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奇怪的是,老板娘还对他笑脸相迎,似乎在迎接一个重要的贵宾。除了欧阳天白之外,没人能认出他。进入加工厂之前,他特意在高楼的楼顶上观察了好一阵子,确认欧阳天白不会出现在此处时,他才决定带着司机闯了出来。老板娘与他素昧平生,也从未与他打过交道,自然也就不会认得他了。可看看老板娘那儿热情的眼神,对方似乎认识他,也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并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来跟她“谈业务”,他不禁愕然了。
丁后锋把老板娘端过来的茶放到一边,坦然地坐在一张椅子上。老板娘仍未等他开口,就狡黠地笑着说:“你来了就好,你来了就好。”
这话让丁后锋一头雾水。听得出,她似乎早就在等着他了。他坐不住了,身上开始出现自然条件反应了,心儿收缩,手脚抖动,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原先设想好的措词此时居然没了谱。他佯称:“我是做废旧生意的,今天到你们这儿来,只想跟你们谈谈能不能合作的事。我先拉来几个样品,你看看是不是跟你们需要的……”
老板娘没有说话,只是笑吟吟地注视着丁后锋。过了半晌,她才不紧不慢地冒出一句:“我弟弟认识你,你是都市报的记者丁后锋吧?”
丁后锋张大了嘴巴,圆得可以放进一两只鸡蛋。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老板娘早就知道他的底细,难怪那门卫也不检查就放他们进来,显然她早已交代门卫了。他打了一激灵,身上摇晃了一下。从事违法勾当的老板知道记者来暗访,这意味着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黑心老板会做出几个选择:一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既执意要曝光就曝光吧,大不了弃厂而逃跑,或接受现实,让闻讯赶来的执法机构查处,罚得倾家荡产;二是威逼利诱,金钱收买记者,再三哀求记者笔下留情;三是做个了断,让记者去阎王爷那儿报到;四是痛打记者一顿,记者下回不敢再来冒犯了。
那一回在解放路某娱乐城暗访毒贩贩毒的事,此时像电光火石般迅速闪过丁后锋的脑子。莫非这回要遭受那样的场面了?他到处观看着,生怕有某个不明身份的男子躲在暗处,举枪瞄准他。很快,他镇定起来,装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
老板娘又说:“我弟弟是欧阳天白,开了一家叫天时达的广告公司。他说你曾采访过他,还报道他们的事情。一来二往,你们之间还成了朋友。”
丁后锋这回傻呆了。这是他自参加新闻工作起来最为失败的一次暗访活动了。他弄不明白,老板娘怎么知道他要到此来暗访了呢?此事除了呀哥等人知道外,没人知道他在高楼那儿蹲了几天的。这么说,这个地下加工厂也像那些毒窝、赌场一样到处布满眼线,只要有人要弄个什么事儿来,他们都清楚不过了。
老板娘幽幽地叹气道:“我知道你要来曝光我们这个厂。唉,我们不怪你,也不怪别人,只怪我们自己没有走正道。你可能不知道我的真实情况。我的老公早在孩子出世后不久就得了一场大病过世了。一个寡妇拉扯着小孩过日子不容易啊,这时候,我弟弟资助我开了这家工厂,让我渡过难关。看着劣质的钢材源源不断地卖出去,我的内心也没有得到安宁,生怕有一天会有人找上门来和我算一笔血账,说我的钢材把楼房搞垮了,有几条人命没了……我想关闭这个工厂,遣散工人,一心只经营木器加工厂,可我下不了决定,就像吸食鸦片一样,无法控制了……”
丁后锋想,你当然下不了决心了,运出来的是废旧钢材,运进来的是一车车的“钞票”,换了我也不愿意关闭工厂。看你那满脸的死气沉沉的气色,就知道你的坏事做多了,老天要收拾你了。命相学虽说是一门封建迷信思想体系,可某种时候也有一定的科学根据的。气色之所以不好,那是内心焦虑、恐惧、紧张、忧郁、苦楚等具体表现,若心情不怎么顺畅,总是担心遭到法律的惩处,总是害怕天打五雷轰,茶饭不思,能有什么好的气色?我虽说对命相学持有批驳的态度,不过有时候我对它也挺有研究的。满脸红光的人,永远健康长寿,因为他的心情特别好,一生无愧于天地,也无愧于良心;满脸黑色的人,健康指数几乎为零,心事重重,或奸诈或阴险或诡计或小鸡肚肠,坏事不断,就像你如今这般模样,心情压抑,你那斑斑点点的雀斑如染墨色,即意味着你活得不会太久了。唯利是图之辈,良心早已变黑了,老天会放得过你么?
