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帝国4:基地前奏-日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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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主十四:……古川陀麦曲生区的一位领袖……与这个故步自封地区的其他领袖一样,其生平事迹鲜为人知。他在历史上得以稍占一席之地,全是由于他与“逃亡期”的哈里·谢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银河百科全书》

    35

    小型的驾驶舱后面只有两个座位。当谢顿坐下来,椅垫缓缓下陷之后,突然出现一团网状物,将他的双腿、腰际、胸部紧紧缠住,此外还有一个头罩套住他的前额与耳朵。他觉得像是被五花大绑,而当他勉强转头向左望去——只转动了很小的角度——他能看到铎丝也处于相同的处境。

    驾驶员就位之后,开始检查控制面板。然后他说:“我是恩多·列凡尼亚,在此为你们服务。你们现在被紧紧网住,是因为起飞时将有可观的加速度。一旦我们到达露天空间,开始正常飞行,你们就会恢复自由。两位的名字不必告诉我,那不关我的事。”

    他在座位上转过头来,对两位旅客微微一笑。当他的嘴角向外撇时,丑怪的脸孔皱成一团。“年轻人,有任何心理上的障碍吗?”

    铎丝轻描淡写地说:“我是外星人士,我飞惯了。”

    “我也一样。”谢顿带着一丝高傲答道。

    “好极了,年轻人。当然,这不是你们常见的喷射机,你们或许也没有夜间飞行经验,但我会指望你们支持得住。”

    他自己同样被网住,不过谢顿看得出他的双臂仍活动自如。

    从喷射机内部传出一阵单调的嗡嗡声,强度与音调都越来越高。虽然并未真正变得刺耳,却也逐渐接近刺耳的边缘。谢顿做了一个动作,仿佛想要摇摇头,将耳朵里的噪音甩出来,但他的努力似乎只让头罩箍得更紧。

    然后喷射机便弹入空中(谢顿只能想到用“弹”这个动词来描述),他发觉自己被一股大力压向坐垫与椅背。

    透过驾驶员面前的挡风玻璃,谢顿看到有一面墙陡然升起,令他冒出一身冷汗。接着那面墙上出现一个圆形洞口,类似当日他与夫铭离开皇区时,驾着出租飞车冲进去的那个小洞。不过,这个洞口虽然足以容纳喷射机的机身,却绝对没有为机翼留下任何余地。

    谢顿尽可能将头转向右方,刚好及时看到右侧机翼正在收缩折叠。

    喷射机冲进洞口之后,立刻被电磁场攫获,开始沿着一条明亮的隧道向前疾驶。加速度始终维持定值,但偶尔会传来“咔嗒咔嗒”的噪音,谢顿猜想可能是机身经过各个磁体时造成的。

    不到十分钟,这架喷射机便被隧道“喷”入大气层,迅疾冲进突然变成一片黑暗的夜空。

    喷射机在离开电磁场后开始减速,谢顿感到整个身子顶住安全网,粘在那里好一阵子,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最后压力终于消失,安全网也一下子不见了。

    “年轻人,你们还好吗?”驾驶员快活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不确定。”谢顿说完,又转向铎丝问道,“你还好吗?”

    “当然。”她答道,“我想列凡尼亚先生是故意在考验我们,看看我们是否真是外星人士。是不是这样,列凡尼亚先生?”

    “有些人喜欢刺激。”列凡尼亚说,“你们呢?”

    “要有限度。”铎丝答道。

    谢顿随即附和:“任何理智的人都会承认这一点。”

    接着,谢顿继续说:“万一你把机翼折断了,阁下,似乎就没那么好玩了。”

    “阁下,不可能的。我告诉过你,这不是你们常见的喷射机。它的机翼完全电脑化,会随时改变长度、宽度、曲率和整体形状,来配合喷射机的速率、风速风向、气温,以及其他五六种变数。除非喷射机处于足以粉碎机身的应力之下,否则机翼绝不会单独折断。”

    谢顿的窗口忽然一阵哗啦哗啦,于是他说:“外面在下雨。”

    “经常如此。”驾驶员说。

    谢顿向窗外望去。在赫利肯或是其他任何世界,一定都能看到光线——人工照明。唯独在川陀,下面将是一片漆黑。

    ——嗯,并不尽然。在某一处,他看见一个闪烁的信号灯光。或许,上方的高处都装有警示灯。

    如同往常一样,铎丝察觉到谢顿的不安。她拍拍他的手,说道:“哈里,我确信驾驶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也会试着确信这一点,铎丝,但我希望他能和我们分享一些他知道的事。”谢顿故意用驾驶员听得到的音量说。

    “我不介意和你们分享。”驾驶员说,“听好,我们目前正在上升,要不了多久,我们即将抵达云盖之上。那时就不会有任何雨水,我们甚至看得到星辰。”

    他将这句话的时间算得准确无比,刚一说完,羽毛般的残云中便闪现几颗星星,而在他关掉机舱内的光源之后,其他星辰也都突然大放光明。此时机舱内只剩下仪表板的微弱光芒,窗外的天空则是明亮耀眼的星光。

    铎丝说:“这是两年多来,我第一次看见星辰。是不是很壮观?它们是那么明亮,而且数量那么多。”

    驾驶员说:“川陀比大多数外星世界更接近银河中心。”

    由于赫利肯位于银河系星辰稀疏的一隅,它的星像场黯淡而毫不起眼,因此谢顿不禁目瞪口呆。

    铎丝说:“飞行变得多么宁静啊。”

    “的确如此。”谢顿说,“列凡尼亚先生,这架喷射机用什么动力?”

    “微融合发动机,以及稀薄的热气流。”

    “我不知道我们已有实用的微融合喷射机。是有人在讨论,不过……”

    “只有几架像这样的小型机种,目前仅在川陀可见,专供政府高级官员使用。”

    谢顿说:“这种旅行的费用一定很高。”

    “的确非常高,阁下。”

    “那么,夫铭得付多少钱?”

    “这趟飞行完全免费,夫铭先生是本公司的好朋友。”

    谢顿咕哝一声,然后问道:“这种微融合喷射机为何不多见?”

    “理由之一是太贵,阁下,现存的几架已足敷需求。”

    “若能制造更大的喷射机,就能创造更多的需求。”

    “或许吧,但公司始终无法强化微融合引擎,以提供大型喷射机使用。”

    谢顿想起夫铭的牢骚——科技的进展已经衰退到一个低水平。“衰落。”他喃喃地说。

    “什么?”铎丝问。

    “没什么。”谢顿说,“我只是想起夫铭对我说的一些话。”

    他望着外面的繁星,又说:“列凡尼亚先生,我们往西飞吗?”

    “是啊,没错。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想到,如果我们往东迎向黎明,现在应该看到曙光了。”

    不过,环绕这颗行星的曙光最后还是追上他们,阳光——真正的阳光——照亮了整个舱壁。然而阳光露脸的时间并不长,喷射机很快就向下俯冲,重新钻入云层。蓝色的天空与金色的阳光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暗。谢顿与铎丝都发出失望的感叹,惋惜他们无法再多享受片刻的真正阳光。

    等到他们沉到云层之下,上方立刻出现在他们下面,而它的表面——至少在这个地区——是一片绿色的起伏波浪,由树木茂密的凹洼与夹杂其间的草地交织而成。根据克劳吉雅的说法,上方的确存在这种景观。

    然而,他仍然没有多少时间仔细观察。不久之后,下面出现一个洞口,边缘标示着“麦曲生”几个大字。

    他们马上冲进去。

    36

    他们降落在某座喷射机场,在少见多怪的谢顿看来,这座机场似乎已被废弃。驾驶员在完成任务后,与谢顿及铎丝握了握手,便驾着喷射机一飞冲天,钻进一个专门为他打开的洞口。

    然后,似乎唯有等待一途。附近有许多长椅,或许可以坐上一百人,但放眼望去却只有谢顿与铎丝·凡纳比里两个。这座机场呈长方形,四周皆围有高墙,其中一定有许多可开启的隧道,用以迎送来来往往的喷射机。但在他们搭乘的喷射机离去后,这里就一架也不剩;而在他们等候的过程中,也没有其他飞机抵达。

    没有任何人到来,也没有任何人烟,连川陀从不间断的嗡嗡声都静止了。

    谢顿觉得这种孤寂令人窒息,他转向铎丝说:“为什么我们必须待在这里?你有任何概念吗?”

    铎丝摇了摇头。“夫铭告诉我,日主十四会和我们碰头,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日主十四?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人吧,我猜。单从这个名字,我无法确定是男是女。”

    “好古怪的名字。”

    “听者有意才会觉得古怪。有些时候,一些从未见过我的人,会误以为我是男性。”

    “他们真是笨啊。”谢顿微笑着说。

    “一点也不。光从我的名字判断,其实是他们有理。有人告诉我,在某些世界上,这是个很普遍的男性名字。”

    “我以前从没碰到过。”

    “那是因为你还不算银河旅者。‘哈里’这个名字各地都很普通,不过我遇见过一位名叫‘哈莉’的女性,发音和你的名字很接近,但第二个字是茉莉的‘莉’。我记得在麦曲生,各个家族都有些专属的特殊名字——并且加上编号。”

    “可是,拿‘日主’当名字似乎太狂了。”

    “自夸一点又有何妨?在我们锡纳,‘铎丝’源自当地一个古老的词汇,意思是‘春天的礼物’。”

    “因为你是春天出生的?”

