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小说经典套装-二十世纪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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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序】

    倘若来举办一场世界文学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各国要挑选一名代表选手的话,日本的代表,或许不是夏目漱石、不是谷崎润一郎,也不是三岛由纪夫,而是太宰治。

    ——井上靖文学家

    太宰祈求着将遥远而炽烈的功名心,与作为他的文艺温床的这个“被虚构的生”自始至终贯彻到底,追求着“成就文艺”这个强烈而又悲壮的愿望。那是如同赶赴各各他一般的执着之心。这种意志的发端是否得当姑且不论,关于他选择的“生”的达成,是那么令人惊奇的真挚诚实。

    ——檀一雄文学家

    “不仅在家之时,我出外与人会面时也是这样:不论内心么痛苦、身体多么疲惫,我都会拼命制造愉快的气氛。”如此说来,在太宰君“悲伤忧郁的时侯”,我们反而自他那里接受了“贴心的服务”。这么一来,我愈发感到,对这个“天下第一老好人”冠以“自虐家”这么个轻佻的称号太不相宜。导致太宰君心中烦恼忧郁的东西,一定也是形姿清澄的,其状貌与“自虐”的粗俗土气必无半分瓜葛。

    ——石川淳无赖派文学宗师

    太宰治用极度清醒的意识、致密的计算,来表现自己错乱的生活与感情。更精确地说,错乱与冷静、激情与计算,《二十世纪旗手》正是在这种互相拉扯的紧张之中,加以熔铸而成的。

    ——奥野健男文学评论家

    太宰治的特征并不在于他那种敏锐的感受性,而在于他自身从那种感受性中所受到的伤害。太宰治的性格背负着一种不得不受伤以至于接近错乱的宿命式的东西……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文学家像太宰治那样,如此忠实地贯彻了“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样一句名言。

    ——平野谦文学评论家

    太宰治引发共鸣的力量,是极度强烈的。

    他总是写下我们都知道的事情,然后去破坏整体故事、去颠覆故事、然后才显露出他真正所要表达的东西。以小说家而言,他的发想是极度惊人的。尽管充满着哀愁,却比什么都更能让人会心一笑。

    ——又吉直树太宰治读书会主办者

    【回忆】

    第一节

    黄昏时分,我和姑姑并肩站在门口。姑姑大概是背着小孩吧,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棉外褂。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那片灰暗而寂静的街道。姑姑告诉我,天使躲起来了。她还说:“那可是活神仙喔!”

    “活神仙?”我觉得很有趣,嘴里好像跟着喃喃道。然后,我大概是说了什么不敬的话,因为姑姑责备我,告诫我不能说这种话,还要我躲起来。虽然我知道应该躲在哪里,但我却装傻地回问:“要躲哪里啊?”听了我的话之后,姑姑笑了——这是我回忆中的景象。

    我是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夏天出生的,所以明治天皇驾崩时,我才刚满虚岁四岁而已。事情大概就是发生在那个时候。当时,姑姑带我到离村落约两里远的另一个村落,去找住在那里的远房亲戚,在那里看到的瀑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瀑布位于村落附近的山里面。那是一座两侧悬崖长满了青苔、幅度宽广的瀑布,洁白的水花不断由崖上飞驰而下。我被一个陌生男人扛在肩膀上,抬头仰望着瀑布。瀑布旁边还有一座小神社,于是那个男人带我去看里面形形色色的绘马,但我觉得有点孤单,便开始哭喊“妈妈、妈妈”——我一向都称姑姑为妈妈。姑姑原本和亲戚们在远处铺着毛毯的洼地上谈笑,听到我的哭声,便急着站起来,结果不小心绊到毛毯差点跌倒,那个模样就像在向人深深鞠躬似的。其他人看到这副景象,纷纷嘲弄姑姑说:“你喝醉了,你喝醉了吧!”远远看到这一幕的我,心里更觉得不甘,于是哭得更大声了。

    又有一天夜里,我梦见姑姑要丢下我、独自一人离家而去。当时姑姑的胸部,满满地压住玄关小小的侧门,一粒粒汗水从她那又红又大的胸部不住地淌落。姑姑语气粗暴地对我说“我对你已经厌烦透顶了”,我则拼命将脸颊贴在姑姑的乳房上,不断哭喊着“别丢下我”。当姑姑摇醒我时,我正躺在床上,还把脸埋在姑姑的胸前哭泣着。即使已经醒过来了,我还是觉得很悲伤,一直啜泣着,但我始终没有告诉姑姑,我到底梦见了什么。

    我对姑姑有着数不完的回忆,却对当时的父母奇妙地完全没有印象。我们原本应该是个大家族,家里有曾祖母、祖母、父亲、母亲,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一个弟弟,还有姑姑和姑姑的四个女儿,但除了姑姑外,我直到五六岁时,对其他人都根本没有什么印象。我只微微记得在偌大的后院里,曾经有过五六棵枝干粗壮的老苹果树,每当阴天时,女生们就会爬到树上嬉戏。庭院的另一隅里还有片菊花圃,每次下雨时,我也会和女生们一起撑伞去欣赏绽放的菊花。虽然我只是隐隐有着些许记忆,不过当时的女生,大概就是我的众姐姐和表姐吧。

    等我长到六七岁时,我的记忆就比较清晰了。我家里有个名叫阿竹的女仆,负责教我读书,我们两人常在一起,读各式各样的书。阿竹非常热衷于教导我。当时我因为体弱多病,总是躺在床上看着一本又一本的书,只要我没书可看了,阿竹就会到村里寺庙办的义学等地方,尽可能地借一些童书来让我看。我因为都是躺着静静看书,所以不论读多少都不会觉得累。不只如此,阿竹还教我做人的道理。她常常带我到寺庙去,让我看寺内挂着的地狱极乐绘卷,还仔细地为我解释说:“纵火的人,得背负火焰熊熊燃烧的竹笼;在外面养小老婆的人,则会被双头青蛇紧紧缠绕身体而痛苦万分哟!”血池、针山,还有因为白烟袅袅而让人看不见底的无限深渊等,图画所到之处,到处都有苍白瘦削的人们,张开嘴巴不住哭泣嘶喊。阿竹还说:“说谎的人会被带到这个地狱里来,然后被鬼拔舌头喔!”每次听她这么说,我都会吓到哭出来。

    那座寺庙后有一片稍高的墓地,沿着长满像是棣棠花之类植物的树篱,有数不清的卒塔婆[1],宛若树木一般林立着。在每一个卒塔婆的顶上,都挂着一个有如满月般大小的黑色铁轮,看起来就像车轮一样。据阿竹说,转动黑色铁轮时,如果铁轮绕了几圈后就停下来静止不动,那么转动铁轮的人就能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但如果铁轮看似停了下来,却又朝反方向转去,那么转动的人就会下地狱。每次阿竹去转时,它都会发出悦耳的声音,而且最后也一定会停下来不动,但只要我转动它,铁轮便会不时朝反方向转去。我记得当时是秋天,我独自一人到那座寺庙里去转铁轮,然而不论怎么转,所有铁轮都像是串通好似的,全朝着反方向转去。我努力压抑着一股怒气,执拗地继续转着铁轮,直到天色渐渐昏暗,我才带着满腔的绝望离开墓地。

    父母当时似乎住在东京,所以姑姑便带着我上东京去找父母。我好像因此在东京住了不算短的一段日子,但我却不太有印象,只记得好像有一位老婆婆,常常会来家里拜访。我很不喜欢这位老婆婆,每次只要看到她来,我就会放声大哭,老婆婆还拿红色的玩具邮车给我玩,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玩。

    不久后我回到故乡上小学,但我的记忆已经随着这趟旅程彻底改变,因为短短几年,阿竹已经消失了。原来阿竹嫁到了某个渔村去,但似乎因为担心我会吵着去找她,所以才不告而别突然失踪。来年的清明时分,阿竹曾回来找我玩,但我和她之间却变得无比陌生。阿竹问起我在学校的成绩如何,我却没有搭理她,是一旁的别人替我回答的,而阿竹也只是说了一句“千万不能大意哦”,并没有特别夸奖我。

    同时也发生了一些事情,迫使我和姑姑不得不分开。这个时候,姑姑的二女已经出嫁,三女早已过世,而长女则招赘了一名牙医,姑姑带着长女夫妇和小女儿分家,来到遥远的城镇居住,而我也跟着姑姑一起去了。事情就发生在冬天,当时我和姑姑蹲在雪橇旁,雪橇还没开始滑动,我最小的哥哥就不断从盖在雪橇上的布外面打我屁股,嘴里还一边骂着“养子、养子”,而我只能忍气吞声,接受这种耻辱。正因如此,我原本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被姑姑收养了,没想到开始上学后,就又被带回故乡去了。

    开始上学后,我就已经不是小孩了。在我家宅子后面的空地上,长满了各种浓密的杂草。在某个天气晴朗的夏日里,我在那片草原上,从弟弟的保姆那里,学到了令人喘不过气的事情。当时我大约八岁,所以弟弟的保姆应该至少有十四五岁吧!在我们这边的乡下,都将苜蓿称呼为“牧草”,那名保姆明明命令我和小我三岁的弟弟“去找四片叶子的牧草来”,结果却在支开弟弟之后,将我一把抱住,在草地上不断滚来滚去。在这之后,我们便经常躲到仓库或是壁橱中嬉玩,这时弟弟的存在就变得极为碍眼,所以我们总是将弟弟独自留在壁橱外头,惹得他哭闹不休。结果,有一次就这样引来了我最小的哥哥,一下子揭穿了我们之间的事。当时,哥哥从弟弟那里得知此事,于是便猛力打开我们所躲藏的壁橱,没想到保姆竟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谎,说是自己不小心,把钱掉进壁橱里了。

    不过事实上,我从以前到现在,也都一直不停在说谎。在小学二年级或是三年级那一年的女儿节时,我骗老师说“因为我们家里今天要装饰女儿节祭坛,所以要我早点回去”,借此逃学少上了一个小时;而回到家里后,我则是骗家人说“因为今天是女儿节,所以学校放假”。说完之后,虽然根本不需要我出力,我还是硬插手帮忙,将女儿节娃娃从箱子里拿出来。除此之外,我还很喜欢小鸟的蛋。麻雀经常在我们仓库的屋瓦里筑巢下蛋,所以我随时都可以掏到,但布袋鸟和乌鸦的蛋,就从来不曾出现在我家的屋檐底下。为此,我只好从学校的同学那里,搜集来翠绿鲜艳的蛋和带着可笑斑点的蛋;作为交换,我则是五册、十册地,将自己的藏书送给那些同学。搜集来的蛋,我都用棉花卷起来,然后偷偷藏进抽屉里,直到整个抽屉装满了蛋为止。最小的哥哥后来好像发现了我跟同学之间的这种秘密交易。有一天晚上,他说要向我借两本书来看,其中一本是西洋的童话集,另一本是什么书,我已经忘记了。我非常憎恨哥哥的这种坏心眼,因为我已经将那两本书拿去投资、换成蛋回来了,所以根本不可能借给他。但哥哥一听到我手上没有那两本书,就开始追究书的行踪,我只好告诉他:“不可能会不见的,让我去找找看。”就这样,我拿着油灯,找遍了家里的所有房间,哥哥则是跟在我后面走,还一边笑着一边说:“根本就没有书吧!”但我依旧逞强地回答说:“有!”甚至爬到厨房的柜子上去找。最后,哥哥终于放弃似的说了一句:“算了。”

    我在学校里所写的作文,也几乎全都是胡扯乱编的。每次写作文的时候,我都会努力将自己写成一个非常乖巧的小孩,还因此受到大家的赞美。我甚至会剽窃别人的作品。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叫作《弟弟的剪影》,这篇文章被老师们一致称赞为杰作,但其实那是我将某本少年杂志里获得第一名的作品,偷偷抄下来篡改的。老师后来还要我用毛笔将那篇作文写出来,然后拿到展览会上去展示,结果被一个很爱看书的同学看破露出了马脚,我只好一直暗自祈祷那个同学赶快死掉。另一篇名为《秋夜》的作文,同样受到老师们的赞美。那篇文章的内容描述的是,当我正在努力用功时,因为觉得头疼,所以走到檐廊去眺望外面的庭院,结果看到在美丽的月色下,池塘里有许多鲤鱼和金鱼正悠闲地游来游去。我不自觉地看到出神,直到后来隔壁房传来母亲她们的谈笑声,我才回过神来,同时发现头已经不疼了。在这篇小品文里,没有一件事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有关庭院的那一段描述,根本是我偷偷从姐姐们的作文簿里抄来的。再说,我根本从来也不曾用功到头疼的地步。因为我很讨厌学校,所以从来也没有乖乖看过学校的教科书一眼,看的都是娱乐性质的书,但每次只要看到我在看书,家里的人就一定认为我正在用功念书。

    然而,每次当我把真实情形写成作文时,却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好比说,有一次我写出父母并不爱我的抱怨文章,结果就被班导叫去办公室狠狠训了一顿。还有一次学校要我们以“如果发生战争”为题写一篇作文,我就写道:“俗话说,‘世上有四大恐怖:地震、打雷、火灾,还有亲爹’,不过比这四大恐怖还要可怕的,就是战争了。因此,如果发生战争,我一定会抢先逃到山里面躲起来,而且在逃命的时候,我还会找老师一起逃,因为我是人,老师也一样是人,所以应该都一样害怕战争才对吧!”结果在看到我这篇作文内容后,校长和教务主任一起来质问我,问我到底是什么心态,怎么会写出这样的内容来?我只好回答他们说,自己纯粹是好玩才这么写的,努力想蒙混过去。结果只见教务主任在他的记事本上,写下“好奇心”三个字。紧接着,教务主任还和我展开了一段小小的辩论,因为我在作文中写着“我是人,老师也一样是人”,所以教务主任就问我:“难道世界上的人,每个都一样吗?”“这个嘛……我想都一样吧?”我含含糊糊地回答道。其实,我平常一向是很沉默寡言的。结果听到我的回答后,教务主任就又问我说:“既然大家都一样,那我和校长应该也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两人的薪水会不一样呢?”听到他这个质问,我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回答他说:“应该是工作内容不一样的关系吧?”戴着铁框眼镜、脸蛋细细长长的教务主任,立刻将我说的话写在记事本上。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个老师。接下来,他又继续问我说:“那么,你爸爸也和我们一样吗?”这下子我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忙碌的人,所以他很少在家。就算在家,也很少和我们小孩在一起。我非常害怕我的父亲,因此尽管我一直很想要他那支钢笔,却一直不敢说出口,只能独自烦恼许久。后来有一天晚上,我故意闭着眼睛装睡,然后摆出一副像在说梦话般的样子,在嘴里一直低声念着“钢笔、钢笔”,故意念给正在隔壁房里和访客交谈的父亲听。只是理所当然地,我的低声喃喃不用说传到父亲心里了,似乎就连让他听进耳里都没办法。有一次我和弟弟跑进囤积有许多米袋的大仓库里玩耍,结果父亲就站在仓库门口,大声对我们喊着:“小鬼头,给我滚出来!”阳光从父亲背后照进来,让他的身形看起来宛如一团巨大的黑影。当时的那种恐惧,直到现在仍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和母亲之间同样不亲。我从小就喝奶妈的奶水,并在姑姑的怀里长大,所以直到小学二三年级之前,我对母亲根本没有印象。家里有两名男仆,会教我做男人的那种事。有一天晚上,睡在我旁边的母亲,看见我的棉被在乱动,觉得很奇怪,于是问我在做什么,我觉得非常困窘,只好告诉她我因为腰痛在给自己按摩,母亲于是对我说,“那就揉一揉、敲一敲,按摩一下就好了”,我只好默默地揉了自己的腰好一阵子。我对母亲的回忆,大多都是些不怎么好的事。譬如有一次,我从仓库里拿出哥哥的西服来,穿上它在后院的花圃间漫步,嘴里还哼着我自己即兴创作的哀调歌曲,不自觉热泪盈眶。后来我想穿着这身衣服,和负责柜台业务的书生[2]一起玩,便指使女仆去帮我叫书生来,但书生却一直没出现,于是我只能待在后院里,一边用鞋尖刷刷地摩擦着竹墙,一边等待着对方的到来。到最后,我站得脚都发麻了,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一直哭个不停。我这副哭泣的模样被母亲瞧见了,她不由分说便硬把我身上的西服剥下来,还不断打我的屁股。在我的感受中,这真是锥心刺骨的耻辱。

    我很早就开始注意穿着打扮,如果衬衫袖口上没有附纽扣,我就绝对不穿。我尤其喜欢穿白色的法兰绒衬衫,就连穿和服时,内衣的衣领也一定得是白色的才行。不只如此,我还会特别留心,让白色的内领从和服的衣襟里露出来一点。只是,每年的中秋节,村里的学生们都会盛装来到学校,我却一定都只穿着茶褐色的粗条纹纯绒布和服,然后像扭扭捏捏的小女生般,小跑步穿梭在学校的狭窄走廊间。我总是悄悄地如此打扮,不想引起他人的注目,那是因为家人都说我是所有兄弟中,长相最差的一个。如果被人们知道像我这种丑男也如此在意打扮的话,一定会被当成笑柄的。所以,我反而表现得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打扮,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也成功瞒过了众人的眼睛,因为我想不论谁看到我,都会觉得我是一个既迟钝又土气的人。每次吃饭时,只要我和兄弟们坐在一起,祖母和母亲就会很认真地说我长相不好看,让我觉得非常懊恼,但我始终相信自己长得很不赖,所以每次只要到女仆们的房里去,我都会装作不经意地问她们:“在我们兄弟之中,谁长得最帅?”结果每次听到的回答都是“大哥最帅,再来就是小治你了”。虽然每次听到这个答案都会让我很不好意思,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满,因为我真希望能听到她们说,我长得比哥哥还好看……

    我不只是长相不得人缘,个性笨拙这一点,也很不讨祖母等人的欢心。好比说,我很不会拿筷子,每次吃饭时都会被祖母纠正。她甚至还嫌我跪坐着向人鞠躬行礼时,屁股总会抬起来,一点也不雅观,因此命令我跪坐在她面前,不断重复练习鞠躬行礼的动作,但不论我如何努力练习,祖母也从来不曾赞美过我。

    我一样很怕和祖母相处。有一次,东京的雀三郎剧团来到我们村里的小剧场表演,我每天都跑去看,一天也没有错过。由于这个小剧场是我父亲建造的,所以我不论何时都能免费入场,而且还能坐在不错的位置。当时,只要我一放学回家,就会立刻换上柔和的和服,然后将角落绑有小铅笔的细细银锁片插在腰带上,再一路跑到小剧场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什么叫歌舞伎,我非常兴奋,在看戏的过程中,好几次感动到掉下泪来。当表演结束后,我还把弟弟和亲戚的小孩找来,然后组成一个剧团,自己表演自己看。我从以前就很喜欢这种活动,常常把男女仆人们召集过来,讲古老的故事给他们听,或是让他们看幻灯片和电影等。当时我们表演了三出狂言剧,分别是《山中鹿之助》《鸠之家》和《丰年祭》。我从某少年杂志里,撷取出山中鹿之助在谷河岸边的茶店里,要将早川鲇之助收为家臣的那一段故事,然后搬到舞台上。“在下名叫山中鹿之助——”为了将长长的台词改编成歌舞伎的七五调,我费了不少心思。《鸠之家》是我不论看多少遍、每次一定都会感动落泪的长篇小说,我从中撷取了两幕特别令人哀伤的场景,然后改编成歌舞伎。至于《丰年祭》,则是雀三郎剧团每次在谢幕时,都会由全体团员一起跳的一段舞蹈,所以我也将它编进我们的戏剧里。排练了五六天后,我们就以家中书库前宽广的走廊为舞台进行演出,还挂上小小的布幕等道具。我们从白天开始就一直在做准备,只是没想到布幕的钩针居然刮伤了祖母的下巴,因此惹来祖母一顿骂,直说我们是否想杀了她,还要我们停止演出这种“贱民的三流娱乐”。不过,当晚我们依旧召集了约十名的男女仆人,然后演给他们看,但只要想到祖母说的那句话,我就觉得胸口沉重不已。我扮演山中鹿之助和《鸠之家》里的男孩角色,也跳了《丰年祭》里的舞蹈,但我却一点也提不起劲来,心里总觉得非常落寞。在那之后,我依旧陆陆续续推出了《盗牛贼》《数盘妖怪》《俊德丸》等戏码,但每次都被祖母数落。

    我虽然并不喜欢祖母,但在我睡不着的夜晚里,我总会忍不住感激起祖母的存在。我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就有失眠的症状,经常到半夜两三点还睡不着,为此常常躺在床上哭泣。为了让我安然入睡,家里的人教我各式各样的偏方,例如睡前吃点砂糖、跟着时钟的滴答声数数、用冷水冰镇双脚、将合欢树的树叶铺在枕头下睡觉等等,各种方法我都试过,但都没有什么效果。我本来就是个很会瞎操心的人,只要有任何事让我觉得在意,我就会一直去想,然后更加钻牛角尖,结果更睡不着。例如有一次我偷偷在玩父亲的夹鼻眼镜时,不小心打破了镜片,结果一连几晚都睡不好。在隔壁的隔壁有间卖日用品的商家,在他们店里也兼卖少量书籍类商品。有一次,我在翻阅女性杂志的图片时,看到里面有一张画着黄色人鱼水彩画的插图,突然觉得很想要,于是便将它偷偷从杂志上撕下来,没想到被店里的年轻老板发现了。听到他在喊我的名字“阿治、阿治”,我下意识地将那本杂志用力甩在店里的榻榻米上,然后头也不回地飞奔回家。结果虽然逃了回去,但这件事又让我再度严重失眠。除了失眠外,我还有另一个困扰,那就是躺在床上睡觉时,毫无理由地会害怕发生火灾。我只要一想到万一这个家烧起来了该怎么办,就会翻来覆去睡不着。有一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看到和厕所隔着走廊的暗黑柜台里,书生正独自一人在看电影。那时候,影片刚好放到一头白熊正要从冰崖上跳进海里,只有火柴盒大小的画面,清清楚楚映照在屋子里的纸门上。我看到这一幕后,忽然忍不住为书生的心境感到悲伤,躺到床上去后,也还是一直在想电影的事。在我心里始终忐忑不安,除了对书生的境遇感到同情外,我还一直担心放映机里的底片会不会烧起来,万一引发火灾该怎么办,结果一直到天光发亮,我都没有合上眼过。像这种时候,我就会很感激祖母的存在。

    简单说吧,通常晚上八点左右,女仆会来哄我睡觉,而且一定会陪在我身边,直到我睡着后才离开。我因为觉得女仆这样很可怜,所以只要一躺上床,就会立刻装睡。在女仆悄悄离开我的床头之后,我还是会努力试着让自己睡着,只是一直到十点左右,我往往都还是辗转难眠,所以到最后不禁偷偷哭了起来。通常这个时候家里的人都睡了,只有祖母还是醒着的,因为祖母会和负责打更的老头子们一起围坐在厨房的大地炉旁聊天,而我便会穿着棉袍潜进厨房,默默地听着他们天南地北的闲聊。通常他们聊的都是村人们的八卦。某一个沉沉的秋夜里,当我倾听他们的低声交谈时,远处突然响起阵阵驱虫祭[3]的太鼓声,我这才知道,啊,原来还有这么多人醒着哪。直到现在,这个记忆依然深深留在我脑海里。

    说到声音,我就想起一件事来。当时我大哥正在东京念大学,每次暑假回来时,都会将音乐和文学等新鲜有趣的事物,推广到我们这个乡村里来。大哥学的是戏剧,当时他发表在某地方杂志上、名为《相争》的一出独幕戏,非常受村里年轻人的喜爱。当他完成这部作品时,还特地念给我们这些弟弟妹妹听。虽然其他兄弟姐妹都直呼“听不懂、听不懂”,但我却完全能理解,就连最后落幕时的那句“好一个灰暗的夜晚呀”当中所隐含的诗意,我都能清楚理解。

    我认为《蓟草》会比《相争》更适合作这部作品的名称,所以在大哥朗读完后,便悄悄在他写坏的原稿的一角,用小字写下我的看法,但大哥似乎没有发现,因为他还是用原来的题名发表了这部作品。大哥当时还搜集了许多唱片。每当家里有宴会时,父亲一定会从远方的大城市里找艺妓来表演。在我的记忆中,打从五六岁开始,我就经常被艺妓们抱在怀里,听她们唱唱跳跳地说着“很久很久以前……”或“那是纪伊国的蜜柑船……”所以比起大哥唱片里的西洋音乐,我接触日本音乐还要来得早上许多。

    然而,就在某天晚上,当我在睡觉时,从大哥的房里突然传来美妙的音乐声,我忍不住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竖耳聆听。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走进大哥的房里,开始到处找寻昨晚听到的音乐唱片,最后终于被我找到了,原来,前一晚让我兴奋到睡不着的唱片,就是《兰蝶》[4]。

    不过我和二哥之间的亲密程度,远胜过我和大哥之间的感情。二哥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东京某商校,之后就回乡来,在我们家所开的银行里上班。二哥和我一样,都饱受家里其他人的冷落。我就曾听母亲和祖母说过,家里长得最丑的男人是我,第二丑的男人就是二哥了。所以看样子,二哥之所以不得人缘,也是因为长相吧!“男人什么都不需要,只要长相够漂亮就可以活得很好了,对吧,阿治?”二哥曾经半嘲讽地如此对我开玩笑说着,但我其实打从心底里,从来也不觉得二哥长得不好看,而且我相信二哥在我们兄弟当中,算是最聪明的一个。二哥几乎每天都会喝酒,并和祖母吵架,而我总是因此悄悄地憎恨祖母。

    最小的哥哥和我最合不来,尤其是他握有我的种种秘密,所以我一直希望他能消失。他的五官和弟弟很相似,大家都称赞他们长得帅,让被夹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我,始终愤恨不平。直到哥哥到东京去念初中后,我才终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至于弟弟,因为是老幺,加上他长得很俊俏,所以父母都很宠爱他,让我一直很忌妒,常常找机会打他,结果每次我都会因此被母亲责骂,让我连带也开始憎恨起母亲来。在我十岁还是十一岁时,有一次我的衬衫和内衣的缝隙中,仿佛被洒上了芝麻粒般地出现了一些跳蚤,弟弟看到后不禁偷偷笑了起来,于是我便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但事后我还是很担心,所以赶紧用一种名为“不可饮”的药,帮他涂在头上几处被我打肿的地方。

    姐姐们倒是都很疼我。最大的姐姐已经去世了,二姐也已经出嫁,另外两个姐姐则是分别在不同城市的女校就读。由于火车没有经过我们村落,每次要往返三里外有火车经过的城镇时,夏天就得坐马车,冬天则得坐雪橇,只有在春天冰雪融化后,以及秋天还没下大雪前,才能以步行方式往返。只是,姐姐们因为坐雪橇会头晕,所以寒假时都会步行回来,而我每次都得走到村落入口囤积有许多木材的地方去接她们。尽管天色已近黄昏,但道路因为白雪映照的缘故,依然显得十分明亮。没多久邻村的树林中,就出现姐姐们手上所提的灯笼亮光,于是我大声地喊起来,同时对她们招手。

    三姐的学校位于比四姐的学校还小的城镇里,所以每次买回来的土产,也都比四姐的土产寒酸许多。有一次三姐红着脸地直说“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边说边将五六束烟火从篮子里拿出来给我。当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心疼,因为这个姐姐和我一样,也不受家人重视。

    三姐在进入女校就读之前,一直和曾祖母单独住在偏房里,因此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还以为她是曾祖母的女儿。曾祖母是在我小学快毕业前死的,在入殓之际,我刚好瞥见她那瘦小僵硬的身躯被人套上白色和服、放进棺木里的景象。当时我就一直很担心,万一这一幕一直留在我眼里挥之不去,那该怎么办?

    幸好不久后我便平安从小学毕业了,但因为身体一向很虚弱,家里的人决定只让我上一年高等小学。父亲还说,等我身体比较强壮一点后,就会让我去念初中,不过不会让我像哥哥们一样到东京去念书,因为这样对身体不好,反而会让我去更乡下一点的地方就读。尽管我其实并没有很想去念初中,不过还是对自己身体病弱一事感到遗憾。我还将这件事写在作文里,博得了老师们的同情。

    那个时候,虽然我们村子得以升格为町[5],但我就读的高等小学,是我们町和附近五六个村共同出资盖起来的,所以位于距离镇上半里远的松树林里。尽管我因为体弱多病的缘故,时常请假不去上学,但我毕竟是学校的代表性人物[6],所以就算在集结了附近各村落优等生的这所学校当中,还是得努力维持最好的成绩才行。可惜我依旧不用功,因为照理说我应该已经是初中生了才对。在这样的自负下,我自然对身处这所高等小学感到委屈与不愉快。上课的时候,我几乎都在画漫画,下课时,则变换成各种不同的声线,向同学们说明故事内容。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我手边已经有了四五册画满漫画的记事本。我有时也会干脆靠在桌子上用手拄着脸,茫然地眺望着教室外面,就这么度过一堂课。在我所坐的靠窗座位旁,有只苍蝇被两片玻璃窗夹在中间,压扁的身躯紧紧黏附在玻璃上。每次只要它进入我的眼角视线里,看起来就变得很大,仿佛雉鸡或山鸠一般,总是把我吓一跳。有时我会和五六个喜欢我的同学一起逃学,跑到松树林后面的沼泽边,躺在地上聊女生的话题,或是把衣服撩起来,互相比较慢慢长出来的毛。

    这所学校虽是男女合校,但我从来不会主动接近女生,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欲望很炽烈,所以只能拼命压抑自己,况且我对女生一向很胆小,之前也曾经有两三个女生很喜欢我,但我始终装作不知道。我会偷偷从父亲书柜里拿出帝国美术院展览会(帝展)的入选作品画册,然后面红耳赤地看着里面的白色画作。我也会让我饲养的兔子交配,然后看着公兔拱起来的背部独自一人感到兴奋,这都是我用来压抑自己的方法。我是个爱面子的人,所以连“按摩”这件事[7]也不敢跟任何人提起,但后来我看书上写到,这种行为对身体并不好,所以也费尽苦心想停止这种行为,但都没有成功。后来我因为每天都得走很长一段路来到这么远的学校上学,身体逐渐强壮了起来,额头上也开始长出小小的痘痘,让我觉得很难为情,只能赶紧用宝丹膏将它涂红。大哥在那一年里结婚了,结婚当晚,我和弟弟偷偷溜进未来大嫂的房间里,看到大嫂身姿笔直地坐在房间门口,静静地让人帮她梳理头发。我从镜子里看到新嫁娘白皙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立刻拉着弟弟逃走,然后还故作镇定地用力说:“新娘果然很漂亮哪!”因为额头上涂着红红的药膏的缘故,我的行动早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但我依旧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

    冬天的脚步愈来愈近,我也得开始准备考初中了。我参考杂志上的广告,订了许多有关东京的参考书,但最终也只是把这些书收在箱子里,根本没有看。我要考的那所初中,位于本县最大的城市里,想要报考的人,至少在别的学校人数的两三倍以上。我有时会很担心万一落榜该如何,这种时候我就会非常用功,但才持续用功了一星期左右,我就相当确信我一定会考上。当我用功读书时,通常不到晚上十二点,我是不会上床睡觉的,早上也都会在四点起床。在我用功念书的期间,一名叫作阿民的女仆每天都会陪在我身边,负责帮我点火和泡茶。阿民不管晚上多晚睡,第二天清晨四点一定会来叫醒我,而当我被算术问题中的老鼠产子等应用题困扰住时,阿民也会静静地在一旁看她的小说。后来来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仆,取代阿民来负责照顾我。而当我知道这是母亲的意思后,我开始思考母亲的真正用意,并为此感到不悦。

    第二年春天,地上的积雪还很深时,我父亲在东京的医院里吐血而死,医院附近的报社还立刻刊出号外,报道这一则噩耗。比起父亲死去的悲伤,我更为这件事造成的轰动而感到兴奋,更何况我的名字还以遗族名单的形式,出现在报纸上。父亲的遗体横躺在大棺木里,在雪橇的运送下回到故乡来,我也随着众多村民,一同到邻村去迎接父亲的棺木。没多久,浩浩荡荡的雪橇行列就出现在浓密森林的另一端,并在月光的映照下,缓缓朝我们这边滑过来,我看着这一幕,觉得非常美。

    第二天,我们家里的所有人全部聚集到放有父亲棺木的佛堂里。当棺盖被移开来时,所有人立刻放声大哭,父亲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只是高挺的鼻梁显得十分苍白。听到大家悲伤的哭泣声,我也忍不住跟着掉下泪来。

    我们家在那一个月里,还发生了像是火灾之类的意外事件,但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也没有怠惰下来,依旧努力用功着。高等小学的学级考试,我几乎都胡乱作答,但我的成绩依旧维持在全学级的第三名左右,很明显是导师对我们家的顾忌所致。我从那时就开始感觉到,我的记忆力已经逐渐减退,如果没有事先准备好就去考试,我根本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种情形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

    第二节

    虽然成绩不是很好,但我还是在那一年春天顺利考上了初中。我换上新的和服裤裙、黑色袜子和绑带的鞋子,同时放弃以往最爱的毛料,改将呢绒布斗篷披在身上,还故作时髦地刻意不扣上纽扣,让它随意披在胸前。然后,我前往位于海边的某个小都会,来到和我们家算是远亲的一家和服店里,卸下身上的行李。和服店入口处挂着破旧的布帘,我以后就要在这里受他们照顾了。

    我是一个很容易得意忘形的人,刚开学时,就连去澡堂洗澡,我也会戴上学校的帽子,还穿上正式的裤裙。每次从商店前经过,看到映照在玻璃窗上的自己,我就会一边微笑、一边轻轻地向自己颔首打招呼。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学校有点无趣。学校位于城市的边缘,墙壁都涂上了白色的油漆,在它的后面有座面对着海峡、样子平凡无奇的公园,每次上课时,都能听到海浪声与松树的摇曳声。学校的走廊非常宽,教室的天花板也很高,整个环境都让我觉得很满意,唯一不满的,就是老师们总喜欢迫害我。

    我在开学典礼那一天,就被某个体育老师揍了一顿,因为他说我太臭屁了。这个老师在入学考时,曾对我进行过口试,当时他还安慰我说:“父亲过世后的日子里,你一定没有心思念书吧!”正因为他当时曾低下头来对我表示同情,所以当他这么批评我时,我的心就伤得更深。之后其他老师也开始打我,理由不外乎我嬉皮笑脸、上课打哈欠等等,总之,他们不管怎样,总能找到形形色色的理由来处罚我。他们甚至说我上课打哈欠的声音之大,已经出名出到教职员室里了。对教职员室里成天都在谈这种无聊八卦,我不禁感到莫名其妙。实在是太奇怪了。

    有个学生和我来自同一个村庄,某日这个同学把我叫到操场的沙丘后面,对我说:“你的态度看起来确实比较臭屁,所以才会被老师们打。但如果你继续这样被打下去的话,一定会被留级的。”听到他的这个忠告,我整个人愣住了。那一天放学后,我沿着海岸一路赶回家,也顾不得海浪亲吻着鞋底,只是一边叹气一边赶路。当我用衬衫的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时,一道大得惊人的灰色帆影,突然从我眼前摇摇晃晃地驶过。

    我就像是即将飘落的花瓣,纵使微微的清风,都让我感到寒战不已。以往只要有人轻侮我,哪怕只是为了芝麻小事,我都会痛苦得想死。我始终认为我一定会出人头地,也会为了保护自己身为英雄的名誉,绝不饶恕任何侮辱我的人,哪怕是大人也一样。所以,留级这种不名誉的事,对我来说是非常致命的打击。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兢兢业业地听课。不,不只是专心听课,我还觉得教室里好像躲藏着上百个肉眼看不见的敌人,所以一点都不敢疏忽大意。每天早上要上学前,我都会将扑克牌排在桌上,占卜当天的命运。红心代表大吉,方块代表小吉,梅花代表小凶,黑桃代表大凶,偏偏那一段时期里,不管我怎样抽,每天每天,都只抽到黑桃。

    没多久考试就来了,不论博物科、地理科还是修身科,我都努力将教科书里的内容,逐字逐句地背下来。我一向是个完美主义者,所以才会采取这种方法用功,没想到反而给我带来不好的结果,因为我本来就很不喜欢被教科书束缚,考试时又不懂得融通,结果不是写出几近完美的答案,就是感觉题目的每字每句都无关紧要,因此思绪紊乱,最后胡乱写一通,只是毫无意义地填满答题纸而已。

    不过我第一学期的成绩,最终还是拿到了全班第三名,操行成绩也得到甲。原本还一直担心会留级的我,忍不住一手握着成绩簿,一手拿着鞋子,赤着脚奔向学校后面的海岸,因为我太开心了。

    第一学期结束,当我要初次踏上返家之路时,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回去后一定要将短短的初中生活尽量讲得光彩夺目一点,好向故乡的弟弟们炫耀,一边将过去三四个月中自己用惯的一切物品,全部打包到行李里。

    当马车摇摇晃晃穿过邻村的一大片森林后,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浪立刻呈现在眼前。耸立在这一大片田野尽头的,就是我们家的红色大屋顶。我凝视着红色大屋顶,仿佛已经十年没见过它似的。

    我的心情从来没有像暑假的这一个月般得意过。我不断将初中生活的点点滴滴,夸大其词地向弟弟们述说,简直就像在讲童话故事一样。我还尽量将学校所在的小都会模样,描绘得像是人间仙境似的。

    在这个假期里,我为了风景写生和采集昆虫,不断奔跑在原野和溪流间,因为老师给我们布置了暑假作业,要我们提交五张水彩画和十种稀有昆虫的标本。我将捕虫网扛在肩上,让弟弟帮我拿着放有小镊子和毒瓶的昆虫采集包,然后一整天都在夏日的原野上奔跑,追逐着纹白蝶和蚱蜢。晚上我会在庭院里燃烧树枝,再用网子和扫把,将扑火而来的许多昆虫一网打尽。我最小的哥哥就读美术学校的雕塑造型科,每天都在中庭的大栗树下玩弄黏土。他在雕塑我那个已经从女校毕业的四姐的半身像,我也站在旁边画了好几张姐姐脸部的画作,还跟哥哥互相批评对方的水平太烂。姐姐虽然乖乖地当我们的模特儿,不过多数时候她都站在我这边,夸奖我的水彩画。哥哥从小就被大家称为天才,所以一向很瞧不起我在各方面的才能,就连我所写的作文,他也嘲笑说那根本是小学生的程度,不过当时我同样很瞧不起哥哥的艺术才能就是了。

    有一天晚上在我睡觉时,哥哥来到我房里,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阿治,我找到稀有的昆虫了。”哥哥一边说,一边蹲下身来,从蚊帐下拿出一件用卫生纸小心包好的东西,将它轻轻递到我面前。哥哥知道我正在搜集稀有的昆虫。我听到卫生纸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昆虫在里面爬行的声音,我听着微弱的响声,首次体验到什么叫亲情。我粗手粗脚地摊开小纸团,哥哥立刻憋气似的轻声喊道:“会跑掉!会跑掉啦!”我看了一下卫生纸里的昆虫,原来只是非常普通的甲虫,不过我还是将这种鞘翅类昆虫,列为我所采集的十种稀有昆虫标本之一,提交给老师。

