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志献抬头一看,见牌匾上写着“梨花县公安局刑事警察大队审讯室”的字样。
丁后锋拉着蒙志献离开审讯室门口,说:“一时半刻还不会有结果的。走,我们找张大勇喝酒去。他知道的可能比警察还多呢。”
蒙志献指着几辆采访车说:“你看其他兄弟都呆在这等着,我就担心他们会弄到了料。”车上,有些记者在抽烟,有些在闭目养神,有的百无赖聊地玩着手机游戏,或手机QQ与朋友聊天。但是,他们的眼睛却不时盯着审讯室的门口,人是闲住了而心却没闲着,一心等着有猛料出现。
丁后锋说:“死守也是个办法,可这样死守下去,也不知道要守到何时。他们没有我们的便利关系,只要粘着张大勇,他什么情况都会跟我们说的。他是本地人,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跑了一整天了,肚子也饿了。走,找他去!”
正说着,张大勇给丁后锋打来电话,约他到一个风味餐馆吃饭了。丁后锋笑着说:“我说的没错吧。他那儿有料来着……”钻进车子,一溜烟离开了。
6.
一身酒气的宁无吾一见到车荣福,一番唉声叹气之后,哽咽着哭了起来,并流下了浑浊的老泪。他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严格来说,宁无吾并不赌钱。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喝些小酒。一天之内,他要喝三餐酒。早上起床,洗漱之后,就坐在饭桌前吃着老伴炒好的一碟花生,并把三四两的酒慢慢送进腹中。不管是什么酒,只要是酒,他上午的酒量就这么多;中午时分,酒是少不了的。但酒量可能会比上午的多出一二两左右,再多的一滴酒,他是不会再喝了的;而到了晚上,他的酒量就上来,用他的话来说,下班了,没事可干了,喝多些酒是没碍事的。晚餐的酒量,有时候可能达到七八两甚至一斤之多。如果有朋友助兴什么的,可能还会更多。
他喝的酒很杂,什么牌子的都有。就像某个烟鬼一样,不管是什么烟,哪怕是喇叭烟,只要能“冒气”也就心满意足了。同样,只要是酒,哪怕是用工业酒精勾兑的白酒,他也喝得满脸通红,胡言乱语,不知所依。
眼看只有一年就要退休了,他已经没有多大的欲望了。有酒就喝,有饭就吃,有烟就抽,得过且过,这是他最简单的生活。老伴也说了,少喝些酒,少抽些烟,尽力把心态放好,兴许还能活多几年。老伴的话他听不进,酒量仍然如此。
然而,最简单的生活却潜藏着暗流。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股要得到某些物质补偿的欲望。当兵当了二十年,回到地方又干了二十多年,至今仍无法在县城盖起一幢楼房,他咋不日益失落。他想,在退休前,总得有些“作为”,搞些钱物,以便退休后,解除“后顾”之忧。
看看某些干部,年纪轻轻的,也不知道从何处弄来的钱,不仅买了小车,建起了五六层的小楼房,还喝起了高档的白酒,一瓶酒动辄上百元,他就愤愤不平。他蜗居的房子也就几十平方米,是当年回到地方工作时单位分的;每天所喝的酒,不是从小卖部花一两元买回来的散装“米单”、“米双”,就是乡下亲戚串门时拎来自家酿造的木薯酒、玉米酒,或再就是老伴花三五元甚至十多元购买回来放在橱柜内的瓶装白酒。
作为供电局的一把手,他应酬的机会太多了,白喝、白拿的机会也多。由于白喝、白拿得太多了,其所在的单位几年前还被县纪委通报过一次,而他也险些被下课——如果他不及早退钱,并想办法填补吃喝掉的单位账目。
从那以后,他小心运用职权,只想安安稳稳退休。宁可自己掏钱喝些低档酒、抽些低档烟,也不再在其单位、其他单位或某些老板身上打主意了。
仅仅是几年时间,他的安稳心理便不再安稳了。晚节不保,便是人生最可悲的境地。他当然想保晚节了,可在物欲横流的年代,他迷失了。干了那么多年,官位再上去一个台阶断然不能了;退休了,他不再会有机会了。
吃一口算了,喝一口也算一口了,贪得一点也就一点算了。他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干的。
