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韵汝把洗涮干净的碗筷放进厨柜,用抹布擦了擦手,又取过另外一块抹布擦起桌子。之后,她把抹布挂到厨房的墙壁上,再坐到饭桌前,说:“我也这么想过,可我不能这样便宜他。”
她的眼里流露出幽怨而坚定的光芒。长年累月待在海边,她的脸庞自然而然地被海风吹得有些皴黑,岁月的风刀霜剑虽说无情,但在这张十分耐看的脸庞上,仍然若隐若现着动人的光泽:饱满、圆润、历练与忧虑。她的那双手由于浸泡在冷水里洗涮碗筷,已冻着发红、发紫了。
她抬起头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时钟,已是晚上9时了。她再取出手机,拨打着儿子的电话,仍然无法接通。
齐哈哈站了起来,说:“我去找他吧。”喝了一瓶啤酒后,他满脸通红,脚步有些摇晃了。往日也是一瓶啤酒的量,也不见得步履困难,相反精神得很。此时,他却觉得有些头轻脚重。
也许是刚才到街上去寻找范高远,走累了,他回来后又喝了点酒,便显得疲劳了。上了年纪的人,身体是每况愈下。今天心清神爽,到了次日,可能就觉得身体上的这台机器的某个零件运转有些困难了。
“我去吧。”范韵汝把齐哈哈轻按到板凳上,叹息道:“见不到他,我放心不下。”
齐哈哈说:“这么晚了,你一个女人,多有不便。赌场开在矿区山坡上后,这里的治安相当复杂,大白天的也经常有人被抢劫,晚上就更加不说了。你还是别去了,让我去找他吧。”
齐哈哈出门后,范韵汝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
2.
从高一开始,不知为何,范高远整天就泡在网吧,不思学习。范韵汝着急了,整天守着他。一趁她不注意,他仍是偷偷溜到网吧。她打过,骂过,跪过,哭过,哀求过,终于把他劝了回来。之后,她还儿子送去一家专门治疗网瘾的心理机构接受治疗。
有一天,范高远对她说:“妈,我并不需要接受这种治疗,这根本就是浪费钱。你知道我为什么爱泡在网吧里吗?很简单,我感到精神空虚。长这么大,我没有见过生父。你说他死了,我不相信,他肯定还活在世上。从你的眼神里,我就知道你还在思念着他,想念着他。我偷看你珍藏起来的相片,上面有你们的合影。他为何要离开你,为何离开我们?”
范韵汝潸然神伤,唏嘘泪下,无言以对。范高远又说:“我从小就生活在单亲家庭,看着别人有父母接送上下学,节假日一家三口逛街购物,进出公园玩过山车,碰碰车,我很是羡慕,也很妒忌。父亲为何不要我们?是你做错了事,还是他狠心抛弃你?如果你给我一个答案,我会用心读书。”
范韵汝饮泣而对。她不想把内心隐藏的秘密展露出来,也不想让儿子知道这个故事后,看不起她的草率。她知道,这个故事迟早要对儿子说的,只要他长大成人后,她会把一切告诉他。现在,早熟的儿子却迫切地知道答案。
想了很久,范韵汝终于答应了范高远,只要他考上大学,她会带他去见他父亲,并告诉他一切真相。范高远没有说话,从此以后,他用心读书,极少到网吧去上网,就算上网了,也会定个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两三个小时。儿子也给她争气,高中一毕业,就考上了北京一所高校。假期回来后,她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把儿子带到桃源市,并找到了袁非多。
袁非多一见到范韵汝母子,全身巨震,脸若死灰。他既感到意外又觉得这事迟早会发生,震惊之余,他平静地说:“这些年来,我让你们受苦了。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父亲,我做得不对,不应让你们吃那么多的苦头。从今天起,我会给你们补偿的。”
范韵汝含泪道:“如果冲着钱而来,我们还不如待在海北市。的确,我很需要钱,孩子上大学每月的费用都压得我直不了腰。就算再苦再累,我也会挺得下去。孩子也像我一样,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想要一个名分。这些年来,他经历了无数的屈辱与辛酸。有人骂他是野种时,他没有打骂对方,只是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捶胸顿足地擂打着墙壁;我也不好过,一直靠给人打工维持生活,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抚养成人。我们缺钱也不缺钱,缺少的是认同感、归属感和安全感。”
袁非多嗫嚅道:“当年我离开你,也是无奈之举。我是想跟你结婚,但是,我……我是身不由己啊。”
范韵汝说:“她逼着你回桃源市?”