    暑假一结束,我也跟着难过起来。我再度离开故乡,来到了小都会,而当我独自一人将行李搬上和服店二楼时,我几乎都快哭出来了。通常我如果觉得寂寞,就会到书店里去看书,所以那一次我依旧跑到附近的书店去。只是看到并排在书店里的许多书籍的封面,我的哀愁就不可思议地全消失了。那家书店角落的书架上,摆有我非常想要却买不起的五六本书,我时常装作不经意地站在书架前,然后膝盖发抖地悄悄偷看书籍的内文。其实我到书店去,并非只为了偷看那些很有学习价值的医学类书籍,对当时的我来说,不管哪一类书籍,都足以带给我充分的休息与慰藉。学校里所学的东西,对我而言依旧很无趣。用水彩颜料在空白地图上画出山脉、港湾与河川的作业,比什么都令人憎厌。尤其我做事一向很执着,因此光是给地图上色,就花了三四个小时。历史课也是一样,老师特地要我们写笔记,将上课重点全记下来,问题是老师上课时,几乎都只是照本宣科在念课文,所以我也只好将教科书里的文章,一字不漏地全抄在笔记里。不过我还是非常在意成绩,所以每天都非常尽力地写笔记。秋天时,城里的各个初中间,开始进行各种运动项目的竞赛,来自乡下的我,从来也没亲眼看过棒球比赛,只是从小说里,学到了满垒、触杀,以及中外野手等棒球术语而已,所以尽管我逐渐学会怎么看棒球比赛,我还是对棒球热衷不起来。不只是棒球,就连网球和柔道也一样,只要有我们学校的比赛,我都得加入啦啦队,到场为选手们加油打气,但也因为这样,更让我厌烦这种初中生活。啦啦队的队长,总会故意把脸涂得脏脏的,然后拿着像是日之丸扇之类的道具,爬上操场一角的小土丘演说,然后底下的学生们就会起哄,对着啦啦队队长喊“好冷、好冷”,最后笑成一团。每次比赛时,啦啦队队长都会利用中场的休息时间,大力扇动着扇子,高声大喊着:“All stand up!”这时我们就会赶紧站起身来,一起摇着手上的紫色小三角旗,高声大唱像是“加油!加油!勇往直前!”之类的加油歌曲。这样的举动每次都让我觉得很难为情,所以我总会尽量找机会开溜逃回家。

    不过话说回来,我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运动的经验。我的脸看起来一向气色很差,我始终相信那是我长期那样“按摩”下来的结果,所以每当有人提起我的脸色时,我就会紧张不已,仿佛被人看穿我的秘密一般。我就是为了让自己的气色能更好一点,才开始运动的。

    我从很早以前,就一直为自己的气色所苦。小学四五年级时,我第一次听到最小的哥哥提起所谓的民主思想。不过听母亲对客人抱怨说,因为民主的关系,税金愈来愈高,连稻米都被拿去缴税金了,让我对民主的信心不禁又有点动摇。夏天时,我会帮男仆们一起割庭院里的杂草,冬天时则帮忙铲除屋顶上的积雪,而我都会利用这段时间,对男仆们提起民主这件事。但没多久,我就明白男仆们对我的帮忙,其实并不怎么感谢,因为在我帮忙割完杂草后,他们总得重新再整理一遍。我其实只是假借帮忙男仆们的名义,私下想利用劳动来让我能有更好的脸色。只是尽管我如此努力工作,我的脸色还是一样没有显好。

    上了初中后,我开始想利用运动来让自己的脸色变好,所以每当我在大热天里,从学校放学回家时,一定会跑到海边去游泳。我很喜欢张开双脚、像雨蛙一样踢水的蛙泳方式,而且采用这种方式还会在中途将头直直地抬出水面,我就能一边游泳,一边欣赏波浪起伏的细细纹路和岸边的青翠绿叶,甚至是天上正在流动的云朵。我总会像乌龟一样,尽量抬高我的头来游泳,因为我想尽量靠近太阳一点,好让皮肤能早日晒黑。

    除此之外,我所住的房子后面有一大片墓地,我在那里自行设了一条百米直线跑道,然后独自一人认真地跑着。墓地四周还长满了白杨树,每次只要我跑累了,我就会到树下去闲晃,顺便看看卒塔婆上所写的字。“月穿潭底”“三界唯一心”等字句,直到现在还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有一天,我看到一个长满地钱的黑色潮湿墓碑上,写着“寂性清寥居士”的名字,内心不禁一阵悸动。墓碑前装饰有崭新的白色纸莲花,那白色的叶子,让我不禁想起某位法国诗人充满暗示的话语“我正在泥土里,和蛆虫一同嬉戏”,所以我用食指沾着泥土,在白色纸莲花叶上,写下类似的语句,仿佛幽魂的印记一般。第二天黄昏,在我要开始运动之前,我先到昨夜的墓碑前祭拜,但在清晨的骤雨洗涤下,那些原本能让所有前来祭拜的近亲痛哭不已的哀悼字句,早已消失无踪,就连白色的莲花叶片,也已经破碎不堪。

    虽然我有时会这样独自玩耍,不过我已经愈来愈会跑了,双脚的肌肉也越来越结实。但即使如此,我的脸色还是一样没有改善,黝黑的皮肤下,依旧是混浊苍白的脸色,叫人看了就不舒服。

    我对自己的脸很有兴趣,每次只要读书读烦了,我就会拿出小镜子来,然后做出微笑、皱眉、用手拄着脸颊思考等表情,再静静地凝视镜中的自己。后来我学会了如何做出一定能惹人发笑的表情,那就是眯起眼睛、皱着鼻子,然后噘起嘴来,看起来就像小熊一样可爱。只要有任何不满或觉得困惑时,我就会露出这种表情。当时我最小的姐姐因为生病正在县立医院内科住院,我去探望她时,就是摆出这样一副表情,结果惹得姐姐在病床上滚来滚去、捧腹大笑。姐姐独自和家里来的中年女仆住在医院里,她一直觉得很寂寞,所以每次只要听到病房外的长廊上传来我的脚步声,她就会立刻兴奋起来,因为我的脚步声,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响亮。我只要一整个星期没去看姐姐,她就会差遣女仆来接我去,女仆还曾表情认真地对我说,我如果不去,姐姐就会不可思议的发烧,病情也会一下子恶化。

    当时我已经十五六岁了,手背上的蓝色静脉血管已经浮现出来,身体也开始觉得异样沉重。我和同班一个同样皮肤黝黑的娇小女生偷偷相恋,放学后我们都会一起并肩走路回家,每当彼此的小指不小心相互碰触时,我们总会立刻面红耳赤。有一次放学后,当我们走在学校后面的马路上时,她看到种有青翠水芹和鹅肠菜的田埂水沟里浮着一只蝾螈,便默默地将蝾螈掬起来,然后送给了我。我原本是很讨厌蝾螈的,但我仍然开心地用手帕将它包起来,然后拿回家去,放进中庭的小池塘里,看看它摆动着短短的脖子游来游去。但第二天早上我再去看时,蝾螈已经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因为我的自尊心很强,所以从来没想过要向思慕着的对方告白,平常在面对她的时候,也总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同一时间,我对住在隔壁的一个瘦瘦的女学生也颇有好感,但每次在路上遇到这个女学生时,我都会摆出一副瞧不起她的样子来。

    秋天的某个深夜里,突然发生了火灾,我也起床跑到屋外去看,只见附近一座神社后面,红色火焰正熊熊燃烧。神社的杉林仿佛团团围绕在火焰周围般,黑黝黝地耸立着,树上的许多小鸟,则是像落叶般不住疯狂地飞舞。

    隔壁家的女生穿着白色睡衣,站在门口一直盯着我瞧,虽然我都看在眼里,但依旧只将侧脸对着她,专心看着前面的火灾。我的侧脸在火焰红光的照耀下,一定让她觉得看起来很美吧!由于个性使然,不论是班上的女同学、还是邻家的这位女学生,我都无法和她们有更进一步的交往,但其实只要我自己一人独处,我还是很大胆的。我会对着镜中的自己闭上一只眼睛微笑,也会用小刀在桌上刻出淡淡的嘴唇来,然后再贴上自己的嘴唇。后来我还试着将红色墨水涂在桌上的嘴唇印上,但看起来红红黑黑的,令人很不舒服,所以我又用小刀将那个唇印完全刮掉了。

    在我升上三年级后,某个春天早上的上学途中,我靠在红色小桥的圆管形栏杆上好一阵子,茫然地眺望着脚下的风景。桥下,广阔的河川潺潺流动着,看起来像极了隅田川。我从来不曾有过如此茫然四顾的经历。因为我始终担心有人会在背后观察我,所以我总是刻意摆出一副架子来。我担心对方会因我的一举一动感到困惑,或是一边搔头一边从旁对我不停解说,所以对我来说,不经意或忘我的小举动,都是不能发生的。当我站在桥上回过神来时,一阵寂寞忽然涌上心头。每当这种心情涌现时,我就会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我一边踏着轻轻的脚步踱过红桥,一边不断想着各种事情,甚至勾勒出未来的梦想。只是,最后我忍不住叹息一声,并开始怀疑,我真的能出人头地吗?从那段时期起,我内心开始感到焦急。不管对任何事,我都无法感到满足,只是不住空虚地挣扎。由于我一向戴着十重、二十重的假面具,所以到头来我已经分不清楚,每一个面具之下的悲苦究竟是所为何来。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那就是创作。在我看来,创作领域里有许多同类存在,大家都和我一样,有着难以言喻的苦楚。我要成为一个作家,一定要成为作家!在我心底,悄悄萌生了这种愿望。

    这时,弟弟也已进入初中就读,和我睡在同一个房间里。我和弟弟商量之后,在初夏时分聚集了五六位好友,一同办起了同人杂志[8]。在我住宿的和服店斜对面就有一家大印刷厂,所以我们便拜托对方协助印行,封面也是用石版印刷,图样相当精美。我还将这些杂志拿到学校,散发给班上的同学传阅。我在那本杂志上,每个月持续不断发表一篇作品。刚开始我总是写些和道德有关、充满哲学家忧郁气息的小说,同时,我也颇为擅长撰写一行或两行片断式的随笔。虽然这份杂志只维持了一年左右,但我却因为这件事,跟大哥陷入了极度的不愉快之中。

    大哥对于我狂热追寻文学之路的态度颇为忧心,于是从家乡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在信中,他用郑重其事的态度对我说:“化学有方程式,几何有定理,要解开它们,完全只看是否掌握正确的关键之钥,但文学却并非如此。若是不到足以理解文学的年纪与环境,却硬是想要正确掌握文学的精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事实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已经到达“足以正确理解文学”境地的人,所以我马上回信给大哥,在信里我这样对他说:“我认为,大哥您说的确实有道理,能有这样优秀的兄长,我真是三生有幸。但是,我为了文学,毫不懈怠地勤奋努力,也为了文学,我不论何时都是孜孜不倦学习……”在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我竭尽全力,把自己夸张的情感全都表现出来。

    你一定要超越所有人,出类拔萃才行——虽然我总是必须面对这种近乎胁迫的目光,但事实上我也的确非常努力用功。升上三年级后,我在班上的成绩一直都是第一名。尽管在总是拿第一名的情况下,要不被说成“蛀书虫”实在颇为困难,不过或许是因为实在不想受到这样的嘲讽,我已经养成了一套熟练驾驭班上同学的手腕。就连大家谑称为“章鱼”的柔道队长,对我也是百依百顺:在我们教室的角落有个放纸屑的大壶,每次我只要指着那个壶说“章鱼不是最喜欢钻进壶里吗”,章鱼同学就会自动把那个壶戴在头上,还发出呵呵的笑声。那笑声在壶里不断回荡,变成了异样的声响。班上的几个美少年,大体上也都跟我十分亲近。因此,纵使我脸上长出青春痘,到处贴满了三角形、六角形还有花瓣型的创可贴,也没有人敢放声出言嘲笑。

    不过,我还是很为这些青春痘感到苦恼,而且更糟糕的是到了这个时候,它的数量偏偏每天愈来愈多。每天早上我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来回抚摸自己的脸颊。我也买了各式各样的药来擦,但还是不见任何效果。每次我到药房去买药时,都得先用小纸条把药名写下来,然后再假装成别人拜托我来买药的样子,开口问药房老板说:“有这种药吗?”我只要一想到这些痘子正是欲望的象征,整个人就羞耻不已,感觉眼前仿佛一片昏天黑地,甚至想说干脆死掉算了。此时,家人对我相貌的恶评也达到了极点,连嫁到远方的大姐看了都说:“阿治这个样子,恐怕会找不到老婆吧!”听到这种话,我擦药擦得更拼命了。

    弟弟也很关心我脸上的痘痘,不知多少次替我去买药回来。我和弟弟从小时候开始就处得不好,当弟弟去参加初中考试的候,我甚至还暗自祈祷他落榜。但自从我们兄弟两人一同远离故乡之后,我才逐渐察觉到弟弟个性中善良的那一面。弟弟愈是长大,个性就变得愈发内向寡言。尽管他也不时在我们的同人杂志上发表一些小品,但几乎都是些软弱无力的文章。和我比较起来,弟弟在学校里总是为了成绩不佳所苦。尽管我也试着安慰他,但这样的举动反而让他感到相当不悦。除此之外,弟弟额头上的发际线跟富士山一样是三角形,看起来很像女生,这也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相信,正是因为自己有个窄额头,所以头脑才会那么糟糕。我只有在这个弟弟面前,才会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怀。当时的我,在面对他人的时候,不是将所有一切都藏到内心深处,就是彻彻底底地暴露出来。但唯有和弟弟相处的时候,我才能坦然以对、无话不谈。

    在刚入秋的某个看不见月亮的晚上,我们两人走到码头上,一边任凭越过海峡吹来的清风拂过自己身旁,一边谈论着有关“红线”的话题。那是学校的国文老师在某次上课时,讲给我们学生听的故事。据老师说,在我们每个人右脚的小趾上,都系着一根肉眼看不见的红色丝线,这条丝线不停延伸、延伸,最后一定会连到某个脚趾同样绑着丝线的女孩子身上。不论两人相隔多远,这道红线都不会断裂;同样地,不论两人距离多近、甚至近到擦肩而过,这条线也不会混乱纠结。我们就是靠着这条线,来找到我们命中注定的新娘的。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内心兴奋不已,于是一回到家,立刻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弟弟。这晚,我们也一边侧耳聆听海浪的波涛声与海鸥的鸣叫声,一边讨论着这个话题。“不知你未来的wife,这时候正在做什么呢?”当我这样问弟弟时,只见他用双手握住码头的栏杆,摇晃了两三次,然后才扭扭捏捏地开口说道:“大概正在庭院里散步吧。”穿着一双宽大的庭院用木屐、手持团扇、凝视着月见草的少女,这样的形象在我想来,的确和弟弟十分相配。接下来照理讲,应该轮到我来述说自己心中的良人了才对,但我却只是凝望着漆黑一片的大海,说了声“她身上系着红色的腰带……”然后便陷入沉默之中。越过海峡而来的联络船,缓缓从水平线上浮现出来,从船上一间又一间的房间里透出无数黄色的灯光,看上去仿佛一间偌大的旅馆。

    只有这件事,我连对弟弟也绝口不提。我在那年的暑假回乡时,遇见了一个新来的女仆。那个浴衣上系着红带子的娇小女孩,在帮我脱西装时,动作十分粗鲁。她的名字叫作美代。

    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那就是我在上床前会偷偷抽一根烟,然后思考诸如小说开头写法之类的问题。然而不知怎么搞的,这个习惯被美代察觉了,于是某天晚上,当她帮我铺完床后,又特地在我的枕头边,放上了一个烟灰缸。第二天早上,当美代前来清扫房间的时候,我对她说:“我是偷偷抽烟的,所以千万别在我房里放上烟灰缸之类的东西。”听了我的话,美代鼓起脸颊,不情不愿地说了声:“是。”

    又有一次同样是在暑假中,浪花节[9]的说书人来到我们镇上进行公演,于是我们家便让家中所有的佣人,一同前往小剧场欣赏演出。大家也有邀我和弟弟前去,但我们两人觉得这种乡野村落的表演实在无趣,于是便故意跑到田野间,扑起了萤火虫。我们一路跑到靠近邻村森林的边缘,但因为露水太重,所以大概只抓了二十只左右的萤火虫,便转身回家了。当我们回到家时,听完浪花节的人们也正好陆陆续续地归来。当美代帮我们铺好床、挂上蚊帐后,我们便关上电灯,在蚊帐里将萤火虫放出来。萤火虫在蚊帐中窸窸窣窣地四处飞舞,看到这副景象,美代一时也停下了动作,伫立在帐外静静地凝望出神。我和弟弟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流萤,但比起青白色的萤火,美代白皙的身影却更令我侧目。“浪花节有趣吗?”我用有点僵硬的语气问道。迄今为止,我除了吩咐事情以外,是绝不和女仆聊天的。对我的问题,美代只是静静地回答我说:“不怎么好看。”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弟弟则是一言不发,只是挥舞着团扇,啪沙啪沙地驱赶着一只停在蚊帐上不动的萤火虫。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有点尴尬。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美代产生兴趣的。正因如此,一提起红色丝线,我的心中便自然浮现出美代的身影。

    第三节

    升上四年级后,有两位同学几乎每天都会来我的房间玩。通常我会用葡萄酒和鱿鱼丝款待他们,然后编些天南地北、荒唐无稽的事情给他们听。比方说我会告诉他们,我写了一本教人家如何用木炭生火的书。又有一次,我把一本某新进作家写的、名叫《野兽的机械》的书,在封面上涂满了黏黏的机油,然后对他们说:“这本书就是这样上市销售的哟,真是难得一见的装帧呢!”还有一次,我把一本叫作《美貌之友》的翻译书随意剪下好几个段落,然后拜托我认识的印刷厂,偷偷把我自己刻意写成的烂文章插进这些空白的片段再印出来,最后告诉他们说:“这真是一本奇书啊!”我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不断在朋友面前制造惊奇。

    这时候,我对美代的思念也逐渐变得淡薄起来。再加上我也觉得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两人产生相思相爱的情愫,是一件不正当而且令人深感不安的事情,而且,我平常在众人面前,总是只会用尖酸刻薄的话批评女孩子,因此,即使只是朦朦胧胧想到美代的事,我的心也会变得纷乱不堪,整个人还会不自觉地突然生起气来。在这种情形下,弟弟自是不用说了,就连对同学,我也从来不曾提起美代的事。

    但就在此时,我拜读了某位俄罗斯作家的著名长篇小说[10],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这样的态度是否正确。那部小说是从一名女囚犯的经历开始写起,而那名女子坠落深渊的第一步,正是从受到自己主人的侄子——一名出身贵族的大学生的诱惑开始的。我已经忘了这本小说里更有意思的其他情节,只对那两人在满园绽放的紫丁香下第一次接吻的片段印象深刻。我甚至还将一小节带着枯叶的树枝当成书签,夹在那一页里。对这种优秀至极的小说,我无法带着事不关己的心态去阅读,且无法不认为,这故事中男女主角的处境,其实正和我与美代极为神似。若是我再稍微厚颜一点,或许我就已经变得跟那个贵族大学生一模一样了吧!想到这里,我就不禁对自己的胆怯感到愚蠢至极。就是因为这样的懦弱,我的过往才会如此平淡无奇。唉,我是多么想成为拥有璀璨夺目人生的受难者啊!

    当天晚上上床睡觉时,我将这样的想法告诉了弟弟。尽管我想要摆出一副严肃的态度来诉说这件事,但愈是刻意摆出这种姿态,反而愈是绊手绊脚,最后只落得一副轻薄的模样。我在说话的时候,一下子搓揉着后颈,一下子又摩拳擦掌,看起来一点都不优雅。对于这种改不了的坏习惯,我实在感到万分悲哀。至于弟弟,则只是一边不时舔着薄薄的下唇一边听我说话,甚至连翻身都不曾翻身。只是,当他听到最后的时候,却满心疑惑地问了我这样一句:“哥,你想结婚了吗?”听到弟弟的问话,我内心不知为何颤抖了一下。好一会儿之后,我才用极度沮丧的语气应道:“不知道能不能结成啊。”

    “我看,恐怕是结不成吧!”没想到弟弟竟像个大人似的,拐弯抹角地回答我。

    听到弟弟的这句回话,我才终于清清楚楚明白了我真正的想法。我感觉自己全身仿佛都在燃烧,整个人变得激昂不已。接着,我从棉被里霍然起身,低声却坚定地说:“我一定会战斗到底的。”

    弟弟在印染花布的棉被底下攒动着,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偷偷瞄着我,然后微笑了起来。“那就祝我旗开得胜吧!”我跟着笑了起来,对着弟弟伸出手。弟弟也难为情的从棉被中伸出右手来。我低声笑着,拉着弟弟没有手劲的手指,轻轻晃动了两三下。

    不过相较于此,我对朋友提起我的决心时,就显得轻松许多。因为他们一边听我说,一边就露出沉思默想的表情来。我很清楚他们只是在思考当我说完后,该如何对我的话表示附和与赞同罢了,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于是,就在四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带着两位朋友一同踏上返乡的归途。表面上,我的理由是因为要参加高中考试,所以希望三人一起努力用功,但实际上我是想让他们见见美代,所以才硬拉着他们一同回家的。我在心里暗自祈祷,但愿家里人不会看不起我的朋友。毕竟,我哥哥的朋友都是出身地方上名门望族的年轻人,不像我朋友,就连身上穿的外套,都只有区区两颗金袖扣而已。

    在这个时期,我家后面的空屋已经改建为一间大大的鸡舍,我们只在上午待在鸡舍旁的看守小屋里读书。看守小屋的外墙漆着白色和绿色的油漆,里面则是两坪大小的木板房,房间内部还整齐摆着刚上过新漆的桌子和椅子。在小屋的东面和北面各有一扇大大的门,南面则是设着一扇西式的推窗,只要我们将门窗全部打开,风就会不断地吹进来,将书页翻得啪啪作响。小屋周围还是和从前一样杂草丛生,在荒烟蔓草间,可以看见几十只黄色的小鸡正在追逐嬉戏。

    我们三人都非常期待午餐时间的来临,问题在于究竟会是哪位女仆前来小屋通知我们用餐。如果是美代以外的女佣前来的话,我们就会把桌子敲得砰砰作响,还不断发出啧啧的咋舌声,闹得天翻地覆。相反地,如果是美代前来的话,我们就会变得十分安静,等到她离开之后,才一起大笑出声。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里,弟弟也和我们一起在小屋里念书。中午时分,我们一如平常地猜测起今天究竟会是谁过来,但弟弟并没有加入我们的讨论,只是独自一人在窗边踱步,嘴里还不停地默背着英语单词。我们天南地北地开着各种玩笑,到最后甚至拿起书本互丢、还把地板踩得砰砰作响,直到不久后我才发现,自己似乎玩闹过头了。我希望弟弟也加入我们的行列,于是开口对他说:“喂,你从刚才就一直很沉默呢!”然后轻轻咬住嘴唇,瞪视着弟弟的脸。但弟弟却只是用力挥舞右手,大叫了一声:“不要!”拿在他手上的两三张单词卡,猛然四散飞落到地面。我吓了一跳,赶紧别开视线。在那一瞬间,我几乎可以断定某件事情,而且因此感到相当不舒服。我想,我对美代的那份情愫,大概就到今天为止了吧!这样想过后,我立刻又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继续和大家一起捧腹大笑。

    谢天谢地,那天来叫我们吃午饭的人并不是美代。我们一行人走在豆田间的狭窄小路上,一路往家里走去。走在队伍最后的我,一边开朗地和大家不停嬉闹,一边顺手拔掉一片又一片圆圆的豆叶。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牺牲的感觉,只是觉得不舒服罢了。紫丁香的白色花瓣,沾满了脚下的泥土,没想到开了我这么一个巨大玩笑的人竟是自己的至亲,这更是让我感到极度不快。

    在那之后的两三天,我都陷在无尽的苦思与烦恼之中,毕竟美代依旧还是会出现在庭院里。当我和她握手时,她显得有点迷惘,还以为我发生了什么可喜可贺的好事,但对我而言,这样的“好事”不过是奇耻大辱罢了。

    同一时间中,又陆续发生了几件令我深感郁闷的事。某天中午,我和弟弟以及朋友们一如往常地围着餐桌吃午餐,待在一旁的美代,则是手拿着绘有红色猿面的团扇,不断地为我们扇风袪暑。我想偷偷地试着从美代扇风的力道,来揣测她的心意,但我却发现美代为弟弟扇风的时间,明显比我还要来得久。我感到绝望万分,砰的一声将手上的叉子用力丢回炸猪排的盘子里。

    我深深感觉大家都在欺负我,朋友们一定也早就知道了,我不由得疑神疑鬼起来。唉,总之还是忘了美代吧!我在心底暗自痛下决心。

    又过了两三天的某个早晨,我把昨晚偷抽的、里头还剩五六根香烟的烟盒留在枕边,然后便自顾自地前往看守小屋。之后我忽然想起这件事,于是连忙折返房间,但进去一看,却发现房间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而香烟盒也已经不见踪影。我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于是把美代叫过来,用近乎斥责的语气质问她说:“我的香烟怎么了?是不是被人发现了?”不过美代却露出认真的表情摇了摇头。接着,只见她踮起脚尖,将手伸到房间的横梁后面,拿出了一个小小的、上面画有两只飞舞的金色蝙蝠的绿色纸盒。

    美代的这个举动,不只让我再次拾回了勇气,而且还变得勇气百倍,先前曾经下定的决心,此刻又在脑海中再次复苏,只是一想到弟弟,我果然还是感到有点郁闷。我不再拿美代的事情和朋友插科打诨,在面对弟弟的时候,也很卑鄙地处处留心回避,同时更尽可能地抑制自己,不去主动诱惑美代。

    我决定要等美代自己来向我表白,为此我还不断给她制造机会,我屡次把美代叫来房间,要她帮我做一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小事,每次当她独自前来的时候,我还会在她面前,刻意装出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为了打动美代的心,我也开始重视起自己的脸庞。那时候我的青春痘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尽管如此,在习惯的驱使下,我还是会在脸上化妆。我有一个银色的粉盒,盖子上雕满了类似常春藤的细长藤蔓,看起来非常美丽。虽然我原本就会用这个粉盒来修饰自己的肌肤,但现在则更加起劲、几乎是挖空心思地修饰打扮。

    接下来就只等美代下决心了,只是这个机会却一直不曾出现。有时即使在小屋里念书,我也会借机溜回家里看美代,但每次都只能咬紧嘴唇,看着用近乎粗鲁的动作,噼里啪啦不停打扫的美代的身影。

    眼看暑假就要结束,我、弟弟和朋友,也到了要离开故乡的时候。为了不让美代在下次假期来临前忘了我,我绞尽脑汁,想要在她心里多少留下一点更深刻的回忆,可是却依旧徒劳无功。

    动身之日终于到来。我们坐上了家里的黑色厢型马车,家中的人们全都来到玄关口,排成一列目送我们离去。美代也在送别的行列中,但她并没有看向我,也没有看向弟弟,只是低垂着头,用双手指尖不住拨弄和服外面的浅葱色背带。马车的速度愈来愈快,我只能带着深深的遗憾与不舍,离开了故乡。

    入秋之后,我带着弟弟一起搭上火车,前往距离城镇大约三十分钟车程的某处滨海温泉区。在那里,我母亲和病愈的最小的姐姐,正租了一间房子在进行温泉疗养。之后我一直借住在那里,同时不断为了升学考试进行准备。由于这事关乎我能否继续保持秀才的名声,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一定得在初中四年级毕业后,顺利考上高中。这时候,尽管我对学校的厌恶变得愈发强烈,但被逼到绝境的我也别无选择,只能竭尽全力、一心一意地埋头苦读。我开始每天从温泉区搭火车去上学。每个星期天朋友都会来找我玩,至于美代的事,则似乎已经被我们完全给忘了。我和朋友们每次一定会去郊外野餐,我们在海边的平坦岩石上,一边吃火锅,一边畅饮葡萄酒。弟弟的歌声相当好听,他还学会了很多新歌曲,所以我们便请弟弟教我们唱歌,然后跟着齐声唱和。玩累了以后,我们会在岩石上小寐一下。当我们睁开眼睛时,原本与陆地相连的岩石,已经随着涨潮变成了一座小小的离岛。这副景象,每次都让我们感觉仿佛依然身处梦中。

    我只要哪天没和朋友见面,就会感到寂寞不已。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那是发生在野分时节[11]暴风吹袭的某个日子里,那天,我被学校老师狠狠甩了两个耳光。其实,当时我只是偶然做了件仗义相助的事,却因此受到处罚,因此我的朋友们全都感到极度愤慨。就在这天的放学后,我们四年级生全部集结在博物教室,讨论要如何赶走这个老师。“罢课!罢课!”甚至有同学用激动的声音高声大喊着。我有些进退两难,于是不住拜托同学们说:“如果只为了我一个人而罢课的话,这样未免太过火了。其实我并不恨那个老师,事情真的很单纯、很单纯……”但同学们却嫌我懦弱又自私。我感觉快要喘不过气,于是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一回到温泉区的家里之后,我立刻把自己泡进热水里。两三片残破的芭蕉叶,在狂野秋风的吹袭下,从庭院的一隅洒下青绿的影子,沉入浴缸之中。我坐在浴缸的边缘,整个人仿佛槁木死灰般,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一直以来我都有个习惯,那就是当羞耻的回忆袭击而来时,我总会为了驱散阴影,独自一人喃喃地说着“够了、够了”。我一边想象自己嘴里轻声念着“事情其实很单纯、真的很单纯”,不住踱步的模样,一边伸手掬起一把热水,等水从指缝间漏尽后,又再次掬起另一把水。我不断重复着这个举动,同时嘴里喃喃自语,反复说着“够了、够了”。

    第二天,那个老师向我们道歉了,所以同学们最后并没有真的罢课,而我也和大家和好如初,但这次的灾难却在我心里蒙上一层阴影。有关美代的回忆又开始频频浮现在脑海中,我甚至觉得,如果再不和美代见上一面,那我一定会就此坠落深渊、万劫不复。

    正好这时候母亲和姐姐的温泉疗养也告一段落,再加上她们动身返家的那天刚好是星期六,于是我便假借为母亲和姐姐送行的名义,趁机返回老家一趟。这次我不只是对朋友绝口不提、瞒着他们悄悄动身,甚至就连对弟弟,我也没有说出回去的真正理由,因为我认为就算不说,弟弟应该也会明白的。

    我们离开温泉区之后,首先到一直照顾我的和服店去打了声招呼,然后我才和母亲还有姐姐,一起往故乡出发。当列车缓缓驶离站台的时候,前来送别的弟弟探过他那个蓝色富士山形状的额头,从车窗外不住向内张望,然后对我说了这样一声:“要加油喔。”我下意识地坦然接受了这份鼓励,然后心情开朗地点点头说:“没问题!”

    随着马车穿过邻村、逐渐接近老家,我的心情也变得愈发忐忑不安。太阳西沉,天空与山林都落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稻田在秋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侧耳倾听这稻浪的声音,内心感觉波涛汹涌。我不住四下眺望着窗外的黑暗景象,光是路旁的芒草丛浮现一点白色的尖端,都足以让我全身僵硬、心惊胆战。

    在玄关昏暗的灯影下,家里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来迎接我们。当马车停稳的时候,美代也快步从玄关口跑了出来。大概是夜寒的缘故吧,只见她瑟缩着,伫立在门前。

    那一夜,当我在二楼的房间里就寝时,我忽然涌起种种异常寂寞的思绪,或许可以说,我正在为所谓的“世俗之事”而苦恼。自从发生美代的事情以来,我似乎也变成了荒谬可笑的庸人。说实话,不管是哪个男人,都会有思慕女人的时候,然而我的情况却极度不同,个中种种实在难以一言道尽。就我而言,我的思慕不管就哪方面来说,都绝不是那种下流的念头,只是,当看到男性思慕女子时,不管是谁,都会直觉往那方面想吧?但,纵使被自己的烟呛得咳嗽连连,我还是要坚持我的不同:我的思慕,是纯粹思想上的!

    那一夜我开始深思,若要和美代结婚,那就免不了要和家人大起争执,一想到这里,我的勇气就如坠冰窖。我确信,我的一切行为都是超脱世俗的。正是如此,这个世界的尺度,根本不足以衡量我。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异常寂寞,这份寂寞究竟从何而来,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因为无论如何我都睡不着,所以只好又给自己按摩。像这种时候,我会把美代的事从脑袋里彻底驱除掉,因为我一点也不想玷污她。

    第二天早上当我睁开眼睛,外面是一片高远澄澈的秋空。于是我一大早便起身,来到家对面的田里摘葡萄,美代也提着一个大大的竹篓,跟我一同前去。

    我要美代尽可能穿得轻松一点,所以家里没有任何人起疑。葡萄架位于田地东南角,面积大约有十坪左右。每到葡萄成熟的时候,四周就会密密围上用芦苇茎编成的帘子。我们从帘子一角的小门钻进去,里面非常的温暖,有二三只黄色的长脚蜜蜂,发出嗡嗡的声音飞来飞去。明亮的朝阳穿透屋顶上的葡萄叶与四周的芦苇帘子一路映照进来,让美代淡绿色的身影清晰地显现在我眼前。在前来这里的途中,我不断在心里做着各种盘算,嘴角还不自觉露出像坏蛋一样的微笑,但实际上当我和她独处后,我却因为尴尬的缘故,莫名其妙地不悦起来。我甚至故意让那扇小小的木板门敞开着,不去主动关上它。

    我因为个子比较高,所以不用脚凳垫脚,就直接拿着大剪刀将葡萄一串串剪下来,然后将它们一一交给美代。美代则是用白色的围裙,迅速将一粒粒葡萄上的朝露擦拭干净,然后放进脚边的篓子里。我们之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感觉时间仿佛永远一般漫长。没过多久,我渐渐开始发起怒来。就在葡萄终于快要填满笼子的时候,美代原本伸出来、要接过我手上葡萄的一只手,忽然间倏地收了回去,但我还是硬将葡萄塞给她,同时不悦地喊了一声:“喂!”

    我回过头,只见美代用左手紧紧按住右手的虎口,我赶紧问她说:“被刺伤了吗?”结果她只是眯起眼睛,仿佛阳光太刺眼般,回答了一声“嗯”。“笨蛋。”我这样骂了一声,美代则是默默地微笑以对。“回去擦药!”我已经再也待不下去了,讲完这一句后,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棚子。一回到家里,我立刻在柜台的药柜上找出一瓶氨水来,然后用最粗鲁的动作,将那个紫色玻璃瓶一把塞给她,完全没有要帮她擦药的意思。

    当天下午,我搭上城里最近开始营运的、带着灰色车篷的粗劣敞篷公交车,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老家。家里的人原本要我坐马车走,但我很讨厌那种上面印着家纹、车厢还泛着黑色光泽的马车,因为那会使我感觉自己像个贵族公子一样。我将自己和美代摘下的一篓葡萄放在膝上,若有所思地眺望着铺满落叶的乡间道路。我感到非常满足,因为我终于在美代心中,深深种下独一无二的回忆了,对我而言,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努力了。我相信这下美代一定是我的人了,不由得感到一阵安心。

    那一年的寒假,是我身为初中生的最后一个假期。随着返乡的日子日益逼近,我和弟弟两人在相处时,心里都莫名觉得有些别扭。

    终于到了一起回家的日子,我们两人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直冲厨房的石造大地炉,围着炉边盘腿坐下,然后不断转动着眼珠子,朝厨房里面四处张望,然而,在那里却没有美代的身影。我们两人开始感到不安,还彼此交换了好几次眼神。那天晚饭过后,二哥找我们到他房里玩。我们三人把腿伸进被炉里后,便开始玩起了扑克牌,但在我的视线里,不论哪一张牌,看上去都是一片漆黑。后来我们开始谈天说地,于是我便下定决心,向哥哥提出询问:“家里怎么好像少了一个女仆呢?”我用手上拿的五六张扑克牌遮住脸部表情,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语气问着。不过我也在心里做好准备,万一二哥追根究底的话,反正弟弟也在身边,到时我就大剌剌说出来也无妨。

    但二哥只是歪着头,仿佛正不断思考着该出哪张牌才好。直到最后,他才低声说道:“美代因为跟祖母吵架,已经回老家去了。那女孩真是太倔强了。”说完之后,他有点烦躁似地丢出一张牌,我也跟着丢了一张牌,沉默不语的弟弟,也同样丢出一张牌。

    过了四五天,我独自一人造访鸡舍的看守小屋,结果从那位负责看管鸡舍、本身也很爱读小说的年轻人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美代被某个男仆玷污了,虽然只有那么一次,但事情被其他女仆得知,所以她已经没有脸再继续待在我们家了。至于那个男仆,因为还做了其他许多坏事,现在已经被我们家赶出去了。不过这个年轻人未免也讲太多了,因为他把那个男仆拿来炫耀的、有关美代低声喊着“不要、不要”的情况,全都说了出来。

    春节刚过、寒假即将告一段落之际,我和弟弟一同走进家中的藏书阁,欣赏把玩各式各样的藏书与卷轴。从藏书阁高高的玻璃窗上,还可以瞥见外面飘落的细雪。这个家从父亲传给大哥后,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从家里每个房间的装饰方式,一直到藏书和卷轴为止,全部都产生了改变。每次我回老家时,总会兴致勃勃地欣赏这些变化。我找到一卷应该是大哥最近才买到的卷轴,并将它摊开来看,原来是幅棣棠花散落到水面上的画。

    弟弟则是将一大箱相簿拿到我身旁来,翻阅着几百张照片,还不时对着自己冰冷的手指头呵气。过了一会儿,弟弟突然将一张卡片大小、裱背犹新的照片递到我面前。我定睛一看,原来那是美代最近陪着母亲前往姑姑家,和姑姑三人一起合照的照片。照片中的母亲独自一人坐在低矮的沙发上,姑姑和美代则站在母亲后面,两人的身高几乎一模一样。照片背景是座蔷薇盛开的花园,我和弟弟头靠着头,一起对着照片凝视良久。这时的我,早就在心中和弟弟和好如初,而且美代所发生的那件事,我也还没找机会跟弟弟提起,所以我才能故作镇定,静静地看着照片。照片中的美代似乎动了一下,以至于从脸到胸部的轮廓都显得有些模糊,姑姑则是将双手交叠在和服衣带上,还畏光似的眯着眼睛。看着照片,我忽然觉得她们两人长得好像。

    【二十世纪旗手】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序唱 感受神的残酷烈焰

    苦恼日日不断增多,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12]。然而,即使如此、即使如此,隔着树篱的两株锦葵,还是仿佛在竞争似的,不断、不断往上伸展。孱弱无力的两三朵花,犹如已然忘却昔日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光景的褪色脸庞。枯萎皱缩的黑色花瓣,看起来如此可哀。“位于九天之上的神之庭园,我穿着草鞋试图爬上去,虽然明知这是侵犯圣域,但我毫无畏惧,依旧用我的双手,从那高贵的庭园里采撷了花朵回来。不仅如此,我还着着实实用我的双眼,欣赏了神的美丽的午睡脸庞!”那宛若在夺旗比赛中夺下冠军的快腿少年般得意扬扬的模样,看起来是如此惹人怜爱,令观者不是会心一笑,就是露出苦笑,情不自禁地原谅他。但不过短短一夜,这孩子竟被那比冰还冷的新月看上,陷入了神秘的狂乱之中。“神和我根本就是五十步笑百步,没有多大差异。那一日是炎热的三伏天,神也只穿上一件奥林匹克模样的浴衣,还将袖子卷了起来哪!”听到这段话的人并没有大声嘲笑,反而出乎意料地大声拍手喝彩。啊啊!那立在坛上、皮肤黑青,如同瘦狗般嘴喙突出、身高近六尺,外形苍老的童子,其实正是前面提及的那不断拔高的锦葵,化身而成的精灵。眼见满场的喝彩、耳闻怒涛般的嘶吼声,此等奇妙的景况,全是因为他身为小丑,展露滑稽的风貌,自己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得意扬扬——此刻的他,简直称得上是狂喜至极,眼中异样的神色,燃烧得更加炽烈了。

    “今宵时值七夕祭典,我特地在此宣示,我就是神。存在于九天之上的神,只懂得日日午眠,态度过于怠慢,所以我曾偷偷潜入他的居所,趁他睡着时,悄悄拿起他的神冠,戴在自己的大头上。我完全不怕所谓的神罚!哈!哈!哈!若真有神罚,我反倒是很想见识见识哪!”期待的喝彩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紧接着,众人鼓噪了起来:“这世上怎会有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啊?真是有病!”“神啊,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呀!这个剧场里怎么有老鼠?”“这个贱民愈来愈傲慢了,他根本不懂什么叫节制,真是粗鄙啊!哎,他长得真像雨蛙,实在是不堪入目哪!”

