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南方有嘉木(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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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绿爱看出来赵寄客生气了,这使得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为这久别重逢的“生气”而高兴。在赵寄客带着她的儿子远走高飞的那些日子里,她奇怪地怨恨着她的丈夫,她想,赵寄客就是因为她丈夫而远走高飞的。这种奇异的醋意随着时光流逝,竟转换为另一种东西了。当她的儿子出走而她的丈夫终于又上了她的床时,怨恨附到了眼前的这个人身上。她想,现在是你把我儿子的魂勾走了,你这我命里的冤家!然后她开始疯狂地和丈夫造爱。她心中怒气冲冲又得意扬扬,她想;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下子他跟我了,这下你没有他了。你没有他了,我看你怎么办!

    然后,连这样的怒气和得意也慢慢平息到岁月深处去了。沈绿爱为自己的怨恨付的代价,便是她那一脸让赵寄客看了不顺眼的蝴蝶斑和一个隆起的大肚子。与此同时,这怨恨就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样,回到她自己的身上。为了掩饰这怨恨,她就恢复了她一向有的高傲的神情,说:“你去灵隐寺找他吧,他‘出家’了。”

    杭天醉并不是一开始就住在灵隐寺的。他断断续续地去着那里,和庙里云游的僧人喝茶。白日人多,香火盛,他隔着门看人们对佛顶礼膜拜;傍晚时人少了,他便出了大殿,到飞来峰下走走,看那百多个石雕像呼之欲出却又永远不出的神情,心里便也有了一片凝固的感情。

    从骨子里说杭天醉对宗教是缺乏虔诚的,他天生地怀疑着西方极乐世界的存在,他也不能证明上帝和真主是有的。他原本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乐生者,但结果却是他把他自己搅成了一团糟。比如,当他在那个悲伤的骨肉离别的夜晚沉溺于床第性爱之后,他就再也弄不明白男人和女人干吗要做这件事情了;为了证明自己能做——比如从前和小茶在一起,然而能做又怎么样?天下有几个男人不会做?那么为了忘却——结果什么也无法忘却!那么,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吧,但是儿女们终究要成为父亲的逆子,他自己也是这样——又何苦把他们生出来?他这样分析着自嘲着自恋着,但使他羞愧难当的是他竟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和绿爱上床造爱。这真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和他的思考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两人就如溺水者一般地把对方当作了救命稻草,太阳升起来时他们又不屑于昨夜的疯狂。这短期的混乱造成的结果,竟然是女人的再次怀孕。天醉也没想到女人的生命力还那么旺盛,到头来,天醉落得个坐在撮着拉的人力车,走过九里松石莲亭进了禅寺来消灭人欲的下场。“还是多喝一点茶吧。”他想,茶是不发的,克制情欲的,我现在知道茶禅为什么一味了。

    杭天醉暂时参禅的灵隐寺周围,一向就是优秀的龙井茶品种的栖息地。当年陆羽曾在《茶经》中记载,(茶)钱塘生天竺、灵隐二寺。杭天醉深以为然,他渐渐地又从绿爱怀孕的事件中摆脱出来了,他又开始想起了赵州和尚的“吃茶去”。在他想来,这大概就是把一切缠绕于心的人世烦恼苦难悬置起来,以空虚清明的心境去过日常生活吧。

    当赵寄客骑着白马前来找他时,恰恰是他自以为找到了人生的真谛的时候,所以他和老朋友的见面是很愉快的,这种愉快看上去一方面是玄而又玄的,另一方面则又是极端自私自利的,极不负责的。他完全不问赵寄客从哪里来,要干什么?也不问问自己茶庄的情况如何,绿爱身体可好,他也不问一问他那个剩下的大儿子有没有新的动向,他也不让赵寄客问问他的近况如何,他就滔滔不绝地说着,让赵寄客当了一回听众。

    “我现在越来越明白,茶禅何以一味了。一是佛门寺院普遍种茶,当然道院也有种茶的,不过不能和佛院比。‘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佛院比道院要多得多。另外,‘农禅并重’是佛门一条祖训,道教就没有‘农道并重’这一说。喂,寄客,你有没听?”

    “你讲吧,讲吧,我听着呢。”

    “历来古刹建名山,名山出佳茗,大寺院中有一种茶僧是专司种茶制茶、生产管理之职。茶自然是极好的,比如灵隐寺的茶,又比如武夷岩茶,是武夷寺的和尚采制。我们上次获得金奖的惠明茶,便是惠明寺种的。所谓大乘教小乘教,无非茫茫苦海,是乘大船到彼岸还是小舟到彼岸罢了。国人想必爱热闹惯了,喜乘大船,故隔三岔五便群聚而来庙寺拜佛,庙中僧人自又免不了专门弄了茶来施舍。你看,这些寺庙一到节日,不就像个大茶馆吗?”