    “不是,我张开眼睛时正逢锡纳的盛夏。不过家人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也就不管那个传统的、几乎已被遗忘的意义了。”

    “既然这样,或许日主……”

    一个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道:“外族男子,那是我的名字。”

    谢顿吓了一跳,立刻朝左方望去。一辆敞篷地面车不知何时已悄然接近,它的式样古朴,外形四四方方,看来几乎像一辆货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位高大的老者,他虽然上了年纪,看来仍然精力充沛。此时他走下车来,举止显得高贵而威严。

    他身穿一件白色长袍,宽大的袖子在手腕处束紧。长袍下面是一双软质凉鞋,让两根拇指露在外面。虽然他的头型生得不错,却一根头发也没有。他正以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冷静地打量面前这两个人。

    他说:“你好,外族男子。”

    谢顿自然而然客客气气地说:“你好,阁下。”然后,由于实在感到困惑,他又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入口进来的。我进来之后入口就重新关闭,你没有留意。”

    “我想我们的确没有留意。可是刚才我们不知道在等什么,其实现在还是不知道。”

    “外族男子契特·夫铭通知兄弟们,将有两个外族成员前来。他嘱托我们好生照顾。”

    “这么说,你认识夫铭喽。”

    “没错,他帮助过我们。因为这位可敬的外族男子帮过我们,所以我们现在务必要帮他。很少有人来到麦曲生,也很少有人离去。我会负责你的安全,会为你提供住所,并确保你不受侵扰。你在这里将高枕无忧。”

    铎丝低下头来。“日主十四,我们万分感激。”

    日主转头望向她,带着一种不为所动的不屑神情。“我并非不懂外族习俗,”他说,“我知道在他们之间,女人大可主动开口说话,因此我并不生气。若是面对其他不大清楚内情的兄弟,我请她一定要注意。”

    “哦,真的吗?”虽然日主没有生气,铎丝却显然被惹火了。

    “千真万确。”日主说,“此外,当我是本支族唯一的在场者时,没有必要使用我的识别编号。称我‘日主’就足够了。现在我请两位跟我走,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此地外族气氛太重,令我感到不自在。”

    “自在是我们大家的渴望,”谢顿的音量或许稍嫌大了一点,“除非我们能得到保证,不会强迫我们放弃自我来顺应你们,否则我们不会移动半步。根据我们的习俗,女性想说话随时可以开口。既然你答应保障我们的安全,这种安全必须身心兼顾。”

    日主直勾勾地凝视着谢顿。“外族年轻男子,你很大胆。你的名字?”

    “我是来自赫利肯的哈里·谢顿,我的同伴是来自锡纳的铎丝·凡纳比里。”

    当谢顿报出自己的姓名时,日主曾经微微欠身,但听到铎丝的名字时他却毫无动作。“我曾对外族男子夫铭发誓,我们会保障你的安全,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将尽一己之力保护你的女伴。若是她想表现得厚颜无耻,我也会竭力帮她脱罪。可是,有一点你们一定要顺从。”

    然后他带着无比的轻蔑,先指了指谢顿的头部,然后再指向铎丝。

    “你是什么意思?”谢顿问道。

    “你们的头部毛发。”

    “怎么样?”

    “绝不能让人看见。”

    “你的意思是,我们得像你一样把头剃光?当然不行。”

    “外族男子谢顿,我的头并不是剃的。我刚进入青春期,就接受了脱毛手术,正如所有的兄弟以及他们的女人一样。”

    “如果我们讨论的是脱毛手术,那么答案就更加确定——绝对办不到。”

    “外族男子,我们既不要求你们剃头,也不要求你们脱毛。我们只要求和我们相处时,遮掩起你们的头发。”

    “怎么做?”

    “我带来一些人皮帽,它可以紧贴你们的头颅,并附有两条带子,用来遮住眼上毛发,也就是眉毛。你们和我们在一起时,一律要戴着它。此外,外族男子谢顿,当然你还得每天刮脸——或是更勤,若有必要的话。”

    “可是我们为何非这样做不可?”

    “因为对我们而言,头上的毛发既淫秽又可憎。”

    “不用说,你和你的同胞都该知道,在银河系所有的世界上,蓄留头部毛发是其他族人共有的习俗。”

    “我们知道。而在我们族人中,那些必须偶尔和外族人打交道的,例如我自己,有时就不得不目睹毛发。我们虽能勉强忍受,但若是要一般兄弟受这种罪,却实在不公平。”

    谢顿说:“很好,那么,日主——请告诉我,既然你原本有与生俱来的毛发,像我们大家一样,而且公然蓄留到青春期,又为何一定要除掉呢?是否只是习俗使然,还是背后有什么理论基础?”

    这位麦曲生老者骄傲地说:“我们藉由脱毛手术,向年轻人昭示他们已长大成人。此外,藉由脱毛手术,成年人将一直记得他们是什么人,永远不会忘记其他人都只是外族人。”

    他未等对方做出回应(老实说,谢顿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回应),便从长袍的隐藏式套袋中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塑胶薄膜,并以尖锐的目光望着面前两张面孔。然后他陆续拿出两片薄膜,分别在两人脸旁比了比。

    “颜色必须配合得有分寸。”他说,“没有人会傻到以为你们未戴人皮帽,但一定不能明显到令人起反感。”

    最后,日主终于挑出一片递给谢顿,并示范如何将它拉成一顶帽子。

    “外族男子谢顿,请你戴上。”他说,“起初你会笨手笨脚,不过你会渐渐习惯的。”

    谢顿戴上人皮帽,但是当他试图向后拉,以便盖住头发的时候,人皮帽却滑掉了两次。

    “从你的眉毛正上方开始。”日主的手指似乎在抽动,一副很想帮忙的样子。

    谢顿强忍住笑意,问道:“你能不能帮我?”

    日主后退了几步,以近乎激动的口气说:“不行,那样我会碰到你的头发。”

    谢顿设法让人皮帽勾住前额,然后遵照日主的指导,拉拉这里,扯扯那里,总算将头发全部盖住。接下来,眉毛遮带倒很容易调整。铎丝从头到尾都在仔细观看,所以毫不费力就戴上了她那一顶。

    “怎么脱掉呢?”谢顿问。

    “你只要找到任何一端,就能轻易将它剥下来。你若把头发剪短一点,将会发觉脱戴都比较容易。”

    “我宁愿多费点力气。”然后谢顿转向铎丝,压低了声音说,“铎丝,你还是一样漂亮,不过你的脸部特征的确不见了一部分。”

    “那些特征依然完好地藏在下面。”她答道,“我敢说,你会渐渐习惯没有头发的我。”

    谢顿则以更小的声音说:“我不想在这里待那么久,不可能会习惯这一点。”

    日主表现出明显的高傲,毫不理会两个外族人之间的低语。“请登上我的地面车,我现在就带你们进麦曲生。”

    37

    “坦白说,”铎丝悄声道,“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还在川陀。”

    “那么,我想你是从未见过像这样的景观?”谢顿说。

    “我来到川陀只不过两年,大多时间都待在大学里,所以我不算是个环球旅客。然而,我还是去过一些地方,听说过一些风土民情。但我从未见过或听过像这样的——这样的千篇一律。”

    日主稳当地驾车前进,一点也没有急着赶路。路上还有些同样类似货车的车辆,坐在驾驶座的人一律寸发不生。在光线照耀下,他们的光头闪闪发亮。

    道路两旁有些朴实无华的三层楼建筑,所有的线条皆以直角相交,每一个角落都是灰色。

    “死气沉沉,”铎丝夸张地说,“真是死气沉沉。”

    “平等主义。”谢顿轻声说道,“据我猜想,没有一个兄弟能声称在任何方面比任何人更有特权。”

    沿途的人行道上有许多行人。但是不见任何活动回廊的踪迹,附近也听不到任何捷运的声音。

    铎丝说:“我猜穿灰色的是女性。”

    “很难判断。”谢顿说,“长袍遮掩了一切,而且每个光头看来都一样。”

    “穿灰色的总是成双成对,否则就和一个穿白色的在一起。穿白色的可以单独行走,而且日主也是一身白色。”

    “你也许说对了。”谢顿提高音量说道,“日主,我感到好奇……”

    “你若是好奇,就随便问吧,不过我绝无回答的义务。”

    “我们似乎正在经过一个住宅区。没有任何商用建筑,或是工业区的迹象……”

    “我们是个纯粹的农业社会。你从哪里来,怎么会不晓得?”