    一瞬间,“啪”的一声,石头朝着已经有些垂头丧气的童子鼻梁砸了过来。而此刻,他的不幸也跟着揭开了序幕。哎呀,谁叫你只是像那锦葵炫耀自己的高耸般,带着满满的骄傲在工作,才会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呀!说到底,艺术可不是什么夺旗比赛哪!喂、喂,太脏了,鼻血都流出来了呀!你就仔细看清楚吧,你那自谓毫无缺点的短篇集《晚年》,其实只是冷酷无情罢了,你就尽量看吧。这杰作的范本,乃是赤裸裸的痛苦,“请为我铺上香蒲,让我有一个温暖的睡处”,每个不眠的夜晚,我总是站在蚊帐外如此恳求你,但你只是问了一句“很冷吧”,并留下两三次大大的喷嚏声后就离去,不是吗?我一生的热情全贯注在这本书里,连悄悄叹息的时间都没有。这是惩罚、惩罚,神的惩罚、百姓的惩罚。困难厄运、爱憎流转,不过是我在人们背后悄悄戴起那顶黄金神冠,然后对着镜子窃笑的罪过罢了。尽管如此,神却不愿原谅我。你难道不知道,神就和天然的刺骨寒风一样,令人憎恨吗?太严厉了、太执着了,狠狠压住我的脖子,将我沉到水底深处,直到人我即将溺毙的瞬间,才稍微松开了手,让我略为浮上水面,为看到阳光而欣喜不已。我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此刻,至少让我诚心诚意的膜拜这暌违五年的阳光。我双手合十,但他放在我颈间的手却瞬间加重了力道,又来了、又开始了,就在不知第五百几十次的下沉时,我终于成为泥中幼龟的家臣,一沉到底。唯有先舍身,才有机会脱出危难,这也是劳苦前人的忠告,但这个忠告错了。只要沉下去一次,就会一路下沉、下沉,直至沉沦到底,哪有机会再浮上来?若真有人有这种经验,我一定要向这个人叩首顶礼。当我正襟危坐,想告诉我年轻又坦率的朋友,何谓此世的真正邪恶时,神之眼已经闪闪发光,在他左手腕间的秒表明白告诉我,下沉的时刻已到。“啊啊,又来了、又要开始了,未来的五年都得沉在水底里,不知是否有机会再度相会哪!”神的粗野低沉嗓音再度响起。“预备!”“如果觉得寂寞,请到水底来找我,啊啊,至少再让我说一句,拜托……”唯一听见的,就只剩海浪的波涛声。

    壹唱 猫头鹰啼叫夜残废之子诞生

    这是个好兆头,因为才刚写完壹唱,奇迹就发生了。在尚未打开的雨窗上,有个如五钱镍币中间洞孔大小般的孔穴,此刻,朝阳正好穿过孔穴,投映在“壹唱”的壹字上。这真是个奇迹,绝对是奇迹,握手吧,万岁!别闹了,别这么肤浅,快停止无聊的喧闹,开始神圣的工作吧。尽管回答了“是”,但问起路途方向,女人却哑口无言,毕竟在这萧条的寒冬荒原里,问了也是白问。于是,就在我有如恶作剧般蒙着眼睛胡乱独行的时候,明胶也渐渐要凝固了,我想或多或少会为我指出一定的方向吧!我的内心惶惶不安,只能凭靠手杖,然后一人分饰二角,说相声来慰藉自己。尽管是孑然一身,但我还是假装与大伙儿同行,齐声高唱、彼此诉说。在接下来的一百天间,我蹑手蹑脚、轻声慢步,宛若一头凝视着金丝雀、黑色眼眸湿润的小猫一般,环绕着一篇难解的罗曼史,悄悄地绕着圈子。不过,请为我感到欣喜吧,因为昨夜我终于找到起头,可以开始诉说这一段故事了,等我们好好喝完一杯茶后,我就来慢慢道给你听吧。

    在故事开始之前,我只想事先向你表明一件事,那就是,我还没有使出浑身解数喔!或许你听到我说这话,只会觉得“又来了、又是这种听到烂的陈腔滥调”,但这也是作者的亲切之处,就好像即使只是一块绿蠵龟甲壳般大小的冰块,扑通扑通地,悠哉游哉地从海面上漂过来时,老练的船长也一定会立刻改变航道一样,太危险、太危险了呀,一旦被撞个正着,一定会沉船的。正是如此呀,因为浮现在海平面上的冰山,倘若有斗笠那么大,那么隐藏在海面下的部分,体积就一定有五头河马大。如果你想更进一步了解我,不妨就到我家来,与我共起居一星期,我会让你见识我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力,让你连睡眠的时间都没有,然后你就会明白我太宰的能力,但我相信就算如此,你必定也只能察觉我不到十分之一的功力。我这话可是千真万确的,你大可相信我。只听我说一句话,就表示你错失了听我说二三千句话的机会,这可是非常冷酷无情的损失哪!所以,你不妨相信,先前那些幼稚又倔强的种种言语,虽然很不像我会说的话,但那些言语早已预告了我的肉体的灭亡。或许我们没有机会再相见了吧!那份深藏我心的绝望与不安,正是我的各各他[13],也就是所谓的髑髅地。啊啊,独行在这片荒凉的心间风景里,唯一可以明确辨别的,就只有不断反复的老去而已。我并非在玩弄“生命”,我早就受到神的惩罚,只是遵循着被赐予的黯淡天命。事到如今我并不恨任何人,这一切都是我个人的罪孽。正因如此,我一边写着这部小说,一边深感痛切地活着。我也懒得带走什么,就如清晨竹叶上的霜一般。现在的我,唯有创作出两三篇佳作,才能作为我微薄的谢礼,用以感谢那些过往曾经照顾过我的善良人们。

    于是,我就当作这是要给我的最佳寿衣,夜夜不眠地呕心沥血、反复雕琢一篇绝美的罗曼史,哪怕被评为低俗,反正届时我也不会知道。罪恶,始自诞生的那一刻。

    贰唱 段数递减法

    愈来愈往下沉了。尽管我装作不断在往上升,还得意扬扬地轻轻摊开扇子,悠哉地扇风纳凉,但我确实逐渐在往下沉。先往下沉五段,然后再倏地往上升三段。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子,只是大家都忘了自己先前下沉的那五段,只为往上升了三段而欣喜不已,还因此互相开心的大喊恭喜、恭喜,真是没出息呢!明明是历经十年坠落后,唯一一夜的上升。咦?虽然让人如此狐疑,但为时已晚,只有苦笑以对,因为这就是人世,只能喃喃自语,然后彻底死心,因为这就是人世。

    叁唱 同行的两人

    去巡礼吧,我不知已经如此认真想过多少次了。独自一人展开旅程,在芒草斗笠上,却小小地写着“两人同行”,这两个人,一个当然是我,另一个则是与我偕行之人。这个同行者,是一个看不见具体形影的人,他只是低着头,默默跟在我后面走,或许是身影婀娜纤细的水精,或许是唇红齿白的少年,又或者是身穿灰色明石缩[14]和服的四十岁贵妇人,或是用柠檬香皂洗尽全身油垢的清纯温和少女。我无法说清楚这位同行者究竟是谁,只能说是位温柔善良的人。

    在这段两人同行的路上,若不是因为身染疾病,我早已摇响悦耳的铃声。如此一来,就算是场意味复杂的青年巡礼,至少在形式上,也会显得非常清澈纯净吧!首先,我会站在人家的庭院里,对着某人告辞,并将我的无限悲伤,寄托在清澈的铃声之中。看着庭院里茂盛的一草一木,我明白这是今生的最后一瞥,在断肠心情下,泪流满面地巡礼,并随着秋风踏上旅程。自身终将埋骨于旅程的丘垄黄土之下,这就是我无休无止的命运,我轻而易举地,便彻底明了了这样的结局。但在过程中,我似乎谈了一场朦朦胧胧的恋爱。我不能说出对方的名字来,甚至不能暴露出我曾恋爱过的模样来,我很痛苦……但就算把嘴巴缝起来也不能说……这是不义的行为。我只能再吐露一句:我并非是在志愿巡礼之后,才陷入恋爱的。我一直想抹去心里的爱恋,非常想抹去,所以才想到出外巡礼。我要的并不是全世界,也不是百年的名声,我要的只是一朵蒲公英般的信任,一片野茉莉叶子般的慰藉,却因此终我一生,任其蹉跎……

    肆唱 请相信我

    东乡平八郎[15]的母亲,从不曾在他的枕头边走动过,因为她深信这孩子将来会是千百万人的领导者,绝不能对他无礼,所以尽管是自己的小孩,还是非常尊敬他,甚至战战兢兢、谨言慎行地为他付出奉献。然而,我们家就完全不一样了。从七八岁时开始,我就一直很寂寞。每天晚上我们家的客厅里,都会以祖母为首,聚集着母亲和两三位亲戚,暑假和寒假时,还会加入哥哥、姐姐一起,时而聊天、时而说我的坏话。有一次当我经过客厅前的走廊时,正好听到最小的哥哥说:“他现在虽然成绩还可以,但也不能太称赞他,不然进入中学和大学后,他的成绩一定会一落千丈的!”他这番说得头头是道、但事实上根本是瞧不起人的话语,让我不由得怒火中烧。可恶!没想到父母和兄弟姐妹,所有家人竟联合起来欺负才七岁的我!我开始闹起别扭,并从那时开始,非常讨厌家人在客厅里召开的会议。我总是独自一人待在厨房里的地炉旁,冬天时,我会把马铃薯放进地炉的火灰里烤,然后和家里的四五个长工一起吃。家中有一位年老的女仆,每次只要看到我一整天都孤孤单单,就会于心不忍。于是,便会上前来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教我一些怪怪的语句。或许,这就叫“不经一番寒彻骨,哪来梅花扑鼻香”吧!

    我的失眠症状,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和最小的姐姐,感情一向不错,在我小学四五年级时,这个姐姐正就读于女校,每年寒暑假回家来时,经常会带她的同学回来玩。这个同学姓萱野,是一个戴眼镜的娇小女生,身材中等、皮肤白皙,整张脸蛋圆嘟嘟的,甚至还有双下巴,不过她的眼睫毛很长。除了睡眠以外的时间,她总会露出像小丑一样逗人发笑的表情。她的瞳眸非常黝黑,不时会摘下眼镜眨眨眼,然后像在嗅东西似的贴近杂志阅读,那副模样看起来很像纯真的小熊,非常的可爱,虽然她不过才大我三岁而已。

    早在更久以前、早在还不曾见过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因为姐姐在信上曾经这样提起过:

    “梅花班的班长萱野亚纪同学,对你总是不忘顺应季节寄来软糖和年糕干一事,可说是赞誉有加哦!她甚至很羡慕我,说我有一个好弟弟呢。要不是你写来的信上有太多津轻方言,还写错很多字,我就可以骄傲地拿给更多同学看呢……”

    那时候,你说未来想当一名画家。你拿着非常精巧的照相机,在我故乡的夏日田野间漫步,还不时默默地按下快门。不可思议的是,你所拍的对象,正好和我发现的景色几乎一模一样。那是在北国的夏天、南国的初秋间,紧紧缠绕在杉树根上,不断颤抖的一道火红的藤蔓。当我不经意看着眼前的风景时,耳边便会正好响起你的相机声。每次遇到这种情形,我总是忍不住轻轻一叹。只是,我也曾经为了某段可恨的回忆,整整一天哭泣不已。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只是个乡下小孩。大正十年那时,照相机还是非常珍稀之物,因此,当我看见你那只黑色外皮、里面装着相机的包包时,便忍不住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地央求你,希望你能让我拿拿它。结果你将它放在我的肩头,让我扛着它一起走。当时你穿着蓝色浴衣,上面还系着染成红色的腰带。那一天,我在树荫下偷偷打开放有底片的盖子,却只看见一片乳白色。我觉得有点不爽,于是便摇摇头将盖子盖上,然后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当晚在暗房里,你却传来一阵惨叫声,所有显像全是一片黑。你马上就知道做了这事的愚蠢犯人是谁,并从那一天开始,再也不让我帮忙扛相机了。如果你能既往不咎,再相信我一次,让我帮你扛相机袋,我保证就算拼死,也一定会将底片保护妥当的。当时你还跟大家玩捉迷藏,因为你当鬼,在等大家躲好的时候,你独自坐在西式房间的沙发上,无趣地翻阅着杂志,而我也和你一样,因为觉得玩捉迷藏很无聊,所以虽然躲藏的地方有很多,但我却只是厕身在你背后的沙发下。“我们已经躲好了”,远处传来弟弟的声音,你立刻站起身来,拿着杂志直接走出去找大家。你还记得吗?我想你一定忘记了吧!大家很快全被你找了出来,一个又一个地回到房间里。

    “你还没有找到阿治啊。”

    “不用找,他就躲在沙发后面。”

    我只好从沙发后面走出来。你记得吗?当时你冷冷地呢喃了一句,“因为我是当鬼的人啊。”

    这二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当时的鬼。前些日子,我看到报上刊登了一篇标题为《浅田夫人爱情三级跳》的报道,你已经是二科[16]的新秀,是有田教授的……不,其实不用讲也知道。现在回想起来,从那个时候、那个十六岁的夏天开始,你眉间的皱纹,就已经预告了今日的不幸。“愈有钱的人,愈是爱钱呢,总觉得钱是越多越好,所以说,钱这种东西真的很可怕呢。”你说的这几句话,我从来不曾忘记,但容我将这件事说出来——萱野小姐,你当时可是很爱慕我哥的。

    所以前些日子那一晚,当我看到报纸上的那份报道时,我想到你的寂寞,独自一人在蚊帐里哭了三个小时……这不是伎俩,也不是计谋,纯粹是为你的痛苦心情而哭,就连一毛钱的报酬我也不要。那一晚,我只是希望你能更坚强,我相信你的纯洁心灵,所以很想告诉你这件事,因为我希望你能活得更有自信,只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我才想写信给你,还打开墨水瓶上的盖子,却犹豫着不知如何下笔,因为我想起福田兰童[17]来,那个人就曾写过许许多多类似的信给女人,根本就是情书。

    伍唱 被批为说谎的规矩人

    一走到路上,我就听见人们窃窃说着“那个骗子又来了”。在被夕阳染红的卷云下,一群十四五六岁的女孩们,像是嫌麻烦似的,将双手插进和服腋下的开口处里,悄悄按住自己的乳房,同时排成一列地靠在仓库的白色外墙上,不时互相交换眼神,还不住点着头,仿佛会痒似的缩起脖子,发出吃吃的笑声。只是,被她们嘲笑的所谓骗子,其实才是最正直的人。今早,他看到故乡的报纸写着,一家叫什么家的料亭,竟然不三不四的兼做旅馆,而且还模仿歌舞伎的舞台装置,只要按下按钮,电动的大型睡床就会出现,让他看了不禁喷饭。这明显是某位傻瓜、女老板还是什么的,受到黑道电影的影响,才会将这种邪恶至极的东西,悄悄地搬到现实生活里。万一有人拿这种大型证据来攻击,那不就死定了,根本连一句话都无法辩解吧!乡下的恶人还真是愚蠢啊,既可爱又可靠。乡下的恶人真是不可思议,根本就是活神仙、活佛,不但有良心,还很实际,而且就私底下来说,这些人都是堂堂正正行恶的大天才,恐怕就连释迦牟尼佛都要输给这些大人物,只能在背后批评这些人是无缘的众生吧!

    陆唱 要我学狗叫,我就叫

    “敬启,容我以信函的方式向您请教,一切就麻烦您了。本社所发行的《秘中之秘》十月号,想以风趣的方式,刊载足以呈现当代学生气质、有关学生生活的文章,好让世间的父兄们,能对自家学子产生更进一步的了解。目前先选出代表性的学校(帝国大学、早稻田、庆应、目白女子大学、东京女子医专等),准备每个月进行连载,而下个月要首先刊载的是帝国大学,所以不知您是否可以惠予协助呢?分量约为十五张左右的四百字稿纸,内容请您尽量写得真实又风趣一些,同时也请您务必遵守截稿日期。如此重要的请托,却用简单的信函来向您报告,实在是万分抱歉,尚祈务必帮忙,拨冗为本社执笔。《秘中之秘》编辑部敬上。”

    “哈哈!蝙蝠这种家伙,在昔日的鸟兽大战中到处背叛,并从中得到许多利益,后来它的诡计被揭穿,深感自己的行为卑鄙,所以不敢在白天四处横行,只好在日落后才偷偷出来活动,但因为仍觉得尴尬,所以飞行方式非常粗暴……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说,其实啊,两者的情况是一样的哪!不,我不是在说你喔,我是在吐露自己的心声。我就跟你明说吧,我觉得我和卑鄙的蝙蝠差不多,所以才一直闭着嘴巴不敢开口。其实啊,为了生活,我可以没有面包,但我不能没有葡萄酒。我可以三天不吃饭,但说什么都想买那枝握柄部分装饰有蜥蜴头、要价八圆[18]的手杖。我最近才终于明白失恋的人想自杀的心情,对于捧着花束走在路上以及因为失恋想自杀这两种行为,在我念初中、高中、甚至是大学期间,都是一想到就觉得背脊发凉,因为我认为这都是很羞耻的行为。但,最近连一朵白色花朵,都能让我感到救赎,为相思而苦的痛苦心情,已经让我身心俱疲,世界仿佛全都停止转动,我的生命犹如即将无声无息瓦解的沙砾般,逐渐消失而去。我已经穷途末路了,不知此身该安居何处。我学会了荒唐的游戏人生,所以手头越来越拮据。此刻的我,正在追逐蚊帐中的蚊子,这种寂寥,宛如故乡的暴风雪般猛烈。我仿佛被推入数十丈深的古井里,一味地坠落,却不论我如何呼叫、如何呐喊,也无人能听见。无法传递的焦虑、四周黏稠不已的青苔,唯一能听见的,就只有我自己的声音不断回响,让我不由空虚得笑了出来。我漫无头绪地徒然挣扎,结果指甲都剥落了。这浑身浴血的努力、悲惨的孤独地狱,让我非常想要钱。就算你要我学狗叫,我也会马上叫给你听。我一定会写出非常有趣的文章来,但一篇原稿请给我五圆,不多不少就是五圆,当然只要这一次就好了,下一次要算我五十钱、甚至只给我五钱也可以,我一定会爽快答应的,所以无论如何,这次就麻烦您了。况且,就算您付我五圆的稿费,也绝对不会亏,这一点我很有自信,因为拙稿绝对超过这个价值。四日,深夜,太宰治。”

    “敬覆,鄙人已拜读您于四日深夜写就的回函。有关稿费一事,恐怕无法如您所愿,但尚祈您能立刻执笔。我们一般付与执笔者的稿费为一圆,在此谨先就此事回复您。特此敬上。《秘中之秘》编辑部。”

    “已收到您的回函明信片,但您在回函中引用了我的‘四日深夜’一词,似乎有些坏心眼,尤其看完全文后,可隐约明白您非常不悦,但我其实并非为了自尊而跟您要这五圆,也并非为了我个人的贪欲,我是为了给挨饿受冻中的无名氏,也为了让善良的人开心,才会需要这笔钱的,不过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容我小声地回复您……请让我接下这份稿件委托。太宰治。”

    柒唱 我的日子我的梦

    ——东京帝国大学内部、秘中之秘。——

    (内容共三十页,全文省略。)

    捌唱 愤怒是爱欲的至高形貌、云云

    “由于前阵子我正好外出旅行,所以您在这期间寄来的原稿与几封来信,我直至现在才接到,这点真是非常抱歉。不过,话虽如此,您的原稿内容真是惨不忍睹,即使我用比较善意的态度来审读,还是无法采用,就算您愿意重写,恐怕也无法刊登。对您来说,或许这是完美无缺的杰作,但对敝社而言实属困扰,而若要以这种文章向敝社要求稿费,恐怕也恕难从命。日后必当找机会向您赔罪,但此次请容许本社退回您的稿件。特此敬上。《秘中之秘》编辑部。”

    没有月光的暗黑之夜,湖心的波浪,轻轻舔舐着船腹,深度应该不到五百米吧。我深受那孩子毫无恶意的回复的打击。我和女人,身处令人无法动弹的恐惧中,甚至仿佛还能听见来自地狱深处的细细呼喊声。那一夜,几乎让我忘了死这件事的寒冷北风,不断从这张明信片的一角吹袭而来。难怪我会不想回家,因为三千世界,已经没有我荒凉的心的容身之所,我只能漫无目的地闲晃,穿过电车轨道,经过荒野、越过田园,最后来到我不曾见过的美丽城市。

    无处可去的彷徨夜里,我的体温达到三十八度,只能假借阿司匹林的力量,让自己退烧到三十七点二三度。接着,我走到火车站去,买了一张三四十钱的车票,胡乱晃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然后慢吞吞走在微暗的闹区街头。路旁莫名其妙地耸立着一棵松树,我站在树枝下抬头仰望,之后将怀里的书本卖掉,再走进电影院里。电影院入口处的风铃声,让人难以忘怀。

    我一边小解,一边看着窗外的庙会,看着一群身穿浴衣围在乙炔灯旁的人,心中百感交集。

    啊,大家都还活着!我忍不住热泪盈眶,但“受人影响而哭”这种事,实在是很无聊的。人们要表达生活中最高境界的感动时,总会泪流满面地表白。面对这种情况,不管是他人或是我,都只能深深地点头表示同感,并且由衷表现出理解的态度:“哦,你一定很悲伤吧!”但我自己又如何呢?一整天都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不断懊恼地哭泣,这样的我,究竟该如何是好?那一天,我依旧在市川站下车,然后去看了一出名为《兄妹》[19]的电影,随着电影的播映,我开始不能自已,尽管我咬紧牙根,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唏嘘声,到头来甚至很想放声大哭、号泣不已。于是,我只好赶紧离开小屋,然后放任自己不断哭泣、哭泣、哭泣……接着我开始思考,我太软弱了,竟然让人如此糟蹋,只是事到如今我也没有立场恨别人,只能不断忍耐再忍耐,承受再承受,宛如任人践踏的垃圾般存在着,对腐朽的女人,对到死为止的痴情,对神的抗议。阿文的愤怒,让我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一点绝不能忘怀,身为人子,一生中总该愤怒三次,就如摩西的嗫语般。

    不论是谁,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就应该要尊重别人,同时也要求别人尊重。只要是有生命之物,都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重要齿轮,如果只会非难别人,却不懂得尊重别人、甚至理解对方的孤寂,那就没有资格当作家。这个世间没有任何无用之物,正因为有兰童,才会有女明星的痴情爱恋,才会有菊池宽那像海一样深的人情味,也才会有兰童常去的XX闺房里,盛开着令夫人深感欣慰的白色朴素花朵。[20]

    ——我已经拜读过你写来的明信片了,只是,请问我的原稿,真的……不行吗?

    ——是啊,没办法呢。你看一下,这是别人所写的原稿,我们要的就是这种,不但真实,还很具代表性。总之,你再看一遍自己所写的原稿,并好好思考一下吧。

    ——我本来就是个蹩脚作家,只能懊悔地哭泣,哭完后再继续执笔,除此之外,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施。

    ——失恋自杀那件事,结果如何呢?

    ——拜托借我车钱回家吧。

    ——……

    ——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这里,所以现在身上连一毛钱也没有。因此,就请借我点钱回家吧!我会马上还你钱的,拜托你借给我,一圆、两圆都好!

    ——你没有朋友住在这个城市里吗?

    ——我叔叔住在赤羽。

    ——那就麻烦你步行过去吧。不用担心,很近的,只要绕过江户城外濠,从参谋本部那里走到日比谷去,就可以到达新桥车站了。赤羽就在那后面不远啊。

    ——是吗。那……谢谢你。

    ——哪里,真是失敬了。下次有空再来玩,到时我会补偿你的,好吗?

    结果我还是无法向对方发火,只能在都市炎热的尘埃间,三番四次的发昏。我甚至很想冲上马路,让车子直接辗过我。我快步走过斑马线,远渡这长长的三里路,同时一边思考着:我想,所有人都是善良的吧。这一夜下着暴雨,郊外都是泥泞的道路,我几乎是爬着来到荻洼的邮局,只想尽早发出电报,却被告知已经超过时间,比规定的营业时间晚了七分钟,这时候发电报得酌收双倍的费用。我听到后瞬间愣住了。我全身早已湿淋淋的像个落汤鸡,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耻辱,已经气到全身发烫,却只能发出像蚊子般的声音。“我现在身上只有三十钱,是我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可不可以麻烦你帮个忙?”但不论我如何恳求,那名露出黄牙的三十岁左右瘦削妇人,就是完全不理会我,只是低低地说着“规定就是规定哪”,然后又开始啪啪作响地打起她的算盘。面对如此不近人情的事,我完全无法言语,只能悻悻然离去,但在滂沱大雨中,我忍不住要怀疑,人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事?这个人绝对是恶人,在我过去所活的这二十八年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绝对只有这个女职员是恶人,其他人都和我一样,完全是天真无邪的善良人,就连刚刚那个编辑,虽然表现得很无礼,但那不过是他在对我毫无防备之心的情况下,所展现出来的外表罢了。所谓的作家,就是看透了所有的人事物,然后将一切的痛苦,全都往自己肚子里吞,但我却把它误当成是不能对人发怒,唉,我实在是太天真了!俗话说,爱得愈深就恨得愈深,指的就是这种事吧!身无分文的贱民,面目可亲地独自低语着、也独自微笑着。我深爱这个人世间里,所有愚昧的人们。

    玖唱 娜塔莉亚小姐,来接吻吧

    又过了一天,到第三天时,我已经不同于前一日的贱民,又回复到那个坐在帝国饭店餐厅里,身穿细十字花纹纯麻布和服、绢织的和服裤裙,以及白色布袜,如假包换的太宰治。戴着劳埃德式粗框眼镜[21]、身穿今年流行的奥林匹克蓝礼服的浅田夫人——幼时的姓是萱野,我们俩人若无其事地一边谈笑、一边用餐。昨晚我采取了最后手段,厚着脸皮从萱野小姐手上借了两百圆——更正确说,是二十张十圆的纸钞。我们约在资生堂二楼见面,还没等我说完要暂借二百圆,她就点了两三次头,还装作不经意地转移话题。两小时后,在同一个地方,她将二十张满布霉斑、又皱又脏的纸片,一派轻松地递到我手上。“我先预支了我们家的薪资。”萱野小姐轻轻地笑了一下。这真是可恨的谎言。想到她为了浇熄我熊熊燃烧的热情眼眸,竟然如此戒备地留下伏笔,我就不由得悲从中来。那一夜,我在繁华的花都里,不断穿越霓虹灯的丛林,穿过路边的花花草草,只是漫无目的、空虚地一味奔跑。不能用,这个钱说什么也不能用,奴婢之爱,女侍屋里褪成红褐色的无边榻榻米,发油的味道,仿佛从竹箱最底部掏出可耻的三达德般,皱成一团的一张又一张纸钞,被摊平在我眼前,赤裸裸地要给我。天亮后,我立刻打了电话。“我出乎意料地获得一笔大钱,所以可以还钱了。”我机械化地说着,最后还加了一句,“地点定在帝国饭店。”我想至少得在一个豪华壮丽的地方,来一趟结束之旅。

    这一天非常晴朗,在谈笑数刻后,我拿出钱来。这些纸钞比昨天那二十张来得新,我故意拐弯抹角地提醒,这并非昨天那二十张,但也同时发现,昨晚从这女人手上接过的纸钞中,有三张的角落里,明显留有红色的墨水渍。我倒抽一口气,但为时已晚,只能暗自祈祷萱野小姐不会发现到。千万别看到了,我的祈祷不比米勒的晚祷来得浅,因为这是攸关我人生舞台的祈祷。

    “萱野小姐,请你数一下。这种事一定要算得清清楚楚,即使会觉得难为情、即使气氛会有些尴尬,为了今后的人生,这绝对是必要的。”

    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完全正确理解了我的想法。只见她态度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笨拙地用手数着。十七张。她瞬间露出狐疑的神情来,却也瞬间明白了原因。蔷薇再度复活,她羞答答地缓缓抬起火红的脸,正好看到我露出狡猾却若无其事的笑容。她像个纯洁的小姑娘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仍不忘聪明地低声回答一句:“果然很深奥呢,谢谢你。”我们就这么分手了。花了一万五千圆的学费后,我们所学会的,就是在彼此抱持强烈的单相思情感、在彼此保有这种心境的情况下,好好地分手。这也是一种索然无味的礼仪、可悲的做法。啊啊,古人说得有理,愤怒果然是爱欲的至高形貌哪!

    拾唱 我同样很痛苦

    “喂,要打开纸拉门时,要多留意一下,谁知道什么时候,门槛外头会刚好有人站着哪!”某一日,当我笑着如此告诫妻子时,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看,看得出来她大受打击,简直要发狂了,因为她吓到说不出话来,嘴唇甚至都发白了,还维持坐姿地往后倒退了一两尺远,最后跌落在隔壁六叠大的和室里,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并开始痛哭,却不敢哭出声来。从那一天开始,妻子紧绷的神经就不曾松懈过,直到今日依旧不曾消解,甚至不知从何时开始,还将所有竹制的挂衣架全撤掉。原来如此,我这才头一遭注意到,当竹制挂衣架被挂上和服时,那姿态看起来跟我一模一样。不仅如此,她还将吊蚊帐所需的墙壁四角上的三寸钉拔掉。那三寸钉原本是身高只有四尺八寸的娇小的她钉上去的,当时她为了将钉子钉在高处,还拼命踮起脚尖奋斗了好一会儿,那一幕正好被我瞧见。

    妻子此刻正在庭院里拔草,我躺在藤椅上看她,纯白的制服,让她愈看愈像护士。我忍不住要同情她。我们家有一个坏习俗,那就是丈夫一定都会先死。原本这是一个大家族,人最多时还有曾祖母和祖母、母亲、姑姑等四个为人妻的女人一起生活,尤其是姑姑,前后失去了两个丈夫。

    终唱 然后,就在此际

    艺术原本是热闹又华丽的祭典,姑且不论普希金或是芭蕉,就算托尔斯泰、纪德,也都是优秀的新闻工作者。你是否看到在钓舟中独自穿着蓑衣、明显和船夫以及其他人不同,那令人难以理解的八十岁青年——XX翁无可救药的陋习?不过,他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艺术原本就该如此,简直就是对不伦行为的辩解。……先不谈这些,你和萱野小姐,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吗?啊,不论什么样的罗曼史,都需要一个不畏神的低劣结局,这也是一种宿命。那些聪明到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读者,只要阅读开头的五六行字,再偷偷瞄一眼结尾的一行字,恐怕就会大打呵欠地直说“难看死了、无聊死了”。既然这样,那我就写一个不曾有过,有如云消雾散般的结局,让你五脏六腑全都翻腾一下吧!

    结果、后来——

    我们并没有这么快就放弃,我们在帝国饭店的耀眼正午时分里,隔着餐桌站了起来,然后用我们清澈的眼眸,彼此凝视着对方。再强一点吧,再强一点,烈风啊,将衣服和骨头都吹得粉碎吧!狂风吹袭在我们两人身边,仔细一看,除了我们的蓝色口罩外,其余的所有一切,都被万丈的黄尘给吞没了,完全不留任何一物。为了对抗这阵暴风,我们踉踉跄跄地用力将身体压在桌上,双手互握、抓住彼此的手臂,最后抱住彼此的身体。我们互相拥抱了。二十世纪的旗手,行动总是走在前头。至于健全的思念,则是随后才会慢慢吞吞跟上来。比起甘愿成为女尼的阿光来,我更爱阿染、阿七、阿舟[22]。

    总之,就先尝试再说吧!声音愈大,说出来的话愈能成为真理,所以如果被骂了一声笨蛋,就以两倍三倍大的洪亮声音,回骂一句笨蛋吧!事实胜于雄辩,根本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我们结婚。

    “这就是我和你的结婚罗曼史,我写得稍微艳丽了一点,不过如果你觉得不服的话,我可以针对有问题的地方特别为你订正。”

    “这根本就不是我。”身穿白衣裳的妻子如此回答道,她一笑也不笑,只是断然地摇着头,“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种人,绝对没有,你根本就是想借用不可能存在的幻影,胡乱蒙混过去吧?虽然我可以体会,你无法将那一位的真实情形写出来,心情非常痛苦,但也有别的女人,一样觉得痛苦哪。”

    所以,我一开始才会这么说:我不能说出对方的名字来,甚至不能暴露出我曾恋爱过的模样来,我很痛苦……但就算把嘴巴缝起来也不能说……这是不义的行为。

    啊,欺骗吧、继续欺骗吧。就算你继续骗下去、就算你死了,也绝不能告白或忏悔。胸中的秘密,永远都必须保密下去。尽管将你的狡猾发挥到淋漓尽致,也绝不能向任何人坦承,只能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等你终于去到冥府后——不,就算你去到冥府后,还是必须保持沉默,只能静静地微笑,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只能欺骗、继续欺骗,巧妙地欺骗下去,必须欺骗得比神还要高明,继续欺骗吧。

    就好好地被骗吧。人如果没有被骗七的七十倍以上,根本不可能碰触到真爱的微光。胡扯,我就过得很舒畅、很充实、很美妙、很快乐,总是无忧地接过美好的食物,就连一大盘的果实,也只要默默接过来享受即可。我很开心。人世间还是应该要热闹一点才好,这一点你应该也明白吧?乡间的野台戏,油菜花田里的镜框,用芦苇帘子围起来的后台,只要送给后台的旦角十圆红包,外面舞台上的走道旁,就会立刻贴出用黑墨水写的字条,上面写着“兹收到书生的贺仪一千圆整”。会这么写,当然是为了活络气氛,但令人意外的是,我国自古以来的文学精神,就存在于这里。

    这句话、那句话,满满被记载在将近三十册的杂记里,这都是要用来取悦你的土产,可惜那可恨的关税愈来愈高,无数的宝物,又被送进政府那涂有蓝色油漆和铁皮屋顶的仓库里去,还被严密地上了锁,而且都已经过了十个月。从樱花纷飞到出现黝黑斑蚊的季节,再从出现白刃蜻蜓到枫叶飘落的时节,而现在已经是人们穿着黑色斗篷、穿梭在大街小巷的忙碌年底时分,我这才终于想到筹钱的方法,那就是从约三十个行李箱笼当中,找出最廉价、看起来最小、最不起眼的皮箱来,然后打开皮箱上闪闪发光的黄铜西洋锁,结果映入大家眼帘里的是……哎呀,哎呀,没想到居然是千百只思念的小螃蟹。主人不禁惊慌失措,追向这边又追向那边,写完一行就撕破,写完一语依旧撕破。他逐渐地悲从中来,最后只能在黄昏的屋子角落里,握着笔悄悄哭泣。

    【灯笼】

    我说得愈多,人们愈不相信我,不论是谁,见到我总是提防着我。尽管我只是因为怀念、因为想念对方而去找对方,大家还是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看着我,仿佛在质问我到底想来做什么,真叫人伤心。

    我开始变得不想出门。即使要到近在咫尺的澡堂洗澡,也一定要等天黑了才去,因为我不想再见到任何人了。身处仲夏,即使是在日暮时分的黑暗里,身上的白色浴衣仍旧显得异常耀眼,让我深感困扰,不知如何是好。昨天、今天,日子一天天明显转凉,穿毛衣的季节也该到来了,我也打算换穿黑色的单衣,如果要我继续穿着这种白色的浴衣度过这个秋天,然后度过冬天、度过春天,再继续面对下一个夏天,这样未免太悲哀了。我希望至少在明年夏天来临时,自己可以大大方方穿上带有牵牛花模样的浴衣,脸上化着淡淡的妆,神情从容地走在参加庙会的人群中。只要想到届时会有多开心,我就觉得兴奋不已。

    我确实偷了东西,这一点我不否认,我也不认为我这种行为是对的,只是——啊,请容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我这番话只是想说给神明知道,并没有奢求他人的倾听,因此,愿意相信的人就相信吧。

    我是穷苦木屐店里的独生女,昨夜当我坐在厨房里切葱时,从住家后面的空地上,忽然传来一阵孩童呼喊“姐姐”的哭泣声。我不自觉地停下手来沉思:如果我也有弟弟或妹妹,能够这样依赖我、呼唤我,或许我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如此孤寂了吧!正当我这么想时,葱的辣味渗进了我的眼睛,我忍不住热泪盈眶,于是用手背去擦拭泪水。没想到葱的辣味因此一股脑全冲进我眼里,我不断地流下泪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个任性的姑娘,终于也开始对男人发春了哪!”理发店里率先传出这种流言,是在今年樱树吐露新芽的时分,同时瞿麦花和菖蒲花也开始出现在庙会的摊子上。但那时的我,确实是非常幸福的,因为水野先生每到黄昏就会来接我,而我总是迫不及待地事先换上衣服,甚至还特地化好妆,然后一次又一次在家门口进进出出,引颈企盼他的到来。附近邻居看到我这副模样,纷纷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甚至窃窃私语地嘲笑说:“哎呀,木屐店的咲子开始发春了哪!”我一直到后来,才知道大家都在笑话我。

    父亲和母亲大概也隐约察觉到了,但就算这样,我也没有勇气对他们提起。我今年就要满二十四岁,但却始终嫁不出去,也没有能力招赘,之所以如此,原因不只是我们家很穷苦,而且还因为我母亲曾经是镇上某位地主老爷的小老婆。后来,母亲和我父亲私下商量之后,也不顾地主对她的恩情,就偷偷和我父亲私奔了,没多久便生下了我。但我的五官似乎既不像那个地主,也不像我的父亲,这更让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有一段时间甚至被人当成空气。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我,也难怪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跟人谈姻缘。不过话说回来,像我这种相貌平庸的人,就算出生在有钱的华族世家,恐怕也找不到什么对象吧!不过尽管如此,我一点也不恨我父亲,当然也不恨我母亲。我绝对是我父亲的亲生女儿,这件事不论谁怎么说,我都坚信不疑。父亲和母亲都非常疼爱我,我也一直很听父母的话。父亲和母亲都不是强势的人,连面对亲生女儿的我,都显得相当客气。我认为大家对这种弱势又胆怯的人,更应给予温柔关怀才对。只要是为了我父母好,不论日子多么辛苦和寂寥,我自认都能忍受得下去,但自从认识了水野先生后,我确实是有点疏于孝行。

    说来有些难为情,水野先生是小我五岁的商校学生,但请不要因此责怪我,毕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和水野先生是今年春天因为我左眼不舒服,到附近眼科医院就诊时,在医院的候诊室里认识的。我是一个很容易对男人一见钟情的女人,当时水野先生和我一样也是左眼不舒服,只见他戴着白色眼罩,眉头深锁着,不断翻阅着小小的字典,那样子看起来实在有些可怜。而我也因为戴着眼罩的关系,心情很郁闷,只好隔着候诊室的窗子往外眺望,看着栗子树的嫩叶。栗子树的嫩叶被炽烈的阳光包围,仿佛正在熊熊燃烧。外界的一切事物,看起来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场景,而水野先生的脸庞,又是如此高贵美丽,完全不像尘俗世界里的人。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我的眼罩对我施了魔法,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小小的错觉吧!