    “还有第三吗?”

    “当然有,没有这第三,第一第二就没意思了,那便是形成了佛的茶礼,从前庙里规矩,和尚一大早起来,先饮茶,再礼佛,还要在佛前、祖前、灵前敬供茶水。举行茶汤会时,还要鸣鼓集众,这面鼓就叫茶鼓了。另外,庙里还有专门煮茶的料理茶务的人,叫作‘茶头’。一天到晚,就是烧开水、煮茶这点事情。”

    “你是不是也看中这个‘茶头’位置了?”

    杭天醉这才明白过来老朋友对他这番话没有太大兴趣,便解嘲地摊摊手说:“尘缘未了,人家不要我啊。”

    他们接下去想必是要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的过程。他们无言地走过春淙亭、壑雷亭、呼猿洞、玉乳洞,那百多个佛像或狰狞或慈善一律盯着他们不放。后来,赵寄客是必定要说汽车的事情的,他来找他,本来此事就是其中一件。

    杭天醉从一片茶禅中这才明白过来,赵寄客要他干什么。

    “你不是教育救国吗?怎么又在实业救国了?我还不知你下回又拿什么救国呢?”他决定反唇相讥。

    “你别岔开了说话,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你说的,开洋汽车有损西湖古朴风光!”

    看着杭天醉一时瞠目结舌的样子,赵寄客倒笑了,拿他的独臂拍拍他的肩膀:“老弟,你想过没有?从湖滨到灵隐九公里长的风景线,一旦通了车,你日日来去多少方便?”

    杭天醉说:“昔日有颜钧讲学,忽然就地打了滚,还说:试看我良知。我看你之所为,不过就地打滚罢了。”

    赵寄客大笑起来:“就地打滚又有何妨?我赵寄客与你杭天醉的那些个禅啊佛啊素不相合,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与时俱进方为我辈所择之上上策。躲在山中辗转反侧,以为精辟透悟,难道就不是就地打滚?你等着瞧吧,汽车一旦进山,此一处又将是新光景新气象了。我看你,再往哪里逃吧!”

    说毕,扬鞭策马,飞身而去!

    老家人撮着颠着老腿要去找沈绿爱,今年的春茶收不上来了。为的是茶庄付不出那么多的现钱,要给山客打白条。打白条山客倒也还能接受,关键是吴升他那个茶行不打白条。吴升做事情就是出手大,资金不够,他眼睛也不眨,就把那个布店卖了。绿爱的陪嫁丫头婉罗说:“卖掉好哇,眼不见为净,省得他看了这个店就想他站木笼子游街。”撮着说:“我们还能卖什么呢?茶楼又是不能卖的,其他东西也就卖得差不多了。站木笼子若能站出钱来,我倒是愿意去站一回的。”

    说着又要去找夫人,婉罗一边煎着那些中药一边说:“夫人都快生了,听不得这些操心事。”

    撮着愣了半晌,说:“那我找大少爷去。老爷不在,他就是最大的了。”

    婉罗拿了扇火的扇子,遮着自己半边脸,凑到摄着耳边说:“你快别再提大少爷三字,大少爷正晦气着呢。”

    “怎么个晦气了?”

    “人家赵先生和他大舅给他牵线做媒,对方小姐不答应,茶杯里放了三朵花呢!”

    “什么三朵花两朵花?”现在是撮着一脸的迷茫了,“我们大少爷这样的人,打着灯笼到哪里找去?”

    这些天嘉和哪里也没去,天天伏在书桌上看书写字。说好了嘉平一到北京就给他来信的,结果等了那么些日子也没见他寄回一个字来。倒是有人捎了口信,说嘉平和他那拨子同志正在筹划什么工读团、什么新村呢,忙得没心情顾得上和南方的兄弟们对话了。

    嘉平没有时间,嘉和却因了嘉平的出走而多出时间来了。况且近日他这里又发生了不少事情,便日日单相思似的给他那个兄弟写那些寄不出去的信,又编了号码,等着日后一起寄发呢!

    嘉平同志:

    自你说了白话文的好处后,我写笔记、日记、作文,便也抛弃了文言文。我的朋友李君便成了我的对头,日日要来为我圈点,这里不对,那里不好,什么糟蹋国粹,强暴古文。

    偏偏他又是做了我朋友的,不肯就此作了对头罢休,便怂恿我们俩共同的朋友陈君来说服我,可怜这位陈君见了我的文字也觉得好,见了李君的文字也觉得好,当中作了骑墙派,又被我们俩骂煞,照他的说法,是吃双面巴掌。但是在我,却是乐此不疲的。

