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南方有嘉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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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杭天醉也尖声地笑了起来,且累得气喘吁吁。寄客听得高兴地随声附和。氯氟红红的湖上,薄雾似谜,声音与声音就在其中追逐来去。前面赵峡黄回过头来斥道:“寄客,你狂什么?秋光明净,正待屏心静气赏观,闹得满湖皆是你磨牙,知道‘辜负’二字的分量吗?”

    寄客这才收了狂态,不吭声了。两个小小少年专心致志地赏起了南山风光。

    杭州三面云山一面城,从前有“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之语,说的是山脉起源于天目,雄健有双峰插云;奇特有飞来峰;险峻如琅裆岭;开旷又如玉皇江湖飞云。毕竟江南秀山丽水,与北国大相径庭,雅致精巧多秀丽,且崇山深谷,回肠百寸,维绕不绝,明暗阴影纷幻多端,是为幽深。山又兼有四时之色:春淡,冶,如笑;夏苍翠,如滴;秋明净,如妆;冬惨淡,如睡。

    此时恰为金风送爽之晨,梧叶新黄,柿叶初红,松柏旧绿,乌柏乍紫。马车向前奔去,群山扑面而来,玉树临风,丁丁当当,如仙人佩法鸣响。南山一带,秋思惹人;瞅瞅鸟鸣,飒飒林涛,有声有色,一派大喜悦。天醉久不出城,心里阴郁结气一吐为快,顿时消化在这山光水色之中,心儿便如鼓满了风的船帆,涨得胸口隐隐发疼。西湖明镜一片已闪逝而过,马车进了山拗,有杂树参天:枫、桂、栗、樟和皂荚;又有无名树细高多曲折,色泽光怪陆离。偶尔几株银杏,错落山中,一身明亮,今天醉耳目一新。又见那阳光劈山射来,齐齐斩印了山树,照亮的树冠晶莹透彻,光明欢乐,笑语欢歌,幽暗的下方树干则藏入山谷,敛而不发,默听绕膝泉水幽咽。

    天醉看了感动,眼泪就流了出来,叫寄客看了纳闷,问:“怎么啦,不舒服吗?”

    天醉便咽着嗓子,使劲儿地摇头。他认为寄客是不能理解他的,他是不可能有这种感动的。

    “你不用怕。今晚做一梦,让于公告诉你谁是那个背对你的人。明日我知道了,当场翻他转来。你信不信?”

    “我去翻过他的。”天醉发白细腻的手死死捏住了寄客的腕子,“他的背上,血淋淋的,渗出来了,血淋淋的……你不要跟任何人说,我本来不想说的。我翻他不过来。”

    “是真的?”寄客的呼吸也粗起来了,“真的背上出血了?”

    “是做梦呢。不过我也弄不清楚是不是真的了,这么亮的天空、这么多树,我真不晓得我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在祈兆所住了一夜,两个孩子睡在一张床上,竟然谁也没有梦见他们想梦见的事情。赵寄客只说他继续了白天的旅途:“我在马车上坐着,马车飞快飞快向山下直冲,树啊花啊只住我脸上触,后来我坐到马背上去,马就一直向前奔,向前奔,一跳,跳过于公的坟头了,你说怪不怪?”

    “我是梦见我在楼梯口了,有个人红衣裳,往上翻跟头,翻上来又滚下去,翻上来又滚下去……”

    “那不是隆兴茶馆的红衫儿吗?啊哈——,天醉你梦见女人了!”寄客就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他地地……真当是没出息啊!”

    赵歧黄过来喝住了他的小儿子,告诉这个颠颠狂狂大大咧咧的小毛孩,昨夜他梦见于公指点他,说寄客命里注定还是当郎中。寄客一听,大眼睛一瞪,眼泪就流出来:“我不当郎中我不当郎中,我不喜欢当郎中!”

    “你懂什么?‘知了叫石板跳,乌花郎中坐八轿。’我看你也只配了做乌花郎中,好歹还混口饭吃。你当你这样疯疯魔魔的有出路啊?我看你三百六十行还没一行够有资格做的,做个孙悟空造玉皇大帝的反倒还配,可惜我这里不是花果山!”

    父亲这样夹头夹脑地一顿训,顿时便把寄客训得愣住了。

    杭天醉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一片一片的茶园。从山上泄下来,浓绿得稠凝了,就成了僵在山坡上的绿色瀑布,东一道西一道,挂得满山都是。有的地方,栽得松一些,一大朵一大朵,像沉甸甸的绿花;长在平地上的茶树,斜斜地一溜半躺的,倒像是一把把撑开的绿色阳伞。但杭天醉已经无法再饱尝这秀色了。跟着赵寄客出逃的后果首先是强烈的刺激,其次是极度的疲乏,现在,当夕阳西下之时,莫名的恐惧开始升腾上来。他一生全部加起来的路,恐怕也没有今日走得那么多。一开始从三台山出发他就歪歪斜斜,气不接下气,此刻他和寄客已经走了大半天,甚至已经翻过了人迹罕见的十里琅挡岭,他竟然还没有倒下去瘫掉,这是他自己也难以想象的奇迹。他不时地蹲下身子去喝那山中泉水,站起来时眼中饱含着泪水,眼前一花,不见了他的领袖,他的煽动者赵寄客,他就吓得哭腔哭调喊:“寄客你在哪里?寄客,呜呜呜,寄客你快来接我!”