    水野先生是个孤儿,从没有人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他原本是药店的少爷,但母亲在他还是婴儿时就过世了,而父亲也在他十二岁那一年过世,从那时开始,他便失去了足以安身立命的家庭。他的两位哥哥和一位姐姐,就此被分散开来,各自被远方的亲戚给带走,而身为老幺的水野先生,则被店里的掌柜领养。虽然对方让他去念商校,但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很疏远,所以他的日子也一直过得很寂寞。他自己也曾深有感触地说过,只有在和我一起散步的时候,才会觉得快乐。不只如此,他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总是一派寒酸。他说自己和朋友约好今年夏天要去海边游泳,但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不是很开心,反而显得很沮丧,所以那一夜我就去偷窃了,偷了一件男性用的游泳裤。

    我快步走进镇上最大的商店大丸商店,假装在挑选女性的家居服,然后悄悄地将一件黑色泳裤摸过来,再偷偷地夹在腋下,然后不出声音地走出商店。但我才离开门口不到四五步,就听见后面传来“喂、喂”的呼喊声。我突然感到害怕,差一点没有大叫出来,只是像发了疯似的向前奔跑。“小偷!”背后才刚传来洪亮的喊叫声,我的肩膀立刻被人用力一推,我因此踉跄了一步,不自觉回过头去,结果着实被掴了一巴掌。

    我被带到派出所去。派出所前已经人山人海,全都是镇上熟悉的面孔。我的头发已经散乱一团,浴衣下摆露出了正在颤抖的膝盖,我心里十分清楚,这可真是一副狼狈至极的模样。

    警察让我坐在派出所最里面一间铺有榻榻米的小房间里,然后不断追问着我。这个警察皮肤白皙、脸蛋瘦削,脸上还戴着金边眼镜,年龄大约二十七八岁,态度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他先问我名字、地址以及年龄,还边问边写在笔记本上,接着就嬉皮笑脸地问我:

    ——你这是第几次犯案啦?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要是再继续这样手足无措下去,恐怕会被关进牢里,而且还得背上沉重的罪名,因此,不管怎样,我都得赶紧想个巧妙的答案才行……我不断思考着,努力试着在脑袋里翻找出辩解的话语,却如坠五里雾中一般,根本不知道如何启齿。我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好不容易终于挤出话来,却像是在惨叫,而且内容非常唐突,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只是一旦说出口来,我立刻像被狡猾的狐狸附身似的,竟滔滔不绝地述说起来,犹如发疯的狂人一样。

    ——绝不能把我关进牢里,我根本没有错,我已经快二十四岁了,这二十四年来,我一直都很孝顺父母,也一直很尊重父母、听父母的话,这样的我,到底有哪里错了?我从来没做过必须受人指指点点的事。水野先生是一位很优秀的人,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出人头地的,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不想让他蒙羞,他已经和朋友约好要去海边玩了,所以我才想让他能和其他人一样开开心心地到海边玩,这有什么错呢?我知道我很笨,虽然我很笨,但我还是希望能帮上优秀的水野先生,让他能够开心地穿上泳裤去海边玩。他是出身于好家庭的人,跟一般人完全不同。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一点也不在乎,只要他能出人头地,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还有工作要做,所以你绝不能把我关进牢里,我这二十四年来,完全没做过任何坏事,我不是一直都很努力孝顺父母的吗?我不要,我绝对不要进牢里,你绝不能把我关进牢里,我怎么可以被关进牢里?这二十四年来,我一直这么努力,只不过今晚不小心乱动了一下手指,只是这样而已,怎么可以就这样毁了我过去这二十四年来的努力?不,怎么可以毁了我的一生?绝对不可以,这样是不对的,我完全无法接受,这未免太奇怪了!在我这一生当中,不过就这么一次,右手不自觉地移动了一尺左右的距离而已,怎能因为这样就认定我有偷窃的坏习惯?太过分了,未免太过分了。不过才一次而已,不过才短短两三分钟的事而已啊!我还年轻,我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今后我还得继续忍耐过着穷苦的生活,我的未来也不过如此,我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转变,我还是我,我还是昨天的那个咲子。不过是一件游泳裤而已,对大丸能有什么伤害?有的人明明去诈骗人家一两千圆,不,甚至是害人家倾家荡产的,竟然还能受大家爱戴、被大家赞许,不是这样吗?监狱到底是为谁设的?为什么被关的都是穷人?这些人明明都是不会去诈骗别人的人,都是弱势又正直的人啊。就是因为不懂得去诈骗别人,好让自己过好日子,所以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会去做傻事,抢夺别人两圆、三圆的,结果就要被关五年、十年。哈哈哈,太奇怪了,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啊啊,这是什么世界啊!

    我一定是疯了,绝对不会错的,因为警察脸色苍白地直直盯着我看。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个警察了。我一边哭泣着,一边勉强硬挤出笑容来给他看,但警察似乎认为我已经疯了,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护送我到分局去,当晚我就被关在分局的拘留所里,直到第二天早上我父亲来接我时,警察才放我走。父亲在回程中,只是关心地问了我一句:“有没有被警察打?”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

    我看了当天的晚报后,立刻面红耳赤,因为上面刊登出我的事来,而且还写下了这样的标题:

    偷窃也有三分理!

    精神失常的左翼少女 滔滔不绝振振有词

    我的耻辱还不只是被刊登在报纸上这件事而已,左邻右舍也开始在我们家外面四处徘徊。刚开始时,我并不明白他们想做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来偷窥我的状况的。当我知道后,我激动不已,全身都颤抖了起来,没想到我的一个小小举动,竟引起如此大的风波。当我逐渐明白这个事实后,我十分庆幸家里没有毒药,要是有的话,那我一定会仰药自尽,或者如果附近有树林,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进林中上吊自尽。我们家的木屐店,还因此关了两三天的门没有营业。

    过了一些日子后,我收到水野先生写来的信。

    ——我想我是这个世上最相信咲子小姐的人,只是我觉得,咲子小姐所受的教育并不够。咲子小姐虽然是一位很正直的女性,但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是会做出一些不对的事情,我一直努力想改正咲子小姐的错误之处,但看样子这是不可能的。人如果没有学问,果然还是不行。前一阵子我和朋友一起去海水浴,我们还在海滩上辩论了很久,辩论有关人们上进心的必要性。我们总有一天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咲子小姐今后也一定要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好好偿还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哪怕只能偿还万分之一,也要深深地向这个社会谢罪。世人都应该憎恨罪行,而不是憎恨犯罪的人。水野三郎。(看完后请务必烧掉这封信,请连同信封一起烧掉,务必烧掉。)

    这就是信中的全部内容。我根本就忘记了,水野先生原本就是在有钱人家出生长大的呀。

    如坐针毡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已经愈来愈凉了。今晚,父亲说灯光太暗了,只会让人愈来愈颓丧,所以就把六叠大的房间里的灯泡,换成五十烛光的明亮灯泡,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就在明亮的灯光下,一起吃着晚餐。母亲一边念着“太亮了、太刺眼了”,一边拿起筷子挡在自己额头上,但看起来似乎相当开心,我则在一旁帮父亲斟酒——我们家的幸福,顶多也就是如此罢了,只是把屋里的灯泡换新而已,就足以让我们感到幸福了。我轻轻地对自己这样说着,内心却一点也不觉得落寞,反而觉得点起如此寒酸灯泡的我们一家人,就像是美丽的走马灯一样。啊,如果这么想偷窥的话,那就偷窥吧,我们一家三人是如此的美丽!我甚至很想让庭院里鸣叫的秋虫,也明了我现在的这份心情。一阵宁静的喜悦,悄悄涌上我的心间。

    【叶樱与魔笛】

    樱花开始凋谢了。每当到了花瓣凋零、枝头吐露新芽的时节,我就会想起这一件往事——老夫人开始述说了起来。

    ——这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父亲还健在,我们一家人……嗯,虽说是“一家人”,但其实我母亲早在那七年前,也就是我十三岁时,就已经过世了,只剩下我父亲和我,还有我妹妹三人相依为命。父亲在我十八岁、妹妹十六岁那一年,赴任到岛根县某个濒临日本海、人口只有两万多人的古老城镇担任中学校长,因为租不到合适的房子,只好暂时在小镇郊外一座靠近山麓、遗世独立的寺庙里,向庙方借用两间偏房落脚。就这样,一直到第六年我父亲转调到松江市某中学任职为止,我们都住在那里。

    我是在搬来松江市之后,也就是我二十四岁那一年秋天才结婚的,就当时的人来说算是晚婚。因为我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又是那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学究个性,对世俗的事物一向很迟钝,我很清楚若是我不在了,父亲根本无法独自照顾这个家,所以虽然之前一直都有人来提亲,但我完全不想舍弃家人,独自一人嫁到别处去。要是我妹妹的身体能再健康一点,或许我心里就能稍微轻松一些了吧!我妹妹完全不像我,她长得非常漂亮,头发又长,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妹妹,可惜身体一向很虚弱。在我们搬到那个小镇的第二年春天,妹妹就死了,当时我二十岁,妹妹只有十八岁。我要说的这件事,就是发生在当时的事。

    我妹妹在很早以前,身体就出了问题,她患上了肾脏结核,听说是一种很不好的病。当我们察觉时,她的两个肾脏已经都被病菌啃噬殆尽了,医生还明确地告诉我父亲,妹妹撑不过百日了。总之,不管怎么看,妹妹的病似乎都无法挽救了。后来过了一个月、两个月,眼看百日即将到来,我们还是没能开口告诉妹妹这件事。妹妹完全不知情,虽然她整天只能躺在床上休息,不过看起来倒还很有精神。她不但会开朗地唱歌,也会跟我开玩笑,甚至会对我撒娇。我只要想到再过三四十天,妹妹就会死去这件事已经无可挽回时,胸口就觉得一阵痛楚,仿佛有人拿针在刺我的心脏一般痛苦不堪,我甚至觉得自己都快发狂了。三月、四月、五月——没有错,那是五月中旬的某一天,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时候,原野和山巅都是一片翠绿,天气非常暖和,让人很想赤裸着晒太阳。只是,青翠的绿地看上去异常刺眼,让我有些睁不开眼来。我独自一人沉思着,不自觉地将一只手插在腰带间,垂头丧气地走在原野上。不论我再怎样思考、思考,想到的每一件事都只让我觉得痛苦。我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苦闷地继续低头向前走。就在这时,突然间传来一阵咚咚的声音,那声响,简直就像是从春泥的最深最深之处、从脚底下的十万亿泥土间传来的一般。虽然只是微微的响声,感觉却像是来自四面八方,宛若有人在地狱深渊里,用力敲着巨大的太鼓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持续着,我完全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声音,甚至不得不怀疑我是否真的发狂了。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好不容易骤然“啊”的一声大叫出来,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地瘫软了下来。我跌坐在草地上,尽情地放声大哭。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那阵可怕的莫名响声,来自发生在日本海的大海战,也就是军舰所发出的大炮声。在东乡提督的命令下,日本海军为了一口气歼灭俄罗斯波罗的海舰队,正在和对方激战,当时我所听到的,就是那激战的声响。说到这个,今年的海军纪念日又快到了呢!当时那个海边小镇里的居民,应该也都听到那阵恐怖的响声了,而且他们应该也都和我一样,被吓得魂不附体才对。但我对此全然一无所知,只是一心一意想着妹妹的事,甚至都快发狂了,所以在我听来,那阵响声就像来自地狱里的太鼓声,非常不吉利。我在草原上头也不抬地不断哭泣,直到天快黑了,我才终于站起身来,宛如死人似的恍恍惚惚地走回寺庙里。

    “姐姐。”我听到妹妹在叫我。这一阵子,妹妹显得更瘦削也更憔悴,看起来完全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似乎她也隐隐察觉到自己来日不多,以往她总是会给我出些难题、向我撒娇,但最近这样的举动却完全消失了,这种情形,只让我更加感到心痛。

    “姐姐,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我像冷不防被人刺了一剑,我很清楚自己脸上一定失去了血色。

    “到底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呢?”妹妹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异状,我赶紧冷静下来。

    “刚刚收到的,就在你睡着的时候。我看你睡得很香,而且好像很开心,所以才悄悄放在你的枕头旁边,你不知道这件事吧?”

    “嗯,我完全不知道呢。”妹妹在日暮将近的昏暗屋子里,露出白皙又美丽的笑容来,“姐姐,我已经看过这封信了,可是好奇怪喔,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呀!”

    怎么可能会不认识呢?我就认识写这封信的人,一个署名M·T男人,我可是清楚得很——不,事实上我也没见过这个男人,只是在五六天前,当我在整理妹妹的衣柜时,突然在其中一个柜子的最后面,找到一捆信函:那是一捆被人用绿色缎带蝴蝶结绑起来的信函。虽然知道不应该,但我还是忍不住打开了蝴蝶结,仔细看了里面的内容。信函约有三十封左右,全都是这个署名为M·T的男人写来的。话说回来,其实信封上都没有M·T的名字,只是信函里确实写到这个名字就是了。信封上面的寄件人,分别是各个不同的女性名字,而这些名字,都是实际存在的人,也全都是妹妹的朋友。我和父亲做梦也没有料到,妹妹竟然会和男人通信,而且还写了这么多封。

    这个名叫M·T的男人,做事一定非常小心,所以才会从妹妹那里打听到她朋友们的名字,然后再故意利用这些朋友的名义来写信给妹妹。对于年轻人这种大胆的作风,我只能瞠目结舌,万一被严格的父亲知道了,我简直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不过,当我按照日期顺序一一读起这些信时,我开始觉得很有趣,心情也跟着雀跃不已,有时甚至会因为里面那些天真烂漫的话语,独自一人咯咯地笑出声来。每当阅读这些信,我就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当时我才刚满二十岁,当然也有许多年轻女孩说不出口的苦处,因此,那三十多封信,就像流过谷底的潺潺溪流般,不断地向前伸展。然而,当我看到M·T在去年秋天所写的最后一封信时,我才看到一半,就下意识地霍然站了起来,人们常说“如遭雷击”,指的就是这种心情吧!我整个人几乎要往后仰倒,浑身一阵冷战。妹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爱,似乎并不只有心灵相通的爱意,而是已经发展到更丑陋的程度。我把信全部烧了,一封也没有留下。M·T似乎是住在小镇里的穷歌人,卑鄙的是,当他知道妹妹的病后,居然说要抛弃妹妹,还在信中若无其事地写道“就让我们忘了彼此吧”,真是残酷至极,而且在这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写信来了。其实,只要我这辈子保持沉默,不将这件事说出口,妹妹就能保有清白的名声,以一名纯洁无瑕的少女身份死去。毕竟,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只要我愿意将这个秘密深藏心中,独自承受这种痛苦就行了。只是,当我知道了这个事实之后,我愈发觉得妹妹很可怜,同时自己也开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起来。我感觉胸口疼痛不已,仿佛有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涌上心头,那是种明明让人感到不快,却又怎样都挥之不去的感觉。这种痛楚只有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子才能体会,根本就是人间地狱。我独自一人品尝着这份痛苦,仿佛这件事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其实当时,就连我自己都有点不太对劲吧!

    “姐姐,你自己看好了,这上面到底在写什么,我完全看不懂呢。”

    我对妹妹这么不诚实的态度,由衷感到厌恶。

    “我可以看吗?”我低声地问了一句后,就从妹妹手上接过信来。或许是因为太突然了,我的手指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其实我根本不用看,也知道信上都写了些什么,但我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看下去。信中的内容,我几乎不用看也能背得出来,所以我并没有很认真地看着信,就直接将内容念了出来:

    ——我今天写这封信来,是为了向你道歉而写的。这一阵子我一直忍耐着不写信给你,是因为我对自己愈来愈没有自信了。我既贫穷又无用,根本无法为你做什么事,只能用言语来证明我对你的爱。但请相信我,我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言,只是除了用言语来证明这份爱情以外,我根本无能为力,这一点让我非常厌恶自己。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不,我就连在梦中都忘不了你,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为你做些什么。我非常痛苦,所以我决定和你分手,因为你愈是深陷不幸之中,我对你的爱也愈深,也愈让我不知道该如何靠近你,你应该能理解我的痛苦吧?我绝不是在逃避问题,我原本以为这是我个人的正义感和责任感的问题,但我错了,我完完全全地错了。所以我要向你道歉,我一直想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因此只顾着满足自己的欲望,但我们其实都是既孤单又无力的存在,根本无法对抗这一切,所以至少让我用言语诚恳地向你表达,这才是谦虚又美丽的人生态度,至少现在的我是如此相信的。我认为,我们都应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一切努力追求这样的人生,不论多么微小的事,哪怕只是送给对方一朵蒲公英,也绝对无须害羞,因为那都是最有勇气的作为呀!我相信,这也是身为一个男人该有的态度。我不会再逃避了,我会一直爱着你,我会每天送给你一首诗,也会每天在你庭院的围墙外,吹口哨让你听。明晚六点钟,我会先吹一首《军舰进行曲》给你听。我很会吹口哨喔,这也是目前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你可别笑喔,不,请你一定要笑,请你一定要保重,我相信神一定会眷顾你的,这一点我坚信不疑,因为你和我,都是神的宠儿,我们一定能有美满的婚姻。

    引颈企盼

    今年也终将绽放

    桃树之华

    人言理应洁白如雪

    而今却染嫣红

    我会努力学习,一切都会顺利的,那么我们明天见。M·T.

    “姐姐,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妹妹用她清澈的声音,低低地说着,“姐姐,谢谢你,这封信是姐姐写的吧?”

    我觉得非常尴尬,只好将手上的信撕碎,很想狠狠地拉扯自己的头发。所谓坐立难安,指的就是这种情境吧!这封信确实是我写的,因为我看不下去妹妹如此痛苦,所以内心暗自决定,今后要每天写一封信给妹妹,而且是模仿M·T的笔迹写,直到妹妹死去为止。虽然我并不擅长写和歌,但我会努力尝试,同时每天晚上六点,偷偷溜到围墙外面去吹口哨。

    我觉得很难为情,因为自己竟然写出这么烂的和歌,不只如此,我甚至感到丢脸透顶,只想挖个地洞把自己给埋起来,所以听到妹妹的问题,当下完全无法回答。

    “姐姐,你不用担心我啊。”妹妹出奇的平静,还露出高贵又美丽的微笑,“姐姐,你看过那些用绿色蝴蝶结绑起来的信了吧?那些都是假的,是我从前年的秋天开始,自己写给自己的信,因为我实在太寂寞了。姐姐,你可别笑我喔,青春是无价的,我自从生病之后,就愈来愈有这样的体会,所以才会自己写信给自己。我真是卑鄙、肤浅,而且还是个大笨蛋。我应该大胆一点,真的跑出去和男人玩的,我好想投入男人的怀抱中,让对方紧紧地拥抱我。姐姐,我长这么大,不要说没交过男朋友,我根本从来就不曾和陌生男人说过话,姐姐也是一样吧?姐姐,我们都错了,我们太乖巧了。啊,我还不想死啊!我的手、我的指尖、我的头发,它们都好可怜啊!我不要死,我还不想死啊!”

    一阵悸动涌上心头,也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害怕,是开心还是害羞,此刻充满心间的究竟是什么,我再也搞不清楚。我只是将自己的脸颊紧紧贴在妹妹瘦削的脸颊上,我只能死命地抱住妹妹,任由泪水爬满脸颊。就在此时,我听到了,虽然声音很轻,但确实是《军舰进行曲》的口哨声。妹妹也竖起了耳朵聆听。啊,时间正好是六点!我们两人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只能紧紧抱住彼此,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只听见庭院新绿樱树的深处,正传来那不可思议的进行曲。

    神果然是存在的,他一定存在着,我对此深信不疑。妹妹在那三天后走了,连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妹妹的神情是如此的安详,而且很快就走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因为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至于现在的我嘛……上了年纪后,各种物欲就全来了。说来真是不好意思,但我似乎连信仰都有点淡薄了,有时我甚至会怀疑,那个口哨声,会不会根本就是父亲的杰作?那会不会是父亲从学校下班回来时,在隔壁房里听到我们姐妹的对话,因为觉得妹妹很可怜,所以才抛弃自己的严酷,做出这一生唯一一次的脱轨举动?虽然有时我会这么想,不过想想又觉得“怎么可能呢,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吧!”如果父亲还在世,或许我还能直接问他本人,可惜父亲已经过世快十五年了……不,我想这一切果然还是神的安排吧。

    我很想如此相信,好让自己放心,不过人上了年纪后,就开始产生物欲,似乎连信仰的心都变淡了,真是不应该啊。

    【御伽草纸】

    “啊,响了。”

    父亲说完之后,便放下笔站起身来。如果只是单纯的警报声,他是不会站起来的,但当他一听到高射炮的轰鸣声,便立刻放下手边的工作,替五岁的女儿盖上防空头巾,然后抱起她一把奔进防空洞里。进到洞里一看,只见母亲已经背着两岁的儿子,蜷曲着身子躲在洞内深处了。

    “炮声听起来好像很近呢。”

    “嗯,不过这个防空壕也未免太窄了吧!”

    “会吗?”父亲不满地响应着。“事实上这样的大小才刚好,如果再挖深一点,可就有被活埋的风险了!”

    “可是,如果能再宽敞一点,待起来也会比较舒服呢!”

    “呃,这样说倒也没错啊,不过现在地面都冻结了,太硬不好挖,等过一阵子再说吧?”父亲敷衍着,只想让母亲赶快安静下来,好收听收音机里的防空讯息。

    母亲好不容易发完牢骚后,这次换成五岁的女儿开始吵着要离开防空洞到外面去。要让女儿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念绘本给她听。桃太郎、咔嚓咔嚓山、舌切雀、肉瘤公公、浦岛太郎……就这样,父亲开始说起一篇篇的故事给女儿听。

    这个父亲尽管身上穿的衣服非常寒酸,容貌也有些愚钝,但他实际上并不是位简单的人物。他是个拥有不可思议的魔法般的创造力,能够变出无数故事的人物。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当他用独特的呆板声音念着绘本给女儿听的同时,在他的心里,也正自然而然地,酝酿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肉瘤公公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个 右脸上

    长着一颗碍事肉瘤的 老公公

    这个老爷爷,住在四国阿波的剑山山脚下——其实我只是凭感觉在推测,并没有任何实际典故可佐证。说到底,这个肉瘤公公的故事,最早应该是出自《宇治拾遗物语》[23]才对,但现在既然我人在防空洞中,那自然也不可能针对原典去考证。不只是这篇《肉瘤公公》,接下来我想说的浦岛太郎的故事,最早也是记载在《日本书纪》上,之后在《万叶集》里,也有歌咏浦岛的长歌;除此之外,在《丹后风土记》与《本朝神仙传》等书籍里,似乎也都有提及这个故事。直到最近,在鸥外的戏曲以及逍遥[24]的舞曲里,都有这个故事的改编版本。总之,举凡能乐、歌舞伎,乃至艺妓的舞蹈里,都经常出现这个浦岛太郎的故事。但因为我这个人一向有个坏毛病,那就是当我看完一本书之后,不是立刻送人,就是转手卖掉,所以从以前开始,在我手头就一直没有什么藏书。像这种时候,我也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努力在脑海中翻找过去应该读过的种种书籍,但在这种躲在防空洞里的状况下,要这样做也是相当困难。目前我手上唯一有的,就是摊在我膝上的这本绘本。

    既然如此,看来我也只好放弃去考证故事的真实性,单单凭我自己的想象来展开故事。不过这样也好,说不定反而能说出更加灵活生动的故事来呢!这位奇妙的父亲,仿佛逞强般地如此自问自答着。接着,他开始说了:

    很久很久以前……

    当他在防空洞的一隅朗读着绘本的同时,在他心里,已经将这绘本里的故事,转化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崭新故事。

    ——这个老爷爷非常爱喝酒,不过爱喝酒的人,通常在家里都是很孤独的。至于是因为孤独才爱喝酒,还是因为喝酒被家人嫌弃,所以才自然而然地变得孤独,这就像是去追究拍掌的时候到底是哪一只手先拍响声音一样,根本不会有定论,只是徒然自寻烦恼罢了。总之,这个老爷爷因此在家里总是显得闷闷不乐。

    不过话虽如此,这个老爷爷的家庭,并不是个关系不睦的家庭。老爷爷的妻子还健在,虽然已经快七十岁了,但完全没有弯腰驼背,视力也还很清晰,看样子年轻时候一定是一个美人。老婆婆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很文静,平常只是默默地努力做着家事。

    “已经是春天了,樱花都开了哪!”

    “是吗?”即使老爷爷兴奋地诉说,老婆婆也只会如此意兴阑珊地响应,然后还会补上这样一句,“请你让开一下,我要打扫这里。”

    听到这话,老爷爷的脸一下子又黯淡了下来。

    老爷爷有一个儿子,年纪已经快要四十岁,却是世间少见的正经男子。这个儿子不但品行端正,而且烟酒不沾,不仅如此,他还从来不笑、不生气,也从不露出喜悦的表情,只是默默地在田里工作。附近的居民没有不敬畏他的,甚至尊称他为“阿波圣人”。他也不娶妻,也不刮胡子,让人不禁要怀疑,他和木头或石头究竟有什么两样。总而言之,这个老爷爷的家庭,其实是一个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非常端正无瑕的家庭。

    但尽管如此,老爷爷还是觉得很落寞。也正因此,他一方面和家人保持距离,一方面愈来愈想喝酒。但是,当他在家里喝酒时,那种郁闷的心情反而会变得更加强烈。老婆婆和儿子阿波圣人每次看到老爷爷喝酒,并不会特别责怪他,只是在老爷爷喝酒时,待在一旁默默地吃着饭。

    “是时候了哪!”老爷爷每次只要有点微醺,就会很想找人说说话,于是总会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春天终于来了,燕子也飞来了呢!”

    这种事就算不说也无关痛痒。

    老婆婆和儿子,依旧沉默不语。

    “春宵一刻值千金呀!”老爷爷再度说起了没什么营养的话语。

    “我吃饱了。”圣人吃完饭后,对着餐桌郑重行礼,然后站起身来。

    “那么,我也该开始吃饭了。”老爷爷落寞地放下酒杯。

    每次只要他在家里喝酒,大致都是这样的光景。

    某天 一大早 天气很晴朗

    老爷爷 往山里 动身砍柴去

    这个老爷爷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在腰上系上一个酒葫芦,然后爬到剑山上去捡拾木柴,等到差不多捡累了之后,就盘腿坐在岩石上,再故作威严地用力假咳一声:“这景色可真是美啊!”

    说完这句话后,老爷爷就会拿起腰上的葫芦来喝酒。这时,在他的脸上充满了喜悦,跟在家里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唯一不变的是右脸颊上那颗偌大的瘤。老爷爷脸上的这颗瘤,是在大约二十年前,也就是老爷爷刚过五十岁那一年的秋天里出现的。当时,他的右脸颊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热发痒,之后又慢慢鼓胀起来,老爷爷忍不住去抚摸它,没想到它却愈长愈大,老爷爷只好落寞地笑着说:

    “哎呀,看样子我可生出一个好孙子了哪!”

    听到老爷爷这么说,圣人儿子表情认真地应了一句:“脸颊怎么可能生出小孩来呢!”当场浇了老爷爷一盆冷水。而老婆婆同样只说了一句话:“看样子应该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啦!”在她的脸上也同样没有任何表情,而且除了这句回应的话外,再也没有对这个瘤表现出任何兴趣。反倒是附近邻居看到后,纷纷表示同情,直问老爷爷为什么会长出这个瘤来,会不会痛,会不会很碍事。大家都在安慰老爷爷,但老爷爷都只是笑着摇头以对。现在,老爷爷不仅不觉得这个瘤碍事,反而觉得这个瘤真的就像自己的孙子一样可爱,因为它是慰藉自己孤独的唯一对象。每天早上醒来洗脸时,老爷爷都会特别细心地将它用清水洗干净,尤其像今天这种时候,当老爷爷独自一人在山上喝酒、心情特别好时,这个瘤更成了老爷爷不可或缺的谈话对象。只见老爷爷大剌剌地盘腿坐在岩石上,一边喝着酒,一边抚摸着脸上的瘤:

    “什么嘛,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啦!干吗那么客气,只要是人,就应该要喝醉才对嘛!再怎么认真,也该有个底线啊!什么‘令人敬畏的阿波圣人’,我看他根本什么都不是,还老是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老爷爷对着瘤唠叨抱怨,然后再大大地干咳一声。

    突然间 天色变 一片黑漆漆

    风也吹 呼呼响 直直吹不停

    雨也来 淅沥沥 不停往下落

    在春天的黄昏竟会下雨,这真可说是极其罕见的事。不过在像剑山这种高度的山上,会偶尔出现这种天气变化,想想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整座山因为下雨的关系,笼罩在一片雾蒙蒙当中,雉鸡和山鸟也都拼命挥动翅膀,像是离弦的箭一般迅速逃进森林里躲雨。只有老爷爷不慌不忙,满脸笑容地说:

    “雨打在这个瘤上面,感觉很冰凉,也没有什么不好呢!”

    说完之后,老爷爷又继续满不在乎地盘腿坐在岩石上,静静眺望着雨中的景色。但雨却愈下愈大,看起来一时三刻间不会止息。

    “哎呀,冰凉过头了,好像开始有点冷了呢!”老爷爷说完后,终于站起身来,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后,才将捡拾好的木柴背在身上,静静地走进树林中,只见林子里挤满了前来避雨的鸟兽们。

    “抱歉啦,借过一下喔,真是不好意思呀!”

    老爷爷开心地一一向猴子、兔子和山鸠们打招呼,并往树林深处继续行进,直到看见一棵巨大的山樱树,才躲进树根的宽敞空洞里。

    “哎呀,这真是个不错的房间,大家要不要一起来啊?”老爷爷邀请着兔子们。“了不起的老婆婆和圣人都不在这里,大家就不用客气了,请进来吧!”老爷爷相当开心地说完之后,没过多久就带着轻轻的鼾声睡着了。喝醉酒的人,常常都会像这样胡言乱语一通,不过基本上,这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罪就是了。

    等着 等着 午后的大雨停下来

    好累好累的老爷爷 不知不觉沉沉睡着了

    山也放晴了 云也不见了

    转眼已是 清亮的月夜

    那是春天的一道下弦月。在带着浅浅绿意、仿佛水面般清澈的夜空中,月亮静静地浮着,林中的月影像松叶一般,洒落了满满一地。可是,老爷爷却依然酣睡不醒。直到蝙蝠啪哒啪哒地从树洞里飞出来,老爷爷才豁然睁开眼睛,惊觉现在已是夜半时分。

    “哎呀,这可糟糕了哪!”

    老爷爷一边说着,眼前立刻浮现起老婆婆正经兮兮的脸,还有儿子那副道貌岸然的圣人脸孔。“唉,这下可惨了,虽说他们两个这辈子从没骂过我,可是不管再怎么讲,弄到这么晚才回去,家里气氛一定会很糟糕吧……咦,连酒也没了?”老爷爷晃了晃葫芦,从壶底微微传来残酒拍打壶壁的声响。

    “还有嘛。”老爷爷一鼓作气将所有酒喝干。“哦,月亮都出来了,真是春宵一刻——”微醺的老爷爷,一边喃喃嘀咕着他那无聊的话语,一边从树洞里爬出来。

    哎呀 是什么东西 吵闹个不停

    一看却发现 眼前景象不可思议 犹如在梦中

    那么,到底外面的世界变成怎样了呢?

    看哪!树林深处的草地上,出现了一幕幕常人难以想象的奇妙光景。鬼这种东西到底长什么样,其实我并不清楚,因为我自己也从没看过。虽然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在图画上看过无数鬼的模样,看得眼睛都腻了,不过至今倒还没有那样的荣幸,得以亲眼一睹鬼的本尊。所谓的鬼,似乎也有各式各样的种类,有时候我们也会把自己憎恶的东西冠上“鬼”这个字眼,例如□□鬼、xx鬼之类。从这个角度来看,鬼应该是一种性格丑恶的生物才对,可是另一方面,我们又经常在报纸的新书介绍专栏上,看到“文坛鬼才某某老师的杰作”这样的推荐字句,真是让人愈看愈不懂。难不成,这个专栏是为了要揭发“某老师拥有像鬼一样丑恶的才能”,并用以警告世人,所以才刻意在文章里使用“鬼才”这种莫名其妙的字眼吗?更有甚者,人们还会用“文学之鬼”这类极度无礼的形容词,来称赞某某老师。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当那位某某老师听到这种字眼的时候,一定会火冒三丈才对。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那位某某老师听到人家冠给他这个既失礼又丑恶的称号时,不但完全没有生气,反而还默许了这种奇怪的称呼。听到这个传闻后,脑袋愚钝的我,就更加百思不解了。那种把虎皮当作丁字裤穿在身上,长着一张大红脸,手上还拿着一根做工粗糙、看起来像大铁棒的东西的“鬼”,竟然会是艺术之神,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怎么想都想不透。因此,像什么“鬼才”或“文学之鬼”之类艰涩难解的字眼,我认为还是少用为妙。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抱持着这样的愚见,不过,或许这其实只是我自己孤陋寡闻罢了,搞不好鬼还有很多其他的种类也说不定呢!像这种时候,如果能稍微偷瞄一下百科辞典的话,说不定我也能摇身一变,成为老幼妇孺尽皆尊敬的博学之士(世间所谓的“万事通”,大致上都是这样一副德行),然后露出一副知之甚详的姿态,就关于鬼的种种侃侃说上千言万语,但可惜的是,我现在正蹲在这个防空洞里,手里所拥有的,就只有膝上这本摊开的儿童绘本。所以,我也只能凭着手上这本绘本里的图画,来对“鬼”进行论断罢了。

    看哪!在森林深处略显宽广的草地上,有十来个奇形怪状的人——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十来“只”还比较恰当——总之,这些穿着虎皮丁字裤的巨大红色生物,正围成一圈团团坐着,而且正就着月光举酒欢宴。

    老爷爷刚开始还吓了一跳,但对爱喝酒的人来说,就算没喝酒时再怎样胆小懦弱,一旦喝醉了以后,也会展现出超乎常人的胆量,而此刻老爷爷正好处于微醺状态,即使满脸严肃的老婆婆和品行端正的圣人出现在眼前,他也完全无所畏惧。现在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勇者。正因如此,在面对眼前异样的景象时,老爷爷完全没被吓得腿软,只是保持爬出树洞时四肢伏地的姿势,仔细观察着前方怪异的酒宴。

    “全都喝醉了,而且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哪!”老爷爷嘟囔了一声后,不知为何打从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喜悦。爱喝酒的人,光是看着别人酩酊大醉的样子,自己似乎就会跟着不自觉开朗起来。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他们并非利己主义者的缘故。更正确地说,这种心境或许就像为了邻家发生好事而干杯祝贺一样,是一种近似于博爱心的展现吧!尽管自己很想喝醉,但如果邻家也能共襄盛举、一同开心地举杯喝醉,这种愉悦心情就会更加高涨。老爷爷深知个中道理。虽然他光凭直觉就能察知,眼前这些说不上是人还是动物的红色巨大生物,应该就是人们称为“鬼”的恐怖种族,而且看他们身上只穿一条虎皮丁字裤的模样,更能确定这群生物一定就是鬼。只是,这些鬼现在正心情畅快地喝得大醉,而老爷爷也已经醉意朦胧,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这些鬼便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异样的亲切感。老爷爷依旧匍匐在地,继续兴味盎然地眺望着月下的奇妙酒宴。在老爷爷看来,眼前这些生物虽说是“鬼”,但丝毫不像XX鬼、□□鬼那样,是个带有邪佞性质的族群,虽然整张脸红通通的,看起来很吓人,但其实似乎是些非常开朗又纯真无邪的鬼。老爷爷的这个判断,虽不中亦不远矣,这些鬼的个性都颇为温和,甚至可以被称为“剑山的隐者”,和地狱的恶鬼之流相比,可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再说,眼前的这群鬼,手上也没有拿着铁棒之类的吓人物事,这也清楚证明了他们并没有害人之心。不过,虽说他们是隐者,但却又不像古时候的竹林七贤之流,因为学识太过渊博,反而必须逃到竹林里隐姓埋名,这些剑山的隐者,他们的心智其实相当愚钝。有种相当简明的学说认为,因为“仙”这个字,就是“山”和“人”组合而成的,所以不论是什么类型,只要是住在深山里的人,都可以称之为“仙人”。假使按照这种学说来推论,那么剑山的隐者就算心智再愚笨,应该也都可以冠上“仙”这个尊称才对。总之,此刻正热衷于月下饮宴的这群红色巨大生物,与其称之为“鬼”,还不如称为“隐者”或“仙人”,似乎更加妥当一些。不过正如上面所言,他们的心智其实很愚昧,从他们的酒宴模样就可见一斑。他们只是不住发出毫无意义的怪吼怪叫,时而拍着膝盖大笑,要不然就是站起身来乱蹦乱跳,有时还会蜷起那巨大的身体,从圆圈的一端咕咚咕咚滚到另外一端。看样子,这应该就是他们的舞蹈了吧!从这里就可以察知,他们的智商实在不怎样,而且根本也不懂得艺术。而光从这点也足以证明,所谓“鬼才”或是“文学之鬼”之类的赞词,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说法。这种既愚蠢又不懂艺术的族群,竟然会被尊称为艺术之神,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我实在还是想不透。看到这低能的舞蹈,老爷爷一时也愣住了。接着,他开始独自低声窃笑了起来:

    “什么嘛,这舞跳得还真烂哪!我看就露个两手,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的舞姿好了!”

    喜欢跳舞的 老爷爷

    马上冲出去 跳起舞

    脸上的肉瘤 不断不断 摇晃着

    看起来 既奇怪 又有趣

    老爷爷因为微醺充满了勇气,再加上对这群鬼觉得很亲近,所以根本毫无畏惧,便直接冲进圆圈中央,开始跳起他最自豪的阿波舞来:

    老婆婆梳起少女头 戴假发呀戴假发

    红袖带弄得一团乱 没办法呀没办法

    媳妇也戴起了斗笠 一起来呀一起来

    老爷爷一边手舞足蹈,一边用嘹亮的歌声唱起阿波的民谣,众鬼也跟着欢欣鼓舞,发出叽叽嘎嘎的怪声附和,还流下不知是口水还是泪水的液体,开心地笑闹着。老爷爷见状更加得意,以更加高亢的声音继续唱着:

    走过深谷只见满地的石子

    越过笠山只见满地的斗笠

    老爷爷唱得开心,舞姿也变得愈发轻盈了。

    这群鬼也 非常的开心

    下次月夜 请你一定要来

    唱歌跳舞 给我们看

    作为 约定的依据

    请务必留下 最重要的东西

    众鬼们这样说完后,便开始彼此窃窃私语地商量了起来。“他脸上那颗瘤闪闪发光,看起来就是一样非常贵重的宝物。只要把这件宝物留下来,那他就一定会再过来唱歌跳舞的。”做出这个愚昧的推测之后,众鬼们便立刻伸出手,硬是把老爷爷脸上的瘤给摘了下来。虽然他们没什么智商,不过大概是在深山里住久之后,多少学了点仙术之类的东西吧,只见他们完全没费什么多余的工夫,便将老爷爷脸上的瘤漂亮地摘了下来。

    老爷爷吓了一跳,连忙对鬼说道:

    “啊,这可不行,那是我的孙子呢!”