    好在我们虽在语言上分了左、中、右三派,在对建设新村(听说你在北京也和我们一样地对此有着兴趣)的认识上,却是十二分一致的呢。为此,李君还专门从家中拿来了一本名叫《极乐地》的书,因为又叫《新桃花源》,所以极得我的欢喜。书里面有个白眼老臾,对他的妻子鲁氏,道了平生三个:一是废掉金钱,消灭政府,合五洲为一家,合世界人类如兄弟姐妹,和合成一团,痛痒喜乐,各各皆相关,此一愿不得,方有二愿——会合二三同志,离开人群,隐在深山,钓鱼打猎,栽花插柳,种种田园。此二愿不得,又有三愿——离开世界问那些魔鬼,再不看见政府那些蠢贼,乘浮浮于海,高声呼天,低声叫地,大声歌唱,猛声骂贼……嘉平同志,不知你以为三愿中哪一愿你最能接受?在我看来,自然是隐入深山最为现实的,故我近日,已在龙井山一带寻找一理想之茶园,来早日实践新村主张。

    可惜天醉却来扫了我的兴,他见我读了《极乐地》,便道:“是不是那个什么鲁哀鸣写的?”我说正是鲁哀鸣所作。天醉便说:“这个鲁哀鸣,自家倒是跑到六和寺出家,六根清净,弄得后生者心血到处喷!”原来那个鲁哀鸣竟是作了和尚的。虽然如此,却也不能因此说《极乐地》便不好了。谁料天醉又说:“这种梦哪个没有做过?二十年前头我和寄客也玩过。你们看看我,便是前车之鉴。”

    这倒是叫我十分纳闷,莫非天醉也做过无政府主义者?

    致礼

    嘉和2号

    嘉平同志:

    我已有一段时间,没有给你写信,原因乃是我在这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这件事情一出,我决计去龙井的决心就更为坚定了。

    事情是这样的。省里的一帮议员开了合.西大蚣他们白己加薪。那薪却挪用了教育经费。我什1一师的学生便来“发难”了。我们赶到议会办公楼,把门都封了,不让议员们回家,我们还往院子里放了炮仗。一时兴起,我们又烧了毛纸往屋里扔,说:“你们不是要钱吗,啥,拿去。”这样闹到尽了兴,我们才放他们出来,不过每个人都要保证不加薪才能走的。

    此时我实在没有想到,最后一个走出来的,竟然会是沈绿村。当时我手里拿了一根小棍的,一棍子便打在他屁股上,竟把他头上的礼帽也震落了下来,这才认出。沈绿村看了我半日方说:“这一棍打来,如果是嘉平我倒还相信,没想到你也做起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这件事情沈绿村迟早要告诉绿爱,绿爱又要告诉天醉的。他虽然心里头都是不欢喜绿村的,但是绿村现在在省里也是当了钦差大臣一样的角色,他们也是不去得罪的。故而想来想去,只有一条出路,便是赶快到郊外去过新村的日子,从此种茶收茶,少见那些人的嘴脸为妙,你以为如何?

    此致

    敬礼

    嘉和3号

    嘉平同志:

    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却心潮难平。明日,我和李君、陈君,便将一早离开这个腐败的城市,永远地斩断与旧世界的联系,到郊外的茶园中去创造新生活。

    想到这个明天,我竟有些手舞足蹈。眼前是一片新生活园里的花儿、草儿、鸟儿和蝶儿的纷飞,还有,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青青的茶园。现在清明将到,双峰山的龙井茶正在蓄着抽芽,我们赶去之时,正是茶芽绽开之日,新绿一片,郁香四起,好比是专门为了迎接我们的新生活而开放的一样。此刻我眼睛一闭,便是那片茶园,伸出翅膀来向我招手,想到今后的新世界改造好了,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圆形的大茶园,这便是我最高的理想了。嘉平同志,想到这里,竟又觉得这纸上的空谈是再也做不得了,只须赶快实行我们神圣的生活,才是最要紧的呢。

    最近一段时间,绿村把你的母亲绿爱接了到上海的外公家里去住,天醉没有去,倒是独自去了灵隐寺,我便清静了一段时间,没曾想到他们在上海的一群竟然给我设下了一个圈套。绿爱回家以后,就说要给我们两人提亲的,又说我比你早生几个时辰,便是长子,既是长子便要先走这一步了。

    这一件事情,实在是很好笑的。一来中国还没改造,“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二来媒的之言,本是最最残害青年之身心的最最封建的事情,如何还要把我等再往这火坑里去推,我等自然便是坚决拒绝了的。

    只是绿爱本非我的生身母亲,对我却和对你一样地关怀,实在是不忍严辞拒之,只得再去央求天醉。天醉这个人的习性,你是晓得的,一贯的名士风采,本来对此事便是泛泛地看着待着,近几年来却又变了一个人样,论道坐佛,书法丹青,世事不问,我去问他,竟等于不问。我说,这门亲事我是断断不要的。他便说:“那你为何不出了家,效你那个到六和寺为僧的鲁哀鸣,断了六根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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