欲望与贪婪是一对寄生虫。任何人都有欲望,欲望如水,滔滔不绝,让人无法摆脱。而贪婪却因欲望而生,有人迷恋美色,欲望便催生贪念,朝暮均拜倒在石榴裙之下,伤身害体;有人崇拜金钱,欲望之潮便夹杂着贪欲奔涌而来,置道义与法律不顾,伸出罪恶之手;对权力沉迷之人,野心便潜滋暗长,最终被权柄弄得身败名裂,无以为继;有人贪杯,琼浆玉液抑或不管什么酒敢喝酒,喝多了,美酒便变成毒酒。
杯中之物,让他忘乎所以,置党纪国法于脑后不顾。于是,他心怀鬼胎地接受了一家私营企业——梨花淀粉厂老板的邀请,欣欣然到了高档饭店就餐。酒足饭饱之后,他接过老板送上来的几瓶高档白酒、几条名贵香烟和一个厚厚的红包。席间,双方有了默契:工业用电变成农业用电,农业用电紧张的情况下,要保证淀粉厂正常用电。
此时恰好是农业生产用电的高峰期,淀粉厂老板提出的这个要求确实让人犯难。可宁无吾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犯难,他认为电闸一闭一合,问题就解决了。至于如何向分管农业、电力的县领导解释,老板说他负责去疏通。
别人的酒真的不好喝酒,别人的白酒与红包也真的不好收。收了就得给人家办事。别看这电闸一闭一合,挺简单,只费举手之力——先是关闭了农业用电的电闸,而后再合上了工业用电电闸。
但是,梨花县是个农业大县啊,供电部门在春耕生产的时候不给农民供电,这肯定会出大问题的。偏偏他关闭的又是通往大明山村的线路的电闸。关掉别的村庄的电闸,可能没有任何反弹,“限电”很正常,随便找个理由说电力资源紧张,既要照顾农业生产还得保证工业用电,村民都不会多问些为什么。问题是,大明山村有一个读了点书的硬汉。
如果早知道大明山村有一个硬汉叫张大勇,打死他也不会把大明山村那一片的供电线路的电闸关掉的;如果知道养殖肉蛙发了财后就“爱管闲事”的张大勇是个“告状大王”,他肯定自己花钱买酒来喝、买烟来抽,绝对不会应约去赴那家企业老板的宴会;如果知道农民兄弟的感情是不能伤害的,他宁愿辞职回家跟老伴摆个地摊过个有滋有味的日子……
人生是没有假如的。假如人生与世事都能预知,满嘴胡诌的占卜士或预言师肯定会很多;随处看去,每条街道都会或站或坐着无数“大师”了。只怕到时,无数的八卦旗就会随风飘荡,道士也会闲不住要充当“大师”当街吹嘘了。
他永远也做不了“大师”,永远也不会知道会有如此可怕的人生结局。实说了,他自从收下那老板的好烟、好酒和红包后,是预想到退休之前可能会留下无尽的悔恨的。
他最初刚关上电闸时,村民就打电话来供电局质问怎么回事。他交代下面的人用政策来解释,说每个村屯都得“限电”,电力紧张、工业用电紧张云云。村民不相信,仍然不依不饶地打着电话。那些人烦了,就让村民直接咨询他们的局长。
宁无吾很紧张,面对村民咄咄逼人的质疑,他险些乱了阵脚。只消三五句话,就把“限电”的政策一一说给村民听。村民虽似信似疑,但也没有办法。
有一天,有一个自称是大明山村的村民给他打电话,说他是村民代表,现在没电抽水,禾苗快要枯萎了,问他能不能供电。那村民还暗示说,只要能供电,村民什么都愿意做,送钱送酒送烟什么的,他们不在乎。
有酒喝当然不会拒绝,想到杯中之澄清的液体,他忘记收下淀粉厂老板钱物的事了;村民称要送钱给他,更是让他大脑顿时膨胀起来;村民送的烟,他相信不会是烟丝之类的东西,肯定也是几百元一条的。
谁知,美酒仍未来得及品尝,宁无吾就接到县里某个领导的电话。领导的口气非常严厉,说他绝对不会让蓄意破坏春耕生产的行为存在。也就在这时,宁无吾才知道起草这个告状信的人是谁。
村民文化都不高,只有张大勇读完初中,且到过广东等地闯荡,见识世面。张大勇创办的那个养殖场,原来的县委书记俞中书还带着上级部门的领导进行过参观指,给予大力支持。养殖场的专用电线,就是在俞中书的亲自过问下而落实的。
早在去年,宁无吾就跟张大勇打过交道。他当时带队到养殖检查电路,正常的检查,发现一些小问题,他便提出一些整改意见。整改时,张大勇没请专业人士指导,结果电路还是不合格。宁无吾又要求对方重新整改,直至合格为止。而张大勇却认为他们有意为难他,还扬言要向有关部门反映。
宁无吾气坏了,想叫人拿走养殖场的变压器的正负零克,不再给养殖场供电。张大勇没辙了,只得请他吃饭,再三沟通。双方和解,也握手言欢。那一次沟通“酒会”,张大勇在他喝得天昏地旋的时候硬是送来上等的肉蛙和几百元的红包。他拒绝着,却又迫不及待地把红包放进口袋里。
这事过去一年了,宁无吾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可他却也没有想到村民会委托张大勇告状。张大勇既授意村民做了电话录音,还写了一份标题为《强烈要求惩罚以权谋私的“电老虎”》的材料送到县领导那儿。