    然而鬼听了他这样说之后反而更加得意,还不约而同地齐声欢呼。

    清晨时分 露水闪亮的小路上

    被摘下瘤的 老爷爷

    无精打采 摸着空空的脸颊

    一路走下山去了

    对孤独的老爷爷来说,脸上的瘤是唯一的谈话对象,如今这颗瘤已经被摘除,爷爷心里不免感到有些寂寞。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晨风吹拂下,抚摸着已经变轻的脸颊,感觉倒也不坏。唉,总之,结果自己既没收获也没损失,大概可说是好坏参半吧?不过,自己倒是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唱歌跳舞了,从这点来看,多少还是有所收获吧!老爷爷一边悠哉游哉地想着,一边走下山麓,结果却在途中巧遇要到田里工作的圣人儿子。

    “您早。”圣人拿下戴在头上的头巾,郑重地向老爷爷打招呼。

    “哦。”老爷爷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两人就只应了这样一句,之后便各自擦肩而去。目睹老爷爷的瘤一夜之间消失,即使是圣人,内心也免不了感到惊讶万分。只是,针对父母的容貌随意做出批评,这样的行为是有违圣人之道的,所以他只好假装没看到,然后便默默离去了。

    回到家后,老婆婆用平静的语调说了一句:

    “你回来啦。”

    她完全没有问起昨晚发生的事,只是继续低低说了一句“味噌汤都冷了”,然后便开始准备老爷爷的早饭。

    “没关系,冷了照样可以喝,不用特地温热了。”老爷爷露出一副非比寻常的客气态度,有点戒慎恐惧地在摆好早餐的桌前坐下。于是,在老婆婆的照料下,老爷爷开始吃早餐。对于昨夜那不可思议的事,他实在很想说出来给老婆婆听,但老婆婆那严肃的表情,却让他望而却步,于是,尽管话都到嘴边了,但他无论如何都还是说不出口,只好落落寡欢地低下头默默吃饭。

    “你脸上的瘤好像消了哪。”这时,老婆婆突然轻轻说了一声。

    “嗯。”老爷爷已经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大概是破皮后,里面的水分流光了吧。”老婆婆若无其事地说着,语气非常平静。

    “嗯。”

    “不过如果里面又囤积了水分,可能就会再肿起来吧。”

    “大概吧。”

    结果到头来,老爷爷一家对他脸上的瘤,根本连一句多余的过问都没有。

    然而,就在这位老爷爷家附近,还有另一个左脸颊上同样长着一颗大瘤的老爷爷,而这个老爷爷对于自己左脸颊上的瘤,倒是一直觉得很碍事,甚至觉得很厌恶,一直说:“都是因为这个瘤,才害我无法出人头地!都是因为这个瘤,害我不管走到哪里,都得受人轻蔑嘲笑!”这个老爷爷每天都要照好几次镜子,然后对着镜子唉声叹气,他甚至还试着留长胡子,好把瘤掩藏在胡须当中,但可悲的是,瘤的顶端却从白胡须的中间冒了出来,看上去像极了元旦时节从海平面升起的朝阳,反而呈现出一派天下奇观的模样。说起来,这位老爷爷的人品和风度,其实都无可非议。不只如此,他身躯堂堂、鼻梁高挺、目光锐利,言语动作十分沉稳,思虑和判断力也都相当清晰。他的穿着高雅庄重,学养似乎也很丰富,至于财产那更不用说,是那位爱喝酒的老爷爷远远无法相比的。附近的人都对老爷爷敬畏有加,总是尊称他“老师”或是“老爷子”。总之,不论从哪方面看来,这位老爷子都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但就因为左脸上这颗碍事的瘤,使得他日夜郁郁寡欢,脸上总是看不见笑容。

    老爷子的妻子非常年轻,年纪不过三十六岁,虽然称不上是什么大美女,但她的肌肤白皙、身材丰腴,总是开朗地笑着,有时甚至会给人一种不太庄重的感觉。他们二人育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是个美少女,不过个性有些骄纵。这对母女非常合得来,经常一同玩闹嬉笑,所以尽管家里的男主人成天愁眉苦脸的,这个家庭依旧给人一种非常明朗的印象。

    “妈妈,爸爸脸上的那个瘤,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红呢?看起来好像章鱼的头喔!”骄纵惯了的女儿,毫不客气地直接说出她的感想,而母亲也完全没有责备女儿,只是呵呵地笑着。

    “就是啊,不过你不觉得,它也很像是在脸颊上挂了一个木鱼吗?”

    “少啰唆!”老爷子生气地怒瞪着妻女,然后站起身来,退入后面的昏暗房间里,悄悄地照着镜子,然后再次感到沮丧万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老爷子轻轻地说了一句。

    干脆用刀子将它割下来,不然干脆死了算了!正当老爷子烦恼至极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小道消息,说附近爱喝酒的老爷爷脸上那个瘤,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到了夜晚时分,他便悄悄来到爱喝酒的老爷爷的草屋里,并从老爷爷嘴里,得知了那场不可思议的月下酒宴的故事。

    老爷子听完后欣喜万分

    “很好很好那 我也一定要

    请他们帮我把瘤摘掉”

    说完后,老爷子便鼓起勇气往山里动身了。刚好那一夜也是个月夜。老爷子像是准备出征的武士一样,目光炯炯、嘴唇紧紧抿成一字型,他心想,无论如何,今晚我一定要漂亮地舞上一曲,好让那些鬼全都五体投地、敬佩不已。如果他们不知感恩的话,那就用自己手上这把铁扇把他们全部杀光,反正他们不过是一群爱喝酒的笨鬼,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就这样,老爷子不知是要去跳舞给鬼看,还是打算去消灭那群鬼,总之只见他意气扬扬地右手拿着铁扇,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进剑山深处去了。不过,像这种执着于所谓“杰作意识”的人,他们所展现出来的艺术,往往最后都是一团糟。这位老爷子的舞蹈也是一样,因为太积极要有所表现,结果最后反而遭到了彻底的失败。只见老爷子恭敬严肃地走进众鬼酒宴的圆圈正中央,轻轻点头说声“献丑了”,然后便展开铁扇,抬头仰望天上的明月,有如大树一般屹立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轻轻抬起脚步,缓缓吟唱起来:

    “此乃于阿波鸣门修行一夏[25]之某僧,得知此浦乃平家一门命绝之所在,思之便觉心痛,故每夜至此矶边,诵经供养日日不息。海边嶙峋矶山,犹如岩上之松短暂易逝,犹如岩上之松短暂易逝。今夜谁渡白波而来,鸣门唯闻楫音作响,海浦今宵静寂无声,海浦今宵静寂无声。昨日已逝,今日已远,明日依然。”咏唱结束之后,老爷子缓缓移动了一小步,身体却仍屹立不动,只是抬头凝望着月亮。

    众鬼彼此 面面相觑

    只是纷纷起身 朝向深山 四处逃窜

    “请等一下!”老爷子一边悲痛地喊叫着,一边紧紧追赶在众鬼身后。“你们还不能走,不然我会很困扰的!”

    “快逃,快逃,这个人说不定是钟馗!”

    “不是的,我绝不是钟馗!”老爷子只能死命地哀求,“我求求你们,不管怎样都好,无论如何请帮我摘掉脸上的这个瘤吧!”

    “什么?瘤?”众鬼们因为太过惊慌,所以一下子误解了老爷子的意思。“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虽然这是上次那个老爷爷的贵重宝物,不过既然你这么想要,那就给你吧!只要你别再跳那种舞就行了,害我们的醉意全都没了。拜托你,放过我们吧,我们接下来还得到别的地方去重开酒宴呢,所以求求你,放过我们别追了!喂,谁快把上次那个瘤送给这个怪人吧,他很想要那个瘤呢!”

    于是 这鬼就把 上次拿的瘤

    一把粘在 老爷子的 右脸上

    哎呀哎呀 咚咚 瘤 变成了两个

    在脸上晃来晃去 很重的样子

    觉得更加丢脸的 老爷子

    也只能 垂头丧气 走回村里去

    于是,最后就成了这种悲惨的结果。在一般童话故事中,大抵都是以做坏事的人遭到恶报作为结局,可是,这位老爷子说到底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因为过于紧张,所以跳舞跳得不好看罢了,不是吗?而且,这位老爷子的家里,也不存在所谓的“坏人”。不只如此,那位爱喝酒的老爷爷、他的家人,还有这些住在剑山的众鬼,也全都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换言之,在这个故事里,明明连一件“不公不义”的事都没有,却还是有人最后遭到了不幸。所以,想要从这个肉瘤公公的故事里,找出某种足以作为日常伦理的教育意义,恐怕是件相当困难的事吧!“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若是有感到不悦的读者这样逼问我,我也只能把这个问题搁在一边,置之不理了。

    这是一出因为性格而引发的悲喜剧,在人类的生活之中,这样的问题也将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浦岛先生

    浦岛太郎这个人,据说是实际存在于丹后水江一带的人物。说起丹后,那是现在京都府北部的地区。我听说,在那北方海岸的某个荒凉村落里,至今依然有着祭拜太郎的神社。虽然我从没到过那里,不过据去过的人所述,那似乎是片荒凉至极的海滨,而我们的主角浦岛太郎,当时就住在那里。当然,他并不是孤家寡人独自居住,他还有父亲母亲、弟弟妹妹,甚至还有不少的仆人,换句话说,浦岛太郎正是那海岸一带名门望族的长子。说起名门望族的长子,这些人自古到今,似乎都有一种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对于闲暇趣味的热衷。这种热衷,说好听点是风流,说难听就是不务正业。可是,虽说是不务正业,不过和沉溺酒色之类的放荡相比,还是大异其趣的。那种粗鲁地大口大口喝酒,或是跟品行不端的女人厮混,结果导致亲兄弟颜面扫地,胡作非为的放荡者,多半是出现在次男或三男当中。至于长男则不会出现这种野蛮的性格,因为有祖先传下的所谓恒产,所以自然也较容易产生恒心[26],而且在品行上也显得端正许多。换言之,长男的娱乐,和次男三男那种动辄发酒疯、令人火大的举止全然不同,纯粹就只是本业之外的休闲罢了。

    名门望族的长男,就是这样以恰如其分的风流为人称道,如果他们能够遇到正好符合这种高尚生活品位的娱乐的话,那就更会心满意足地沉醉其中了。

    “不行哪,大哥真是一点冒险心也没有。”今年十六岁,像个野丫头的妹妹说着,“实在是太畏畏缩缩啦!”

    “不,才不是这样呢!”今年十八岁,个性有点粗暴的弟弟反驳着,“大哥只是太在乎自己身为美男子的外表罢了!”

    这个弟弟皮肤非常黝黑,是个丑男。

    即使听到弟弟妹妹如此肆无忌惮的批评,浦岛太郎也不生气,只是苦笑着说道:

    “放纵好奇心随意爆发虽然算是一种冒险,但压抑好奇心同样也是一种冒险。两者都很危险,因为人天生都有各自的宿命呢。”浦岛太郎的口吻就像是已经参透了万物事理般,不过这番话可没人听得懂。当他说完后,便将双手背在身后,独自一人走出家中,到海边逍遥自在地溜达去了。

    看哪

    钓船帆影

    宛若新收的筊白笋般

    零落四散

    浦岛太郎一如平日,吟起很有风雅韵味的诗句来。

    “为什么非得互相攻讦,人们才活得下去呢?”太郎悠然自得地摇头晃脑,思考着如此单纯的问题。“沙滩上的荻花,还有爬地而行的小蟹,甚至是休憩在海湾上的野雁,都不会随意批评我,人类更应该保持这样的态度才对呀!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存之道,既然如此,那难道就不能尊敬彼此的处世方式吗?明明我一直努力在不给任何人带来困扰的情形下,维持自己的优雅生活,但还是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真是烦死了啊!”说到这里,浦岛太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喂、喂,浦岛先生?”就在此时,从太郎脚边传来轻轻的呼唤声。

    太郎一看,原来是那只老惹麻烦的乌龟。在这里,虽然我不是要特意卖弄知识,不过乌龟其实有很多种类,有栖息在淡水里的乌龟,也有栖息在海水里的乌龟,体型外貌也各自不同。好比说,经常慵懒地躺在弁天池[27]旁、晒着龟壳的是石龟[28],在绘本当中,经常会画着浦岛先生骑在这种石龟背上,并将手遮在眼前,眺望着远处的龙宫,但其实这种石龟如果真的游进海里,恐怕会立刻被咸咸的海水呛死吧!不过在喜事等祝贺别人的场合里,常常会看到代表喜气的摆饰品,上面除了有蓬莱山、老翁和老妪外,在他们的身边还总会站着鹤与龟,同时,人们会说“鹤寿千年,龟寿万年”,将鹤与龟视为吉祥物,而这里的龟指的,似乎也都是石龟。实际上,在这种庆贺的摆饰品上,几乎不太看见鳖或玳瑁,所以负责描画绘本图案的画家,会因此认为带领浦岛先生到龙宫去的(龙宫和蓬莱是一样的地方)就是这种石龟,也是无可厚非之事。但仔细想想,要用那种长有龟爪的丑陋小手,去划动海水往海底深处潜去,根本一点也不自然。再怎么说,都应该是像玳瑁那样拥有鳍状大手的乌龟,才有可能悠然自在地拨水前进。不过这样还是会有一个问题:虽然我依旧不是在卖弄知识,只是实际上玳瑁的产地,应该只有小笠原群岛和琉球群岛,以及南方诸岛才有。至于丹后的北海岸,也就是日本海沿岸的海滨里,很遗憾地从没有玳瑁爬上来过。既然如此,我们也许只好推测浦岛先生是小笠原或琉球一带的人,但是,浦岛先生从以前开始就一直被传说是丹后水江的人,而且在丹后的北海岸边,现在还存在着浦岛神社。虽说童话故事原本就是凭空幻想出来的产物,但基于尊重日本历史的理由,这种不负责任的胡乱考据,恐怕也不会轻易被接受吧!所以,我们大概也只能认定,这是栖息于小笠原或琉球的玳瑁,因故来到日本海了。只是,如果有生物学者提出抗议说“你们就是爱找麻烦”,甚至轻蔑地认为文学家都缺乏科学精神的话,那也绝非我的本意。因此我开始思考,除了玳瑁外,是否还有其他手掌为鳍状的海龟。对了,这世上不是还有一种叫作赤蠵龟的海龟吗?大概十年以前(唉,真是岁月如梭啊),我曾在沼津海滨的旅馆度过一个夏季,当时在那边的海滩上,曾经出现一只龟甲直径达到五尺[29]的海龟,引起当地的渔民一阵骚动。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才记得赤蠵龟这个名字。没错,就当是这样吧,既然赤蠵龟都可以爬上沼津的海滨了,那么它绕一圈来到日本海,在丹后的海边上岸,也是有可能的吧!话虽如此,生物学界看到我这种推论,一定还是会一片哗然吧?搞不好他们还会搬出潮流方向如何如何之类的指责,这我就真的没办法了。我也只能说,正因为出现在原本不该出现的地方,所以才更显得它不可思议,绝非一般海龟可比。到最后也只能这样轻松一语带过了,毕竟,科学精神这种东西,有时候也不见得可靠,而定理或公式,不也只是一种假说而已吗?光是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架子,根本没什么意义可言啦……

    言归正传,话说那只赤蠵龟(由于赤蠵龟这个名字实在太过拗口,所以请容我以下都简称为乌龟)伸长了脖子,抬头望着浦岛先生。

    “喂、喂,”它一边这样叫着,一边对浦岛说,“您会烦恼也是理所当然的嘛,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哟!”

    听到乌龟的话,浦岛不由得大吃一惊。“什么嘛,这不是上次我帮忙解围的那只乌龟吗?原来是你啊!你怎么还在这里晃来晃去呢?”

    原来,前阵子浦岛先生偶然看到一群小孩在欺负一只乌龟,觉得很可怜,于是就自掏腰包将它买下,放回了海里。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那只乌龟。

    “您说我还在这里闲晃,这样未免太无情了吧,我会讨厌您的哟,少爷!别看我这副德行,其实我是为了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才从那之后每天每晚都到这海滨来,为的就是等待少爷您出现呐!”

    “你还真是思虑短浅,或者该说是有勇无谋吧。万一又被那群孩子们发现的话,那你该怎么办?这次搞不好就没办法活着回去了哟!”

    “又在摆架子了,我真的很讨厌这样呢。事实上,我的想法是,万一我真被抓到的话,那就能让少爷再次将我买下了嘛!如此思虑短浅是我的不对,但我想再次和少爷您见面的心情是真实不虚的。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份心境,或许正代表我已经深深被您所吸引了呢,所以,少爷啊,就请您接纳我的这份心意吧!”

    “还真是自以为是的家伙呢。”浦岛苦笑了一下,轻声说道。

    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不过还是被乌龟给听到了。

    “我说啊,少爷,您是在自相矛盾哪!您刚才不是一直抱怨说,为什么人们总喜欢批评您,结果现在您又说我思虑短浅、有勇无谋,这难道就不是您自以为是的抨击吗?少爷啊,真正自以为是的人是您才对。我有我自己的一套生存之道,就请您稍微理解认可一下,好吗?”

    乌龟做出了漂亮的反击,浦岛不由得面红耳赤。

    “我并不是在批评你,只是在告诫你罢了,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劝谏吧!古人有言‘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这样对你是有好处的啊!”浦岛拼了老命,想把刚才的失言掩饰过去。

    “只要不那么爱摆架子,其实您是个不错的人啊。”乌龟小声嘟囔着。“算了,我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总之,请您坐到我的壳上来吧!”

    听了这话,浦岛一下子愣住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粗野的举动呢!竟然要我坐在乌龟的壳上,这未免太失态了,而且看起来一点也不风雅呀!”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可是为了报答您先前的恩惠,才特地带您去龙宫城一游的。您就别说了,快点坐到我的壳上吧!”

    “什么?龙宫?”浦岛忍不住扑哧一笑。“开什么玩笑啊!你是不是酒喝多了,居然说出这种梦话来?龙宫虽然自古以来就常被歌咏,甚至出现在许多神仙故事里,但根本不存在这个世上,连这个你也不懂吗?那不过是我们风雅之士自古以来的一个美梦罢了,只是一种憧憬哪!”或许是太过优雅了,浦岛的语气似乎变得有些惹人厌。

    没想到,这次却换成乌龟嗤笑以对:

    “真受不了呐。要讲解什么叫风雅,事后有空再慢慢说给我听就行了。总之,你还是先相信我,坐到我的壳上来吧。你就是不曾尝过冒险的滋味,所以才会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哪!”

    “哎呀,你怎么和我妹妹说话一模一样?真是没礼貌啊。我本来就不喜欢什么冒险,那根本和杂技没两样,即使再华丽,果然还是难登大雅之堂,根本就是邪门歪道,既缺乏对宿命的领悟,也毫无传统的教养,简直就像瞎子摸象一样哪!对我们这种正统的风流之士来说,对此只能嗤之以鼻,或许再说得更精确一点,就是轻蔑。我所追求的,只是步伐笔直地走在前人铺设的康庄大道之上而已。”

    “哈!”乌龟又笑出声来。“你嘴里所说‘前人铺设的康庄大道’,不正是冒险之道吗?不,或许是因为我使用了‘冒险’这种比较低俗的词汇,所以才让你觉得这种事充满血腥味,仿佛不卫生的无赖汉一样,那么,我就换种说法,称之为‘相信的力量’好了。在山谷的另一侧里,盛开着美丽的花朵,唯有如此深信的人,才能毫不犹豫地攀着藤蔓,走向山谷的那一端。看到的人或许会把它当成某种杂耍,对它喝彩鼓掌或是嗤之以鼻,但这绝不是杂技团所表演的那种走钢索。沿着藤蔓走向山谷另一侧的人,纯粹是为了看那美丽的花朵罢了,根本不会抱持着‘我现在正在冒险’这种鄙俗又虚荣的心态。天下哪有什么冒险是值得自傲的呢?实在是愚蠢至极。冒险,纯粹就只是因为相信,因为深信花就在彼端。对于这样的姿态,嗯,我想我们还是姑且称之为‘冒险’吧!当你没有冒险心时,也就代表着你丧失了相信的能力。‘相信’这件事,是如此低劣不堪吗?‘相信’又是一种邪门歪道吗?像你们这种绅士,居然会把‘不相信’当成足以夸耀的生活态度,这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不是头脑聪明,反而是卑劣无比。说穿了,根本就是一种吝啬;说穿了,这就是你们成天只想着如何不让自己受到损失的最好证据。请放心吧,谁都不会对你提出无理的要求。你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只会想着之后回报相当辛苦而已。说得更精确一点,你所谓的‘风流之士’,不过就是一些小气鬼罢了!”

    “你这样说未免也太过分了吧!我正是因为被自己弟弟妹妹酸言酸语,所以才会跑到海边来的,没想到在这里,居然也要被一只我先前才救助过的乌龟,用同样失敬的态度加以批评!像你们这种对值得骄傲的传统毫无自觉的家伙,才会这样自以为是地胡乱批评,简单说就是一种自暴自弃的表现。对这种事,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哪!虽然我不该说出口,但我们两个的宿命间,存在着天差地远的阶级差异。这种差异,打从出生之时便注定了。这当然不是我的错,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可是,你们这些家伙却似乎相当嫉恨这一点。说到底,你们就是想把我的宿命,拉低到跟你们的宿命一样等级,可是人算是不如天算的。你大吹法螺,说想带我到龙宫一游,其实只不过是想和我有个平起平坐的机会罢了。但是,已经够了,因为我全都看穿了,你就带着你那无谓的徒劳,早早滚回你在海底的家里吧!真是的,难得我救了你一命,要是这次你又被孩子抓住的话,那我可是不会再出手了哦。像你们这种人,才真是不懂得如何坦然接受他人的善意哪!”

    “嘿嘿嘿——”乌龟大胆地笑了。“说什么难得救了我一命,真是令人惶恐啊!绅士就是这副德性,才会这么惹人厌。一旦亲切对待了别人,就会觉得这真是了不起的美德,在内心还会暗暗期待他人的回报。说穿了,在这种善意的背后,其实隐藏着强烈的戒心,甚至担心起对方会不会想借此跟自己平起平坐,这还真是令人扫兴哪。既然如此,那我也有话要说:您之所以会帮助我,是因为我是只乌龟,而虐待我的只是一群孩童而已。就算在乌龟和小孩之间做出仲裁,也不会留下什么麻烦的后遗症。再说,对孩子们而言,就算只是五文钱也是一笔大钱,不过老实说,这样的价格,也是你跟孩子们杀价后的结果吧!我原本想说,你应该会再多出一点才对吧?对于你的吝啬,我实在目瞪口呆。一想到我的身价只值区区五文,我就羞愧得无地自容。而且那个时候,因为双方是乌龟和小孩,所以你才愿意出五文来仲裁,要是换成粗暴的渔夫在凌虐一名病弱的乞丐,那我看不要说五文了,你连一文钱也不会出的——不,我想你毫无疑问一定只会把脸别过去,然后急急忙忙离开现场吧!因为这种人,非常厌恶面对人生的真实面貌,那对你们‘高贵的宿命’而言,感觉起来就像是被涂上了粪尿一般脏臭难忍。你们所谓的‘亲切’,只是一种游戏、一种享乐罢了。因为是乌龟,所以愿意出手帮忙;因为是孩子,所以愿意出钱摆平。但是,一旦对象换成粗暴的渔夫和病弱的乞丐,那就完全两样了。你们对现实生活那腥臭的风扑上你们高贵的脸颊,感到极端的厌恶,而且也讨厌让自己高贵的玉手,染上现实世界的脏污。话说回来,浦岛先生,我也只是把我听到的事,坦白说出口而已,你该不会因此而生气吧?毕竟,我可是很喜欢你的哟。哎呀,你真的生气了哪!像你这样拥有上流宿命的高贵人物,对于被我这种贱民所喜爱,感觉起来似乎很不光彩,所以你应该正觉得相当棘手吧!特别我又是只乌龟,被乌龟所喜欢,这种感觉就更恶心了。可是,唉,就请你原谅我吧,毕竟喜欢或是讨厌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呀!我并不是因为受你帮助才喜欢上你,也不是因为你是风雅之士才喜欢你,没有任何理由,就只是突然喜欢上你罢了。因为喜欢,所以才会对你口出恶言,也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想要捉弄你。简单说,这就是我们爬虫类表现爱情的方式。只是话又说回来,因为我是爬虫类,跟蛇算是亲戚,所以你会不信任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并不是伊甸园里的蛇,只是一只单纯的日本乌龟罢了。我带你去龙宫,并非为唆使你堕落,也不带任何恶意,所以,就请你接受我的这份心意吧!我只不过是单纯想和你一起游玩,想和你一同前往龙宫游玩罢了。在那个国度里,没有那些令人烦恼的批评,每一个人都悠然自得地过着日子,因此我才想带你去玩的。我可以爬到陆地上来,也可以潜入海底深处,所以能够对两边的生活做出客观的比较。只是,当我仔细观察之后,我发现陆上的生活明显喧嚣多了,彼此之间的批评也多不可数。陆上生活所有的对话,不是在背后说他人坏话,就是在自我夸耀推销,真是让人烦不胜烦。而由于我屡次到陆地上来,多少也受到这种生活风气感染,结果听久了之后,也开始会出口批评别人了。尽管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受到了不好的影响,但是我已经无法改掉这种爱批评人的坏习惯了,结果无可指摘的龙宫城生活,反而让我开始感到有点无趣。唉,学到了这种坏习惯,也算是一种文明病吧!现在的我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海里的鱼还是陆上的爬虫了,就好像那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鸟还是兽的蝙蝠一样,真是可悲啊!我似乎已经变成了海底的异类,渐渐在故乡龙宫城里再也待不下去了。可是,那里确实是一个非常适合游玩的好地方,唯独这点我绝对可以保证,所以请相信我吧。那是个歌舞曼妙,而且充满着美酒佳肴的国度,对你们这种风雅之士来说,是再适合不过了。你刚才不是一直在感叹说,自己很讨厌指指点点和批评吗?在龙宫,这些东西都不存在喔!”

    面对滔滔不绝的乌龟,浦岛完全说不出话了,尤其是乌龟的最后一句话,更是让他怦然心动。

    “唉,也要真有那样的国度存在才行啊。”

    “怎么,你还在怀疑吗?我所说的可没有半句谎言,为什么你还是信不过我呢?真让人生气哪!这就是光说不做,只会望着梦想长吁短叹的风雅之士吗?可真是让人讨厌哪!”

    就算是个性温厚的浦岛,被乌龟这样连番痛骂,也无法继续拉下脸皮推辞不去了。

    “唉,没办法了。”浦岛苦笑了一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坐到你的壳上看看吧!”

    “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非常不爽哪!”乌龟终于按捺不住性子了,“什么叫作‘坐到你的壳上看看’?‘坐上看看’跟‘坐上去’,结果还不是一样?就好像一边怀疑,一边想着‘就试着往右转好了’,跟坚信不疑、断然地向右转,最后的命运还不都是一样?不管怎样选择,结果都是无法回头的。当你想着要‘尝试看看’的时候,你的命运就已经彻彻底底决定了。人生是不存在‘尝试看看’这种事的,试着做做看,跟做下去是完全一样的。所以说你们这些人就是优柔寡断,就算面临危急状况,也总是想着还可以回头哪!”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就相信你,坐到你背上吧!”

    “很好,那就出发吧!”

    浦岛才刚坐到乌龟壳上,乌龟的背甲便立刻展开,摊成大约两张榻榻米那么大,然后缓缓地往大海游去。但才刚游了一尺左右,乌龟便用严厉的语气命令道:“把眼睛闭紧一点。”在乌龟的指示下,浦岛乖乖闭起了眼睛。耳畔传来一阵有如午后雷阵雨般的声音后,他感觉身边开始渐渐温暖了起来,一阵阵好似春风却又比春风稍微沉重的和风,不断吹拂在耳边。

    “水深千寻[30]。”乌龟说道。

    浦岛感觉胸口阵阵不舒服,好像晕船了一样。

    “我可以吐吗?”他闭着眼睛询问乌龟。

    “什么嘛,你想吐啦?”乌龟又回到先前那种轻佻的语气,“你这个船客还真是肮脏哪!哎呀,你还真是老实,到现在还闭着眼睛哪?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这么喜欢太郎你啊!已经可以睁开眼睛了喔,睁开眼之后,好好欣赏四周的景色,这样胸口的不适马上就会消失了喔。”

    浦岛睁开眼睛,只见一片朦朦胧胧,四周奇妙地充满了淡绿色的光芒,却看不见任何事物,放眼望去,依旧只是一片苍茫。

    “这里就是龙宫了吗?”浦岛像刚睡醒一般,用迷迷糊糊的语气问着。

    “你在说什么啊,现在才不过千寻深而已,龙宫可是在海底一万寻的地方呢!”

    “咦——”浦岛发出奇妙的惊叹声,“原来大海这么广阔啊!”

    “因为你只看过海边的景象,所以才会说出这种像是井底之蛙的话哪。说起来,大海也不过是比你家里的井大上一些些罢了。”

    浦岛前前后后四面张望,只是四周依旧渺渺茫茫。脚下的世界,只是一片无边无际不断延伸的淡绿色光芒,即使抬头仰望,看见的也不是高耸的苍穹,而是宛若无底洞般的汪洋。除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声外,再无任何其他声音,只有那好似春风却又比春风更沉重一些的风,继续不停掠过耳畔。

    最后,浦岛终于在遥远的右上方,看见一片若隐若现、宛若一撮灰烬洒落般的淡淡污点。

    “那是什么,是云吗?”他向乌龟问道。

    “别逗我了,海里面怎么可能会有云嘛!”

    “那,上面那又是什么呢?看起来就像一滴墨汁,难道只是单单一粒灰尘吗?”

    “所以说你还真是笨哪!看了就应该明白,那是一大群的鲷鱼啊。”

    “什么?可是看起来真的很小呢。不过光是那样,应该也有两三百只吧?”

    “你也未免太笨了吧。”乌龟嘿嘿地笑了起来,“你是真的这样认为吗?”

    “那么,难道是有两三千只吗?”

    “你也稍微动点脑筋行吗?那一群少说也有五六百万只喔!”

    “五六百万?你别唬我了好不好!”

    乌龟微微笑了起来。

    “其实啊,那个并不是鲷鱼,而是海里发生火灾冒出的浓浓烟雾喔。既然有这么大的烟雾,那我看燃烧的范围以整个日本来计算,大约有二十国[31]的面积那么大吧?”

    “你少胡说了,海里面怎么可能会起火呢!”

    “所以说你思虑短浅嘛。海里面也有氧气,所以当然也会起火啦。”

    “你别骗我了,这根本就是愚蠢的诡辩。好,让我们姑且把玩笑放一边,你告诉我,那像垃圾般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看果真是鲷鱼吧,毕竟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是火灾啊。”

    “不,那真的就是火灾。你难道没想过,在你所住的陆地世界,有无数的河川昼夜不停奔腾入海,但即使如此,海水的量却不曾增一分、也不曾少一分,始终保持着同样的量,这是为什么呢?其实啊,大海本身也觉得很困扰,毕竟这么多水不断灌到海里,要处理也很伤脑筋,于是,大海便常会用刚刚那种方式,把多余的水给烧掉……哎呀,烧起来了、烧起来了,真是好一场大火灾啊!”

    “是吗?可是根本没看到烟扩散开来的样子啊。所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看起来也不像是鱼群,因为从刚才开始,它就一直没动过。不要再开那些坏心眼的玩笑了,就告诉我答案吧!”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诉你吧——那是月亮的影子喔。”

    “你又想耍我了吗?”

    “不,在海底,虽然映不出陆地上的任何影子,但天体的影子,却会从正上方洒落下来,并映照在海里。不只是月亮的影子,所有星辰的影子也都会映照出来,龙宫就是凭着这些影子来编制历法、明定四季呢。那块月影并非全圆,而是稍稍缺了一角,所以从这里大概可以判定,今天该是十三号的夜晚吧?”

    由于乌龟的口吻异常认真,所以浦岛也不得不心想这次或许是真的。只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放眼望去,眼前依然只是一片泛着朦朦胧胧淡绿色光芒的巨大空洞,而在那空洞的一角,那个隐约的黑点依旧停留在原地。所以,就算乌龟在胡扯,但对身为风雅之士的浦岛来说,把它看成是月亮的影子,远比看成大群鲷鱼或是大火灾来得更有意思,甚至还会勾起淡淡的乡愁。

    就在这时,四周突然异样地变得漆黑起来。酷烈的暴风,伴随着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响声席卷而来,让浦岛差一点就从乌龟的壳上摔下来。

    “现在请再次闭上眼睛。”乌龟再度用严肃的语气说着,“这里正是龙宫的入口。通常人们前来海底探险时,都确信这里已是海底的最深处,于是便折返回去了。能够越过这里的人类,你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忽然间,浦岛感觉乌龟似乎翻了一个身。接下来,乌龟就这样维持腹部向上的姿势一路仰泳,而浦岛则是吊挂在乌龟的甲壳下,好像在做特技表演一样,但是,他却完全没有要摔下去的感觉,反而觉得自己还是像骑在乌龟背上般,跟着它一起前进,这真是种奇妙的错觉。

    “好,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当乌龟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浦岛发现刚才那种上下倒挂的感觉已经不见了,眼前的自己依然坐在乌龟的甲壳上,而乌龟则是在他的身下,正一步步地往更深的地方游去。

    四周有如黎明,散发着微微的光芒,在浦岛的脚下,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某种白色的事物。那看起来既像是山,又像是许多连绵不断的高塔,只是如果是塔的话,那规模也未免太庞大了。

    “那是什么?是山吗?”

    “没错。”

    “是龙宫的山吗?”浦岛因为兴奋过度,连声音都沙哑了。

    “是的。”乌龟依然不断奋力往前游。

    “怎么会这么白?难道是下雪的缘故吗?”

    “真不愧是拥有高级宿命的人,脑子里想的事就是不一样,居然会认为海底也会降雪,这还真是了不起的想法呐!”

    “为什么不会?海底不是都会发生火灾吗?”浦岛像是要报刚刚的一箭之仇似的说着,“既然如此,那不也有可能下雪吗?毕竟这里也有氧气啊。”

    “下雪跟氧气可没有什么关系,要说有关系的话,那大概就像是风和桶子店的关联吧?[32]你真是太愚蠢了,竟然想用这种话来压过我,这样完全不行哪!果然,像你们这种高贵的人,说玩笑话的水平都是很糟糕的。下雪容易,回程可就难了哪![33]虽然这个玩笑好像也有点冷,不过跟氧气比起来算是好多了吧!氧气在这样的海底会发热吗?我看齿垢还比较有可能吧![34]想借氧气扳回面子,那是不可能的啦!”

    果然,斗口嚼舌是比不过乌龟的,因此浦岛只能一边苦笑,一边说道:

    “话说回来,那座山是……”

    不等浦岛说完,乌龟又开始嗤笑了:

    “话说回来,刚才想把我压倒的气势去哪儿啦?不管这个了,那座山之所以雪白一片,并不是白雪的缘故——事实上,那整座山都是珍珠构成的。”

    “珍珠?”浦岛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你又在骗我了吧!就算十几二十万颗珍珠堆在一起,也堆不出那么高的山吧!”

    “十几二十万颗?你的算法实在太小气了啦。在龙宫,珍珠根本不会用一颗两颗这种小家子气的方式来计数,而是以一山、两山来计算。一山讲起来大约是三百亿颗,不过谁也不会去仔细精算实际上究竟数量多少。只要把大约一百万山的珍珠堆栈起来,大概就能形成刚刚那样的山峰了。事实上,在龙宫甚至连找丢弃珍珠的垃圾场都很困难。毕竟说到底,它也不过就是鱼类排出的粪便罢了。”

    就在这样的对话中,两人不知不觉已来到了龙宫的正门。正门出乎意料地小,它在珍珠山的山脚下,散发荧光静静耸立着。浦岛从乌龟的壳上下来,在它的带领下,弯着腰穿过了正门。四周依然只有微微的亮光,以及一片阒静无声。

    “好安静啊,安静到让人有点害怕呢。这里该不会根本就是地狱吧?”

    “拿出点气概好吗,少爷!”乌龟用鳍敲了一下浦岛的背。“所有的王宫,本来就都是这么安静的。您该不会抱持着陈腐的幻想,认为龙宫就像丹后海滨举行丰收祭的时候那样,一年到头都是热闹非凡吧?这真是太可悲了。简朴幽雅,不正是你们所谓‘风雅’的极致吗?结果你竟然说这里是地狱,这也未免太肤浅了吧!只要习惯了以后,这种昏暗的感觉,可是能让人的心灵得到温柔疗愈的喔!请好好留心脚下,要是滑倒的话可就糗大了。咦,你怎么还穿着草鞋啊?快脱掉吧,这样很失礼哪。”

    浦岛面红耳赤,赶紧脱下草鞋,但才赤脚走没几步,马上感觉到脚底传来一阵阵不快的黏稠感。

    “这是什么路啊?感觉够恶心的。”

    “这不是路喔,这里是走廊,你已经进到龙宫城里面了喔。”

    “是这样吗?”浦岛惊讶地四下张望,但并没有看见任何墙壁或柱子,只有昏暗的微光,依旧在身边不住荡漾着。

    “龙宫里既不会下雨,也不会降雪。”乌龟突然一反常态,以慈爱的口吻说着,“所以不像陆上的人家,必须装设令人局促的屋顶和墙壁。”

    “可是刚刚的正门上面,不也装设了屋顶吗?”

    “那只是个标志罢了。不只是大门,公主的寝殿也有屋顶和墙壁,不过,那也是为了维持公主的尊严才设置的,跟防止雨露之类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这样的吗?”浦岛依旧一脸狐疑,“那么,公主的寝宫在哪里呢?放眼望去,眼前尽是宛若黄泉路一般,不见一草一木的萧瑟幽寂啊。”

    “所以我才说嘛,乡下人就是让人头大,只会对着庞大的建筑物和琳琅满目的装饰赞不绝口,却对这种幽邃之美,完全无法感到一丝一毫的感动。浦岛先生啊,看来你所谓的‘高雅’,其实一点也不高。说到底,你顶多只能算是丹后那片荒凉岩岸里,最风雅的一个人罢了,竟然还敢夸口说什么‘传统的教养’,我听了都要为你捏一把冷汗。亏你还总是自称‘正统的风雅之士’,结果带你实际造访风雅的地方,你居然马上就露出乡下人的原形,真是可怕啊!唉,我看你从今以后,还是收起那种东施效颦的风雅比较好吧!”

    乌龟的毒舌,在来到龙宫后,似乎更加辛辣了。

    浦岛愈来愈心慌,整个人都快哭出来了:

    “这怎能怪我呢,我明明看不到任何东西啊!”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要你注意脚边吗?这条走廊并不是一般的走廊,而是由鱼群搭成的渡桥呢。你仔细看看吧,在你的脚底下有好几亿的鱼正拼命挤在一起,堆积成走廊的地板呢。”

    浦岛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地将脚尖竖起来。难怪从刚刚就一直觉得脚下黏黏的,仔细一看,确实有无数的大小鱼儿紧紧背贴着背,一动也不动地排列着,看上去连一丝缝隙也没有。

    “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浦岛开始走得有些胆战心惊,“真是低俗的喜好啊,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简朴深邃之美’?竟然踩在鱼的背上走路,这简直就是野蛮至极,不是吗?这些鱼实在是太可怜了。这种奇妙的‘风雅’,像我这种低俗的乡下人,实在是无法领会哪!”刚才被嘲笑为“乡下人”的郁闷,似乎随着这番话,全都一吐而尽了。

    “不是的。”就在此时,脚底忽然传来细微的声音。“我们会每天聚集在这里,其实只是因为醉心公主所弹奏的优雅琴音,并非为了风雅才搭建这条渡桥的,所以您不必介意,尽量利用吧。”

    “是吗……”浦岛只好轻轻地苦笑。“我还以为这又是龙宫的一种装饰呢。”

    “不只是这样而已。”乌龟立刻插话说。“说不定这座鱼群渡桥,是公主为了迎接浦岛少爷的来到,刻意命令鱼儿们架设的。”

    “咦?是这样子吗?”浦岛有些手足无措,不由得面红耳赤。“怎么可能呢?我还没有自恋到这种地步啦。还不都是因为你鬼扯,说什么‘鱼铺成走廊的地板’这种鬼话,我、我才会觉得鱼、鱼被踩到,一定很痛的……”

    “这才不是什么鬼扯,事实上鱼的世界根本不需要地板这种东西,我只是为了让你理解,才用陆上的房子做比喻,说这就相当于‘走廊的地板’。再说,鱼儿们根本也不会感觉到什么痛楚,毕竟在海底,你的体重不过就相当于一张薄纸罢了。说到这里,难道你没有感到你的身体似乎有点轻飘飘的吗?”