    “你知道我是外星人士,”谢顿硬生生地说,“我来川陀只不过两个月。”

    “够长了。”

    “但你们如果是个农业社会,日主,我们怎么也没经过任何农场呢?”

    “都在较低的层级。”日主简短答道。

    “那么,麦曲生的这一层整个是住宅区吗?”

    “还有其他几层也是。我们就是你见到的这个样子:每位兄弟和他的家人都住在同等的寓所,每个支族都住在同等的社区,大家都有同样的地面车,所有的兄弟都自己驾驶。没有任何奴仆,也没有人靠他人的劳力享清福。此外,更没有人能觉得高人一等。”

    谢顿冲着铎丝扬了扬被遮起的眉毛,又说:“但是有些人穿白袍,有些则穿灰袍。”

    “那是因为有些是兄弟,而有些是姐妹。”

    “我们呢?”

    “你是一名外族男子,一位客人。你和你的——”他顿了一下,“同伴不会受到麦曲生生活方式的任何束缚。然而,你还是得穿一件白袍,而你的同伴得穿一件灰的。你们将住在特别的客房,但它和我们的寓所一模一样。”

    “众生平等似乎是个迷人的理想,可是随着人口的增加,又会发生什么情形呢?是不是将大饼切成许多小块?”

    “人口绝不会增加。那样一来,我们就必须争取更多土地,周围的外族人不会允许这种事情;而若不然,我们的生活方式便会打折扣。”

    “可是万一……”谢顿的话只讲了一半。

    日主将他的话打断。“够了,外族男子谢顿。我提醒过你,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我们的任务,我们对我们的朋友——外族男子夫铭所做的承诺,是只要你不侵犯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便会尽力保障你的安全。我们会做到这一点,不过仅止于此。好奇心可以有,但你若是纠缠不休,我们的耐性很快会被磨光。”

    他的语调透出不容对方再开口的意思,令谢顿又急又气。夫铭虽然帮了那么大的忙,却显然将重点本末倒置。

    谢顿寻求的不是安全,至少不仅是安全而已。他还需要寻找线索,要是得不到,他就不能——也不会——待在此地。

    38

    谢顿怀着几分不悦打量他们的住所。它包含一间小而独立的厨房,以及一间小而独立的浴室。此外还有两张窄床、两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简言之,只要两个人愿意挤一挤,一切生活所需倒也一应俱全。

    “在锡纳,我们有独立的厨房和浴室。”铎丝以逆来顺受的口气说。

    “我可没有。”谢顿说,“赫利肯或许是个小型世界,可是我住在一个现代化的都市,大家一律使用公共厨房和浴室——哪像这么浪费。在不得不暂时栖身旅馆的时候,有可能碰到这种情形,但如果全区都像这样,试想会有多少厨房和浴室,会造成多少重复。”

    “这是平等主义的一环吧,我猜。”铎丝说,“大家的都一样。不必抢夺中意的那几间,也不必争先恐后。”

    “可是也没有隐私。我并不会太介意,铎丝,但是你也许会,而我不要造成一种占你便宜的假象。我们应该跟他们说清楚,我们两人的房间一定要分开——相连但分开。”

    铎丝说:“我确定不会有什么用的。此地空间至为宝贵,他们给了我们这么大的地方,我想他们自己都会为这份慷慨感到惊讶。哈里,我们就凑合一下吧。我们两人都不小了,足以应付这种状况。我不是个害羞的闺女,你也无法让我相信你是个稚嫩的少年。”

    “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到这里来。”

    “那又怎么样?这是一次探险啊。”

    “好吧,那么,你要选哪张床?何不选靠近浴室那张?”他坐到另一张床上,“还有一件事困扰着我。不论我们在这里待多久,我们总是外族人,不只你和我,甚至夫铭也是。我们属于其他部族,不是他们自己的支族,因此大多数的事都和我们无关——可是,大多数的事其实都和我有关。那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要探听一些他们才知道的事。”

    “或者该说,他们自认为知道。”铎丝以历史学家的怀疑口吻说,“我了解他们拥有许多传说,理论上可远溯太初时代,但我不相信这些传说值得认真看待。”

    “在我们找出这些传说之前,我们不能妄下断语。外界没有相关的记录吗?”

    “据我所知并没有。这些人极端故步自封,他们墨守成规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夫铭竟然有办法打破他们的藩篱,甚至让他们接纳你我,这实在了不起——太了不起了。”

    谢顿沉思了一下。“一定可以在哪里找到缺口。我居然不知道麦曲生是个农业社会,这点令日主感到惊讶——事实上是愤怒。这似乎不是他们想要保密的一件事。”

    “问题是,那并非什么秘密。‘麦曲生’想必源自古文,原意为‘酵母生产者’。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我可不是古代语言学家。总之,他们培养各式各样的微生食品,酵母菌当然不在话下,此外还有藻类、细菌、多细胞真菌等等。”

    “这没什么不寻常。”谢顿说,“大多数世界都有这种微生养殖业,连我们赫利肯也有一些。”

    “麦曲生却与众不同,这是他们的专长。他们使用的方法和本区的名字同样古老——秘密的肥料配方、秘密的养殖环境。谁知道还有什么?反正全是秘密。”

    “故步自封。”

    “极端而且彻底。结果是他们培养出丰富的蛋白质和精妙的香料,所以他们的微生食品和其他世界完全不同。他们将产量控制得相当低,因此得以卖到天价。我从来没尝过,而我确定你也没有,不过它大量出售给帝国官僚,以及其他世界的上层社会。麦曲生依赖这些出口维持稳健的经济,因此他们希望大家都知道,此地是这种珍贵食品的出产地。这一点,至少并不是秘密。”

    “所以说,麦曲生一定很富有。”

    “他们并不穷,但我怀疑他们追求的并非财富,而是一种保护。帝国政府会保护他们,因为没有他们的话,就不会有这些微生食品为每道菜肴加添最精妙、最浓烈的香味。这就代表说,麦曲生可以维持古怪的生活方式,并对近邻摆出高傲的姿态,虽然后者或许觉得无法忍受。”

    铎丝四下望了望。“他们过着一种简朴的生活。我注意到根本没有全息电视,也没有影视书。”

    “我在架子上的小橱中看到一本。”谢顿将它取下,仔细看了看标签,然后以明显的嫌恶口吻说,“一本食谱。”

    铎丝伸手把它要过来,开始拨弄上面的控制键。这花了她一会儿工夫,因为键钮的设置并不算正统,不过最后她总算开启了屏幕,开始检视各页的内容。她说:“里面有些食谱,不过大部分内容似乎都是有关烹饪的哲学小品。”

    她关掉这本影视书,拿在手里上下左右翻弄。“它似乎是一体成型的,我看不出如何弹出微缩书卡,再插进另一片——一本书的专用扫描机,这才叫做浪费。”

    “或许他们认为,这本影视书就是大家唯一需要的。”说完,他从两床间的茶几上拿起另一样物件。“这可能是个话筒,只不过没有屏幕。”

    “说不定他们认为有声音就够了。”

    “怎样操作呢?”谢顿将它举起来,从不同的角度观察,“你曾见过像这样的东西吗?”

    “在博物馆看过一次,但不确定是否相同。麦曲生似乎刻意要维持古风。我想,这是他们的另一个妙招,以便和周遭比例悬殊的所谓外族人区隔开来。他们的古风和古怪习俗,这么说吧,使他们变得难以被理解。这里头有一种邪门的逻辑。”

    仍在玩弄那个装置的谢顿突然说:“哈!打开了,至少某样功能开启了。可是我什么也没听到。”

    铎丝皱了皱眉头,拿起留在茶几上、具有毛毡衬里的一个小圆柱体,将它凑到耳边。“有声音从这里传出来,”她说,“来,试试看。”说完便将它递给谢顿。

    谢顿依言照做,随即喊道:“喔!被它夹住了。”他听了一会儿,又说,“是的,它弄痛了我的耳朵。我想你能听到我……是的,这里是我们的房间……不,我不知道号码。铎丝,你对房间号码有任何概念吗?”