正如风水学一样,初时,万众齐声讨伐,声称它是封建迷信,人人唾弃它。而今,这古老而又带有浓厚的民族色彩的东西却登堂入室了,成了某些大学建筑学院的“宝典”。“去其糟粕,扬其精华”,用科学的眼光去看待它,分析它,可以学以致用。
道理很简单,当你购买商品房时,不可能连通风、采光等最基本的东西也不考虑吧?这里面就包含着“风水学”的概念。再有,你建造房子时,不可能把房子建在常年洪水泛滥的河岸边吧,发起大水,房子还不是被滔滔不绝的洪水吞噬了。你得选择地势较高且较好的位置去建房子,而且还得考虑房子要“坐北朝南”。凛冽的北风席卷而来时,挡住如尖刀般的寒风的地方当然不是门口了;而春风送暖、南风拂面之时,你分明感受到舒畅的心情如同那娇阳一样和熙,推开门窗,迎进初升的旭日,所有的烦恼自然一抛而光。而若你所居住的条件极差,狭窄的空间,本来心情不好,每次回家你还得面对那乱糟糟的环境,胸间那股闷怨之气就会挥散不出去,久而久之,五脏六腑的调理功能就有可能紊乱起来,气色哪里有不差之道理?
丁后锋一直认为,科学与迷信应该是严格区别开来的。老板娘气色欠佳,与她从事这昧心的“事业”是分不开的,是有一定的科学道理的。
老板娘还在说:“……这工厂做得这么大,也那么来钱,怎么可能说关了就关了呢?以致有各路‘记者’偷偷来采访时,我二话没说,就用钱打发他们。我知道那些记者是什么货色,别看我没文化,翻书看字时,眼前一晃一晃的,昏乎乎的,可我能区分出真假记者。那些来要挟我的所谓记者,我知道他们冲着什么而来,不就是钱嘛,钱财散尽还复来,何况我这非法工厂所得的利润应付这些人也绰绰有余。有一回,来一个自称姓凌的记者,他一到我这厂里,就提出让我无法接受的要求。他说,别看我们的报纸没什么影响力,跟当地的都市报比较,我们报纸处于劣势,但当我把你这事往有关部门那儿一整,你这工厂将不复存在……哼,你也别小看我,我跟中央政治局一些常委熟得很嘞,经常拍着他们的肩膀叫他们的小名、乳名;同样,省领导也跟我称兄道弟什么的,随便一个电话过去,我就能把所有的领导叫到现场来砸了你这工厂……他这话,可以吓唬那些还穿着开裆裤的小孩,然而对于我这种年过半百、在生意场上厮混多年的女人来说,我就当他在疯狗狂吠月亮。尽管如此,我也只有认了。和气求财嘛,少了那么几千元钱,也穷不死我,工厂生产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再说,那些所谓的记者也好打发,拿到了红包什么的,屁也不放一个溜得比谁都快。”
丁后锋知道老板娘说的也是实情,有些所谓的记者,就专门以“暗访”地下工厂为生。真正的记者,认的只是新闻,你既然是地下厂,大赚黑心钱,祸害百姓,你就算把一叠叠的钞票装在麻袋里送来,他们也照写不误,照发不误。
老板娘见丁后锋对她不屑一顾,知道他心里非常鄙夷她,就差点没有朝她脸上啐来一口口水了。她说:“面对真正的记者,我很害怕,就我像害怕会穷得一无所有一样。为什么这样说呢?你的命很硬,似乎这一生你都在以捅社会阴暗的角落为乐,似乎只有捅这种事情你才感到痛快。我对你了解还是不少的。从你写的报道来看,你把揭露社会阴暗面作为自己的一种精神寄托。或者说,在我所看过的你所写的报道中,没有一篇不让企业破产的。桃花歌舞厅那事情,虽说你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你写的,你那文章一出来,桃花歌舞厅没了;你所写我弟弟的那些事情,也把他弄得整天像丢了魂一样了,听说你还要往死里整他……”
丁后锋的呼吸有些困难了。不用说,他每天都被人监视了,除了到办公室上班之外,他只要出现在大街上,都会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哪怕晚上什么时候脱光衣服钻进被子抱着老婆做那种事情时,也有人在偷窥着。他愤怒了,所有的隐私好像全都暴露无遗了:这情形就宛若他是国家的敌人一样,日夜受到国家安全机构的监视,不仅家里的电话被装了窃听器,甚至墙壁上还隐藏着一个针孔摄像机,一天24小时就有人在他家不远处的地方停着一辆监听车,车子里的反间谍工作人员就在聚精会神地监看着屏幕;而他一旦离开家门,就会有人若即若离地跟着他;他停车买一瓶矿泉水或和到报社实习的女大学生出去采访什么的,都被人拍摄下来了。