    被乌龟这样一说,浦岛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确实有点轻飘飘的。不过,或许是从先前开始,就一直毫无来由地受到乌龟嘲弄的缘故吧,浦岛终于爆发了:

    “我已经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了!正因如此,我才讨厌冒险,因为就算被骗也没办法识破,只能被向导的话语牵着鼻子走,对方怎么说,我也只能一字不漏地照单全收。其实冒险就只是在骗人吧,你说的什么琴音,我根本一点都没听到啊!”浦岛到最后,干脆开始胡乱迁怒了。

    但,乌龟却依然保持一贯的冷静。

    “那是因为你一直过着陆地上的平面生活,所以在找寻目标的时候,自然也只会下意识地查探它究竟是在东西南北的哪个方位。可是,在海里还存在着另外两个方向,那就是上面和下面。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只往前方找寻公主的寝宫,但说起来,这正是你犯下的巨大谬误。为什么你不试着抬起头,看看自己的头上呢?又为什么不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下呢?海底世界是不断漂浮的世界,刚才的正门也好,还有那座珍珠山也好,所有一切都或多或少地在漂浮着。只是因为你自己也在上下左右不停晃动,所以你才感觉不出其他事物的漂移罢了。或许你会觉得自己从刚才开始,应该已经前进了不少距离,但事实上,你还是停留在同样的位置。不,或许反而倒退了也说不定,毕竟海潮现在正迅速将我们带往后方。还不只如此,打从刚才开始你所见到的所有景象,已经全部往上漂浮了百寻之多喔!哎,不管怎样,总之先让我们过完这座鱼群的渡桥吧。你看,原本背靠背贴得紧紧的鱼儿们,是不是渐渐有点散开了?所以,走路的时候请留意脚下,可千万别走歪了。不过其实你大可安心,因为就算踏空了,你也不会掉下去的,毕竟你的体重跟一张纸也没差多少。话说回来,这座桥其实是座断桥,就算渡过走廊的尽头,前方也只是空无一物。但是,当你往脚下望去……喂,下面的鱼,给我稍微让开点,少爷要去见公主呢!这些家伙就相当于龙宫城本丸上方的华盖[35],‘海月漂影似华盖’,你们这种风雅人,应该会很喜欢这样的说法吧!”

    鱼儿们静默无语地往左右散开后,从脚下传来微弱的琴音。那听起来好似日本古琴的琴音没有那么激越,而是更加柔和、更加如梦似幻,而且还带着袅袅的奇妙余韵。是《菊露》《薄衣》《夕空》《砧》《浮寝》,还是《雉》?

    浦岛脑海里浮现出这些曲名来,但似乎都不是。那是一首即使自命风雅的浦岛也从未听过,尽管楚楚可怜、孤单无依,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存在于地上的音乐间、充满高雅孤寂韵味的曲子。那样的琴声,继续在脚下静静流动。

    “真是不可思议的曲子啊,这首乐曲的名字叫什么呢?”

    乌龟侧耳聆听了一下之后,简短地答道:

    “圣谛。”

    “胜地?”

    “神圣的圣,谛观的谛。”

    “喔,是吗,圣谛……”浦岛轻轻呢喃了一句后,头一遭感到海底龙宫的生活,其高雅程度根本是自己平日那些喜好远远无法相比的。自己一贯挂在嘴边的所谓“上流”,如今看来根本毫无意义。也难怪当乌龟听到自己大谈“传统的教养”与“正统的风雅”时,会忍不住捏一把冷汗了。说穿了,自己的“风雅”,不过只是东施效颦罢了,跟乡下的猴子学人走路,根本没什么两样……

    “从今以后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一定会相信了。圣谛吗,原来如此……”浦岛只能茫然伫立原地,静静聆听这首不可思议的圣谛之曲。

    “好了,我们要从这里跳下去了哟。一点也不危险的,只要展开双臂,然后往前踏出一步,身体就会轻轻缓缓地、很舒服地往下飘落喔。从鱼群架成的渡桥尽头这里笔直往下,就会正好落到龙宫正殿的台阶前……哎,你还在发什么呆啊!要跳了喔,准备好了吗?”

    看到乌龟悠然自得地往下沉,浦岛调整了一下心情,然后也跟着展开双臂,往渡桥的外侧踏出一步。当他的脚才刚踏出去,整个人便好像被吸住似的垂直往下落去。尽管如此,浦岛却感到相当心旷神怡。他的脸颊仿佛微风吹拂般无比沁凉,过没多久,四周的颜色变成了仿佛绿荫般的色彩,同时感觉琴声也离自己愈来愈近。正当浦岛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经和乌龟一起站在正殿的台阶前。虽说是台阶,但那并不是一阶一阶层层分明的构造,而是一道由无数散发着淡淡光泽的灰色小珠子所铺成的,角度平缓的斜坡。

    “这些也都是珍珠吗?”浦岛低声问乌龟。

    乌龟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浦岛的脸。

    “你不要看到什么珠子,都说是珍珠好吗?我刚才不是说了,珍珠在这里是垃圾,所以才会堆积成那么高的山吗?算了,总之你用手把那些珠子捧起来看看吧。”

    浦岛照着乌龟的话,用双手掬起一把珠子。这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传了过来。

    “啊,原来是霰!”

    “别说傻话了。接下来,你试着把它放到嘴里看看。”

    浦岛老老实实地把五六颗宛如冰块一般冰冷的珠子放进嘴里,整个脸颊塞得鼓鼓的。

    “好吃!”

    “你看,我没骗你吧?这是海里的樱桃,只要吃下这个,三百年都不会老喔。”

    “是吗……那,不管吃几颗都一样吗?”就连自诩为风雅之士的浦岛,也在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的矜持,展露出一副想抓起更多来吃的气势。“我啊,其实很讨厌变老变丑,虽然我并不怕死,不过唯独变老变丑这件事,完全不投我的喜好。所以,就让我再多吃几个吧!”

    “太贪吃小心被笑喔。你抬头看看上面,公主已经出来迎接你了。哎呀,今天的公主又更加美丽了!”

    在樱桃坡道的尽头,站着一位身材娇小、身穿青色薄衣、脸上带着淡淡微笑的女子。透过薄纱,可以隐约看见底下白皙的肌肤。浦岛连忙慌慌张张地别开视线,面红耳赤地低声问乌龟说:

    “那位是公主吗?”

    “这还用问吗?喂,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点去向公主请安啊!”

    浦岛变得更加手足无措了。

    “可是,我到底该说什么才好呢?像我这种人,就算报上自己的名字也毫无用处,更何况我们的造访实在太突然,所以就更没有意义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一向自认拥有“上流宿命”的浦岛,在公主面前不只彻底感到自身的渺小与卑微,而且还因此萌生了逃跑的念头。

    “公主对你的事,其实早就一清二楚了。古人有言‘阶前万里’[36],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所以啊,我劝你还是放弃逃跑的念头,恭恭敬敬地向公主请个安比较好哟。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公主对你的事一无所悉,她也不会对你产生戒心的,因为她是位心胸宽大、毫无保留的人,所以你顶多说声‘自己是来玩的’就行了。”

    “这怎么行呢,这样未免太失礼了吧!啊,她在笑了,总之,我还是先去请个安吧。”

    浦岛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两手都快要碰到自己脚尖了。

    乌龟看了不由得捏一把冷汗。

    “你这样也未免太恭敬了,反而会让人感到不快哪。你好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拜托至少拿出点威严的态度吧!这种软趴趴的‘最敬礼’,看起来一副不三不四的样子。嗯,公主在召唤你了,快过去吧!记得喔,要抬头挺胸,拿出日本第一的好男人,同时也是最高等的风雅人士的神态,威风凛凛地迈开步伐。你在我们面前总是一副高傲的模样,怎么到了女人跟前,就变成一副软弱无能的样子啦?”

    “不是的,不是的,在那么高贵的女性面前,自然要表现出相应的尊敬礼数啊!”浦岛紧张到连声音都哑了,脚也不听使唤,步履蹒跚地走上阶梯。放眼望去,眼前是一间将近万叠大小的宽广厅堂——不,与其说是厅堂,不如说是庭园还来得比较贴切。映着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宛若树荫般的绿色光线,这座笼罩在朦胧霞光中的巨大广场,同样也铺着有如霰一般的小珠子,到处还可以看见漫无规律、四处散落的黑色岩石。这就是广场的全部景象了,上面既没有屋顶,也没有任何一根柱子,放眼望去,这是一片几乎可称为废墟的荒凉的大广场。但仔细定睛一看,会发现在小珠子的缝隙间,有许许多多的小小紫色花朵探出头来。这样的装点,反而更增添了几分寂寥的气息。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深幽之美”的极致吧!只是,能在这种孤寂的地方生活下去,这可真是不简单哪……浦岛极度感慨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重新调整思绪,偷偷望向公主的脸。

    公主依旧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转过身,然后慢慢向后走去。这时候,浦岛才头一次注意到,在公主的背后,有无数比青枪鱼还小的金色小鱼,正紧跟着她啪哒啪哒地不停游着,只要公主踏出一步,它们也就跟着游动一步,那景象看上去,简直就像金色的雨连绵不绝落在公主身边一般。那股绝非尘世所有、高贵脱俗的气息,深深震撼了浦岛。

    公主赤脚走着,身上的薄衣不断随风飘舞。不过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双白皙纤细的小脚,其实并没有真正踏在地面的小珠子上,在她的脚底与珠子之间,还留有些许细微的空隙。那双小脚或许直到现在,都不曾踩踏过任何事物吧?毫无疑问,那双脚一定和初生婴儿的脚一样,既细致又美丽吧!正当浦岛这样想的时候,他又发现,公主身上完全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装饰,但正因如此,反而更让人深刻感觉到她真正的气质与优雅。前来龙宫果然是正确的!浦岛渐渐对这次的冒险,涌现出一种感谢的心意,忘我地随着公主身后走去。

    “怎样,还不错吧?”乌龟低声在浦岛耳边窃窃私语着,同时用鳍不住地戳着浦岛的侧腹。

    “啊,这是什么?”浦岛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转移话题,“这种花,这种紫色的花,还真是美丽呢!”

    “这个嘛,”乌龟显得有些索然无味。“这是海樱桃的花喔!看起来跟紫罗兰有点像,对吧?吃下这种花瓣,整个人就会沉醉在心旷神怡的感受中,可以说,它就是龙宫里的酒喔!还有那个像岩石一样的东西,那是海藻,因为累积了成千上万年,所以看起来就像岩石一样,不过实际上,它可是比羊羹还要更加柔软,也比陆上的任何佳肴都更加美味喔!不只如此,每一块岩石的味道都各自不同呢。我们龙宫的生活,就是吃海藻、饮花瓣,若是口干舌燥的话,就在嘴里含点樱桃,然后陶醉在公主的琴音里,看着宛若漫天花雨般的小鱼翩翩起舞。这样的感觉如何?当我邀请你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告诉过你,龙宫是个歌舞曼妙、充满美酒佳肴的国度。那么,实际目睹后,你觉得如何?跟你的想象有差别吗?”

    浦岛并没有回答,只是报以一个深深的苦笑。

    “我知道了。在你的想象里,龙宫一定是个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大大的盘子盛满了鲷鱼和鲔鱼的生鱼片,有身穿大红色和服的女孩子跳着舞蹈,还到处散落着金银珊瑚、绫罗绸缎之类的地方吧——”

    “怎么可能呢!”浦岛露出些许不悦的表情。“我怎么会是如此鄙俗的人呢!只是,尽管我平素总是认为自己是个孤独的男人,但来到这里,见到一位真正孤独的人之后,便不禁为以往那种生活感到羞耻罢了。”

    “你是在说那一位吗?”乌龟低声说着,不太礼貌地用下巴指了指公主,“那位大人可一点都不孤独喔,事实上,她完全不在意这种事。只有怀抱野心的人,才会深为孤独所苦,但,倘若完全不去在意外界的事,那么就算百年、千年独处,也能自得其乐。事实上,她就是你先前所说的,那位‘丝毫不在乎外界批评’的人……话说回来,你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啊?”

    “咦,没有啊,”被乌龟这样出乎意料一问,浦岛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只是看着那位一直往前走,所以……”

    “公主并不是特别要为你引路哦,事实上,她已经把你的事全都给忘了,现在只不过是要走回自己的寝宫罢了……请打起精神来吧,这就是龙宫啊。至于其他地方,我想也没什么好带你参观的了。那么,你就随兴所至、自己到处游玩吧,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你就别再整我了,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浦岛整个人都快哭出来了。“毕竟,是你说那位要出来迎接我的,所以虽然我并不是那么自恋,但还是跟在她的身后走去,因为我认为这样才是合适的礼仪啊!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不满足的,但是被你这样一讲,我好像变成一副居心叵测的样子了。你真的太坏心眼了,不,根本就是恶劣透顶,我自出生以来,从没想过自己竟会像现在这样丢脸透顶,真是太过分了!”

    “哎呀,这么耿耿于怀可是不好的哪。公主是位沉稳大方的人,因此,既然你是千里迢迢从陆上来访的稀客,再加上又是我的救命恩人,她当然会亲自出来迎接啰!不只如此,你还是个性格爽朗,又有男子气概的人……哎呀,我是开玩笑的,你可别又因此自恋起来了啊!总之,公主只是从自己的寝宫走到台阶上迎接贵客,看到你之后便觉得放心许多,接着似乎又为了让你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多玩几天,所以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寝宫里去。事实上,我们也常常不太清楚公主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毕竟她实在是太沉稳大方了。”

    “不,听你这样一说,我反而稍微能够理解公主的想法了。我想你的推测大致上是正确的,事实上,这或许才是真正接待贵客的方法也说不定呢!迎接客人,然后忘了客人;虽然准备了美酒佳肴,却只是随意四处陈列着;虽然有歌舞音韵,却不赤裸裸呈现出特地款待的心意。她只是仿佛不为任何人弹奏似的抚着琴,鱼群也像是不为任何人起舞似的自在嬉戏。她们不追求客人的赞词,客人也无须特意表露出感佩赞叹的神情,甚至不知不觉睡着了也没关系,反正主人也已经把客人的事情忘在脑后,同时也允许客人自由行动了。想吃就吃,不想吃也没关系,醉了,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聆听美丽的琴音,也不会有任何失礼。啊,接待宾客本就应该如此,不必喋喋不休地向客人推荐不怎么样的料理,也不必交换一堆无聊的客套话,然后明明觉得不好笑,还得勉强自己装出开心的笑容。唉!我真想让那些为了无聊透顶的话语感到惊艳、从事的全是充满谎言的送往迎来,却自以为是在参与上流人士的交往,鼠肚鸡肠、目光短浅的大笨蛋,全都来看看龙宫这落落大方、悠游自在的宴会啊!那些家伙只在意自己的格调会不会被拉低,成天为此惴惴不安,甚至因此而对客人抱持莫名的戒心,于是自己一个人成天在那里无意义地空转,所展现出来的诚意,却比一丁点的指甲垢还不如。这算什么嘛!就连一杯酒,也要说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种话才喝,像是要取得对方认证似的,真受不了!”

    “对啊,就是要这样批评才对嘛!”乌龟显得非常开心。“可是,如果因为情绪太激动,结果导致心脏麻痹,那可就麻烦了哟。总之,你就坐在那块有海藻的岩石上,喝点樱桃酒再说吧!因为如果光饮樱桃花瓣,对第一次尝试的人来说,味道恐怕会有些过于强烈,所以最好是把五六粒樱桃一起放在舌尖上方,等它慢慢融化之后,就会变成温度适当的清爽樱桃酒了。这只是其中一种调配方法,其他还有很多不同的风味变化,就请你用自己的方法,做出自己最喜欢的酒来喝吧!”

    浦岛正好想试试烈一点的酒,于是便将三片花瓣与两粒樱桃一起放上舌尖,结果立刻就化成一口美酒,光只是含在口中,便让人陶醉不已。当它轻快地滑过喉间、流入体内时,浦岛的身体便宛若突然点亮灯火般,充满了明亮舒畅的感觉。

    “这真是美酒啊,果然能一醉解千愁。”

    “解千愁?”乌龟立刻反问,“你有什么忧愁吗?”

    “不,没有啦,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啊,哈哈哈!”为了隐藏自己的羞怯,浦岛勉强干笑了几声,然后望着公主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公主只是独自一人默默地走着。她的身影沐浴在淡绿色的光线中,看上去宛若一棵晶莹剔透、芬芳动人的海草,在波浪间缓缓摇曳。

    “她要去哪里?”望着公主独自漫步的身影,浦岛不自觉呢喃了一句。

    “当然是回寝宫去啰!”乌龟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果断回答道。

    “你从刚刚就一直说寝宫、寝宫的,她的寝宫到底在哪里啊?我根本什么也没看到啊。”

    浦岛放眼望去,眼前除了平坦宽阔堪比旷野、散发着淡淡光芒的大广场外,到处都看不到诸如御殿之类建筑的踪影。

    “你往前看,顺着公主走的方向再往前看一点,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照着乌龟的指示,浦岛拧起眉头,仔细朝着那个方向凝视。

    “啊,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哪。”

    在感觉约一里左右的远方,在仿佛窥视深潭底部时会看见,朦胧缥缈、摇曳不定的烟雾间,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东西,宛如纯白的水中花一般。

    “就是那个吗?看起来很小呢。”

    “既然是公主一个人歇息的所在,哪需要什么宏伟的大御殿呢?”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啦……啊,对了,”浦岛又调好樱桃酒继续喝着,“那位大人,平常总是像那样沉默寡言吗?”

    “嗯,没错喔。言语这种东西,是因为对活着感到不安,所以才萌生出来的产物,就像是腐土中长出的红色毒香菇一般,生命的不安滋长发酵,结果便成了言语。虽然言语中也有喜悦的话语,但就算是那些话语,也都是费了好一番工夫雕琢才说出口的,不是吗?人啊,就算是身处在喜悦之中,也会感到深刻的不安呢。这世间所有的言语,都是经过雕琢的事物,都只是装腔作势罢了。若是没有任何不安,那就无须大费周章去雕琢言辞。我也从没听过公主讲话。一般来说,沉默的人经常会被说成是‘皮里阳秋’,也就是在心中暗地里对人做出辛辣的观察,但是,公主绝非是此等人物。她没有任何心机,每天只是带着淡淡的微笑抚琴,或是在这个大厅里踱步,时而将一点樱桃的花瓣含在口中,享受自己的乐趣。她啊,其实过得非常悠然自得呢。”

    “咦,是吗?原来那位大人,也会喝这种樱桃酒吗?不过啊,这酒还真是美味呢,只要有这个的话,其他的美酒佳肴都不需要了。我可以再多喝一点吗?”

    “当然可以,请便。都来到这里了还客客气气的,那可就太傻了,因为你已经得到了无拘无束的许可呀。既然如此,要不要顺便吃点东西呢?你眼前的每一块岩石,可都是难得的珍馐喔!你想吃油脂丰厚的,还是带点酸味的?不管什么口味,只要你想得到的都有喔!”

    “啊,我又听到琴音了,我可以躺着聆听吧?”获得无拘无束的许可,这样的体验对浦岛而言,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身为风雅之士的所有矜持,只是大剌剌仰躺在地上,嘴里还不停念着:“啊、啊,喝醉了就随地躺下,原来是这么舒服的事啊!那,接下来要吃点什么好呢?有烤鸡味道的海藻吗?”

    “当然有。”

    “那,有没有桑葚味道的海藻呢?”

    “应该也有吧。不过,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喜欢吃这么野蛮的食物啊?”

    “只是原形毕露罢了,毕竟我本来就是个乡下人嘛。”不知不觉间,浦岛连说话的语气都改变了。“这才是风雅的极致啊。”

    浦岛抬起头仰望,在遥远的上方,鱼群搭成的华盖依然静静漂浮着,仿佛一片蔚蓝的彩霞。转瞬间,华盖里的鱼儿开始一群群地分开,它们的银鳞各自闪烁着光芒,宛若漫天飘落的飞雪般,不住舞跃嬉戏。

    龙宫里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无论何时都像五月的早晨一般清爽,到处都充满了树荫般的绿色光线。浦岛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待了几天。在这段时间里,浦岛确实获得了无拘无束的允许,他甚至还跑进了公主的寝宫,公主也没有露出任何嫌恶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微笑以对。

    不过到最后,这样的日子终究还是让浦岛感到有些腻了,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尝尽了无拘无束的感受,所以反而对陆上的贫瘠生活眷恋起来了吧!对他人的批评耿耿于怀,时而哭泣、时而愤怒,每天都过着小家子气生活的陆上人们,尽管让人忍不住感到可怜兮兮,但回想起来,却又蕴含着某种莫名的美丽。

    浦岛终于向公主说了再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告别,公主依旧只是无言地微笑着允许。毕竟,不管他在这里做什么,都会得到允许,从开始到最终,一切的一切都会得到允许。公主将浦岛送到龙宫的台阶后,默默拿出一个小小的贝壳。那是一个五彩绚烂、光芒闪耀,上下两瓣紧紧闭合的贝壳。大概,这就是所谓装满龙宫伴手礼的百宝箱吧!

    去时容易,回程可就难了。浦岛再次坐上乌龟的大壳,茫茫然地离开了龙宫。一阵奇妙的忧愁,蓦然从浦岛的心中翻涌而出。啊,我忘了向她道谢了呢。这么美妙的地方,在他处再也找不到了吧!啊,如果能永远生活在那里就好了呢!可是,我是陆上的人类,不管日子过得再安乐,在我的脑海某处,依旧无法忘记自己的家与自己的故乡。即使畅饮美酒酣眠,在梦里所见的,依旧是故乡的梦。我对自己失望透顶,我根本没有资格待在这么好的地方……

    “哇,受不了了,好寂寞啊!”浦岛像是要一吐积郁似的,大声喊叫了起来。“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这样下去不行哪!喂,乌龟,怎样都好,用你那精力充沛的毒舌骂我一顿吧!你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一句话也不说啊?”

    的确,乌龟从刚才开始,就只是一直沉默地划动着它的鳍。

    “你生气了吗?毕竟我在龙宫,就像是白吃白喝之后拍拍屁股走人一样,所以你才生气了,对吧?”

    “你别胡思乱想了,所以我说陆上的人就是这点不好。想回去的时候就回去,不论怎样都随你的心意决定,我不是打从一开始,就这样反复告诉你了吗?”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看起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呢?”

    “没精打采的明明就是你自己吧?其实啊,我只是可以迎接人,却不擅长应付送别的场面罢了。”

    “去时(下雪)还好,是吗?”

    “亏你还有心情说笑。总之,送别这件事,就是让人心情无论如何都好不起来。它只会让人不住叹息,就算说得再巧妙也无法隐瞒,感觉起来简直就像我们才到这里,就已经要离别了一样。”

    “你果然也和我一样觉得寂寞嘛!”一滴眼泪从浦岛的眼角悄悄滑落。“这次真是承蒙你多方照顾了,我在此郑重地向你表达谢意。”

    乌龟并没有回应,只是摇了一下壳,仿佛在说“区区小事不算什么”,接着又继续默默向前游。

    “那位大人现在应该还在那里,继续独自一人游玩吧?”浦岛还是不能释怀,闷闷不乐地叹了一口气。“她送我这么漂亮的贝壳,应该不是要让我吃的吧?”

    乌龟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样子在龙宫的这段时间里,你已经养成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首先都想到能不能吃了的习惯哪!不管怎样,这东西似乎是不能吃的。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想在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东西吧?”这时候的乌龟确实变得很像伊甸园里的蛇,用十足勾起人好奇心的语调对浦岛说着。果然,这就是爬虫类共通的宿命吗?不,若是就此武断认定的话,那对这只善良的乌龟来说,也未免太可怜了。毕竟,乌龟自己以前也向浦岛发下豪语说:“我并不是伊甸园里的蛇,只是一只单纯的日本乌龟罢了。”如果因此怀疑它的话,那真的太可怜了。不只如此,从乌龟迄今为止对浦岛一贯的态度来判断,它也绝对不像伊甸园的蛇那样,用奸佞狡智与甜言蜜语,将人一步步诱惑入恐怖的破灭深渊当中。其实,它就像五月的鲤鱼旗[37]那样,只是个性格直率、令人喜爱的好辩之徒罢了。换言之,它绝对没有任何恶意,至少我是这样解读的。乌龟接着又继续说道:“不过,我想你还是不要打开这个贝壳比较好。我猜这当中一定蕴藏着类似龙宫精气之类的东西,若是在陆上打开的话,搞不好会冒出奇怪的海市蜃楼,结果害你发狂也说不定。又或者,打开之后会喷出巨大的海啸,结果引发大洪水,这也不是不可能喔。总之,要是让海底的氧气随便在陆地上散发开来,我总担心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乌龟十分认真地说着。

    乌龟严肃的态度,让浦岛不得不信。

    “或许事情真是如此吧。如果这个贝壳里,真的蓄积着那么高贵的龙宫气息的话,那么当它和陆上俗恶的空气接触时,搞不好会因为无法适应,结果引发大爆炸呢!我知道了,我会把它当成传家宝,好好地收藏珍惜的。”

    不久后,两人终于浮上了海面。太阳的光线是如此刺眼,让人快要睁不开眼睛,在远远的地方,已经可以望见故乡的海滨。现在的浦岛,只想尽早一步冲回自己的家里,将家里的父母弟妹,还有所有的仆人全都集合起来,好将龙宫的模样巨细靡遗全部告诉他们。

    ——你们知道吗?冒险就是相信的力量,而这个世上所谓的“风雅”,其实不过是小家子气的东施效颦,而所谓的“正统”,不过是流俗的代名词罢了。你们知道吗?真正的高雅,就是圣谛的境界,但那并不代表着就此死心放弃[38],这样能够了解吗?你们知道吗?在那里没有任何烦人的批评,只有无拘无束的允许和淡淡包容的微笑。你们知道吗?在那里会遗忘客人的存在,我想你们一定不懂这意思吧——浦岛决定将自己学来的新知识,全都毫不保留地倾吐出来,然后,只要那个现实主义的弟弟露出少许怀疑的样子,自己就要把这个龙宫美丽的伴手礼凑到他的鼻尖前面让他瞧瞧,到时候他一定会哑口无言的。就这样,浦岛信心满满地冲向海边,甚至忘了和乌龟道别,只是一路往家里的方向奔去。

    然而——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本的故土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本的家园

    放眼望去 只见荒野

    既没有村庄 也没有人影

    只有风声 吹拂松林

    结果,故事变成了这样的发展。最后,浦岛在极度迷惘之余,开始想要打开龙宫公主送给自己的贝壳。就这点上,我认为乌龟并不需要负责任。只是,愈是听到人家“绝对不可以打开”的告诫,就愈会产生“打开来看看”的诱惑,这就是人类的弱点。不只是浦岛太郎,希腊神话中潘多拉之盒的故事,也是出于同于同样的心境而产生的。只是,在潘多拉之盒的故事里,希腊诸神一开始就抱持着复仇的心理,他们之所以对潘多拉说“绝对不可以打开”,其实正是为了刺激她的好奇心,并且深信她之后一定会打开盒子,所以才带着这种坏心眼的念头,向潘多拉宣告了“不可打开”的禁令。那么,再回到这个故事,我们这只善良的乌龟,完全是出于一片真心在告诫浦岛。当乌龟将这句话说出口时,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心眼,我认为这是可以深信不疑的。那只乌龟确实是正直的,所以它一点责任都没有,这点我绝对可以拍胸脯保证。只是,这里还有另一个让我耿耿于怀的问题,那就是当浦岛打开龙宫的礼物之后,从里面冒出一阵白烟,接下来的那一瞬间,他就变成了三百岁的老爷爷,让人不禁觉得“早知如此,不要多事打开就好了”。一般传说的浦岛太郎的故事,大多是到这个可怜的结局为止,只是,我对此却充满了深深的疑惑:难道说龙宫的礼物,也像是那充满着人间无数祸害根源的潘多拉之盒一样,是隐藏着公主深刻的复仇或是惩罚之意,而送给浦岛的赠礼吗?若是这样的话,那么公主那总是沉默不语、只是微笑以对,充满无限包容和允许的态度背后,其实隐藏的是极度残酷的皮里阳秋,完全无法接受浦岛的任性,所以才会送给他带有如此严惩意味的贝壳吗?不,这样想也太悲观了。又或者,因为所谓的贵人,总是会若无其事地嘲弄他人,所以公主只是毫无恶意地想开个玩笑,才对浦岛做了这样一个恶劣的恶作剧呢?但,不管怎么想,那位理应是真正高雅脱俗的公主,竟会送出这种如此恶质的纪念品,这确实是个不可解的问题。

    潘多拉的盒子里,充满了疾病、恐怖、怨恨、哀愁、猜疑、嫉妒、愤怒、憎恨、诅咒、焦虑、后悔、卑屈、贪念、虚伪、怠惰、暴行等各种不吉利的妖魔,当潘多拉打开盒子时,它们便如同大群白蚁一齐飞出,无孔不入地蔓延到世界的每个角落,但是,当愣住的潘多拉绝望地低下头,眺望着空空如也的箱底时,她看见在箱底深处的黑暗中,还留有一颗小小的、宛若闪烁星光般的宝石,这颗宝石的名字,就叫作“希望”。看到了“希望”,潘多拉苍白的脸颊,也渐渐恢复了原本的血色。从那以后,据说人们不论遭到怎样的妖魔苦难侵袭,只要抱持着“希望”,就能获得勇气,忍受一切艰难与煎熬。与之相比,龙宫的这份礼物,一点可爱之处都没有。它就只是一阵烟雾,以及在霎时间将浦岛变成三百岁的老爷爷而已。纵使在这个贝壳底部,同样存有名为“希望”的星辰,但浦岛依旧已经三百岁了。给三百岁的老爷爷一份“希望”,这简直就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因为再怎样说,这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既然如此,那如果在贝壳最底下的,是公主送给浦岛的“圣谛”,那又如何呢?可是,对方都已经三百岁了。到这时候,就算不将这种装模作样的虚矫东西送给他,人一旦活到三百岁,要不谛观也不行了。结果,不管怎样想都毫无办法,都无法伸出救济的援手。看样子不管怎么解释,这确实都是一份很恶劣的礼物。可是,若是就此举手投降,说不定连外国人都会说出“日本的童话比希腊神话还残酷”这样的话,这就未免太遗憾了。那么,就让我为了那座令人怀念的龙宫的名誉,再次试着从那不可解的礼物中,找出其珍贵的意义吧!

    就算龙宫里的短短几天等于陆地上的数百年,公主也没有必要非得大费周章,将这段浓缩的岁月做成如此麻烦的纪念品,让浦岛带回陆地上才对。她大可让浦岛在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就变成白发的三百岁老爷爷,这样还比较说得过去,不是吗?再者,如果公主的真心其实是希望浦岛能够常保年轻,那就更没有必要将这么危险、“绝对不能打开”的宝物特意送给浦岛,而是将它随意弃置在龙宫的某个角落,这样不是更好吗?难道公主的意思是,“你要走的时候,也把你自己留下的粪尿一起带走吧”这样子吗?如果真是如此,那这样的羞辱也未免太低级了。不管怎样,我都难以想象那位弹奏圣谛的公主,竟然会做出这种类似长屋里夫妻吵架的事情。结果,我还是想不通。于是,我又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思索这件事。然后,仿佛时候到了就会自然理解一般,最近的我,似乎终于有点明了了。

    简单说,当我们先入为主地把浦岛的三百岁,当成是降临在他身上的不幸时,我们就已经走入了一个错误的思考领域。因为即使在绘本上,对于浦岛变成三百岁这件事,也没有写着“浦岛就这样过着凄惨的一生,真是可怜”之类的话语。

    立刻变成 白发苍苍的 老爷爷

    整个故事就在这里告一段落。可怜或是愚昧之类的观点,都是我们这些俗人妄自做出的盲目判断。事实上,变成三百岁对浦岛而言,绝对不是一种不幸。

    在贝壳的底部蕴藏着“希望”,浦岛因此获得了救赎。这样的想法颇有少女情怀的趣味,感觉起来似乎也不怎么虚伪,但事实上,拯救了浦岛的,其实是那袅袅升起的白烟本身。即使贝壳底下什么都不剩也不要紧,因为那根本不是问题。

    古人有言:

    唯有岁月,方能带来救赎;

    唯有忘却,方能带来救赎。

    在我看来,龙宫的高贵款待,正是透过这份了不起的礼物,达到了最高潮。回忆愈是遥远,才愈是显得美丽,不是吗?更何况,是否想要这三百年的岁月,全凭浦岛自己的心意来决定。也就是说,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公主依旧给了浦岛不受任何拘束的许可。如果不是感到孤单,那么浦岛或许永远也不会打开贝壳来看吧!大概,唯有除了依靠贝壳拯救之外别无他法的时候,浦岛才会打开它吧。一打开贝壳,瞬间给予的是三百年的岁月,还有忘却。以上就是我的说明。日本的童话里面,其实蕴藏着如此深刻的慈悲。

    据说,浦岛在这之后成为一位幸福的老人,度过了十年的岁月。

    咔嚓咔嚓山

    我认为,《咔嚓咔嚓山》这个故事里面的兔子,其实是一名少女,而在最后惨遭败北的狸,则是爱慕这位少女的丑男,这是不容怀疑的事实。据说,这是发生在甲州[39]富士五湖之一的河口湖畔,也就是现在船津地区深山里的故事。甲州这地方的人,个性一向比较粗暴,正因如此,这个故事和其他童话相较起来,也显得粗暴了许多。首先,这个故事从开端的部分起,就已经显得相当残酷。居然把老婆婆煮成肉汤,实在是太过分了,一点诙谐俏皮的感觉都没有。那只狸的行为,也都是些无聊的恶作剧,而到了把老婆婆的骨骸洒落在缘廊下的段落时,故事的惊悚程度更是到了极点。也因此,虽然很遗憾,不过作为所谓的儿童读物,这种作品会引起当局关注被禁止发行,也是在所难免的吧!现今发行的《咔嚓咔嚓山》绘本,将故事情节改成了狸打伤老婆婆之后便逃之夭夭。这样的改法确实是明智之举,至少可以避免被查禁的命运,也算是一件不错的好事吧。然而,既然狸的恶作剧只有这种程度,那么兔子对它的惩罚,也未免太执拗了。那并不是赏狸重重一拳之类豪迈潇洒的复仇,而是先将狸弄得死去活来,接着不断、不断地玩弄它,到最后甚至让它坐上泥船淹死在水里,从头到尾它所使用的手段,全都是不折不扣的诡计,一点也不符合日本武士道的传统精神。然而,如果狸真的做了将老婆婆煮成汤这种恶劣的行为,那么作为报应,它遭到兔子这样不断折磨,乃至于最后丧命,也是无可厚非、理所当然之事。只是,为了顾虑对儿童心灵的影响,以及遭到查禁的危险,将故事改写成狸只不过造成老婆婆受伤,然后便逃之夭夭,那么兔子不断在它身上加诸种种耻辱与痛苦,最后甚至害它溺死,感觉就有点不那么恰当了。毕竟说到底,这只狸原本并没有任何罪过,只是在山里悠然游玩的时候刚好被老爷爷抓到,结果陷入即将被做成狸肉汤的凄惨处境中。狸为了反抗这种绝望的命运,无论如何都想杀出一条血路,于是在极度痛苦的挣扎下,才铤而走险欺骗了老婆婆,最后终于从九死一生的境地中逃脱。尽管它企图把老婆婆煮成汤,确实是滔天大恶,但它若只是像现今绘本所描述的那样,为了逃脱而抓伤老婆婆的话,那么考虑到狸当时拼命求生的情况,我们或许可以说它是在正当防卫的情况下,一时冲动不择手段,才下意识地抓伤老婆婆。既然如此,那它的行为就不是什么令人发指的滔天大罪了。

    我家那个五岁的女儿,不只长相跟父亲一样其貌不扬,脑袋瓜子也很不幸地跟父亲差不多,总是爱在一些奇怪的地方钻牛角尖。于是,当我在防空洞里念这本《咔嚓咔嚓山》的绘本给她听的时候,她居然出乎意料地脱口说了这样一句:

    “狸先生好可怜喔!”

    不过话说回来,这阵子“好可怜”三个字,几乎已经变成了我女儿的口头禅,不管看到什么都说“好可怜”。从这里明显可以看出,她其实只是为了让疼女儿的母亲称赞她,所以才会这样说。既然如此,她会觉得狸“好可怜”,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另一种可能则是,之前当我带她到附近的井之头动物园游玩时,她看到栏杆里那群不停绕来绕去的狸,感觉它们是很惹人怜爱的动物,于是便对《咔嚓咔嚓山》的故事产生了移情作用,不由分说地对狸格外偏袒。总之,不管出于哪种理由,我们家这个小同情者说的话,其实是很靠不住的,因为她的想法不只基础薄弱,同情的理由也相当值得怀疑,说穿了就是根本不值一提。然而,女儿毫无遮拦的这句话,却给了我某种暗示。尽管我女儿什么都不懂,单单只是凭着自己刚学到的口头禅信口开河,但从这句话里,我骤然发现:原来如此,兔子的行为确实太过分了点,这样的情节若是讲给这么小的孩子听,或许还能说些什么糊弄过去,但若是讲给更大一点的孩子听,特别是那些受过武士道堂堂正正观念教育的孩子,他们恐怕会觉得这只兔子对狸的惩罚,根本就是卑鄙无耻吧!一想到这个问题,我这个蠢父亲就忍不住愁眉苦脸了起来。

    如果像现行的绘本所描述的那样,狸单单只是因为抓伤了老婆婆,就要遭受兔子如此恶意的玩弄,不只背部被烧伤,而且遭到烧伤的地方还被涂上辣椒酱,到最后的最后,甚至还被骗搭上泥船、惨遭溺死,命运可说是悲惨至极。像这样的故事内容,要是给正在上小学的孩子看到,铁定会当场产生怀疑。然而,就算试着告诉他们狸其实先做了把老婆婆煮成汤之类伤天害理的行为,他们也会质疑说,为什么兔子不堂堂正正报上名号,然后给狸惩奸除恶的一刀呢?就算强调兔子的力量有所不足,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足以作为辩解的理由。无论如何,报仇都应该要堂堂正正才对,毕竟神总会站在正义这一边,就算成功的机会不大,也应该要大喊一声“天诛”,然后正面冲向对方一决胜负才对。假使实力实在相差太大,这时就应该要卧薪尝胆、躲进鞍马山[40]里,一心修炼剑术才对。日本从古到今的伟人,绝大多数都是这样做的。纵使有种种理由,像这样使用诡计,然后还折磨虐杀对方的报仇故事,在日本可说是绝无仅有。不只如此,《咔嚓咔嚓山》里使用的这种复仇方式,在手段上也显得不够漂亮。说到底,不管孩子也好、大人也好,但凡崇尚正义之人,看到这种剧情,大概都会觉得这样的复仇“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并且感到有些不快吧!