    总要过一会儿,杭天醉以为自己精神就要崩溃的时候,寄客出现了,他把手里用树枝做的拐杖伸给他,嘴里说着:“就要到了,就要到了。下了山就是天竺寺,法镜寺后面就是三生石。我跟二哥、三哥来过好多次。我爹也来过的。在这里睡一觉,来生、今生和前生的事情,统统晓得了。我要做个不当郎中的梦。我可不喜欢闻那些中药味。”

    手里握着了可以连接住寄客的拐杖,虽然天醉累得两眼迷糊,但还是欣慰多了,便问:“你爹和我妈找不到我们,不是要急死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就在三生石边睡一夜,我跟于公词旁小孩说好了,夜里再告诉我爹。我也要让他急急,谁叫他做这样的梦的。”

    “你真的以为是你爹梦见于公了吗?他难道不会故意哄哄你吗?”

    “真的陪!”赵寄客叫了一声,站住了,“我怎么没想到?”

    “大人有时候是很不好猜的。他们和我们相信的完全不一样。你怎么停住了。到了吗?这就是三生石。这就是?这里不是给观音娘娘做生日的地方吗?前面下天竺,有鱼篮观音,我妈带我来烧过香的,原来后面就是三生石。你看它像是个什么?这里有谁题的诗,天快黑了,我都要看不清楚了。你等等,让我来读给你听: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临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此身虽异性长存。什么意思,嗯,寄客?你看这里还有一首: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却回、烟……烟掉……上……翟……塘……”寄客一边抱着一堆干草,一边跌跌撞撞找地方铺,一屁股坐了下来,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个和尚死了,过了好多年变成一个放牛的,回来见他的老朋友,就在这个地方……”他拍拍身后的三生石,回头一看,“真没用,倒下就睡,睡着了。曙,给你。三生石保佑我不做乌花郎中。”说着便把一捧干草夹头夹脑扔在了呼呼大睡的杭天醉身上,自己也就倒头睡去了。

    杭天醉恍馆意识到他坐在睡着了的赵寄客身旁,头上身上挂着干稻草。周围亮晶晶的,月光像水银,在他身边流过去流过来。他看见他的四周乱石如枪,枪头上闪闪发光,还看见藤葛如麻钦绕在树上。但那藤葛和树冠,全都泛着厚厚的白光。山草在地上匍匐着,又软又密,它们像是白蜡做的一样。他顺手拿下沾在身上的一根干草,于草变成了银条。他回头看看靠着的石头,状如圆盆,大似卧床,石一端的隆起部位有四五个杯口大小的圆洞,洞洞相连,玲现剔透。他想起来了,这就是三生石。奇怪的是,它也变成了银白色,还发着青幽的毫光。他用手轻轻敲叩了一下,他听到了冰凉的五击的声音。

    他不敢相信自己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琉璃世界,莫非他们成仙了?到月亮里的广寒宫中去了?他想低头叫醒寄客,定睛一看,差一点惊呼——寄客裹在干草丛中,早就成了一个玉雕的人儿。

    接着,他闻到一股无法言传的清幽迷香,是桂香,还是茶香,还是荷香?他不知道。他往天空一抬头,天空像一片望不到边的大冰块,月亮像一朵玉莲花,发着一尘不染的灵光。哑静,哑静,有僻僻啪啪的极细的珠现,从天上掉下来,打在他身上。他恍恍。缴德地站了起来,在晶晶亮的空气中游来游去。他舒服极了,惬意极了。他飘飘欲仙,香气四溢,在冰光玉毫中展开双臂,走来走去。万籁俱寂,只此一人,他不孤独,不害怕,他自由极了。

    然后,他又看见了他。他就坐在他前面不远处的白银草丛中。他和从前一样,背对着他,肩膀瘦削地泛着青光,盘绕在肩上的辫子像一条玉带。他悄无声息地站住了,他看见他的背渗出了玉液一样的东西,又稠又亮,凝聚成一块,像一面镜子。他好奇,亲切,无碍,他飘浮了过去,那个背影回过头来——是他!他想把他看得仔细一些。他还想对他好。他跪了下来,凑近他的脸。他看见他的两只眼睛王光一闪,有两行眼泪,便从白晃晃的面颊上,流淌下来了。

    §§§第六节

    杭州知府林启在蒲场巷普慈寺设求是书院之际,离上个世纪的百年终结,只有三载春秋了。书院厅堂中,这位福建籍的维新人士,一边对着那三十名杭州精英训话——居今日而图治,以培养人才为第一义,居今日而育才,以讲求实学为第一义;一边不无欣慰之意地想:大清国变法,或可有期有望了!