    铎丝说:“话筒上有一组号码,也许就行。”

    “也许吧。”谢顿以怀疑的口吻答道。然后,他又对着话筒说:“这个装置上的号码是6LT3648A,这样行吗?好,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如何使用这个装置,以及厨房的正确方法?你所谓‘都是通常的方法’是什么意思?这样说对我一点用也没有。听好,我是一个……一个外族人,是一位贵客。我不知道什么是通常的方法。是的,抱歉我有口音,我很高兴你听到我的声音就认出我是外族人。我的名字叫哈里·谢顿。”

    等了一下之后,谢顿抬头望向铎丝,脸上露出饱受苦难的表情。“他得查查我的记录。我猜他会告诉我,说他根本找不到。喔,你找到了?太好了!这样的话,你能提供我这些资讯吗?是的,是的,是的。还有,我要怎样打电话给麦曲生外面的人?喔,那比方说,又要如何联络日主十四呢?好吧,那么他的助手,或是他的助理要怎么联络?喔——喔,谢谢你。”

    他放下话筒,又花了一点力气才从耳朵上取下收听装置。关掉整个机件后,他说:“他们会找个人来告诉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切细节,但他不能保证什么时候能安排好。你不能打电话到麦曲生外面去——反正这玩意不行,所以如果我们需要夫铭,也无法即时和他取得联络。而如果我想找日主十四,我得先说上一大堆废话。这也许是个平等主义的社会,可是似乎仍有例外,而我敢打赌没有人会公开承认。”

    他看了看计时带。“无论如何,铎丝,我可不要阅览一本食谱,更不要阅览说教的小品。我的计时带仍然使用斯璀璘时区,所以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正式的就寝时间,不过此时此刻我也不在乎。我们大半夜都没有合眼,我想要睡一会儿。”

    “我没有意见,我自己也累了。”

    “谢谢。不管新的一天什么时候开始,等我们补足睡眠之后,我将要求他们安排参观微生食品养殖场。”

    铎丝显得有些惊讶。“你会有兴趣?”

    “并非真有兴趣,但那若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一件事,他们就该愿意谈一谈。一旦让他们有了谈话的兴致,那么,借着施展我的所有魅力,或许就能让他们也谈谈他们的传说。在我个人看来,这不失为一个高明的策略。”

    “希望你会成功,”铎丝半信半疑地说,“不过我想,麦曲生人不会那么容易落入圈套。”

    “我们等着瞧,”谢顿绷着脸说,“我的意思是看看我有没有那种魅力。”

    39

    隔天早上,谢顿再度使用通话装置。他一肚子火,原因之一则是他肚子空了。

    他试图联络日主十四,不料被阻拦,对方坚持现在不可打扰日主。

    “为何不可?”谢顿气冲冲地问道。

    “显然,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传回一阵冰冷的声音。

    “我们被带到此地,不是来当囚犯的。”谢顿以同样冰冷的声音说,“也不是来挨饿的。”

    “我确定你那里有厨房,并有充足的食物。”

    “没错,的确有。”谢顿说,“但我不懂如何使用厨房的设备,也不知道怎样料理这些食物。你们是生吃、油炸、水煮、烧烤……?”

    “我不信你对这种事情毫无概念。”

    在这段对话进行中,铎丝一直在旁边踱来踱去。此时她伸手要抢通话装置,谢顿却格开她的手,悄声说道:“如果有女人想和他说话,他会立刻切断通讯。”

    然后,他对着通话装置,以更加坚定的语气说:“无论你信不信,都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马上派个人来这里,派一个可以改善我们目前处境的人。否则等到我联络上日主十四——我总会找到他的——你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过了两小时,才终于有人来到。此时,谢顿已陷入凶暴蛮横的状态,一直试图安抚他的铎丝几乎快绝望了。

    来者是一名年轻男子,他的光头生有一些斑点。若是未曾脱毛,他或许会有一头红发。

    他随身带了几个锅子,好像正准备说明里面是什么,却突然露出不安的神色,慌慌张张地转身背对谢顿。“外族男子,”他显然心乱如麻,“你的人皮帽没调整好。”

    谢顿的耐性达到了崩溃的临界点,他说:“我一点也不介意。”

    不过铎丝赶紧说:“哈里,让我来调整一下,只是左边这里高了点。”

    然后,谢顿咆哮道:“年轻人,现在你可以转身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灰云五。”这位麦曲生青年一面以迟疑的口吻回答,一面转过身来谨慎地打量谢顿,“我是个新手,为你送一顿饭来。”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外族男子,这是在我自家的厨房,由我的女人准备的。”

    他将那些锅子放到桌上之后,谢顿掀起其中一个锅盖,狐疑地凑过去闻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头来,带着惊讶的神情望向铎丝。“你知道吗,闻起来真不赖。”

    铎丝点了点头。“说得没错,我也能闻到。”

    灰云说:“现在已经没有刚出炉那么热,在途中冷了不少。你们的厨房里一定有碗盘和刀叉吧。”

    铎丝随即取出必需的餐具。在狼吞虎咽饱餐一顿之后,谢顿才觉得重新恢复文明。

    铎丝明白如果让这个年轻人与一名女性独处,他一定会感到不高兴;而自己倘若和他说话,会令他更加不高兴。因此她发觉,将锅碗端进厨房清洗,理所当然成了她的工作——只要她能弄懂如何操作洗碗装置。

    与此同时,谢顿问到了当地时间,立刻有些羞愧地说:“你的意思是,现在正是午夜?”

    “外族男子,的确没错。”灰云说,“正因为如此,所以得花点时间才能满足你的需求。”

    谢顿突然了解了日主为何不能受到打扰,又想到灰云的女人不得不半夜起床替他准备这顿饭,良心便感到阵阵不安。“我很抱歉,”他说,“我们只是外族人,不知道如何使用厨房和如何料理食物。明天早上,你能不能找个人来指导我们?”

    “外族男子,我能做的最好安排,”灰云以抚慰的口吻说,“就是派两个姐妹前来。敬请原谅女性的出现所造成的不便,但这些事只有她们才清楚。”

    刚从厨房走出来的铎丝(尚未想起自己在麦曲生男性社会中的身份)脱口而出道:“没关系,灰云,我们很高兴接待姐妹。”

    灰云以迅速而不安的目光望了她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谢顿确信根据根深蒂固的传统,这个麦曲生人将拒绝承认曾经听见一名女性对他说过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没关系,灰云,我们很高兴接待姐妹。”

    他的表情立时豁然开朗。“我会让她们天亮之后马上来。”

    当灰云离去后,谢顿带着几分满意说:“姐妹可能正是我们需要的。”

    “真的?怎么说呢,哈里?”铎丝问。

    “嗯,只要我们把她们视为人类,她们一定就会十分感激,而自动说出他们的传说。”

    “也得她们知道才行。”铎丝以怀疑的口吻说,“我就是不敢相信麦曲生的兄弟会好好教育他们的女人。”

    40

    两位姐妹大约在六小时后来到。在此之前,谢顿与铎丝又睡了一觉,希望藉此调整他们的生物时钟。

    两位姐妹羞答答、近乎蹑手蹑脚地走进这间寓所。她们的长袍(原来在麦曲生的方言中,这种长袍称为“裰服”)是天鹅绒般的柔和灰色,装饰着具有精巧图案的深灰色细致滚边,每件的图案都不尽相同。这些裰服并非真的不好看,但它们遮掩人体曲线确实功效卓著。

    此外,当然,她们两人也是光头,而且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她们看到铎丝眼角的淡蓝色眼影,以及唇边的淡红色唇膏,不禁频频投以好奇的目光。

    有好一阵子,谢顿都在纳闷:如何才能确定姐妹真是姐妹呢?

    为他带来答案的,是两位姐妹正式而礼貌的问候。两人的声音都是既清脆又嘹亮。谢顿依然记得日主低沉的声调,以及灰云紧张兮兮的男中音,不禁怀疑在缺乏明显性别标志的情况下,女性不得不培养出独特的声音与独特的社交礼仪。

    “我叫雨点四十三,”其中一位以清脆的声音说,“这是我的妹妹。”

    “雨点四十五,”另一位以嘹亮的声音答道,“我们这个支族有很多‘雨点’。”她吃吃笑了起来。

    “很高兴见到你们两位。”铎丝以庄重的口吻说,“不过,我必须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们。我不能光说‘雨点’吧?”

    “不行。”雨点四十三说,“如果我们都在场,你就必须使用全名。”

    谢顿说:“两位小姐,只用四十三和四十五如何?”