袁非多似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良久,他说道:“当时邬筱筠也怀孕了,她不想待在海北市,要我陪她回桃源市。我对她说,我已有婚约,而她却寻死觅活,说我要是不理她,她就跳海自杀。还有,她要把那些事情抖露出去。我……我只有选择离开你。我对不起你……”
范韵汝大骂:“你就知道体会她的个人感受,却不理解我的处境。一个没有新郎的婚礼开得热热闹闹,而新郎却与另外一个女人私奔了。你就没有想到你这么做会让我跳海,只考虑到她会做出绝望的举动!”
袁非多说:“你怎么骂我,我都接受。在那种环境下,我把握不住自己。人生,难以跨过金钱、美色的诱惑。年轻的我,面对浮躁的都市生活,我一时没了风向标。海北市到处在开发,人人都在捞钱,连那些从全国各地而来的小姐,也脱光衣服跳进海里,充当起陪泳女,既要捞光男人的钱,也要把海底那些的贝壳带走。我一个外地来的男人,当然也要在这毫无秩序的经济泡沫下捞一把。那年月,人人唯利是图。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可以出卖,既要出卖肉体也出卖灵魂。我迷失了自己,在金钱与美色之间周旋着。我知道自己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过得并不开心,内心并没有宁静。我知道你会迟早出现的,这一刻,我等了很多年。”
范韵汝冷笑道:“你会等我们?哼,你害怕我会把你的一切说出去吧。”
袁非多双手微微一颤,惊慌地看着范韵汝,之后又注视着站在他身边的范高远。
那时的范高远,在恨恨地盯着袁非多,从母亲的嘴里,他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认识母亲之时,袁非多来到海北市并不久。作为一个沿海城市,海北市的海岸线较长,沙滩上的沙子特别洁白,号称沿海地区最长的银子滩。很多渔民在沙滩一带建起了小房子,出租游船、泳衣等用具,还建起了专门让游客浸泡海水之后洗浴之用的淡水房。还少不了渔民开起海鲜大排档,供游客选点用餐。随着开发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渔民因此发了大财。母亲一家就住在海边,也靠开商店赚钱。
海边的孩子极少读书,海风里来海雨里去,长年累月靠出海打渔为生。范韵汝成年后,就待在家里与母亲一起补织着渔网。银子滩成了旅游的天地之后,她又帮着父母打理着店铺。那年月,来银子滩淘金的人很多,南腔北调,一堆堆,一群群,到处都是他们搭建起来的窝棚。也有人在市区里租房居住,早晚都往沙滩上奔来。卖纯净水、卖走私烟、卖从海里捞起来的稀奇古怪的小贝壳,还有卖相机、卖泳衣、卖水果等等,银子滩都早晚挤满了人,而浸泡在海里的人更多,几乎成了人墙。
认识袁非多的时候,范韵汝也仅仅二十二、三岁。当时的袁非多,已从单位辞职出来,与邬筱筠开起了一家广告公司。他之所以辞职出来,那是因为他在邬筱筠的授意下,要把贪污挪用得来的钱洗白。邬筱筠在单位是个财会,掌握着单位的经济命脉,知道单位有很多小金库;当时的他,则是单位一个部门领导,经手很多业务,有些经费没有进入单位账户就被他从中截流了。因害怕出事,也便于日后他们有个去处,黑钱变成白钱,邬筱筠要求他辞职出来开公司。之后,她不断把一些单位的业务款通过各种方式打到他们公司的账户上,合法地变成了私人财产。
那年月,海北市各家单位都入海经营,却不善于管理,账目混乱,资金流失,似乎人人都要内捞外捞。那时,开发热潮正在海北市兴起,国家投资、地方投资、外资注入,还有民营资本介入,让海边小镇一下子成了一个具有潜力的沿海城市。把一个小镇变成一个城市,这样的开发力度,让任何人都看到商机,炒地皮、炒楼盘、炒钢材等等。今天你可能还是一个身无分文的农民,次日你就可以变成一名款爷。
不说什么,光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砖厂,每天加班加点生产也无法给开发商、建筑商提供足够的砖头。红砖一车车地拉走,钞票一叠叠地数着,小老板变成大老板,富得流油。当时,穷人一夜之间变成富人的神话并不少,而富人经常换女秘书或经常比赛着谁的女朋友多,于是带着几个惊艳的女人进出人群的故事也有几大箩筐,他们以此显示自己的富有,显示自己的成熟感。
开办公司之后,袁非多也与人合伙炒起楼盘,他把邬筱筠转过来的上百万元投进去。没想到被人坑骗了,血本无归。此时,他看准最后一班末班车,炒起地皮,见好就收。没有资金,而且邬筱筠那儿也一时解救不了,因为“渔民港新世界”广告公司也开始盘查账目,她正在仿造各种开支对付。
