机爬到两万公尺的高空,空气稀薄,冰天雪地,差点没冻死我。”

    “哈哈,”杜月笙开心大笑起来,“那我就不恨梅乐斯了,他好歹没冻到我。”

    此后,众人改乘汽车,一路颠簸不休,于1945年7月11日抵达建阳。众人先吃了顿建阳青蟹,然后去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的司令总部铅城(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

    顾祝同夫妇和女儿就在田畴地带的浓荫下为这些人接风,请他们吃新鲜的青菜。

    席间,杜月笙问:“顾司令,现在的战事进展如何啊?”

    顾祝同哈哈大笑起来:“杜先生,你听了后会兴奋得昏死过去的。美军在太平洋的反攻进展顺利,日本的海军空军差不多算是灰飞烟灭。盟军对日本本土已经连续轰炸了8个月之久。现在,日本列岛被炸得满面疮痍、满地残尸。目前,日本本土与中国及南洋的各地驻军联系已被切断。‘大好河山作战场,铁血八年青史香;有话你不好好说,打你半死再商量’。”

    杜月笙听了,非但没有兴奋的意思,反而脸色凝重起来。

    饭局出来,顾嘉棠和叶焯山低声问:“老哥哥,日本要完蛋了,你怎么反倒高兴不起来呢?”

    杜月笙惨笑道:“依我看来,事情未必乐观。我现在最担忧的,就是大家力不从心,把握不住目前的局面了。”

    不幸一语成谶,抗战胜利近在眼前,发展过快的时局让国民党人失去把握,陷入疯狂的迷乱之中,徒留万世悲哀。

    政治相左,骨肉相残

    1945年7月15日,戴笠、杜月笙与梅乐斯抵达淳安。

    杜月笙住进了西庙,在这个地方开始联络当年青帮的老人,为收复上海做准备工作。

    同年8月5日,吴绍澍率他的几名亲信来见杜月笙。这是杜、吴师徒二人最后的握手,此后他们将桥归桥、路归路,以血相搏,除死无休。

    吴绍澍等待这一天,等了很久。年迈的杜月笙却无力承受这残酷的现实。

    吴绍澍走后,他独自默默垂泪良久。回首自己这一生,感觉那么失败,那么无能为力。当年率“小八股党”崛起于上海滩头、杀伐无算的杜月笙,已经湮没于时代狂潮,化为残沫。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从这一天开始,他已经成为历史,再也追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忧伤悒郁之际,杜月笙拄着手杖在西庙散步,行过一条长廊,忽听有个迷人的声音,长吟道:

    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

    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

    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

    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

    ……

    朗吟声中,只见廊柱后缓步踱出一人,高额隆准,蓬头垢面,目光明亮,气宇非凡。他脸上剥落的泥斑下露出少女般雪白的肌肤。

    乍见此人,杜月笙大为吃惊——此人就是沪上名家,赫赫有名的新月派诗人邵洵美。

    杜月笙说:“你怎么在这里?”

    邵洵美道:“戴笠要杀我。”

    杜月笙说:“戴先生为何要杀你?”

    邵洵美道:“因为我二弟杀了我三弟。”

    “你这是什么跟什么?”杜月笙满头雾水,“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听邵洵美细说,杜月笙才得知战争年间发生在邵家的一桩人伦惨变。

    邵氏家族为上海世族,到了邵洵美这一代,有兄弟3人,老大邵洵美,老二邵式军,老三邵小如。三兄弟秉性气质各有不同。邵洵美是与徐志摩齐名的诗坛大家,政治观点上比较偏左、激进。老三邵小如虽然年轻气盛,但在政治观点上却保守偏右,崇尚亲情。老二邵式军玩得毫无节操,日本人一来,他就卖身投靠,出任上海税务局局长,是当时名气较大的汉奸。

    邵式军替日本人总管税务,坐地收钱,财源滚滚。老三邵小如就去找他要钱,要去参加杜月笙的忠义救国军。邵式军毫不犹豫,立即如数照付。

    然后,二哥邵式军给三弟邵小如下了毒,将其毒杀。

    大哥邵洵美目睹如此人伦惨变,痛彻心肺,于是转入大后方,要与日本人血拼,以报三弟之血仇。岂料淳安军统经过查缉发现,这个大诗人的弟弟是敌伪占区的大汉奸,可见邵洵美极端不可靠,于是抓捕关押。

    因为邵洵美名气较大,只好将他软禁在西庙,等查清楚他的政治问题再说。

    但邵洵美其人恃才傲物、心高气傲,虽然他眼看着杜月笙这些人在两个月前就住进了西庙,只要自己开口求情,就能获释,但是他咬碎钢牙,就是一声不吭。如果不是今天恰巧碰上,他还不知要被关多久。

    发财有道,致富有方

    于西庙中见到邵洵美后,杜月笙说:“事出仓促,一切未及准备。”

    这话是在说形势发展得太快了,杜月笙措手不及。

    当时,有这个心理准备的,似乎只有蒋介石的二儿子蒋纬国。

    蒋纬国当时是装甲兵,驻守西部。与杜月笙入住西庙的同一时间,蒋纬国突然大扣士兵军饷,整整一个月不给士兵一分钱。

    下个月,蒋纬国变本加厉,不仅把部下士兵的军饷扣下,连零花钱都给拿走了。士兵们怨声载道,私下里嘀咕:“唉,这还是太子爷呢,我们当兵的几个零花钱他都抢,要不要脸?”