    两人都偷偷地迅速瞥了他一眼,却未作任何回答。

    铎丝柔声道:“哈里,我来和她们谈。”

    于是谢顿退了几步。她们想必是单身少女,而且非常有可能,她们根本不能和男性交谈。年长的那位似乎比较严肃,或许也较为守清规。仅由几句话与一个照面,实在很难做出判断,不过他就是有这种感觉,而且愿意接受这个假设。

    铎丝说:“两位姐妹,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外族人不懂如何使用这间厨房。”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烹饪?”雨点四十三看来难以置信又不敢苟同,雨点四十五则强忍住一声大笑。谢顿因此断定,他对两人最初的评估是正确的。

    铎丝说:“我也有过一间自己的厨房,不过它和这间不一样。我也不知道那些食物是什么,以及该如何料理。”

    “真的相当简单,”雨点四十五说,“我们可以示范给你看。”

    “我们会帮你做一顿美味营养的午餐。”雨点四十三说,“让我们替你……你们两位准备。”在补充最后半句话之前,她曾经犹豫了一下,显然需要花费一番力气,她才能承认一名男性的存在。

    “你们要是不介意,”铎丝说,“我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待在厨房。假如你们愿意切实解释每样事物,那我更会感激不尽。毕竟,两位姐妹,我不能指望你们每天三餐都来帮我们料理。”

    “我们会一一为你示范。”雨点四十三一面说,一面生硬地点着头,“然而,外族女子学来或许不容易。你不会有……那种感觉。”

    “我愿意试试看。”铎丝带着开心的笑容说。

    然后她们便消失在厨房中。谢顿凝望着她们的背影,试图规划出他所打算使用的策略。

    麦曲生:……麦曲生的微生农场颇具传奇色彩,不过如今却仅保存于一些譬喻中,诸如“如同麦曲生微生农场那般丰饶”“有如麦曲生酵母那般美味”。事实上,这种赞美有与日俱增之势。但“逃亡期”的哈里·谢顿曾造访过那些微生农场,而他在回忆录中所记载的见闻,则倾向于支持这个公认的看法……

    ——《银河百科全书》

    41

    “真好吃!”谢顿爆出一声赞叹,“比灰云带来的食物好得多……”

    铎丝以中肯的态度说:“你别忘了,灰云的女人得在半夜临时准备。”她顿了顿,又说,“我真希望他们会说‘妻子’。他们让‘女人’听来只像一种附属品,就像‘我的房子’或‘我的袍子’一样。这绝对是贬抑的称呼。”

    “我知道,这的确令人气愤。但他们大可让‘妻子’听来也像一种附属品。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姐妹们似乎并不在意。你我不必劝喻他们做任何改变——不管这些,你看到两位姐妹如何烹饪了吗?”

    “看到了,她们让每件事看来都非常简单。我怀疑自己能否记得她们所做的一切,可是她们坚持没有这个必要,我只要会加热便能应付。我推测那些面包在烘焙过程中,曾经加入某种微生衍生物,不但让面团胀了起来,还让它带有爽脆的硬度和亲切的香味。只有一点点辛辣,你不觉得吗?”

    “我无法判断,但不论加了什么,我都没吃够。还有这碗汤,你认得出里面的蔬菜吗?”

    “认不出来。”

    “这些肉片又是什么?你能分辨吗?”

    “其实,我认为它并不是肉片,虽然它的确令我想起锡纳的羔羊肉。”

    “绝不是羔羊肉。”

    “我说过,我怀疑它根本不是肉类——我认为麦曲生以外的人都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就连皇帝也没有,我敢肯定。麦曲生卖出去的那些,我愿意打赌,全部是下等货色。他们把上好的留给自己享用。哈里,我们最好别在这里待太久。假如我们习惯了这种吃法,就再也不能适应外面那些低贱的食物。”说完她哈哈大笑。

    谢顿也笑了起来。他又呷了一口果汁,那味道远比他喝过的任何果汁都醉人得多。“听我说,当夫铭带我到大学去的时候,我们曾经停在一个路边速食店,吃了一些添加浓重酵母的食物。味道好像——不,别管味道像什么,反正,当时我绝不会相信微生食品能有这种美味。我希望两位姐妹还在这里,礼貌上应该向她们致谢。”

    “我想她们相当清楚我们会有什么感受。当菜肴还在加热的时候,我赞美着散发出来的绝妙香气,她们则以相当自满的口气说,其实吃起来味道会更好。”

    “年纪较大的那个说的吧,我猜。”

    “没错,年轻的那个只是吃吃笑。她们还会再来,会帮我带一套裰服,这样我就能跟她们出去逛街。她们讲得很明白,我若想出现在公共场所,就必须把脸上的妆洗掉。她们会告诉我哪里能买到高级的裰服,还有哪里能买到各种熟食——我需要做的只有加热而已。她们解释说,有教养的姐妹都不会那样做,一定都会从头做起。事实上,在她们为我们准备的食物中,有些也是加热一下即可,她们还特地为此道歉。不过,她们在话中透露了一项讯息,那就是无法指望外族人懂得欣赏真正的厨艺,所以只要把熟食加热就能打发我们。对了,她们似乎认为,我理所当然会负责所有采购和烹饪的工作。”

    “就好像我们家乡的一句俗话:在川陀行,如川陀人。”

    “是啊,我早就知道你对这件事的态度会是这样。”

    “我只是个凡人。”谢顿说。

    “老套的借口。”铎丝露出浅浅的微笑。

    谢顿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充实感仰靠在椅背上。“铎丝,你来川陀已经两年,所以你或许了解一些我不了解的事。在你的见解中,麦曲生这种古怪的社会系统,是不是他们的‘超自然宇宙观’的一环?”

    “超自然?”

    “对,你会不会刚好听说过?”

    “你所谓的‘超自然’是什么意思?”

    “最明显的意思——相信某些实体独立于自然律之外,比如说不受能量守恒或作用量常数的限制。”

    “我懂了,你是在问麦曲生是不是一个宗教性社会。”

    这回轮到谢顿困惑不已。“宗教?”

    “是的。这是个古老的词汇,不过我们历史学家经常使用——我们的研究充满古老的词汇。‘宗教’并不完全等同于‘超自然’,但它含有丰富的超自然成分。然而,我无法回答你这个特定的问题,因为我从未对麦曲生做过任何特别研究。话说回来,根据我在此地的一点所见所闻,以及我对古老宗教的认识,倘若麦曲生社会具有宗教本质,我也不会惊讶。”

    “这样的话,如果麦曲生的传说也具有宗教本质,你会不会惊讶?”

    “不会。”

    “因此没有历史根据?”

    “这倒不一定。传说的核心仍有可能是货真价实的历史,只不过遭到扭曲,并掺杂了超自然的成分。”

    “啊。”谢顿说完之后,似乎便陷入沉思。

    最后由铎丝打破沉默,她说:“你知道吗,这没什么不寻常的。许多世界都带有可观的宗教成分,而过去这几个世纪,随着帝国越来越动荡,宗教的势力也越来越强。在我自己的世界锡纳,至少有四分之一人口是三神论的信徒。”

    谢顿再度察觉自己对历史的无知,因而深感痛苦与懊悔。他说:“历史上,有比如今更盛行宗教的时期吗?”

    “当然有。除此之外,还不断有新生的派别冒出来。不论麦曲生拥有什么宗教,都有可能相当新颖,也或许仅局限于麦曲生一区。尚未进行深入研究之前,我不能下任何断言。”

    “铎丝,可是现在我们谈到重点了。在你的见解中,女性是否比男性更具宗教倾向?”

    铎丝·凡纳比里扬起双眉。“我不确定我们能否做这么简单的假设。”她稍微想了一下,“根据我的猜想,在物质世界中拥有较少本钱的成员,比较容易在你所谓的超自然论中找到慰藉,例如穷人、家世欠佳者,以及遭受压迫的人。在超自然论和宗教的交集部分,他们可能也会比较虔诚。但是两方面显然都有不少例外,许多受压迫者可能缺乏宗教信仰,许多有钱有势、生活安逸的人反而信教。”

    “可是在麦曲生,”谢顿说,“女性似乎被当成次等人类。我若假设她们比男性更具宗教倾向,更坚信这个社会所保存的种种传说,这样说正确吗?”

    “我不会拿我的生命打赌,哈里,不过我愿意押上一周的收入。”

    “很好。”谢顿若有所思地说。

    铎丝对他微微一笑。“哈里,你的心理史学又多了一点内容。第47854条法则:受压迫者比生活安逸者更容易接受宗教。”

    谢顿摇了摇头。“铎丝,别拿心理史学开玩笑。你知道我不是在搜集细碎的法则,而是在寻找一般性的通则和操作的方法。我不要一百种特殊法则所导出的比较宗教学。我所要的东西,是藉由某种数学化逻辑系统的运作后,便能让我断言,‘啊哈,只要如下的判准全部符合,这群人就会比那群人更具宗教倾向。因此,当人类遇到这些刺激时,就会表现出这些反应来。’”

    “多可怕啊。”铎丝说,“你把人类看成简单的机械装置,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就会得到那种抽动。”

    “并非如此,因为同时会有许多按钮,被按下的程度则各不相同,引发的反应因而五花八门不计其数。所以说,对未来的整体预测必将是统计性的,而每个人仍然都是自由因子。”

    “你怎么知道?”

    “我无法知道。”谢顿说,“至少,我还不知道。我只是有这种感觉,认为事情应该这样才对。如果我能找到一组公设,比如说人性学基本定律,再加上必要的数学运算方法,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心理史学。我已经证明过,理论上是可能的……”

    “但是并不实际?”

    “我一直都这样说。”

    铎丝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哈里,这就是你正在做的吗,为这个问题寻找某种解答?”

    “我不知道,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可是契特·夫铭如此渴望找到一个答案,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渴望能满足他。他是如此具有说服力。”

    “是的,我知道。”

    谢顿并未深究这句话的意思,脸上却迅速掠过一丝愁容。

    谢顿继续说:“夫铭坚持帝国正在衰败,并说它终将崩溃,又说若想拯救帝国,或是缓冲或改善银河的命运,心理史学将是唯一的希望。他还说倘若没有心理史学,人类终将遭到毁灭,或至少会经历一段长久的悲惨岁月。他似乎把这个重责大任,摆到我一个人身上。虽然在我有生之年,帝国绝对不会崩溃,但我若想活得心安理得,就必须把这个重担卸下来。我必须说服自己——甚至要说服夫铭——心理史学并非实际可行的方法;尽管有理论,却无法真正建立。所以每条可能的途径我都得走走看,才能证明没有任何一条活路。”

    “途径?像是回溯到人类社会小于如今的时代?”