他不想放弃这唯一的机会,便向范韵汝借了几十万元钱,用以炒了几块地皮,赚了一大笔钱。此时,他所在的单位已发现邬筱筠经手的账目异常混乱,小金库的钱不知去向,损失估计过两千万元。单位领导还发现他在任期间,有很多资金莫名消失。于是,限期她清理账目,并说明钱款的去处。尽管他把炒地皮得来的钱拿去抵冲部分,最终尚差几百万元的缺口。这钱他们还用于其他投资,如果收回来,也足以补足这个缺口。此时的他,却另有想法:就算填补了缺口,最终逃不脱锒铛入狱的命运,与其等着检察官找上门来把他们带走,不如带着那些钱一走了之。
由于走得匆忙,他把重要的东西落在了房间。以致范韵汝没见他来参加婚礼,在次日去寻找他,便在房子内捡起了那些记录着他与邬筱筠共同贪污挪用单位钱财的重要票据。到此,范韵汝才知道他一脚踏两船,风流成性,在几个女人之间周旋,周旋得滴水不漏。
范韵汝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哭着跑开了。她想把肚子里的孩子拿下,想想这孩子也是无辜的,她还心存依恋,相信他会悬崖勒马,在痛改前非之后回到她的身边,与她养育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年年过去了,他消失得如同那从海面狂掠而起的海风,转瞬之间就没了踪迹。
范韵汝说起这些故事时,范高远原先对生父的依恋之情被撕得粉碎。此前,在他看来,母亲多年来一人苦熬着,没有再嫁,可能还隐藏对父亲的爱恋,至少父亲还不是一个负心汉。因为他经常看到母亲偷偷拿出她与袁非多的相片失神地看着,满眼都是渴望与依恋。这种渴望与依恋,就像一个痴情的妻子站在汹涌澎湃的海滩前,日夜翘首盼望出海打渔的丈夫能够平安归来。暴雨再狂,狂风再大,海浪再凶,妻子依然站在危险丛丛的海滩边等着从雷电闪闪的惊涛骇浪中驶出一叶渔船。
如果生父负心离开,母亲在伤心若绝的同时,肯定把那依恋与渴望之火熄捻。没有,母亲没有这份念头。岁月流逝了,母亲始终还在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希望袁非多回来,在某个黄昏或早上。
此刻,面对这样一个虚伪的男人,范高远心里极不是滋味。他不想看到他因他们的出现而变得发白的脸色与紧张恐惧的表情。他把脸别过去,泪水悄然滑落。多年来渴望的结局居然如此,父亲的形象像不小心把一尊石膏像被从橱柜上打落下来,一下子全都破碎了。他所看到的生父居然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就算按照母亲的要求,顺利地完成了名分的续接,可生活在这样的父亲身边,他难以难受。
范韵汝仍在与袁非多对话,她哀恸地说:“18年了,我一直等着你回心转意,等着你承认错误……最终,你还是没有露面。你发达了,和邬筱筠用不义之财累积起了巨大的财富。如果没有我,你会有今天吗?”
袁非多说:“我还得做做筱筠与孩子的思想工作,如果他们突然知道我的一切,肯定接受不了。我相信他们会原谅我的过去的,也会接纳你们的。这需要时间,需要我慢慢给他们做工作。我不想再错过,也不想再辜负你们。你们从很远的地方来,不会在乎我开出的补偿金,也不在乎那借给我的几十万元。你们的要求我也理解,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
他一副懊悔的神色,让人动容。但也有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狡黠之色掠过他的眼睛。“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年轻时,我太幼稚,难免要做错事。事实上,当年的我确实想把你和肚子的孩子带走,可我身不由己……给我时间吧,我会给你们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仍在啰啰嗦嗦地说着。
话仍未说完,范高远已愤然离开。范韵汝害怕儿子出现意外,急忙追了上去。因为她见到儿子那张铁青的脸蛋与那双喷射怒火的眼睛。她知道儿子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不想如她一样要个名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儿子的内心积压着一座火山,快要爆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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