老板娘说:“我弟弟知道你要来,所以特意交代我,千万不要怠慢你。我对弟弟说,记者来了就来了,明的暗的都可以,反正是苦是甜是祸是福是生是死都挡不住。我相信命,相信终有一天会遭报应。不怕跟你讲,这些年来,我靠着这非法行当挣了不少的黑钱,也是该吐出来的时候了。我知道你在对面的楼房那儿往这儿观看,你待在那楼房上已有两三天了,你天天往这儿盯着,还用相机把这儿的情况拍了下来。我很害怕,战战兢兢的,夜不能寐,紧张得就仿佛天塌了下来一样。真的,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假记者,打发他们最简单的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准备一两个大红包,花钱消灾嘛。而对真正的记者,我却没有一点儿的应对经验。因为我这个地下加工厂从未接待过正规媒体的记者。你的出现,让我六神不宁……我弟弟说了,像丁兄弟这样正真的记者,钱并不能解决问题。从你第一天出现在那个楼房上,我就很痛苦,夜里常做噩梦,为求得心里安然,我早晚烧香拜佛。”
丁后锋终于说话了:“你自找的!”
忘了交代了,老板娘叫欧阳白露。
欧阳白露流露出一副不知是真或是假的忏悔表情说:“对,这一切我都是自找的。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没有怪谁,只怪自己走错了路。”忽然,她紧紧地盯着丁后锋右手静脉内侧那块鲜红的胎记,眼光突然放亮起来。
丁后锋一惊,竟然为她那放电般的眼神惊颤住了。她虽是半百妇人,可尚有成熟女人的很多韵味,她那眼眸蕴蓄着无数凄凉而无助的信息。他想,许多女人见了他那块胎记,都说它很性感,而今这个黑心老板娘也被它迷醉了。
丁后锋猛地切断胡思乱想,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如何尽快离开此地。货车司机肯定等得不耐烦了。他花钱请司机,答应只占用对方半个小时的时间。还有,那些“道具”也是请司机从废旧市场弄来的,从这儿出去后,还得付他酬金哩。
工人还在埋头忙活,办公室也只有欧阳白露一人。丁后锋想,只要他快速地跑到货车那儿,再叫司机开车离开,一点都不成问题。司机早就按照他的交代,一直没有熄火,还把副驾驶室的门虚掩着。
忽地,丁后锋觉得屁股像长了根一样,怎么也挪不开。她的眼眸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犹如亲情般的韵味,让他踯躅起来。他在期待着什么又在拒绝着什么。
此时,一辆宝马车悄然开进厂区,停在办公室门前。车门打开了,走下来的是一脸阴戾之色的欧阳天白。再接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十分火辣的美人也矜持地走了下来。不用猜想,丁后锋知道那火美人就是天叔的情妇李娜娜了。
李娜娜那两条长长的白白的腿,不亚于香港明星莫文蔚的。莫文蔚容貌不算得出色,但她那双修长的美腿却是出了名的。若一个女人既有颀长的美腿又有姣好的面容,那么她可是极致的尤物了,作为开发利用的资本就无人可敌了。风姿绰约的李娜娜正具有这两个条件,所以她傍上了有钱的大佬。
丁后锋想,肖如铁咋养不熟这女人呀?换了我,就算穷得只能喝一碗木薯粥,也要让她吃上苹果、牛奶,只要她不钻进其他男人的被窝,跟不三不四的男人来往,哪怕穷尽一生的精力,我也要好好调教她,让她偎在我的胸前。
李娜娜摘下墨镜后,亲热地挽着天叔的胳膊,慢慢往房间里走来。等他们直进入房间后,司机才把宝马开到货车的后面,将货车的退路堵住了。货车司机想下车说几句气愤话,睥见小车司机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重重的阴云,知道惹不起,他只有噤若寒蝉的份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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