    “要小很多,而且简单得多。”

    “然后证明实际上仍然无解。”

    “没错。”

    “可是谁来为你描述那个早期世界呢?即使麦曲生人拥有太初银河的完整描述,日主也当然不会透露给一个外族人。没有任何麦曲生人会那么做。这是个故步自封的社会,这句成语我们用过多少次了?而且它的成员对外族人的提防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们的。”

    “我必须想个办法说服某些麦曲生人开口,比如说那对姐妹。”

    “她们甚至不会听到你说的话,因为你是男性,正如日主对我装聋作哑一样。即使她们愿意和你说话,除了几句口号之外,她们还会知道什么呢?”

    “我必须从某处着手。”

    铎丝说:“好吧,让我想想。夫铭说过我必须保护你,我把这句话解释为必须尽力帮助你。我对宗教了解多少呢?你可知道,那和我的专长相隔甚远。我研究的一向是各种经济力量,而不是那些哲学性力量,可是,你不能把历史分割成许多毫不相交的小单元。举例而言,成功的宗教具有积聚财富的倾向,到头来就会扭曲一个社会的经济发展。顺便提一下,这是人类历史的无数法则之一,你的人性学基本定律,或者无论你管它叫什么,都必须能把它导出来。不过……”

    说到这里,铎丝不知不觉陷入沉思,声音因此逐渐消失。谢顿仔细打量她,发现她的双眼呆滞无神,仿佛正在凝视自己内心深处。

    最后她终于说:“有个并非一成不变的法则,我觉得在许多个案中,一种宗教都拥有一本或数本神圣的典籍,记载着他们的礼仪、他们的历史观、他们的圣诗,谁晓得还有些什么东西。通常这些典籍都对外公开,当做劝人皈依的一种工具。不过有些时候,也可能是不可示人的密典。”

    “你认为麦曲生有这种典籍吗?”

    “说老实话,”铎丝语重心长地说,“我从没听说过。若是公开的典籍,我应该有所耳闻。这就代表它们或是不存在,或是一直被视为密典。不论何者为真,似乎你都见不到。”

    “这至少是个起点。”谢顿绷着脸说。

    42

    大约谢顿与铎丝用过午餐两小时后,那对姐妹便再度来访。两人脸上都挂着微笑,较严肃的那位(雨点四十三)拿着一件裰服让铎丝检视。

    “非常好看。”铎丝露出开怀的笑容,并以一种真诚的态度点着头。“我喜欢这部分的精巧刺绣。”

    “没有什么。”雨点四十五以清脆的声音说,“它是我穿旧了的,而且不会非常合身,因为你比我高,但至少能凑合一下。我们会带你到最好的裰服店,买几件完全符合你的身材和品味的。到时你就知道了。”

    雨点四十三露出稍嫌紧张的微笑,不过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固定在地上,然后把一件白色裰服交给铎丝。那件裰服折叠得很整齐,铎丝并未想要打开,而是直接将它递给谢顿。“哈里,根据颜色判断,我敢说是给你的。”

    “想必没错。”谢顿说,“但我要你还回去,她并没有直接拿给我。”

    “喔,哈里。”铎丝做出这几个字的口形,同时微微摇了摇头。

    “不行。”谢顿坚决地说,“她并没有直接拿给我。把衣服还给她,我等她自己拿给我。”

    铎丝迟疑了一下,然后勉强试图将那件裰服还给雨点四十三。

    那位姐妹却将双手背到背后,身子闪开,脸上的血色似乎完全消失无踪。雨点四十五偷偷瞥了谢顿一眼,动作非常迅速,然后快步走向雨点四十三,张开双臂将她抱住。

    铎丝说:“好啦,哈里。我确信姐妹们不准和非亲非故的男性说话。你让她这么为难又有什么用?她根本身不由己。”

    “我可不相信。”谢顿粗声道,“如果真有这样一条规定,也只适用于兄弟们。我非常怀疑她以前遇见过任何外族男子。”

    铎丝以轻柔的声音对雨点四十三说:“姐妹,你遇见过外族男子,或是外族女子吗?”

    犹豫许久之后,她才慢慢摇了摇头。

    谢顿摊开双臂。“好,你看吧。即使真有一条保持缄默的规定,它也只适用于兄弟们。若有任何禁止和外族男子说话的规定,他们还会派年轻女子——这两位姐妹——来帮我们吗?”

    “或许是这样的,哈里,她们只能和我讲话,再由我转达给你。”

    “简直荒谬。我可不信,永远不会相信。我不只是一名外族男子,我还是麦曲生的贵客;契特·夫铭要求他们将我待为上宾,日主十四亲自护送我来到此地。我不要被当成一个不存在的人,我会跟日主十四取得联络,还会向他大吐苦水。”

    雨点四十五开始啜泣,雨点四十三则保持着一贯无动于衷的态度,但脸孔也难免涨红少许。

    铎丝好像打算再向谢顿说情,他却愤怒地猛然伸出右臂,阻止她做进一步的努力。然后,他皱着眉头凝视着雨点四十三。

    最后她终于开口,但不再是清脆嘹亮之声。反之,她的声音颤抖而嘶哑,仿佛她必须用力将声音传到一名男性所在的位置,而这样做完全违背她的本能与意愿。

    “外族男子,你不可以告我们的状,那是不公平的。你强迫我打破我们族人的习俗,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谢顿立刻露出敌意尽消的笑容,并伸出一只手。“你带给我的那件衣服,那件裰服。”

    她默默地伸长手臂,将裰服放到他手中。

    他微微一欠身,以温和而热诚的声音说:“谢谢你,姐妹。”然后,他朝铎丝的方向迅速瞥了一眼,仿佛在说:你瞧?铎丝却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这件裰服毫无特色,谢顿打开时便注意到这点(刺绣与装饰图样显然是女性裰服的专利)。不过它附有一条缀着流苏的腰带,也许需要以特殊方式穿戴。毫无疑问,这绝对难不倒他。

    他说:“我要进浴室去把这玩意穿上。我想顶多一分钟吧。”

    他走进狭小的浴室,却发现无法关上门,原来是铎丝也要挤进来。直到他们两人都进入浴室,那扇门才关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铎丝气冲冲地细声道,“哈里,你是一头不折不扣的野兽。你为何那样对待这个可怜的女子?”

    谢顿不耐烦地说:“我必须让她和我说话。你也知道,我得靠她提供资料。我很抱歉不得不这样残酷,可是除此之外,我又如何能打破她的心防?”说完,他便示意要她出去。

    当他走出浴室的时候,发现铎丝也换上了裰服。

    虽然人皮帽使铎丝成了光头,而且裰服本身带有邋遢的感觉,她看来仍然相当迷人。这种袍子的剪裁只能呈现一个人形,无法衬托任何身形曲线。她的腰带比他的宽些,也和她自己的灰裰服颜色稍有不同。非但如此,它更借着正面两颗闪闪发光的蓝石按扣来固定。(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女性仍能设法美化自己,谢顿这么想。)

    铎丝打量谢顿一遍,然后说:“你现在看起来相当像个麦曲生人,两位姐妹可以带我俩去逛街了。”

    “没错,”谢顿说,“可是逛完之后,我要雨点四十三带我去参观微生农场。”

    雨点四十三将双眼张得老大,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我很希望去看看。”谢顿以平静的口吻说。

    雨点四十三马上望向铎丝。“外族女子……”

    谢顿说:“姐妹,或许是你对那些农场一无所知。”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她的神经。她高傲地抬起下巴,但仍然刻意面对着铎丝说:“我曾在微生农场工作。所有的兄弟姐妹,一生总有一段时间在那里工作。”

    “好啊,那么带我参观一下,”谢顿说,“我们就别再为这件事争论了。你不能和兄弟交谈,也不能和他们有任何来往,但我却不是你们的兄弟。我是一名外族男子,也是一位贵客。我穿戴着人皮帽和裰服,以免吸引太多的注意,但我是一名学者,我在此地这段期间必须继续学习。我不能坐在这个房间,对着墙壁干瞪眼。我要看看全银河只有你们才有的东西……你们的微生农场。我以为你会骄傲地带我去开眼界。”

    “我们的确引以为傲,”雨点四十三终于面对谢顿开口,“我也会带你去开眼界。你若想藉此打探我们的任何秘密,我相信你绝对无法得逞。明天早上我再带你去看微生农场,安排这种参观需要花点时间。”

    谢顿说:“我愿意等到明天早上。可是你真的答应吗?你以荣誉向我担保吗?”