    把部下士兵的钱全搜刮干净后,蒋纬国就带着几个亲信把方圆数十里的酒、肉、鞭炮统统买断了。附近友军看着他的模样,无不摇头叹息:咱们蒋委员长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生了这么个傻儿子,买那么多酒肉,你不怕撑死吗?

    到了1945年8月15日,突然一个爆炸性消息传来:日本天皇裕仁发布投降书。

    霎时间,中国军人全都惊呆了,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马上买酒买肉买鞭炮庆祝……可附近方圆百里的酒肉鞭炮全都被蒋纬国买断了,要想进货得去找他。

    各路友军纷纷寻来,惊讶地发现蒋纬国在军营里支起小摊,所有的士兵上岗,站在摊后卖酒卖肉卖鞭炮,价格还高得怕人。

    价格再高也得买。浴血8年,抗战胜利,这么大的喜事,能不喝酒吗?能不吃顿肉吗?能不放鞭炮吗?无奈之下,各路友军苦着脸,在蒋纬国这里排长队,买他的高价酒肉、鞭炮。

    回忆这段往事,蒋纬国不无得意地说:“因为我有个随身携带的小半导体收音机,每天收听,知道日本已经战败,美军先后在广岛、长崎投放了两粒原子弹,所以我断定日本马上就会投降,就买光了周围的酒肉鞭炮,高价售出,还清了克扣的士兵军饷,还发了双倍的补偿金。”

    低调隐忍,明哲保身

    杜月笙这边还有个比日本投降更让人高兴的好消息:失踪已久的金廷荪被朱品三从宁波一个杂货店里发现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躲在宁波,粗茶淡饭,低调隐忍,谁也料不到他竟然是个身家不可估量的大亨。

    淳安方面,戴笠和杜月笙两家的部下混合编组而成的“忠义救国军”,从郊区火速向上海抢滩。

    此时,上海城中有日本的正规军队15万人以上,伪军数量超过90万人,共有100多万人。如此庞大的败军之旅,价值至巨的银行现金、敌伪物资,如何顺利接收,是个难以想象的复杂问题。

    但再怎么复杂,也得接收。于是,淳安点将,陆京士为第一路人马,得知他顺利进入上海的消息后,刚刚获释的邵洵美自告奋勇,是为第二路人马。然后才是杜月笙,他带着顾嘉棠、叶焯山、朱品三等7人浩浩荡荡取路杭州。不料刚到钱塘江大桥,斜刺里突然钻出一群日本兵,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气势汹汹道:“八嘎牙路,你们的,良民的不是,统统死啦死啦的。”

    当时大家就傻眼了:什么意思这是?日本人不是投降了吗?怎么他们还在这里耀武扬威?那现在这辰光,打还是不打?

    正不知所措,后面来了位日本军官,上前连连鞠躬:“几位太君,大大的好。我们的,降的大大的投,但是接收我们的人,没有的干活。所以,钱塘江大桥防务的,继续进行的干活。太君们生气的不要,我的护送过桥的干活。”

    于是,日本军官率部下恭送杜月笙一行过桥。但杜月笙感觉说不出的别扭,像是被日本人俘虏押送一样。

    过了桥,只见前方走来一人,月白绸衫,宽松黑裤,一张以前在恶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胖脸,说道:“哈哈,月笙兄弟别来无恙,我代表浙江人民欢迎你。”

    来者竟是“76号”的丁默邨。

    丁默邨,汪伪政权任命的浙江省主席。但重庆当局默认他是战斗在敌人心脏的自己人,这是他用保护了许多重庆特工生命换来的交易。

    日军相送,汉奸相迎,重返上海,万分古怪、拉风。

    就这样别别扭扭到了上海北站,不见一个欢迎之人,冷冷清清之中,唯见一张张触目惊心的传单贴得到处都是:“打倒恶势力!”“杜月笙是恶势力的代表!”“打倒杜月笙!”

    笔墨未干,字字透骨。那刺骨的森寒令杜月笙如同浸入冰水之中,全身颤抖起来。

    是谁?是谁要打倒他?还能是谁?当然是他最能干的弟子,如今已经叛离恒社,被国民政府任命为上海市副市长的吴绍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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