    杭逸飘飘然地立在三十名学子之间,细高,长脖,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一身漂白杭纺长衫,外套一件隐纹万字黑色缎背心,外面别出心裁披一件黑色丝绒披风。一根辫子又黑又亮,晃晃悠悠不时摆动。他身旁立着的青年比他略矮一些,宽肩阔眉,肤色略黑,越发显得一口白牙。他是一身的短打模样,站如青松,油黑发辫略望。他略仰的下巴,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两只手背在背后,双腿叉开,绑了裤腿,双脚作外八字形,仿佛掌持利器,随时可望出手。不用说,是赵尘。

    那日,林藕初甚为喜悦,摆了几桌酒席,庆贺儿子入学。酒宴上没有吴茶清,他去绍兴平水收购珠茶了。天醉有些失落,说:“我这一读书,家里的担子,又得你们挑下去了,头绪又那么多,依我看,出口的珠茶生意就不要做了。”

    杭夫人挥一挥手说:“瞎说什么,不挣外国人的银子,茶楼能有钱赎回来吗?”

    忘忧茶庄这十年的发展,一是传统的龙井内销茶,其次便是这绍兴平水珠茶的出口了。

    绍兴平水,唐代便是个有了名的茶市,茶酒均在此交易。平水珠茶,也唯平水方有,团得滚圆,活像一粒粒墨绿色珠子,英人译名gunPowdergreen,绿色弹药之意。喝来,棱棱有金石之气,杀口得很。

    珠茶最初出口被译为Hgson——贡熙,意为专门进贡康熙皇帝的茶叶。18世纪中期在伦敦市场上每磅售价高达十先令六便士。

    忘忧茶庄做出口珠茶生意,要通过上海的怕和洋行。前十来年生意好做,全省据说最高年输出二十万担,过了浙江茶叶出口的半数。这两年走下坡路了,吴茶清内要对付茶庄事务,外要对付洋商,两头辛苦。筋骨虽好,岁月究竟不饶人,眼见着疏黄的山羊胡子变花白了。

    那日夜里,天醉兴奋,站在书房外院落中,嗅那初降的春夜之气,便看见有纸糊灯笼从圆洞门游来,憧憧烛光中映一“杭”字。

    天醉筋骨一紧,这还是父亲在世时一时雅兴定做的一批灯笼,不用红黑墨色写字,专用绿漆,使唤的年代久了,渐渐破损。唯有管家茶清的那一盏,小心侍候着,竟也成了他本人的一道风景。

    茶清每夜经天醉书房的院落,往后院的老板娘住处,商议一日经营,已是杭九斋死后多年的规矩。原来茶界有规矩,女人不得上店堂应酬轧台面,林藕初虽感诸多不便,也是不敢破此行规的,每日的行情,便得赖茶清通报。

    忘忧茶庄,前店后场,场后又有侧门,本可直通老板娘去处,但茶清偏要每日往杭天醉处一绕。杭天醉何等明白之人,那夜在月下见了茶清,叫一声茶清伯,说:“今日月光甚洁,茶清伯何必再点灯笼?”

    茶清看着少爷,慢悠悠捻一把山羊胡子说:“还是点着好。”

    杭天醉背着手,去看养在石槽子里的几尾金鱼,又说,“年茶清伯找我母亲,直接从边门进去便是了,不必绕这么大的弯子。伯伯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眼睛又不太好……”

    杭天醉说这番话时,眼睛一直也不好意思朝茶清看。茶清脚定在那里,一只手拎着灯笼,另一只手捻着山羊胡子,半晌,说:“还是绕一绕好。”

    吴茶清转身要走,天醉冒上来一阵冲动,他的背影总让天醉心潮难平。

    “我考上求是书院了。”天醉说。

    茶清回过头来,朝他看一眼,就停住了脚步。

    “读了书,你要做什么?”声音轻轻过来,把杭天醉吓了一跳,他的眼睛一下抬了上来,吃惊地盯着茶清伯。

    “我还没想过。没……想、想好。”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总之,国家是要、要变法,要改良的……”

    风紧,早春发枯的竹叶瑟瑟地响,月儿躲进了云层,黑了天,烛光模糊,照得到方寸几尺。天醉觉得,茶清伯伯几乎是完全隐到黑暗中去了。声音便从黑暗中袭来,说:“读了书,要做什么,想好。”

    他走了,身影飘忽,像一只暗夜里的老猫。杭天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母亲林藕初从石灰瓮里取出今年最好的明前茶,让天醉亲自送到赵歧黄家——不是这老铁头盯住杭天醉,哪里会有考入书院的那一天。

    天醉把那一罐的明前龙井双手捧置到赵歧黄的红木案头时,赵先生抚案感慨:“到底是这样的人家,行事不流于俗,小小一罐龙井,胜过那大堆小包的人参木耳。”

    天醉垂着双手,略低头,说:“母亲交代我告诉您,此茶是撮着专从狮峰山收来的‘软新’,老先生不妨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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