    不过请放心,我也已经就这点再三推敲过,最后终于恍然大悟:兔子的所作所为毫无男子气概,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因为兔子根本就不是男性!这是千真万确之事。这只兔子是位年方十六的处女,虽然还不到成熟妩媚的年纪,不过确实是个美人胚子。而说起来,在所有人类之中最具有残酷倾向的,也正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希腊神话中有许多美丽的女神,但除了雅典娜和阿芙罗狄忒之外,最有魅力的女神,就属阿尔忒弥斯这位处女神了。正如大家所知,阿尔忒弥斯是月亮的女神,嵌在额头上的新月散发着蓝白色光芒,她身手敏捷、个性高傲,一言以蔽之,就是女性版的阿波罗神。举凡下界的各种凶猛野兽,全都是这位女神的仆从。然而,她绝非那种个性粗暴、一眼望去宛若巨岩的壮硕女子,相反是位娇小又苗条的女性,手脚也很纤细可爱,脸蛋更是娇艳美丽到让人看了几乎会停止呼吸。然而,她却不像阿芙罗狄忒那样动辄散发“女人的气息”,乳房也小小的。对看不顺眼的人,她则会毫不在乎地做出种种残酷的举动。比方说,当她发现有个男人在偷看自己沐浴时,便立刻将水泼向对方,把那个男人变成了一头鹿。只不过是沐浴的模样被看见,就让她如此大发雷霆,那要是握住她的手的话,不知会遭到多惨痛的对待呢!爱上这种女人的男人,绝对会蒙受凄惨无比的大耻辱。然而,尽管如此,男人,特别是愚钝的男人,依然容易为这种危险的女性坠入情网,而其下场自然也是可想而知了。

    倘若有人还不相信,那么只要看看这只可怜的狸就行了。事实上,狸一直暗恋着那只阿尔忒弥斯型的兔少女。既然在这个故事里,兔子被设定为这种阿尔忒弥斯般的少女,那么不管狸是把老婆婆煮成汤或只是抓伤她,只要他犯下了罪,那么迎来的自然便是极度恶劣、坏心眼,而且毫无“男子气概”的惩罚。对此,我们除了叹息之外,也只能点点头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不只如此,这只狸在众多爱慕阿尔忒弥斯型少女的男人以及狸自己的族群当中,想必也是毫无风采可言,只是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每天浑浑噩噩、吃饱睡睡饱吃,过着粗鄙不堪的日子,那么会有这种悲惨的下场,也是可以想见的了。

    这只狸被老爷爷抓住之后,原本差点就要被做成狸肉汤,但因为他十分渴望再见那位兔少女一面,所以使尽全力挣扎,最后终于得以逃回山里。接下来,只见他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到处找寻着兔少女的身影,好不容易终于让他找到了:

    “为我高兴一下吧,我刚刚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哪!我趁着爷爷不在家的时候,对着那个老婆婆‘嘿’地用力挥了一拳,才终于逃了出来。我还真是个运气不错的男人哪!”只见狸满脸得意,口沫横飞地讲着自己逃过这一劫的经历。

    兔子急忙往外跳开,好闪躲狸到处四溅的口沫,然后露出仿佛很不屑的表情,开口问道:

    “为什么我要恭喜你啊?你看看你,口水到处乱喷,脏都脏死了!再说,那两位老爷爷老奶奶是我的朋友,你难道不知道吗?”

    “是吗?”狸显得相当错愕,“这我倒是不知道呢。你就原谅我吧,假使我早知道的话,那不管做成狸肉汤还是什么都好,我都会让他们乖乖处置的呀!”说到这里,狸不禁露出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

    “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我常常会到他们家的庭院里去玩,他们还会请我吃煮得又嫩又好吃的豆子,这些事情你分明就知道不是吗?明明知道,却还骗我说什么‘你不知情’,这实在太过分了!我告诉你,你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敌人!”兔子冷酷地如此宣誓着。仔细想想,兔子或许从这时候开始,就已经在心里埋下要对狸进行复仇的种子了吧!处女的怒火是很猛烈的,特别是面对既丑恶又鲁钝的人时,更是毫不留情。

    “你就原谅我吧,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绝对没有骗你,请你相信我吧!”狸死命地哀求着,头垂得很低望着地面,结果刚好看见旁边掉了一颗树果,于是二话不说马上将它捡起来吃掉,还不住四下张望,看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树果。“真的,你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让我好想死啊……”

    “你在说什么啊!你明明满脑子就只想着吃不是吗!”兔子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你不只好色,而且还一脸馋相,这世上找不到比你更恶心的人了!”

    “你就饶了我吧,毕竟我肚子真的很饿呀。”狸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四下张望。“真的,如果你能明了现在的我究竟我多痛苦,那该多好呀!”

    “我警告你,绝对不许靠近我!臭死了,离我远一点!我都听说了,你常吃蜥蜴对吧?真是可笑啊,我看你大概连大便都会去吃吧!”

    “怎么可能呢?”狸无力地苦笑了一下。尽管如此,他却无法做出有力的反驳,只能撇撇嘴角,用更加无力的声音应着,“怎么可能呢……”

    “你就别装清高了,你身上的味道简直是臭气冲天!”兔子面不改色地严厉攻击狸,不过这时,她忽然像是想到其他有趣的事似的,眼睛骤然发亮,然后像是强忍着笑意似的,重新转过脸来正视着狸,“既然如此,那么这次我就原谅你……咦,我明明叫你不许靠近我的对吧!你这个人啊,真是让人轻忽大意不得。你好歹也擦擦口水吧?整个下巴都弄得湿淋淋了。冷静点,好好听我说,虽然这次我特别开恩原谅你,但有一个条件:那位老爷爷现在一定相当伤心,伤心到没有任何力气上山去砍柴了,所以你必须和我一起代替他去砍柴。”

    “一起?你要和我一起去吗?”狸那又小又混浊的眼睛里,燃起了欢喜的火焰。

    “你不愿意吗?”

    “怎么会不愿意呢!我们今天就去,马上就去吧!”狸因为过度兴奋,连声音都沙哑了。

    “明天再去好吗?记得,是明天一大早喔。毕竟今天你也很累了,而且肚子也饿了嘛。”兔子用格外体贴的语气说着。

    “真是太谢谢你了!我明天一定会做很多便当来,而且也一定会专心努力地砍好十贯柴,然后送到老爷爷家里去的!这样的话,你应该就能原谅我了吧?而且也会愿意做我的朋友了,对吧?”

    “你还真啰唆啊,总之,到那时就看你的表现了。如果表现得好的话,搞不好我真的会同意跟你做朋友喔。”

    “嘿嘿嘿——”狸的脸上骤然露出了一个色眯眯的笑容,“我真恨我这张嘴,老是害我这么辛苦,真是混账!我、我真是……”话说到一半,狸忽然看到旁边爬过来一只大蜘蛛,于是手脚飞快地将它抓起来,一口吞进肚子里,然后又继续一边抽鼻子、一边假装哭泣地说着,“我、我真是,不知有多开心啊,开心到都落下男儿泪了呢……”

    夏日的清晨,总是十分舒爽宜人。河口湖的湖面笼罩在一片朝雾之中,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浓白的烟雾。山顶上,全身沾满朝露的狸和兔子,正勤奋不懈地砍着柴。

    看看狸砍柴的模样,那已经不只是专心致志,甚至可说是几近抓狂的程度了。“喝!喝!”他一边发出夸张的使劲声,一边拼命地挥舞着镰刀,有时候还会发出阵阵“啊呀呀呀呀呀呀呀”的惨叫声,煞费苦心地搏命演出,一切只是为了要让兔子看见自己努力的样子。过了好一阵子,大概是拼命过头了吧,狸终于再也撑不下去了,只见他露出一脸疲惫的表情,将镰刀丢到一边,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说:“你看,我的手都起水泡了呢!啊,我的手好麻喔,喉咙也好渴,就连肚子也已经空空荡荡了。总之,这还真是辛苦的劳动啊!那么,就暂且休息一下如何?我看该来吃便当了吧,啊哈哈哈!”说着,狸便打开了他那特大号的便当盒。只见他急急忙忙将鼻尖贴近那跟汽油桶差不多大小的便当盒,然后稀里稀里、呼噜呼噜、咔呲咔呲、啪哒啪哒,发出各种噪音,真正“专心致志”地吃起了便当。兔子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停下正在砍柴的手,偷偷往那个便当盒里瞥了一眼,便立刻“啊”地发出一声小小惊叫,连忙用两手捂住了脸。虽然不知那便当盒里究竟放了什么东西,不过我想一定是非常恐怖的东西。尽管如此,但今天的兔子大概是因为内心别有企图之故,所以她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对狸大肆侮辱。事实上,她从一开始就保持沉默,只是一边在嘴边保持一抹技术性的微笑,一边认真地砍着柴,对于得意扬扬的狸所展现出的种种丑态,她也只是当作没看见。即使刚才往狸那大大的便当箱里窥探时,不小心惊叫了一声,不过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耸了耸肩,继续又回去砍起柴来。对于兔子今天如此宽大为怀的表现,狸已经掩饰不住心中的狂喜,心想:这女孩一定是看到我砍柴的英姿,终于迷上我了吧!我的男子气概,可是全天下女人都抵挡不了的啦!啊,吃饱了就想睡,那么就睡一下吧!于是,狸便毫不客气、自顾自地倒头就睡,还不住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不只如此,他似乎还做了个愚蠢的梦,嘴里不停念着什么用媚药啦、这样不行啦、没效果啦之类莫名其妙的梦话,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

    “你睡得可真久呢。”兔子依然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我已经砍好一捆柴了,我们现在就背着它,送到老爷爷家的院子去吧。”

    “呃,就这样做吧。”狸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还不住搔着自己的手臂,“肚子真的饿扁了,我只要肚子一饿就会睡不好,在这方面我可是很敏感的哪!”狸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继续说着,“那么,我也赶快把自己砍下的柴捆好,准备下山吧。便当盒也已经空了,我想我们还是早点完成这份工作,然后赶快去找点食物果腹吧!”

    狸和兔子于是各自背起自己砍好的柴,然后踏上归途。

    “你走在前面嘛,这一带有蛇,人家好怕!”

    “蛇?区区小事,有什么好怕的!要是被我看到,我一定马上把它抓来……”狸原本想讲“吃掉”两字,不过话到嘴边,连忙又咽了回去,“我一定会马上把它打死啦!总之,你就跟在我后面走吧!”

    “这种时候,果然还是男子汉最靠得住呢——”

    “你就别再夸我了啦!”狸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不过,你今天该不会是在耍我吧?感觉有点诡异呢!你该不会是想带我到老爷爷那边,然后把我煮成狸肉汤吧?哈哈哈,只有这件事,我可不能答应喔!”

    “哎呀,要是你这么疑神疑鬼的话,那好,我自己去就行了。”

    “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那就一起去吧!只是,虽然我在这世上天不怕地不怕,不管是蛇还是什么都难不倒我,但只有那位老爷爷让我感到害怕。毕竟他可是说过要把我做成狸肉汤,一想到这点,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哪!你不觉得他这样的做法很低级吗?根本一点都不入流嘛!这样吧,在老爷爷的院子前有一棵朴树,我把柴背到那里,然后就先一步走人,之后就麻烦你将它们背进去了。看到那位老爷爷,我就打从心底感到相当不舒服……咦?那是啥?有奇怪的声音哪!那到底是什么?你没听到吗,好像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呢?”

    “这还用说吗?因为这里是咔嚓咔嚓山嘛。”

    “咔嚓咔嚓山?这座山叫这个名字啊?”

    “咦,你不知道吗?”

    “嗯,我从来都不知道耶。事实上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这座山叫这个名字。只是,这名字还真古怪啊,你该不会是在唬我吧?”

    “我干吗唬你呢?再说,每座山不是都有自己的名字吗?这边是富士山,那边是长尾山,再过去则是大室山,所有的山都有名字对吧!所以,这座山的名字就叫咔嚓咔嚓山没错。哪,你仔细听,不是传来了一阵阵‘咔嚓咔嚓’的声音吗?”

    “嗯,我确实听到了。可是,真的还是很奇怪,我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有在这座山上听过这样的声音。明明我在这座山里已经生活了三十几年啊,真是奇怪……”

    “什么!原来你已经这么老啦!上次你不是告诉我说,你才十七岁而已吗?真是太过分了!原本我就觉得像你这副满脸皱纹、弯腰驼背的样子,怎么可能只有十七岁,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少报二十几岁!这样说来,你应该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吧!这实在是太恶劣了!”

    “不不不,我真的是十七岁,就只有十七岁而已啦!我之所以走路弯腰驼背,绝不是因为年纪的关系,只是因为肚子饿了,才自然而然变成这种姿势的。我刚刚说的‘三十几年’,是在说我哥哥啦!我哥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当口头禅,所以我也不小心,就让这句话脱口而出了。简单说,我是有点被他传染了啦!我说你啊,应该能够搞懂我要讲的话吧?”进退失据的狸,连“你啊”这种失敬的称呼都用出来了。

    “是这样的吗?”兔子依旧一派冷静。“不过,我以前好像从没听你说过你有哥哥呢。‘我好寂寞、好孤单啊,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这种孤单寂寞的心情,你能理解吗?’你不是老跟我这样抱怨吗?既然如此,那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哪?”

    “这、这个嘛……”狸已经语无伦次,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总之,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是相当复杂,不能一言以蔽之的啦。所以,我可以算有哥哥,但也可以说没有。”

    “简直是毫无意义,”听到这话,就连兔子也当场愣住了。“一派胡言乱语嘛。”

    “呃……事实上,我有一个哥哥。虽然这话很难启齿,不过他是个成天酗酒、毫无用处的家伙,一提到他我就觉得羞耻不已、没脸见人。在我出生这三十几年间……不,是我哥,我哥出生三十几年间,他给我添了不知多少麻烦哪。”

    “这样也很奇怪啊,你不过才十七岁,为什么你哥会给你添了三十几年的麻烦?”

    狸干脆装作没听到这句话。

    “这世上真的有很多事是一言难尽的啦!总之,我现在已经当作没有这个哥哥存在,跟他断绝关系了……哎呀,真奇怪呢,好像有闻到烧焦的味道呢!你有闻到吗?”

    “没有啊。”

    “这样子啊……”狸因为常常吃发臭食物的关系,对自己的嗅觉并没有什么自信。只见他露出不解的表情,转过头说:“难道是我的错觉吗?不对不对,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地方起火时,那种劈劈啪啪的响声呢?”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啊,毕竟这里叫作劈劈啪啪山嘛!”

    “你又在骗我了,你刚才明明说这里叫作咔嚓咔嚓山的啊!”

    “这个嘛,即使同样一座山,随着地点的不同,名字也会跟着有所差异。比方说,富士山的山腰有一座叫小富士的山,然后大室山、长尾山等,其实都是跟富士山相连的山脉唷,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嗯,我还真不知道哪!原来这里叫作劈劈啪啪山啊,我这三十几年来……不,据我哥哥的说法,这里就只是单纯的后山而已啊!不对,我怎么觉得好像愈变愈热了,该不会是要发生地震了吧?今天真的是个倒霉的日子哪!哎呀,愈来愈热了!呀!!!好烫啊!烫死我啦!!!快救救我,柴烧起来啦!好烫烫烫烫烫啊!”

    第二天,狸躲在自己的洞穴深处,不住嘟囔抱怨着:

    “唉,好难受啊。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呢?回想起来,在这世上应该没有比我更不幸的男人了。我只不过是长得比其他男人勉强好看一点,结果女生反而因为不好意思,全都不敢靠近我。说到底,风雅英俊的男人才真是吃亏,搞不好她们反而都觉得我不爱女人呢!什么嘛,我又不是圣贤,我也喜爱女色啊!明明是这样子,但女人却似乎都认为我是高尚的理想主义者,所以也不肯主动来诱惑我。既然这样,那我干脆就狂奔到街上,大声喊叫说‘我很喜欢女人啊’算了!啊,好痛、好痛,这烧伤还真是难痊愈啊,简直是像针扎一样阵阵在痛哪!本以为自己好不容易终于逃脱了被做成肉汤的命运,谁知却踏上了那个不知所谓的‘劈劈啪啪山’,真是倒霉到了极点。话说回来,那座山还真是无聊,居然害得我背上的柴劈劈啪啪烧了起来,真是太恶劣了。我这三十几年来……”说到这里,狸不禁四下张望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今年已经三十七啦。嘿嘿,不好意思,我再过三年就要四十了呢,这种事还需要特别强调吗?大家都看得出来吧,不是吗……啊,好痛痛痛痛!尽管如此,在出生以来这三十七年间,我可以说是在这座后山上玩耍长大的,可是我却从来没有遇过这么诡异的事情。什么咔嚓咔嚓山、劈劈啪啪山的,就连名字听起来也怪里怪气的。唉,真是奇怪啊!”狸敲着自己的脑袋,怎么想也想不透。

    就在此时,洞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小贩叫卖的声音:

    “卖仙金膏——!有没有人正为烧伤、割伤或是皮肤黝黑在烦恼的啊——!”

    比起烧伤或割伤,狸其实更在意自己黝黑的皮肤,所以一听到这阵叫卖声,马上急急忙忙地出声喊道:

    “喂,卖仙金膏的!”

    “咦,是哪位贵客在叫我啊?”

    “我在这里,在洞穴深处啦。你这个药对治疗黑皮肤也有效吗?”

    “当然,只要一天就能见效喔!”

    “啊!”狸一听大喜过望,于是立刻从洞穴里爬了出来,“啊!你、你是……兔子!”

    “嗯,没有错,我确实是只兔子,不过是专门卖药的雄兔喔。说起来,我在这一带叫卖,已经有三十几年的时间了哪。”

    “唉,”狸叹了一口气,然后歪着头说道,“毕竟,这世上也不是没有长相接近的兔子嘛。你在这一带卖了三十几年的药啊……算了,岁月的事就别再提了,一点也没意思,只会让人徒然心烦哪!总之,这件事就别提了吧。”狸就这样前言不搭后语,含混带过了话题。“话说回来,你可以把这种药分一点给我吗?事实上,我正好为此烦恼不已呢。”

    “哎呀,好严重的烧伤哪!这样下去可不行哪,要是放着不管的话,你可是会死的啊!”

    “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想死了,所以烧伤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只是,比起这个,现在,我、我更在意的是,这个、那个、长相——”

    “你在说什么呀,现在你可是面临生死关头呢!哎呀,你的背部整个都烧得很严重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事情是这样的……”狸撇了撇嘴说道,“我只不过是踏进了座叫作劈劈啪啪山的光听名字就觉得很刺耳的山里,结果就变成这副德行了,就连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呢!”

    兔子一听,不禁吃吃窃笑了起来。狸虽然并不明白兔子为何发笑,不过自己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的,就别再提这种蠢事了吧。不过,我还是要给你一个忠告,你可千万别踏进那座山哪!它的名字明明一开始叫咔嚓咔嚓山,后来却变成劈劈啪啪山,所以万万去不得,去了就会发生惨事啊!顶多走到咔嚓咔嚓山就该停了,要是不小心踏进劈劈啪啪山,那最后的下场就是像我这样。啊,痛痛痛痛!你明白了吗?这是我给你的忠告。因为你还年轻,所以要多听像我这种年长者的话才对……啊,其实我也不算年长啦!总之别做傻事,就当成是听朋友的忠言吧。毕竟,这可是亲身经历者的惨痛教训哪……啊痛痛痛痛!”

    “谢谢你的好心提醒,我一定会留意的。对了,你不是要买我的药吗?为了感谢你这么好心提醒我,我想这药钱我就不收了,请让我赶紧来替您背部的烧伤上药吧!幸好我今天来了,要是我没来的话,您搞不好已经命丧黄泉了哪!这一定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的安排,看来我们两人可真有缘呢!”

    “或许真是个缘分哪。”狸低声呻吟着,“既然不用钱,那就请帮我涂吧。我这阵子不巧手头也很紧,唉,要让女孩子倾倒仰慕,没钱就万万不行哪。顺道一提,能不能把这种膏药,滴一滴在我的手上让我瞧瞧呢?”

    “你想做什么?”兔子的表情显得有点不安。

    “不,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想稍微瞄一眼,看看这药的颜色长得怎样罢了。”

    “颜色和其他膏药倒没有什么分别,就是这个样子。”说罢,兔子便从药瓶里倒出一点膏药,抹在狸伸出的手掌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狸迅速地抬起手,就要将膏药往脸上抹去。兔子大惊失色,生怕这样会让药的真面目曝光,于是赶紧挡下狸的手说:

    “啊,这可不行哪!这种药直接涂在脸上的话,会太过刺激的,绝对不行啦!”

    “没关系,你就别管了!”狸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你这个小家伙,快放手啊!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我就是因为皮肤比较黑,所以这三十年间才会过得这么乏味啊!放手,快放手,我求求你就让我涂吧,小家伙!”

    到最后,狸终于忍不住抬起脚,将兔子一脚踢飞,然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药涂在脸上。“说真的,我自认自己的脸庞还蛮好看的,只是因为皮肤比较黑,才让我一直很自卑。不过,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哇!这药还真是厉害,感觉又辣又痛哪!真是够刺激的药,不过若是不用效果这么强的药,恐怕也没办法彻底治好我的黑皮肤吧!哇,好痛啊!不过我得忍耐才行。可恶,混账!下次那家伙见到我,一定会盯着我的脸看到入迷啦!呵呵呵,要是那家伙为我神魂颠倒的话,我可不管,那可不是我的责任哪!啊呀呀呀,好痛啊!这药还真是有效啊!既然这样,那不管背上还是其他地方,总之全身都帮我涂上吧!就算是痛死也不要紧,如果不能变白,那我还不如死掉算了!来吧,就涂吧,不用客气,一鼓作气地尽量涂吧!”真是好一副悲壮无比的场面。

    只是,美丽又高傲的处女,她的残忍性格是毫无底线的。这时候的她,简直就跟恶魔没两样,只见她若无其事地起身,在狸烧伤的伤口上,厚厚涂上一层用辣椒提炼出来的膏药。狸立刻痛得满地打滚:

    “嗯,我没事,这药确实有效……哇啊啊,痛死啦!水,快给我水!这里是哪里,难不成是地狱吗?我快受不了啦!可是我不记得我已经下地狱了啊?我只是因为不想被做成肉汤,所以挥拳打了那个老婆婆一拳,除此之外其他什么也没做啊!我出生这三十年间,因为皮肤黑的缘故,所以从没有女生喜欢过我,除此之外,也只不过是贪吃了一些……啊啊啊,就为了这点,我做了不知道多少丢脸的事!没有任何人了解我!我好孤单啊!而且我也是个好人啊!而且在我看来,我的相貌也不差啊!”狸就这样痛苦万分,不停可怜兮兮地胡言乱语,不久后便筋疲力尽,整个昏死过去了。

    然而,狸的不幸并没有就此结束。就连身为作者的我看到它的遭遇,都忍不住一边写一边叹气。在日本历史上,像它这样后半生过得如此悲惨的,大概是绝无仅有了吧!好不容易逃过被煮成汤的噩运,还来不及高兴一下,就马上在劈劈啪啪山遭到无名大火严重烧伤;好不容易终于死里逃生、爬回自己的老巢,结果正在龇牙咧嘴、哼哼唧唧的时候,又被人在严重烧伤的伤口上涂上一层厚厚的辣椒酱,痛到昏死过去。接下来,我们终于要讲到它搭上泥船,沉入河口湖底的结局了。事实上,狸从头到尾完全没有遇到任何一件好事。尽管毫无疑问可以说,这是一场女难所导致的悲剧,然而即使以这个标准来评估,这场女难也未免太过野蛮,连一丝丝风流韵味都没有。

    在被涂上辣椒膏之后的整整三个昼夜,狸躺在自己洞穴深处奄奄一息,分不清是死是活,整个人徘徊在生死幽冥境界之间。到了第四天,一股猛烈的空腹感忽然袭来,于是他只得拄着拐杖,脚步蹒跚地走出洞穴,然后一边在嘴里嘀嘀咕咕地嘟囔着,一边到处找寻食物。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实在是难以用任何言语来比拟。好在狸的筋骨一向相当结实,所以只经过十天不到,就差不多痊愈了。康复之后的他,不只食欲一如往昔旺盛,就连色心也开始渐渐冒出来。明明照理说,受了这种教训后,应该要对兔子敬而远之才对,结果,他却又悠哉游哉地跑到了兔子家的草房外面闲晃。

    “嘿嘿嘿,我来找你玩了哟!”狸的表情有点羞怯,不过笑容却显得色眯眯的。

    “哎呀!”兔子喊了一声,脸上展现出露骨的厌恶神情,看起来好像在说:“什么嘛,原来是你!”……不,她在心里想的,或许还更加凶狠:“你这家伙怎么又来啦,真是厚脸皮!”……不,其实她想的,还要更凶恶一点:“啊,真是讨厌死了!这瘟神又来了!”不,比起以上这些,她的厌恶还要更加、更加强烈:“脏死了!臭死了!你怎么不去死啊!”大概就是这种极度的嫌恶吧。然而,尽管兔子明明露出了这样的表情,但对狸这类的不速之客来说,他们往往都不会察觉到主人展现出的厌恶感,这实在是种不可思议的心态。各位读者要去拜访人的时候,也请记得要多加留意喔。当我们去拜访某个人家时,如果抱持着“好麻烦、好无趣”的心态,不情不愿前去拜访的时候,对方却反而会对自己的来访感到喜悦万分;与之相反的,当我们抱持着“这个家待起来很舒服,就跟我们家差不多,不,甚至比我们家还要更舒适,简直就是我们唯一的栖身之所”,满怀期待、开开心心前去拜访对方时,对方反而会感到相当困扰。于是,他们不只不希望我们前来,还会感到无比厌恶,最后甚至搞到想拿把扫把放在纸拉门后面[41]的地步。总之,把别人家当成避风的港湾,会有这种期待的人,本身就证明了自己是个大笨蛋。而关于拜访这件事,我们所想的和实际状况之间,总是有着令人大吃一惊的差异。因此,除非有特别的事情想谈,否则就算是最亲的亲戚家,也不该随意登门叨扰,方为正途。倘若还有人怀疑笔者这番忠告的真实性,那么不妨看看这只狸的下场。现在,狸正在明显犯下这种致命的错误。不管是兔子的那声“哎呀!”或是脸上嫌恶的表情,狸都浑然未觉。不,他甚至以为那声“哎呀”不只是对这出人意料的造访感到惊讶,同时也充满了喜悦,是少女发自内心、纯真无邪的声音,于是反而感到更加开心。就连兔子紧紧皱眉的表情,都被他解释成“毫无疑问,她一定是因为我前几天在劈劈啪啪山上发生的灾难,感到相当心疼呢!”

    “啊,真谢谢你了。”明明对方完全没表露出任何想来探望的意思,狸还是自顾自地向兔子致谢,“请不用担心,我已经没问题了。我想,这一定是神明保佑吧!我的运气一向很好,那座什么劈劈啪啪山,不过是河童的屁[42]而已啦!顺道一提,河童肉听说很好吃哟,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吃一次看看……呃,这是开玩笑的啦,不过那时候,我真是吓了一跳,那火势可真是大呢!你呢,后来还好吧?看你的样子似乎没有受伤,能从那场大火中平安逃脱,真是太好了哪!”

    “谁跟你说我没事了?”兔子故意装出一副闹别扭的样子,“你很过分啊,居然把我一个人丢在那种大火里,自己一个人逃跑了,害我吸了好多烟,差一点就被呛死了呢!我恨死你了,果然那时候的表现,才是你的真心。这次,我总算是看清你的真面目了!”

    “对不起,请原谅我吧。其实,当时我自己也受了严重的烧伤,搞不好是当时满天神佛都没保佑我,所以才会变得如此之惨吧!我绝对没有忘记你的事,我也很在意你的安危,只是当时我的背上突然间开始发烫,以至于根本没有余力对你伸出援手,因此,就请你谅解我这一次好吗?我绝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男人啊!话又说回来,烧伤这东西还真是大意不得,不管仙金膏也好,还是疝气膏也罢,那些玩意可绝对不能擦啊!不,更准确地说,那实在是种很恶劣的药,就连治疗皮肤黝黑,也一点药效都没有哪!”

    “皮肤黝黑?”

    “呃,没什么啦,我是说,那是一种黏黏稠稠、药性很强的黑色膏药啦!有个跟你长得很像,个子小小,看起来很诡异的混蛋对我说‘这药不收药钱’,于是我就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让他帮我涂上了,结果……哎呀,我告诉你,就算是免费的药,你也一定要小心留意,千万大意不得啊!当时啊,我不过试了一下,结果就觉得天旋地转,好像头上有无数个龙卷风冒出来一样,然后就咚的一声昏过去了。”

    “哦?”兔子轻蔑地嗤之以鼻,“我看是你自作自受吧!谁教你这么小气,老天爷才会惩罚你的。一听到是免费的药,就迫不及待想要尝试看看,这么没水平的事,还亏你有脸讲给我听啊!”

    “你这么讲也未免太过分了啊……”狸压低声音嘀咕着,然而,他还是没有感到任何异状,只是一味沉浸在待在喜欢的女生身边的那种幸福温暖的感受之中。接着,他更一屁股坐下来,用死鱼般浑浊的眼珠子东张西望,一边捡起地上的小虫来吃,一边说着:“不过啊,我还真是个好运气的男人呢!哪怕遭遇到怎样的惨事,我都能够活下来。我想,或许真的有神在保佑我吧!虽然你平安无恙实在可喜,不过也要我从烧伤中安然痊愈过来,我们两人才能像这样悠悠闲闲地自在说话呀!啊,这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呢!”

    (你能不能早点滚回去啊!)兔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这样想着,事实上她对狸的厌烦已经到了极点。(讨厌、讨厌,你怎么不去死啊!不管怎样都好,总之离我的草屋愈远愈好,行不行啊!)就在兔子这样想的时候,她的脑海里骤然又浮起了一个恶魔般的计谋。

    “喂,你知道在河口湖里,有很多美味的鲫鱼吗?”

    “我不知道啊,真的吗?”一听这话,狸的眼睛顿时为之一亮。“在我三岁的时候,我母亲曾经抓过一条鲫鱼回来给我吃,那味道真是美极了。虽然我也不算笨手笨脚……呃,绝对不是因为我笨手笨脚的缘故喔,不过包括鲫鱼在内,我从没抓过水里的东西,虽然我知道鲫鱼很好吃,但是这三十多年来……不对,啊哈哈哈,我又不自觉讲出我哥的口头禅了,话说我哥也很喜欢鲫鱼呢!”

    “是吗?”兔子敷衍地随口应了一句,“我是没有特别想吃鲫鱼,不过,既然你那么喜欢,我倒是可以陪你一起去抓抓看。”

    “真的吗?”狸喜形于色地说着,“可是,鲫鱼可是相当敏捷的呢,我曾经想试着抓住它,结果差一点点就变成土左卫门[43]了呢!”狸坦白承认自己过去的丑态,然后又问兔子说,“既然如此,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用网子捞的话,大概就容易多了吧。最近这阵子在鸬鹚岛的岸边,聚集了很多大鲫鱼呢,我们还是快走吧!对了,你会划船吗?”

    “呃……”狸轻轻叹了一口气,“划是会划……总之,只要我认真起来,铁定没问题的!”虽然明知自己不行,但狸还是忍不住吹起了法螺。

    “你会划船啊?”兔子尽管很清楚狸是在吹牛,却还是故意装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哦,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呢!事实上,我虽然有一艘小船,但是那艘船实在太小了,载不下我们两个人,而且它还是用薄木板随意拼凑起来的,万一渗水就太危险了。我自己怎样倒是无所谓,但你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所以我们还是先合力帮你打造一艘船吧。话说,用木板做的船还是比较危险,所以我看我们就用坚固的泥土来做吧!”

    “这样对你真是不好意思,你看我都快要哭出来了,请不要阻拦我,就让我痛快地哭吧!没想到我还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哪!”狸说完之后,便开始假哭了起来。“既然如此,能不能就麻烦你独力帮我造好这艘坚固的船呢?好不好,拜托你嘛!”狸厚颜无耻地央求着。“我会感谢你的大恩大德的!在你造这艘坚固的船的时候,我会努力去做便当的。我对我的烹饪技巧,可是很有信心的喔!”

    “也好。”面对狸自作主张的意见,兔子还是摆出一副相信的样子,坦率地点点头答应。(啊,这世上竟然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呢!)狸在心里暗暗浮起志得意满的微笑。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悲惨命运已经注定了。不管自己讲出什么离谱的话都照单全收的人,内心往往都隐藏着恶毒的诡计。然而,这只愚蠢的狸对此却一无所知。他只是觉得一切都如此顺利,还不时咧嘴露出微笑。

    两人终于一起来到湖畔。银白色的河口湖,静静的连一丝水波都没有。兔子立刻和起了泥,开始着手制造她所谓“坚固的船”;狸则是一边拼命说着“抱歉、抱歉”,一边东奔西跑,全心全意张罗起便当的菜肴来。最后,就在傍晚的风微微吹起,在湖面掀起一阵小小波澜的时候,那艘黏土做的小船,终于带着美丽的钢铁光泽,进到了湖中。

    “嗯,不赖嘛!”狸兴高采烈地,立刻将那个跟汽油桶一样大的便当盒放到船上。“不过啊,你还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呢!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就能造出这样一艘漂亮的船,简直就是神技哪!”狸又开始说些让人一听就起鸡皮疙瘩的客套话。(要是能娶到这样心灵手巧的女孩,说不定我就可以过着靠老婆工作,自己成天游玩享乐的奢侈生活了呢!)现在的他已经不只是色欲,就连贪欲也不住蜂拥而出,同时,无论如何都非得一辈子巴住这个女孩的意念,也悄悄地变得愈来愈坚定了。“嘿哟!”于是,只听他吆喝一声,便搭上了那艘泥船。“我想,你一定很擅长划船吧!说到底,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划船的技巧呢?不过,虽然我也不是说不会划啦,但我今天实在很想拜见我未来老婆独自划船的风姿就是了。”狸的遣词用字是愈来愈肉麻兼恶心了。“虽然我以前可是被尊称为划船名人,或者也有人称我一声划船高手,不过今天我只想躺在船上,好好见识一下你的划船技巧哪。所以,请不用客气,尽管将我的船头和你的船尾绑在一起吧!让我俩的船亲密地紧紧相依、同生共死,永不抛弃对方吧!”狸就这样一面说着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恶心台词,一面躺在泥舟的底部睡着了。

    一听到狸说要把两艘船紧紧绑在一起,兔子不禁吓了一跳,心想:这个蠢蛋该不会是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吧?于是连忙偷瞄了狸一眼,不过什么事都没发生,只见狸带着一脸色色的笑容,已经进入梦乡了。“要是抓到鲫鱼的话,记得叫我起来喔。那家伙真的很美味哪,我这三十七年来……”狸一边睡,还不停说着愚蠢的梦话。兔子嗤笑了一声后,将狸的泥舟和自己的木船绑在一起。随着木桨拍击水面,两艘船渐渐远离了岸边。

    鸬鹚岛的松林沐浴在夕照之中,宛如熊熊燃烧般变得火红。虽然在这里又免不了要卖弄作者的知识一下,不过敷岛牌香烟盒[44]上的图案,据说就是根据这座岛的松林描绘而成的。这是我从相当可靠的人士那里听来的,各位读者就姑且相信一下也无妨。话说回来,现在这种敷岛牌香烟已经停售了,所以这对年轻读者而言,或许又是个令人丝毫不感兴趣的话题吧!结果,看样子我又卖弄了些无用的知识,像这样随意炫耀知识,就会落得如此愚蠢的下场哪!唉,总之只有三十岁以上的读者,才会一边说着“啊,我知道,就是那片松林嘛”,一边朦朦胧胧想起自己跟艺伎交游的记忆,然后露出一副索然无味的表情吧!

    让我们回到故事主题吧。兔子出神地望着这片鸬鹚岛的夕暮景色,一边轻声说着:“哇,真美呢——”这确实让人感到相当诡异,照理想来,不论多么穷凶极恶的人,在自己即将犯下残虐的罪行之前,应该都没有陶醉于山水之间的闲暇余地才对。然而,这位十六岁的美少女,却眯起了眼睛,细细品味着岛上的黄昏景象。由此可见,天真无邪与恶魔之间,的的确确只有一线之隔。那些把不知人间疾苦的任性少女所展现出来的、感觉甚至有点恶心的矫揉作态,当成是“青春的纯真”且垂涎三尺的男人们,可得小心了哪。那些人所谓的“青春的纯真”,其实都类似于故事里的这只兔子。在她们的心中,杀意和陶醉往往总是若无其事地比邻而居,然后随着某种莫名的感官刺激,恣意狂乱飞舞,就好像随时会消失的啤酒泡沫一样,世间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这种伦理道德被感官刺激所淹没的情况,只能说是低能的恶魔罢了。在前阵子十分流行的美国电影里,就经常出现许多这种所谓“纯真”的雌雄生物,他们只是不停刺激撩动着对方的感官,就好像发条人偶般,不住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并不想硬扯乱套,但所谓“青春的纯真”这种观念的起源,在我想来或许正是来自美国,就好像Love on Skis这类电影所传达的一样。在表面的纯真掩藏下,若无其事犯下极端愚劣的罪行,这种行为若不能称为低能,就只能称为恶魔了。不,或许恶魔这东西,原本的面貌就是低能也说不定。走笔至此,或许各位对这位身材娇小、弱不禁风、手脚纤细,堪与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相比的十六岁少女兔子,也瞬间感觉兴趣缺缺了吧!既是低能,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

    “啊呀!”这时,从兔子的脚下传来奇妙的声音。那是我们亲爱的,也是最纯真的三十七岁男性——狸先生的惨叫。

    “是水、水啊!水渗进来了啊!”

    “你真的很啰唆啊。既然是泥做的船,当然会沉下去啊,你连这点都不懂吗?”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能理解。这完全说不通,完全没道理啊!你居然想把我……不,竟然像鬼一样……这也不对,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讲啦!总之,你不是要做我的老婆吗?哎呀,又继续往下沉啦!我唯一知道的事实,就只有船又在往下沉啦!就算是开玩笑,这也未免太过分了,简直就是暴力嘛!哎呀,又在下沉啦!喂,你要怎么赔我啊,这样下去便当就要泡汤了啊!这个便当里可是放了我精心制作的、洒上鼬鼠大便的蚯蚓通心粉哪!太可惜了……呸呸呸,啊,我被水呛到啦!喂,算我求求你,就算是恶作剧也该够了吧!喂喂喂,别把绳子切断啊!那可是就算死了,来世还要牵起夫妻情缘的缆绳啊!啊,不行啊,你真切断啦!救命啊!我老老实实对你说,其实我不会游泳啊!虽然以前还多少会游一点,可现在当狸都已经当到三十七了,筋骨老早就僵硬了,根本没办法游泳啦!我老老实实说,其实我今年已经三十七啦!跟你的年纪老实说是相差太多了,不过尊重长辈是很重要的,不是吗!你怎么可以忘了敬老之心呢!咳呸!啊,你真是个好孩子,既然是好孩子,就把你手上拿着的桨伸过来,好让我能够抓住吧……啊呀呀呀呀,你在做什么啊,很痛啊!居然用桨敲我的脑袋!好,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你就是想杀死我对吧,我终于明白了……”狸直到死到临头的时候,才终于头一次看穿了兔子的诡计,可是已经太晚了。

    砰!砰!无情的木桨不停地打在狸的头上。狸在夕照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载浮载沉。

    “好痛!好痛!太残忍啦!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厌恶的事?只不过是爱上你,难道有错吗?”说完,狸便笔直沉入湖底,再也没有起来过。

    兔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只说了一句:

    “啊,出了好多汗呢。”

    故事到此结束。然而,这个故事只是要告诉大家对好色引以为戒吗?或是以滑稽的口吻,深切忠告大家切莫接近十六岁的美少女呢?又或者说,这其实是一部礼仪教科书,告诉我们就算喜欢一个人,也应当注意自己应有的分寸,否则便会遭到强烈的厌恶,甚至可能因此惹上杀身之祸呢?

    又或者说,这其实是一则寓言性质的笑话,目的在讽喻那些不管道德善恶、只凭自己好恶,在日常生活中彼此漫骂、彼此惩罚、彼此赞赏、彼此服从的人们呢?

    不不不,还请各位切莫急着做出这种评论家式的结论,就让我们把重点,放在狸临死前所讲的最后一句话,这样可好?

    狸说:“爱上你,难道有错吗?”