    雨点四十三带着明显的轻蔑说道:“我是一名姐妹,我言出必行。即使是对一名外族男子,我也会说话算数。”

    她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冰冷,但她的眼睛却张得很大,而且目光如炬。谢顿不禁怀疑有什么念头掠过她心底,因而感到一阵不安。

    43

    谢顿又过了不得安宁的一夜。

    首先,铎丝宣称一定要陪他参观微生农场,他则极力表示反对。

    “整个行动的目的,”他说,“就是要让她自由自在地说话,要让她处于一个不寻常的环境——和一名男性独处,即使是一名外族男子。破除那么多习俗之后,就会更容易打破更多。如果你跟来,她会专门和你讲话,而我就只能捡些残渣。”

    “万一因为我不在场,你又像在上方那样发生什么变故,那可怎么办?”

    “不会发生任何变故。拜托!你若想帮我,就不要插手。如果你不肯,那我再也不要和你有任何瓜葛。铎丝,我是说真的。这件事对我很重要,虽然我越来越喜欢你,也不能把你摆在它前面。”

    她极不情愿地勉强答应,只说了一句:“那么,答应我至少你会善待她。”

    谢顿说:“你要保护的是我还是她?我向你保证,我对她粗暴不是为了找乐子,而我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与铎丝的这番争执——他们的第一次争执——萦绕在他的脑海,令他大半夜无法成眠。雪上加霜的是,虽然雨点四十三曾郑重保证,他还是一直担心那对姐妹明早可能会爽约。

    然而,她们却准时出现了。当时谢顿刚吃完一顿简陋的早餐(他决心不要因为耽溺于美食而发胖),穿上了那件十分合身的裰服。他曾仔细调整那条腰带,将它固定在完全正确的位置。

    雨点四十三的眼神还是有些冰冷,她说:“外族男子谢顿,你准备好了吧,我妹妹会留下来陪伴外族女子凡纳比里。”她的声音既不清脆也不嘶哑,仿佛她花了一夜的时间来稳定情绪,并在心中练习如何与一位并非兄弟的男性交谈。

    谢顿怀疑她是否也曾失眠,但他只是说:“我都准备好了。”

    半小时后,雨点四十三与哈里·谢顿两人开始一层层往下走。虽然目前的时刻属于白昼,可是此地光线昏暗,比川陀其他各处都要黯淡。

    这似乎没有明显的原因。不用说,缓缓绕行川陀表面的人工日光不至于遗漏麦曲生区。但是为了固守某种原始的习惯,谢顿想,麦曲生人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不久之后,谢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幽暗的环境。

    谢顿试着冷静地迎向路人的目光,不论是来自兄弟或姐妹的。他假定自己会被当做一名兄弟,而雨点四十三则是他的女人,只要他不做出招摇的举动,就不会有人注意他们两人。

    不幸的是,雨点四十三却仿佛想要引人注意。她和他的对话都只有几个字,低沉的声音一律从紧闭的嘴巴发出来。显然,陪同一位名不正言不顺的男性,即使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事实,也完全摧毁了她的自信。谢顿相当肯定,自己倘若请她放松心情,只会使她变得加倍不安。谢顿很纳闷,如果她遇到熟人会有什么反应。直到他们来到较低的层级,路人变得较少的时候,他才总算比较宽心。

    他们搭乘的并非升降机,而是成对的一组活动阶梯坡道,其中一个向上升,另一个向下降。雨点四十三称之为“自动扶梯”,谢顿不确定有没有听错,因为他从未听过这个名称。

    他们一层一层往下降,谢顿的焦虑则一点一点向上升。大多数世界都拥有微生农场,也都生产自家的微生作物。谢顿在赫利肯的时候,偶尔也会到微生农场买调味品,每次总会闻到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

    在微生农场工作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即使访客们皱起鼻子,他们自己却好像毫无感觉。然而,谢顿一向对那种味道特别敏感。他总是受这种罪,这回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试图在心中安慰自己,他是因为需要搜集资料,才会做出这么高贵的牺牲。但这样做毫无用处,他的胃照样在焦虑中扭成一团。

    等到他数不清下了多少层级,而空气似乎仍然相当清新时,他忍不住问道:“我们何时才会抵达微生农场的层级?”

    “现在已经到了。”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闻起来并不像。”

    “闻起来?你是什么意思?”雨点四十三相当生气,嗓门突然变大不少。

    “根据我的经验,微生农场总有一股腐败的臭味。你该知道,那是从细菌、酵母菌、真菌,以及腐生植物所需要的肥料中散发出来的。”

    “根据你的经验?”她的音量再度降低,“那是在哪里?”

    “在我的母星。”

    这位姐妹的脸孔扭成厌恶至极的表情。“你的同胞偏偏爱吃垃圾?”

    谢顿从未听过这种说法,不过根据她的表情与语气,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该了解,端上餐桌的时候,就不会再有那种味道了。”

    “我们的产品任何时候都没有那种味道,我们的生物科技人员研发出了完美的品系。藻类生长在最纯的光线和尽可能平衡的电解溶液中,腐生植物的养分则是精心调配的有机物质。那些公式和配方都是外族人不会知道的——来吧,我们到了。你尽量闻吧,绝对闻不到任何异味。这就是为什么全银河都欢迎我们的食品,而且听说皇帝绝不吃其他东西。但如果你问我,我会说外族人都不配享用那么好的食品,就算他自称皇帝也一样。”

    她话中带着一股怒气,矛头似乎直指谢顿。然后,她仿佛怕他没听出来,又补充道:“或者,就算他自称贵客也一样。”

    他们来到一个狭窄的回廊,两侧都有许多又大又厚重的玻璃槽,浑浊的暗绿色溶液里长满团团转的藻类,受到上升气泡的推动而不断摇晃。里面一定充满二氧化碳,他这么判断。

    浓烈的蔷薇色光线照在这些玻璃槽上,这种光线比长廊的照明强了许多,他若有所思地发表这个评论。

    “当然。”她说,“这些藻类在光谱红端长得最好。”

    “我想,”谢顿说,“一切都是自动的。”

    她耸了耸肩,但未做出回应。

    “我没看到附近有许多兄弟姐妹。”谢顿毫不放松地说。

    “纵使如此,还是有工作要做,而他们做得很好,虽然你没看到他们在工作。细节不是给你看的,不要浪费时间问这些事。”

    “等一等,别生我的气。我并不指望听到什么国家机密。好啦,亲爱的。”他一不小心说溜了嘴。

    正在她似乎要匆忙离去时,他抓住她的手臂,令她留在原处。但他感到她在微微颤抖,遂在一阵尴尬中将手松开。

    他说:“只不过在我看来,一切都是自动的。”

    “随便你爱怎样想都可以。然而,这里仍有需要脑力和判断力的地方。每位兄弟和姐妹,一生中总有一段时间在此工作,有些人还将它当成专业。”

    现在她说话更为自由自在,但他仍旧感到尴尬,因为他注意到,她的左手偷偷移向右臂,轻抚着刚才被他抓过的地方,仿佛那儿曾经被他刺了一下。

    “它们绵延无数公里,”她说,“不过我们若在这里转弯,你就能看到一片真菌区。”

    他们继续前进,谢顿注意到每样东西都清洁无比,连玻璃也晶莹剔透。瓷砖地板似乎是湿的,等到他趁机弯腰摸了一下,却发觉并非如此。而且地板也不滑,或许是他的凉鞋具有防滑鞋底(根据麦曲生社会的习俗,他将拇趾大大方方伸在外面)。

    有一件事雨点四十三的确没说错。不时可见兄弟或姐妹在默默工作,例如判读量具、调整控制装置,还有些做着诸如擦拭设备这类毫无技术性的工作——不论做的是什么,每个人都全神贯注。

    谢顿小心地避免问及他们在做些什么,他不想让这位姐妹因为答不出来而感到羞愧,也不想让她因为必须提醒他别乱打听而发脾气。

    他们通过一扇微微摇摆的门,谢顿突然察觉到一丝记忆中的味道。他向雨点四十三望去,但她似乎浑然不觉,而他自己也很快就习惯了。

    光线的特征忽然起了重大变化,蔷薇色调与明亮的感觉通通消失。除了有聚光灯为各项设备照明外,四周似乎都笼罩在昏黄的光芒中。在每个聚光处,好像都有一名兄弟或姐妹,有些还戴着发出珍珠般光辉的头带。而在不远的地方,谢顿可以看到四下都有细小的闪光在做不规则运动。

    当两人并肩行走时,他朝她的侧面瞥了一眼,那是他能评价她的唯一依据。在其他任何时候,他总是忘不掉她突出的光头、无眉的双眼,以及一张素净的脸庞。它们掩盖了她的个体性,似乎使她变得隐形。然而从这个轮廓中,他却能看出一些别的:鼻子、下巴、丰唇、匀称、美丽。黯淡的光线好像使那个大沙漠不再那么显眼与刺眼。

    他惊讶地想到,如果留起头发并好好修剪,她可能就是个大美人。

    然后他又想到,她无法长出头发,她这一生注定永远光头。

    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变成这样?日主说,是为了使麦曲生人一辈子记得自己是麦曲生人。这点为何那么重要,以致大家都得接受脱毛的诅咒,作为身份的象征与标记?