他想,也许是电路整改那件事让张大勇怀恨在心,所以他自告奋勇替村民打抱不平了。
最让宁无吾气愤的是,张大勇送告状信的事,送了一个领导也就罢了,可他还往省、市、县各个部门里送,告状信满天飞。宁无吾来了牛劲,心想:“你告我的状,我就是不给你们供电,并找出各种理由应付各个部门的问责。”
而此时,淀粉厂老板也尽力疏通了县里各个领导的关系,说他们是外来投资商,不仅安置了富余人员就业,还给当地经济注入一股活力,他们当然知道紧张的电力资源,但他们不想一个大型企业就在这样的旺季下停产十天八日,只要停产一天,损失将会达到上百万元。
新上任的县委书记何敏于是批示供电部门在保障农业用电的情况下,要全力支持淀粉厂等企业的生产。有了这个尚方宝剑,宁无吾更是盯紧大明山村的电闸了,终天都在“限电”,秉公行事。他甚至还想找个理由把养殖场的专用线路的电闸关了。
此时,村民向宁无吾求和了,说是不该让张大勇来参与此事,这事让张大勇搞得彼此都有怨气。现在他们要登门拜访,给宁局长赔个不是,并暗示要送钱什么的来着。“限电”限了一两个月,让他们烦死了。他们要和解,万望领导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宁无吾说:“你们不是要搞死我吗?怎么?你们也知道张大勇这人会坏事了吧。你们也会来求我了……”喝了半斤白酒后,他的话特别冲,也有些无所顾忌了。他明明知道前几回村民偷偷录了他的音,可酒劲一上头,他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心想:“我以为你们天不怕地不怕告状信到处乱撒,就可以正常供电了?限电政策是向农业用电倾斜,可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每天给你们供电两三个小时也是保证农业用电啊。”
村民说:“都怪张大勇蛊惑我们的。我们现在很烦啊,没有电,不仅正常生活受到影响,甚至连春耕春种都无法开展。这一造怕是饿着了……”
村民当然烦啊。白天断断续续来电,但白天供电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两三个小时。可气的是,白天极为需要用电,灌溉农田,偏偏抽水机才工作个把小时,又停电了。下午的时间根本没有供电,而到晚上8时后又来电,好像让村民“安然”吃完晚饭,等村民要洗碗的时候,电又停了。晚上12时以后,偏偏又供电两三个小时。凌晨时分还能干什么?天下的人都休息了,山沟沟里的村民不是铁人,当然也需要睡觉了。可想到还要灌溉农田,村民只得摸黑到河边加班抽水、往自家的田地灌水。那么多的农田,两三个小时的抽水时间哪里能解渴。
有时候,停电最长的时间为三五天。一个村庄三五天没电是个什么概念?黑灯瞎火,点着油灯、蜡烛,文明社会似乎倒回到那些刀耕火种的岁月。他们也知道电力资源确实紧张,但报纸上说了,即便是这种紧张的时候,农业用电是要得到充分的保证的,为何供电局却这样分配不公呢?一个月了,如果还不正常供电,有些田地可能要放弃了。
他们委托张大勇到处告状了,可始终没见到哪个部门认真回复他们的苦恼问题。这时候,张大勇却给他们支招,设计收拾宁无吾,录他索贿的音。前几次有关他的索贿录音,效果都不明显,这回要亲自“送货上门”,让他签单。如果不把这个“电老虎”搞下台,要么这个春耕春种颗粒无收,要么永远在没有灯光的屋子里生活。
大伙儿一合计,便给宁无吾打电话,向他传递的信息,并暗示要花钱打通关系。
宁无吾以为村民真的妥协了,便说:“好吧,那你们到我的办公室来谈吧。我看能不能尽量给你们调剂一下供电量。”他美美地等着村民送来礼物,只要收了村民的礼物,他就会想办法调剂一下供电量。各停几家单位的电几分钟,就可以挤出一定的供电时间给村民。
然而,当他酒醒的时候,思前想后,他觉得这可能是个圈套,那个张大勇可能在暗中操作这事,要录他受贿的音。于是,他躲开村民。正如他猜想的那样,村民是有备而来的,要趁机录音整垮他。他对张大勇的恨更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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