    然后,因为他习惯从正反两方面思考问题,于是又想到,习俗是第二天性,如果习惯了光头,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那么头发就会显得怪异恐怖,令人感到恶心与厌恶。他自己每天早上都会刮脸,将胡须完全除去,剩下一点点胡根都不舒服。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脸是秃的,或是有任何不自然。当然,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留胡子,但他就是不愿那么做。

    他知道在某些世界上,男人一律不刮脸;甚至有些世界的男人根本不修剪胡须,任由它胡乱生长。如果让他们看到自己光秃的脸庞、没有任何胡须的下巴、双颊与嘴唇,他们又会怎么说呢?

    他一面想,一面跟着雨点四十三向前走,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每隔一会儿,她就会拉着他的手肘引导他。在他的感觉中,她似乎越来越习惯这样做,因为她并未急忙缩回手去,有时还持续将近一分钟。

    她说:“这里!到这里来!”

    “那是什么?”谢顿问道。

    他们站在一个小盘子前面,盘内装满了小型球体,每个球体的直径大约二厘米。有位兄弟在照顾这一区,刚才就是他将盘子放在那里的。此时他抬起头来,带着和气的询问神情。

    雨点四十三低声对谢顿说:“向他要一些。”

    谢顿明白她不能主动和一位兄弟说话,除非对方先开口。于是他以迟疑的口气说:“我们能要一些吗,兄……兄弟?”

    “兄弟,拿一把吧。”对方热诚地答道。

    谢顿抓起一个球体,正准备递给雨点四十三,却发现她已将对方的好意解释为同样适用于她,已经伸手拿了两大把。

    这种球体感觉上光滑柔润。等到他们离开那个培养桶以及照料该区的那位兄弟之后,谢顿对雨点四十三说:“这些能吃吗?”他举起那个球体,小心翼翼地凑到鼻端。

    “它们没有味道。”她突然冒出一句。

    “它们究竟是什么?”

    “美食,未经加工的美食。销到外界的,会经过各种方式的调味,可是在麦曲生,我们一律吃原味——唯一的吃法。”

    她放进嘴里一个,然后说:“我怎么也吃不够。”

    谢顿将手上的球体放入嘴里,感觉它迅速溶化殆尽。一时之间,他嘴里出现一股流动的液体,然后几乎自动滑进他的喉咙。

    他停了一下脚步,感到相当惊讶。它有一点点甜味,后来甚至出现一丝更淡的苦味,但主要的感觉却令他难以捉摸。

    “我能再吃一个吗?”他说。

    “再吃五六个吧。”雨点四十三一面说,一面向他伸出手,“它们从来没有重复的口味,而且根本不含热量,只有味道而已。”

    她说得没错。他试图让这种美食在口中多留一会儿;试图小心地舔着;试图咬下一小口。然而,不论他多么小心,它也经不住轻轻的一舔。而只要稍微咬下一点,其余部分也立刻消失。每个球体的味道都无以名状,而且都和先前吃的不尽相同。

    “唯一的麻烦是,”这位姐妹快活地说,“偶尔你会吃到一个非常特殊的口味,令你终身难忘,可是你却再也碰不到了。我九岁的时候吃过一个……”她的兴奋表情突然敛去,“这是一件好事,让你体认到世事的无常。”

    这是个讯号,谢顿心想。他们漫无目标地逛了许久,她已经开始习惯他,而且主动和他说话。现在,他们一定要进入正题。就是现在!

    44

    谢顿说:“姐妹,我来自一个露天的世界。其实除了川陀之外,其他世界都是那样。雨水时有时无,河水不是太少就是泛滥,温度不是太高就是太低,这就代表收成有好有坏。然而在此地,环境真正受到控制,收成想不好也不行。麦曲生多么幸运啊。”

    他开始等待。她的回答可能会有几种不同的方式,他的行动方针将视她如何回答而定。

    现在她说话已经自由自在,似乎对他这位男性不再有任何心防,所以这趟长途旅程的目的业已达到。雨点四十三说:“环境也不是那么容易控制。偶尔会有病毒感染,有时还会有意料之外的不良突变。还有一些时候,大批作物会整个枯萎或变得毫无价值。”

    “你这话令我惊讶。那时会怎样处理?”

    “通常都没什么办法,只好把腐坏的那批尽数销毁,甚至包括那些仅有腐坏嫌疑的。盘子和水槽一定都要完全消毒,有时还得全部丢弃。”

    “那么,这等于是一种外科手术。”谢顿说,“将染病的组织切除。”

    “没错。”

    “你们如何预防这些情况?”

    “我们能怎么办?我们不停地进行测试,看看有没有可能的突变,有没有可能的新病毒,有没有意外的污染或环境的变化。我们很少会侦测到什么问题,但若是发现了,我们就会采取非常措施。这样做的结果,使得歉收的年分非常少,而且纵然歉收,也只是对部分地区稍有影响。历史上收成最差的一年,只比平均年产量少了百分之十二,不过已经足以造成困境。问题是,即使是最谨慎的深谋远虑,以及设计得最高明的电脑程序,也无法百分之百预测本质上不可预测的事物。”

    谢顿觉得一阵颤栗不由自主传遍全身,因为她说的仿佛就是心理史学——事实上,她只是在谈论极少数人所经营的微生农场。而他自己,却是从各个层面在考虑这个庞大的银河帝国。

    这使他无可避免地感到气馁,他说:“当然,也并非全然不可预测。有些力量在引导、在照顾我们每一个人。”

    这位姐妹突然僵住。她转头望向谢顿,似乎是以具有透视力的目光在打量他。

    但她却只是说:“什么?”

    谢顿觉得坐立不安。“在我的感觉中,谈到病毒和突变这些话题时,我们只是在讨论自然界的事物、那些服从自然律的各种现象。我们并未考虑到超自然,对不对?并没有包括不受制于自然律,进而能控制自然律的力量。”

    她继续盯着他,仿佛他突然改说某种陌生的、不为人知的银河标准语方言。她又说了一句:“什么?”这回音量近乎耳语。

    他继续结结巴巴地用一些不太熟悉而令自己有几分困窘的词汇说:“你必须求助某种伟大的本体,某种伟大的圣灵,某种……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

    雨点四十三将音区提高,但仍将音量压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那个意思,可是我本来不敢相信。你是在指控我们拥有宗教。你为什么不直接那么说?为什么不直接用那个词汇?”

    她在等待一个答案。谢顿被这轮猛攻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说:“因为那不是我使用的词汇,我管它叫超自然论。”

    “随便你怎么称呼。反正它就是宗教,而我们没有这种东西。宗教是外族人才有的,是那群渣……”

    这位姐妹突然住口,吞了一下口水,仿佛差点就要呛死。谢顿可以确定,令她呛到的一定是“渣滓”两个字。

    她再度恢复自制,以低于她平常的女高音音调缓缓说道:“我们不是一个信仰宗教的民族,我们的国度是这个银河系,而且一向如此。如果你信教……”

    谢顿感到中了圈套,怎么也没料到会有这种发展。他举起一只手,做出辩护的手势。“不是这样的。我是个数学家,我的国度也是这个银河系。只不过我想到,根据你们那些刻板的习俗,你们的国度……”

    “外族男子,别那样想。若说我们的习俗刻板,那是因为我们只有几百万人,却被几十亿人包围起来。我们总得设法表现得与众不同,唯有这样,我们这些珍贵的少数,才不会被你们满坑满谷的多数所吞没。我们必须靠我们的脱毛、我们的衣着、我们的行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来和他人区隔。我们必须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必须确保你们外族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在农场中辛勤工作,好让你们对我们刮目相看,如此才能确保你们放我们一马。这就是我们对你们唯一的要求……放我们一马。”

    “我无意伤害你或是任何族人。我只是来这里寻求知识,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

    “你却借着询问我们的宗教来侮辱我们,仿佛我们曾经仰赖一种神秘的、虚无的圣灵,帮助我们做到我们自己做不到的事。”

    “有许多人、许多世界都相信某种形式的超自然论……宗教,你喜欢这样说也可以。我们或许因为某种理由而不同意他们的见解,但我们的不信也有可能是个错误,双方的错误几率刚好一半一半。无论如何,这种信仰没什么可耻的,我的问题也并非打算侮辱任何人。”

    她却没有讲和的意思。“宗教!”她气呼呼地说,“我们根本不需要。”

    在这段对话进行中,谢顿的心持续往下沉,此时则跌到谷底。这整个行动,这趟和雨点四十三所做的远征,最后竟然一无所获。

    不料她继续说:“我们另有好得多的东西,我们有历史!”

    谢顿的心情立刻回升,他随即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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