    综观古今,世上所有文艺悲剧的主题,几乎都可以用这句话一言以蔽之。在所有女性心里,都住着一只残酷无情的兔子,而男性则总是像那只倒霉的狸,总是在溺毙的险境中反复挣扎。从作者我这三十几年来颇为凄惨的亲身经历,也可以清清楚楚证明这一点。或许,对你而言也是一样吧!后略。

    舌切雀

    我之所以写这本《御伽草纸》,原本是为了让那些正在为解救日本国难而不断奋战的人们,在闲暇之余能够得到些许的慰藉。但我这阵子经常轻微发烧,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同时又得为了公务奉命出勤[45]。不只如此,我还得设法收拾自己家中因为战灾造成的一片狼藉,所以,我也只能利用这一点点小小的空档,多多少少努力写上一点了。写完《肉瘤公公》《浦岛先生》《咔嚓咔嚓山》之后,原本我想接下来写《桃太郎》和《舌切雀》,然后就为这本《御伽草纸》画上一个句点。可是,《桃太郎》这个故事,如今已经被极度单纯化,而且几乎已成为日本男儿的象征,因此比起故事体裁,用诗歌反而更能呈现出它的趣旨所在。当然,我当初也曾经打算过要以我自己说故事的方式,来重新打造一篇新的《桃太郎》。简单说,我打算在那些鬼岛的恶鬼身上,加入某种令人憎恶的特质,也就是想把他们描写成某种无法对其恶行置之不理、非得前去讨伐不可,既丑怪又穷凶极恶的人类。如此一来,桃太郎对鬼岛进行的征伐,必定能够引起各位读者强烈的共鸣。不只如此,我还希望当读者们读到这场战斗时,都会手心直冒冷汗,感受到那种千钧一发的真正紧张与压迫感。(大凡笔者在谈到自己尚未动笔的计划时,总会像这样幼稚地大吹法螺,事实上如果真正提笔写,恐怕就不会那么顺利了……)唉,不论如何,总之,就请诸位继续听下去吧。在希腊神话中最为邪恶丑陋的妖怪,恐怕莫过于头上长满蛇发的美杜莎了吧。她的眉宇因为猜忌,总是充满了深深的皱纹,小小的灰色眼睛里,燃烧着宛如浅间火山一般、随时都会汹涌迸裂的杀意,苍白的脸颊,也因为充满威吓的怒意而不时颤抖,又黑又薄的嘴唇,则因为满心的嫌恶和轻蔑而显得扭曲变形。更有甚者,她那长长的头发,每一根全都是腹部赤红的毒蛇。当面对敌人时,那无数的毒蛇便会像镰刀般迅速昂起头来,还不停朝向对方,发出“咻咻”令人毛骨悚然的吐信声。据说只要看美杜莎一眼,就会被莫名的恐惧所掳获,然后连心脏都冻结,最后整个人化为冰冷的石头。她所带来的与其说是恐怖,倒不如说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不只伤害人的肉体,更斫伤人的心灵。这类妖怪最令人憎恶,而且非得立刻加以讨伐不可。和这种妖魔鬼怪相比,日本的怪物不只单纯得多,甚至还有点可爱。比方说居住在古寺里的大入道[46]或是独脚伞妖之类的,大体上都不会害人,顶多只是为某些爱喝酒的英雄豪杰跳上一曲纯真无邪的舞蹈,好让这些英雄们排遣夜深人静的无聊寂寞罢了。不只如此,就连绘本里住在鬼岛的鬼,也只是身躯比较庞大而已,一被猴子抓伤鼻子,便“啊呀”惨叫一声,然后反过来向对方跪地求饶了,根本一点都不可怕,反倒让人觉得性格还挺善良的。明明如此,却还要大费周章去打鬼,这样的故事感觉就是极其乏味,连一点意思都没有。因此,无论如何都非得让比美杜莎的蛇发更可怕、更让人感到不快的恶魔登场才行,若非如此,就无法营造出让读者手心直冒冷汗的紧张氛围。还不只如此,身为征服者的桃太郎实力还不能太强,否则读者反而会从心里同情起鬼来,而故事也就没办法产生那种千钧一发、危机紧迫的醍醐味了。

    像齐格飞[47]这种拥有不死身的伟大勇者,在肩膀上依然有一处致命的弱点;而勇武如弁庆,同样也有会让他痛到掉泪的弱点。总而言之,完美无瑕的绝对强者,是绝不适合存在于故事之中的。再者,我因为自己的软弱无力,所以对弱者的心理略知一二,但是对于强者的心理,我就不是那么熟悉了。说到底,我到现在还从没有遇过哪个人,是属于那种绝对不会失败、完美无瑕的强者,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人存在。我是一个幻想力薄弱,若是没有多少亲身体验过某些事情,就连一行甚至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作家。因此,就算我真要去写《桃太郎》,也绝不可能让这种闻所未闻、绝对不败的英雄豪杰在故事中登场。说起来,在我脑海里的桃太郎,从小就是个懦弱的爱哭鬼,不只身体孱弱、容易害羞,而且还是个乍看之下颇为无用的男人。但是,当这样的桃太郎得知有一群伤害人类心灵,让人陷入永远绝望、战栗与嗟怨的地狱深渊,狠毒无比的丑陋恶鬼时,尽管他是如此弱小无力,却无法坐视不理,于是便挺身而出,将玉米团子系在腰间,勇敢地向恶鬼盘踞的鬼岛动身出发。我所构思的桃太郎故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只如此,在我的故事里,桃太郎的狗、猴子、雉鸡三位家臣,也绝对不是什么堪称模范的有力助手,而是各有令人头大的缺点,偶尔还会彼此争吵,大概就有点像是《西游记》里的悟空、八戒和悟净那样吧!可是,就在我写完《咔嚓咔嚓山》,终于要开始写我的桃太郎故事的时候,忽然一股强烈的忧郁感袭上心头。至少就让桃太郎这个故事,保留单纯的面貌继续流传下去吧!我心中涌起了这样的渴望。毕竟,它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故事,而是自古到今所有日本人不断传承歌咏,专属于日本的史诗了。因此,就算故事的内容有所矛盾,那又何妨呢?如果我将这首诗原本开朗豁达的氛围重新改写,那就未免太对不起日本了。再怎么说,桃太郎也是高举着“日本第一”旗子的男人。因此,别说日本第一,就连第二、第三都够不上边的笔者,哪有能力描写这种日本第一豪杰的故事呢!就这样,当我脑海里浮现起桃太郎手擎“日本第一”旗帜的身影时,便干干脆脆决定放弃撰写我的桃太郎故事这个计划了。

    于是,我立刻开始撰写《舌切雀》,并且改变主意,打算在写完这篇故事后,便为这本《御伽草纸》画上一个句点。包括这篇《舌切雀》在内,之前的《肉瘤公公》《浦岛先生》,还有《咔嚓咔嚓山》,不管哪个故事里,都没有“日本第一”的人物登场,因此我的责任较轻,也比较能够自由地书写。毕竟,若是讲到“日本第一”,那就一定得是这个高贵国家真正最好的事物才行。就算辩称“只是童话罢了”而鬼扯一番,也是无法原谅的作为。尤其是万一给外国人看到了,结果开口嘲讽说:“什么嘛,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日本第一吗?”这就未免太令人懊恼了。也因此,我才在这里不厌其烦,翻来覆去讲了这么大一篇道理。不管是脸上长瘤的两位老爷爷、浦岛太郎,还是咔嚓咔嚓山的狸,绝对都不是日本第一,只有桃太郎才是日本第一,所以我才不写桃太郎的故事!如果这部《御伽草纸》在你面前呈现了什么让你觉得是“日本第一”的东西,那一定是你的眼睛被蛤仔肉给糊到了哟!好,这样懂了吗?在我的《御伽草纸》里登场的人物,不管日本第一、第二还是第三,全都跟他们无缘,当然也不存在所谓的“代表性人物”。在这里所存在的,就只有这个叫作太宰的作家,以他愚昧的经历和贫弱至极的幻想力所创造出来的,极其平庸的人物而已。因此,若是想透过这些人物,直接对日本人的整体轻重进行衡量的话,那无疑是刻舟求剑,同时也近似穿凿附会了。我可是很爱国的,虽然平常我不曾将它挂在嘴上,不过事实上我正是因为如此,才避开不写日本第一的桃太郎的故事,同时也正因如此,我才会在这里絮絮叨叨,强调故事里的其他人物绝对都不是日本第一。我想,读者们对于我这种近乎偏执的执着,应该也都会深表赞赏才对吧?

    那么,让我们言归正传吧。这部《舌切雀》的主角,不只称不上是日本第一,相反地,就算称他为日本第一无用男,或许也不算太过。首先,他的身体非常孱弱,而在这世上,身体孱弱的男人,其价值比起一匹跛脚的马还不如。他总是有气无力地咳个不停,气色当然也很差,往往早上起床才拉开房间的纸门、拿扫把扫个两三下灰尘,就已经全身虚脱无力,接下来一整天就只能待在桌子旁边睡睡醒醒,偶尔软趴趴地动一下,等到吃完晚饭之后,就马上钻回被窝里睡大头觉。这个男人十几年来,一直过着这样无用的生活。明明年纪还不满四十,但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自称为“翁”,甚至命令家里的人要称他为“老爷爷”。嗯,这样说起来,他大概也可以算是个“遗世独立的隐居者”吧?可是,想要隐居的人,多少手头都要有点钱,才能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若是一文不名地过日子,就算想舍弃尘世而活,这世界也会紧追着你不舍,让你根本无法和它切割分离。这位老爷爷也是如此。别看他现在只是住在一间简陋的小草房里,其实他原本是某个大富豪家里的三男,但却违背了父母的意愿,没有去找份体面的职业,成天只是浑浑噩噩地过着晴耕雨读的生活,不久之后又生了病。到了这种时候,不管是父母还是家里的亲戚,全都把他看作是体弱多病、又笨又蠢的大麻烦兼大包袱。他们不再对他抱持希望,只是每个月提供给他一点小小的金钱,让他的生活不至陷入困境。不过也正因如此,这家伙才有办法过着这种仿佛隐士般的生活。总之,不管怎么说,尽管这人现在住在破草房里,总归还算有点身份地位;只是,纵使有身份地位,他作为一个人还是很无用的。或许他身体病弱是个事实,然而他实际上并非那种必须成天卧病在床的病人,因此,只要他想做的话,应该也能积极做出一两件有意义的事情才对。然而,这位老爷爷却什么都不做。虽然他似乎读过一大堆书,但或许是读过就忘在脑后了,所以也不曾跟人谈起自己读书的心得。言而总之、总而言之,他成天就只是坐在那里,茫然地发着呆。光是这样,他对世间的价值就已经差不多等于零了,然而更糟糕的是,他还没有小孩。明明已经结婚超过十年了,他到现在却还没生下一儿半女。因此我们可以说,不管在哪方面,他都完全没有尽到生而为人该有的义务。既然这位老爷爷是如此毫无进取心,那么,他老婆又是什么样的女人,居然能和他共同生活十多年?关于这点多少会引人好奇,不过,当有人爬过他们家草房的围墙、向内窥探之后,往往都会发出“什么嘛”这种失望的喟叹声,因为老实说,他老婆也是个毫无任何趣味可言的女人。她不只皮肤黝黑,成天瞪着一双铜铃大眼,粗大的手上还满是皱纹。每当她将那双大手无力地耷拉在身前,有点弯腰驼背地在庭院里忙碌奔走时,总会让看见这副景象的人,觉得她比“老爷爷”还要老。然而,事实上她今年才三十三,正值大厄之年[48]。她原本是老爷爷家里的女佣,负责照顾病弱的老爷爷,结果不知从何时起,就变成照顾老爷爷一生的女人了——因此,她完全没有任何学问与知识素养。

    “好了,快把内衣裤全部脱下拿过来,我要洗啦!”老婆婆以强硬的命令语气说着。

    “下次吧。”老爷爷一手撑在桌子上,单手托腮低声回答着。老爷爷总是像这样,说话的语调相当低沉,而且每句话的后半段都在嘴里含糊不清,除了一些“啊”“嗯”之类的声音外,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就连跟他一起生活十几年的老婆婆,都常常无法听清楚老爷爷讲的话,其他外人就更别提了。虽然对老爷爷本人而言,既然自己跟隐士没什么两样,那么别人听得懂或是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其实都不怎么重要。只是,他没有稳定的工作,就算读了一堆书,也没有特别想把自己的知识写成著述传世,明明已经结婚十几年,却连个小孩都没有。还不只如此,就连日常生活中的会话,他都懒得多讲清楚,每次说话时,后半段总是在嘴里含含糊糊的。该说是懒惰还是什么好呢,总之,他这种消极的态度,实在让人摇头无语。

    “快点脱下来!你看你,连襦袢[49]的领口,都已经变得又油又亮啦!”

    “下次吧。”老爷爷依旧将半句话含在口中,模模糊糊地说着。

    “咦?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说清楚一点好不好啊!”

    “我说,下次吧。”老爷爷继续用手托着脸颊。只见他一动不动凝视着老婆婆毫无笑意的脸庞,用略微清晰的声音说道,“今天很冷。”

    “当然啰,已经是冬天了啊!不只今天很冷,明天、后天都一样会很冷啊!”老婆婆用责备小孩般的语气说着,“像你这种在家里一动不动、靠着暖炉取暖的人,跟每天都得去水井边洗衣服的我比起来,你说到底谁比较冷啊?”

    “不知道。”老爷爷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毕竟,你已经很习惯走到水井边了嘛。”

    “别开玩笑了!”老婆婆整张脸都快皱成一团了。“我可不是为了洗衣服,才生到这个世上来的啊!”

    “是吗?”老爷爷若无其事地应道。

    “不管那么多了,总之赶快把衣服脱下来吧!干净的内衣裤已经放在那边的抽屉里了。”

    “会感冒。”

    “那就随你高兴了!”老婆婆气呼呼丢下这句话后,便自顾自离开了。

    这里是东北的仙台郊外,位于爱宕山山脚下,面临广濑川激流的一处大竹林中。仙台这个地方,似乎从以前麻雀就很多,因此仙台笹[50]这个家徽,才会以两只麻雀作为其图像,同时在戏剧《千代萩》[51]中,麻雀一角也都是由人气最高的大牌演员负责演出,这点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此外,去年我到仙台那边旅行的时候,当地的某位友人,还向我介绍了下面这首古老的仙台童谣:

    竹笼眼 竹笼眼

    竹笼里的 小麻雀

    几时 几时 出来咧

    尽管这首童谣不限于仙台地方,而是日本全国的孩子在游玩的时候都会唱的儿歌,不过歌词有一句不同:

    竹笼里的 小麻雀

    在这里,竹笼里的小鸟被限定为麻雀。不只如此,“出来咧”这句东北方言,融入这首儿歌的感觉也极为自然,因此,在我想来,将这首歌称为“仙台地方的民谣”,或许一点也不为过吧。

    在这位老爷爷住的草房周遭的大竹林里,同样也栖息着许许多多的麻雀。这些麻雀每天不分早晚地喧闹着,声音之大都快把耳朵给震聋了。就在这一年的秋末、某个大竹林里传来冰霰清脆声响的清晨,老爷爷在庭院的泥地上,发现一只脚受了伤、仰躺在地上的小麻雀,于是便将它默默拾起,放在屋里的暖炉旁,还喂给它食物。而后,即使小麻雀的脚伤已经痊愈,它还是一直待在老爷爷的房间里嬉戏,偶尔它会飞到庭院之中,然后又很快飞回缘廊上,啄食老爷爷喂给它的食物,并且排出一些鸟粪。每当看到这种场景,老婆婆总会说“好脏啊”,然后把小麻雀给赶跑,但老爷爷却只是默默无语地站起身来,然后用怀纸[52]将落在缘廊的鸟粪,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经过一段时间后,小麻雀似乎也懂得分辨谁是可以撒娇的人,谁又是不可接近的人,于是当家里只有老婆婆在的时候,它就会到院子里或者屋檐下去避难,但只要老爷爷的身影一出现,它就会马上飞过来,时而停在老爷爷的头上,时而又在老爷爷的书桌上轻快跳跃,偶尔发出轻轻的鸣叫声,低头啄饮砚台中的清水,偶尔又躲进笔筒当中,花招百出地打扰老爷爷读书,但老爷爷却总是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老爷爷并不像世上所谓的“爱鸟家”那样,会为自己的爱鸟取上一个装模作样的名字,然后还对它不住说些“瑠美啊,你一定也很寂寞吧”之类的话语。不管小麻雀做了什么,老爷爷都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是偶尔默默从厨房拿出一把饲料,然后将它洒在缘廊上。

    这次的情况也是一样,当老婆婆讨要脏衣服不成、气呼呼地转身离开之后,小麻雀立刻啪哒啪哒地挥动翅膀,从屋檐下飞进来,在老爷爷正用手托腮的书桌的一角停下来。老爷爷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只是默默地看着小麻雀,而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即将发生在小麻雀身上的悲剧,悄悄揭开了布幕。

    老爷爷注视着小麻雀良久,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这样啊”,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他又继续摊开桌上的书本看了起来,但是才翻了一两页,便又用手托起了腮帮子,茫然注视着前方,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轻声说着:“竟然说‘我可不是为了洗衣服,才生到这个世上来的’,看样子她还是有情欲的嘛!”

    就在这时,桌上的小麻雀突然说起了人话:

    “那,您又是为何而生呢?”

    听到小麻雀开口说话,老爷爷并没有特别吃惊。

    “我吗?嗯,我想我是为了说真话,才生到这个世上来的。”

    “可是,您不是什么都不说吗?”

    “那是因为世上的人都在说谎话,所以我才不喜欢跟他们交谈呀。每个人都在编造谎言,然而更可怕的是,每个人都没有察觉自己正在说谎。”

    “这根本就是懒人的遁词吧。似乎只要是稍微有点学问的人,都喜欢摆出这副懒懒散散的调调呢。不过您啊,说穿了根本什么都没做,不是吗?俗谚说得好,‘要说别人之前,得先想想自己’,您根本没什么资格批评别人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老爷爷不慌不忙地应道,“只是,这世间有像我这样的人存在,不也是件好事吗?表面上看起来我好像什么事都没做,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一回事。我也有只有自己才能做得到的事。尽管我并不确定在我活着的这段时间里,是否真能有机会发挥出自己真正的价值,但倘若机会真的降临,那我也一定会大显身手。至于在那之前嘛……嗯,我想我还是继续沉默地读书吧。”

    “是这样吗?”小麻雀侧着小小的脑袋思索着,“愈是软弱无力的阴弁庆[53],愈是会表现出这种不服输的精神哪。说到底,您现在这种隐居状态跟半残废也差不到哪去,像您这种年老力衰的老人家,总是喜欢将过去无法实现的梦想,寄托于未来的希望之中,然后借此聊以自慰。这种情况连我看了,都不禁要感到同情哪。说穿了,这甚至连不服输的精神都不算,就只是扭曲的执迷罢了。毕竟,您说到底还是什么好事都没做,不是吗?”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啦,”老爷爷说话的态度愈发沉静了。“只是我啊,现在可正在实践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喔。那是什么呢?就是‘无欲’。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可难了。比方说我们家那个老婆婆,原本我认为她既然已经跟着我这样的人过了十多年,那应该多多少少也能舍弃世间的欲望才对,可是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你看,她甚至到现在都还抱持着情欲之心呢!这实在是太可笑了,差点让我连茶都要喷出来了哪……”

    就在这时,老婆婆忽然一声不响地探出头来。

    “我哪有什么情欲呀!哎呀,你是在跟谁说话啊?我明明听见了年轻女孩的声音喔。那位客人去哪儿了呢?”

    “你说客人吗?”老爷爷还是像往常一样,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回答道。

    “要不然呢?你刚刚明明就在跟谁说话,而且还是说我的坏话哪!唉,反正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口齿不清,连多讲几句都懒得费力,结果一遇到那个女孩子,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只心花怒放,而且滔滔不绝,连讲话的声音都一下子年轻了不知多少岁。我看啊,你自己才是情欲冲头,而且还不只是情欲,根本就是黏到人家女孩子身上去了哪!”

    “是吗?”老爷爷还是含含糊糊地回答着,“可是这里真的没别人啊。”

    “别跟我开玩笑好吗!”老婆婆似乎是真的发怒了,只见她一屁股在缘廊上坐了下来,劈头就说,“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拼命咬牙吃苦,但你却从头到尾都只把我当成笨蛋!没错,我是出身不好也没学问,大概也不够格当你的谈话对象,可是,你也未免太过分了吧!我啊,可是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在你家工作、负责照顾你的生活起居,然后就一直照顾到了现在。之所以会这样,也是因为你的父母亲认为我是一个认真勤奋的人,所以才会觉得说,如果我跟他们的儿子在一起——”

    “满口谎言。”

    “喂,我哪里说谎了啊!你倒是说说,我到底哪里说谎了啊!事情原本就是这样,不是吗?当时最了解你的,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了,而且你要是没了我,也根本无法独立活下去。正因如此,我才决定用一生照顾你的,这有什么问题吗?所以,我到底哪里说谎了啊?你倒是讲给我听听啊!”老婆婆脸色铁青,对着老爷爷不住逼问。

    “每一句都是谎言。那个时候,你根本一点情欲也没有,就只是这样而已。”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我完全听不懂!请你别再把我当笨蛋了好吗!我完全是为了你着想,所以才跟你在一起的,哪里会有什么情欲!你这人说话还真是低级哪。你完全不知道,光是跟你这种人朝夕相处,我每天就都觉得寂寞到不行。你好歹也偶尔对我说句温柔的话啊!看看人家其他夫妻都是什么样子,就算过得再贫穷,至少在晚餐的时候,还会有说有笑、天南地北地聊聊,不是吗?我绝对不是那种欲望深重的女人,若是为了你,不管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忍耐。我只是希望你偶尔对我说一句温柔的话,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啊!”

    “真是无聊的话语,听起来虚伪透了。我还以为你大概已经放弃了,结果还是在哭诉这些老掉牙的事情,企图借此扭转局面。你这样做是毫无用处的。你所说的话,全部都只是欺瞒,只是随着你自己的心情而说罢了。正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才会这么沉默寡言的。你在吃饭时所说的话,大部分都只是对街坊邻居的品头论足,而且净是些恶评。你在说那些话的时候,也只是凭着你的心情,毫无根据地在背后说人坏话。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听你赞赏过别人任何一句。我的内心其实是很软弱的,一旦被你牵着鼻子走,就会跟着想对别人说长道短起来。我啊,其实就是害怕这一点,因此才对每个人都缄默不语。像你们这种人,眼里总是只看到别人的坏处,对于自己可怕的地方,却永远无法察觉。正因如此,我才害怕与人接触。”

    “好,我终于明白了,你根本就是对我感到厌倦了对不对!像我这种老太婆就只会惹人厌烦,对吧!我全都明白了。刚才的客人到底跑哪去了?你把她藏到哪去了?我确实听到了年轻女孩的声音。有那样年轻的女孩子可聊,我这个老太婆讲话就更惹人生厌了,对吧!什么嘛,还摆出一副好像无欲无求的顿悟表情,结果一看到年轻女孩,马上就春心大动,连声音都变了,还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你这个样子真让人恶心!”

    “你如果要这样觉得,那也随你便。”

    “什么‘随我便’!那个客人到底在哪里?我要是不跟她打个招呼,那就未免太失礼了。再怎么说,我也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所以就让我跟她打个招呼吧!可别想糊弄我啊!”

    “就是她。”老爷爷扬起下巴,指了指正在桌上嬉戏的小麻雀。

    “咦?别开玩笑了好不好,麻雀怎么会说话呢!?”

    “会说喔,而且还说得挺流利的呢。”

    “好,你就是打定主意要愚弄我就对了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如你所愿!”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婆婆伸出手,一把抓住桌上的小麻雀。“我就把她的舌头给拔下来,让她没办法再流利地说个不停!平常你总是很溺爱这只麻雀,我看了虽不舒服,但也无话可说。不过今天正好,既然你放那位年轻女客人逃掉了,那我就用这只麻雀当替代品,把她的舌头给拔掉吧!啊,心情真好哪!”说罢,老婆婆便用力把掌中小麻雀的嘴掰开,然后一把将她那有如小小油菜花般的舌头给扯了下来。

    小麻雀拍打着翅膀,朝着高空飞去,消失无影。

    而老爷爷,只是默默地凝望着小麻雀离去的方向。

    然后,就从隔天起,老爷爷开始在大竹林里搜寻小麻雀的踪迹。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啊

    你在何处栖息呢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啊

    你在何处栖息呢

    每天每天,天空都不停下着大雪,尽管如此,老爷爷却依然像是被附身了一样,在深深的大竹林间不断搜寻着。居住在大竹林中的麻雀何止成千上万,要在这当中找出一只被拔掉舌头的小麻雀,简直就像是大海捞针般困难。然而,老爷爷却依旧抱持着非比寻常的热情,每天每天不停探索。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啊

    你在何处栖息呢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啊

    你在何处栖息呢

    对老爷爷而言,像这样不顾一切、充满热情的行动,是他一生中不曾有过的事。在老爷爷的心中,似乎有某种沉眠的事物,头一次苏醒过来。只是,那究竟是怎样的事物,笔者(太宰)也无法明了。只是,当一个就连待在自己家里,也跟待在陌生人家中一样,充满疏离感的人,当他骤然遇见某样最能让自己安心放松的事物时,必定会全力以赴去追求,这样的心境,或许可以称为“恋爱”吧?只是,和我们平常用“恋爱”“心动”等词汇,就能够轻易描述的心理相比,老爷爷的这种心境,或许远远来得更加寂寥零落。老爷爷只是忘我地不停寻觅,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积极、如此执着。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啊

    你在何处栖息呢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啊

    你在何处栖息呢

    说实话,老爷爷并不是故意要这样一边唱着歌一边找寻的。只是,风儿仿佛在耳边对着老爷爷如此细细诉说,于是,当老爷爷一步步踏着竹林下的积雪时,这首奇怪的、几乎不成调子的歌曲,也像是念佛一般,自然而然涌现在他的心中,让他伴随着风的节拍,不停反复一遍又一遍唱着。

    某晚,仙台这里下了相当罕见的大雪,第二天早上天气放晴,周遭变成了一片灿烂的银白世界。老爷爷这天也是一大早就穿上草鞋,一如往常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竹林里。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啊

    你在何处栖息呢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啊

    你在何处栖息呢

    就在这时,一块堆积在竹子枝头的沉重大雪块,突然咕咚一声落了下来,而且不幸刚好砸在老爷爷的头上。被砸中的老爷爷当场失去意识,整个人扑倒在雪地上。就在仿佛梦境的恍惚迷离间,老爷爷听到耳边传来各式各样的窃窃私语:

    “可怜哪,他大概是死了吧?”

    “哪有这回事,他还没死啦,只是昏过去罢了。”

    “可是,像这样一直倒在雪地上,早晚都会死掉吧。”

    “这样说也对啦,总之得赶快想想办法才行哪。唉,真伤脑筋啊!如果早点让那孩子过来的话,事情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说到底,那孩子现在究竟怎样了?”

    “你是说阿照吗?”

    “是啊,也不知道是谁恶作剧,把她的嘴巴弄伤了,从那以后,就没看到她出现在这附近了呢!”

    “她应该正在睡觉吧。因为舌头被拔掉的缘故,她什么话都没办法说,只是成天以泪洗面哪!”

    “是喔,原来她是舌头被人拔掉了啊。这世界上竟然会有人做出这么过分的恶作剧!”

    “呃,这个嘛,其实做出这种过分事情的,就是这个人的老婆啦。尽管那位老婆也称不上是个恶妻,不过那天大概是心情太恶劣的缘故吧,总之她突然抓狂,于是就把阿照的舌头给扯断了。”

    “你怎么这么清楚?难不成你都亲眼看到了吗?”

    “嗯,真的很可怕呢!人啊,有时候就是会像这样,突然做出残忍至极的事哪!”

    “我看多半是因为嫉妒吧。我对这个人家里的事情也挺了解的,在我看来,他平常就是太瞧不起他老婆了。虽然过度溺爱老婆也不见得好,不过像他那样成天对老婆冷冰冰的,也好不到哪去啦。这方面说起来阿照也有不对,黏人家老公黏太紧了……总之,唉,大家都有错啦,所以这问题就暂搁一边吧!”

    “哎呀,我看嫉妒的人其实是你才对吧?你不是一直喜欢阿照吗?你可别想隐瞒喔,我知道你成天在那里唉声叹气说,‘阿照可是这片大竹林里声音最美的女孩哪!’”

    “我才不会做出嫉妒这种低级的事情呢!呃,不过,阿照的声音确实比你好听,而且还是个美女。”

    “你好过分哟!”

    “好啦好啦,你们就别为这种无聊小事吵架了。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该怎样处理?若是真的置之不理,他一定会死掉的,这样实在太可怜了。也许是无论如何都想见阿照一面吧,他每天都到这片竹林里找寻她,结果最后落得现在这个样子,你们不觉得很可怜吗?我想,这个人一定是个很真诚的人吧!”

    “我看不是什么真诚,就只是个笨蛋罢了。看他也一把年纪了,居然会追着小麻雀的屁股到处跑,不是笨蛋是什么?”

    “你就别这么说了嘛!呐,就让他们见面好不好?阿照似乎也很想见他,只是她的舌头已经被拔掉了,没办法开口说话,所以就算我们告诉她这个人正在找她,她大概也只能躺在竹林深处的床上,任凭眼泪扑簌簌直流吧!说到底,这个人固然很可怜,但阿照比他更可怜啊。呐,我们就想办法为他们出点力吧?”

    “我才不要呢。对这种男女间的桃色纠纷,我实在无法寄予什么同情心。”

    “这才不是桃色纠纷呢,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嘛!呐,在座的各位,你们难道不想让他们见个面吗?毕竟,爱情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啊。”

    “没错、没错。既然如此,我就来帮个忙吧。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诚心向神祈求就行了。‘当我们无论如何都想为他人尽一份心力时,毋需顾虑什么道理,只要由衷向神祈求就行了’,我的老爹曾经这样告诉过我。像这种时候,不管怎样的祈求,神明一定都会让它实现吧!那么,大家就在这里稍待一下吧,我现在马上就去向镇守森林的神明们祈求!”

    当老爷爷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出现的是一座用竹子搭成、小巧整齐的客厅。他坐起身来,四下张望,这时,纸门突然打开了,紧接着,一个身长两尺左右的人偶娃娃走了出来。

    “哎呀,你醒了吗?”

    “嗯。”老爷爷悠然一笑,“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麻雀的家喔。”那位像人偶娃娃一样的可爱女孩子,在老爷爷面前很有礼貌地端坐下来,眨着圆圆的大眼睛如此答道。

    “是吗……”老爷爷沉稳地点点头,“这么说,你就是那只舌头被切掉的小麻雀是吗?”

    “不,阿照正在后面的房间里躺着呢。我的名字叫阿铃,是阿照最好的朋友。”

    “是这样啊。那么,那只被拔掉舌头的小麻雀,名字就叫阿照是吗?”

    “是的。她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女孩哟。就请您赶紧去看看她吧,她真的很可怜,什么话都没办法说,每天只能以泪洗面呢!”

    “那我就去看她吧。”老爷爷说完便站起身来。“她现在人在哪里?”

    “请让我为您带路。”阿铃轻轻一振长长的衣袖,站起身来走向缘廊。

    像是担心在青竹搭成的狭小缘廊上一不小心滑倒似的,老爷爷小心翼翼、轻声慢步地走着。

    “就是这里,请进。”

    在阿铃的引领下,老爷爷走进了最里面的一间房间。那是一间非常明亮的房间,屋前的庭院长着一整排繁茂的矮竹,浅浅的清水,从竹林间潺潺流过。

    躺在床上的阿照,身子裹在一袭红色的绢丝被中。她是个比阿铃更有气质也更美丽的人偶娃娃,只是脸色有点苍白。只见她用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老爷爷的面容,然后眼泪便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

    老爷爷在她的枕边盘腿坐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看着流过庭院的清澈流水,阿铃则是悄悄退出了房间。

    一切尽在不言中。老爷爷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这并非郁闷的叹息,而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何谓心灵的平静,是这阵无以言喻的喜悦,转化成了这轻轻的一声叹息。

    阿铃静静地端来酒菜。

    “请慢用。”说完之后,她便再次退出了房间。

    老爷爷拿起酒独酌一杯之后,再次望向庭院的清流。老爷爷并不是那种海量之人,仅仅一杯酒,便让他陶然沉醉其中。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竹笋吃着,那味道美到非比寻常。不过,老爷爷也不是那种大食客,所以马上又放下筷子。

    门又被打开了,阿铃再度端来酒菜,不过这次她在老爷爷面前坐下来,开口劝道:“再喝一点吧?”

    “不,已经很够了。只是,这酒还真是香醇哪。”这并非客套的赞词,而是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吐露的话语。

    “还合您的口味吗?这是竹叶的甘露哟。”

    “真是太好了。”

    “咦?”

    “真是太好了。”

    躺在床上聆听老爷爷和阿铃对话的阿照,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哎呀,阿照笑了呢。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讲呢?”

    阿照点点头。

    “不能说话也没关系,对吧?”这是老爷爷来到这里后,头一次对阿照说话。

    阿照眨了眨眼睛,十分开心地点了两三次头。

    “那,我就先告辞了。我会再来的。”

    阿铃看着这位潇洒过头的访客,整个人不禁愣住了。

    “啊,您就这样离开了?您不是拼了命在寻找阿照,还差点冻死在竹林里吗?结果好不容易终于见了面,却连一句温柔探望的话语都没说,就——”

    “抱歉,我就只有温柔的话语最不擅长。”老爷爷苦笑着,但已经站起身来。

    “阿照,这样好吗?他可是要离开了喔?”阿铃急忙向阿照问道。

    阿照只是笑着轻轻颔首。

    “你们两个,还真是一副德行哪。”阿铃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既然这样,那就欢迎你下次再来啰!”

    “我会再来的。”老爷爷表情认真地回答。当他正准备走出房间时,忽然又停下脚步问道:

    “这里是哪里呢?”

    “是竹林里啊。”

    “咦,没想到竹林里居然会有这么奇妙的屋子。”

    “它一直都在这里喔。”阿铃和阿照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笑着说,“不过,普通人是看不见的。往后,您只要像昨天一样俯卧在竹林入口的雪地上,不论何时,我们都会来为您带路的。”

    “那就太感谢了。”老爷爷完全没说任何客套话,便走上青竹搭成的缘廊。

    接着,在阿铃的带领下,他回到了那间干净整齐的小客厅里,结果发现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不同的竹箱子。

    “难得您来到这里,我们却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款待,真是不好意思。”阿铃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郑重。“所以我们想,至少让你带点麻雀之家的伴手礼回去。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您挑一个喜欢的竹箱子带走吧。”

    “我才不需要这种东西。”老爷爷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声,连看都不看那些竹箱子一眼,“我的草鞋去哪儿了?”

    “您这样我会很困扰的,请您至少带一个回去吧!”阿铃都快要哭出来了。“要是您不这样做的话,等下阿照一定会生我气的……”

    “她不会生你气的,那个孩子绝对不会生气的,我很清楚这一点。倒是我的草鞋究竟去哪儿了?我记得我应该是穿着一双脏草鞋来这里的。”

    “我把它丢了,我看您就光着脚回去吧?”

    “你也太过分了吧!”

    “那,您就带一样伴手礼回去嘛,小女子拜托您了!”阿铃合起小小的双手恳求道。

    老爷爷苦笑了一下,瞥了一眼排列在客厅里的各个竹箱。

    “每一个都太大,大得过头了。我最讨厌背着这么笨重的行李走路了。就没有小一点,可以让我放在怀里带走的礼物吗?”

    “您这个要求也太无理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了。光脚也无所谓,总之要我背这种行李,我敬谢不敏。”说罢,老爷爷便真的赤着脚,摆出一副要走出廊外的样子。

    “请等一下!哎,就等一下好吗?我去问问阿照。”

    只见阿铃啪哒啪哒地冲向最里面的房间,没过多久她回来了,在她的嘴里,衔着一根稻穗。

    “来,这是阿照的发簪。请您千万别忘了阿照,有空一定要再来看她喔。”

    老爷爷忽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俯卧在竹林入口处睡着了。什么嘛,原来是梦啊!可是,在老爷爷的右手上,确实握着一把稻穗。在这样的寒冬中居然会有稻穗,这真是件稀奇的事。不只如此,那把稻穗还像蔷薇的花瓣一样,散发着芬芳的气息。老爷爷郑重其事地将它带回家里,插在桌上的笔筒中。

    “哎呀,这是什么啊?”正在家里缝衣服的老婆婆眼尖瞧见稻穗,于是问老爷爷。

    “稻穗。”老爷爷用一如往常的含糊语调应道。

    “稻穗?现在这个时候居然有稻穗,还真是稀奇啊!你是在哪里捡到的啊?”

    “不是捡到的。”老爷爷低声回应后,便默默摊开书本读了起来。

    “不是捡到的,那就奇怪了哪!最近这阵子你总是每天往竹林子里面跑,然后失魂落魄地回来,结果今天不知怎么一回事,只看你带着满脸诡异的笑容,拿着这玩意回来,然后还郑重其事地将它插在笔筒里。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对不对?如果不是捡到的,那这玩意究竟是哪来的?你倒是给我说个清楚呀!”

    “这是从麻雀之家带回来的。”老爷爷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只是,这样的回答是无法满足现实主义的老婆婆的。只见她毫不松口,一次又一次逼问着老爷爷,到最后,编不出谎话的老爷爷,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在竹林里的奇妙经历全部说出来。

    “竟有这样的事……你是认真的吗?”老婆婆先是愣了一下,最后笑出声来。

    老爷爷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用手托腮,目光迷离地望着书本。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胡扯八道的故事吗?你铁定是骗我的!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自从上一次,对,就是那一次,那个年轻女孩子来的时候开始,你就完全变了一个样,总是心神不宁,然后还不停长吁短叹,完全就是一副陷入热恋的样子。真是恶心哪,年纪一大把了还搞这种把戏。想欺瞒我也是没用的,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哪!那个女孩子到底住在哪里?总不会是住在竹林里吧?我可没那么好糊弄。什么竹林里盖着小小的房子,还有像人偶娃娃一样可爱的姑娘,哼,这种骗三岁小孩的故事你也说得出口?别傻了,我可没那么好骗哪!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下次去的时候,就给我带一个装满伴手礼的竹笼回来呀!不过我看你是办不到啦,毕竟你的故事全是编出来的嘛!要是你从那间不可思议的房子里背个大竹箱回来当证据,那我还会相信你,但是你只拿了根稻穗回来,还说是那个像人偶一样的漂亮女孩的发簪,这种荒谬至极的瞎扯淡,亏你还真敢说啊!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给我老老实实招了。我又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女人,如果你想娶一两个小妾的话,那也不是不行……”

    “我讨厌背行李。”

    “哎呀,是这样子吗?那,就由我代替你去总行了吧,怎样?只要到竹林的入口俯卧着就行了对吧?既然如此,那就由我去一趟,没问题吧?你会觉得困扰吗?”

    “要去你就去吧。”

    “你真是厚脸皮哪,明明是谎话连篇,竟然还敢说什么‘要去你就去吧’。好,那我就真的去给你看,这样没问题吧!”说完之后,老婆婆露出一个坏心眼的微笑。

    “我看你只是想要竹箱子而已吧。”

    “嗯,说得没错,说得没错,反正我就是个欲望深重的女人,所以我很想要那份伴手礼喔!那么,我现在就出去一趟,拿一个最大最重的竹箱子回来当礼物。呵呵呵,虽然这件事实在很蠢,不过我还是去一趟好了。老实说,我已经受够了你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这次我一定要把你那张假圣人的面具给摘下来。说什么‘只要俯卧在雪地上,就能够来到麻雀的家’,哈哈哈,这世上怎会有这么蠢的事情啊!不过,这次我就姑且照着你的话去做吧。之后要是你跟我辩解说‘刚刚我讲的全是假的’,我可是不会接受的哟!”

    说完之后,老婆婆便像离弦的箭一样,收起针线摆在庭院一角,然后踏着积雪,一路朝着竹林走去。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笔者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在黄昏时分,有人发现了老婆婆背着又大又重的竹箱子,俯卧在雪地上,早已冰冷气绝的遗体。看起来,她应该是因为竹箱太重起不了身,结果就这样冻死了。然后,在那个大竹箱里,据说装满了闪闪发亮的金币。

    或许是托那些金币的福吧,据说老爷爷不久后便当了官,最后还升到了一国宰相的高位。世人都称呼他为“麻雀大臣”,更传说他能出人头地,全都是因为当年对麻雀的爱情开花结果的缘故。不过,每当老爷爷听到这样的赞美时,都只是露出淡淡的苦笑这样说着:“哪里,这全是托我内人的福。为了我,她可是吃了许多苦呢。”

    【附录 太宰治生平年谱】

    一九〇九年(明治四十二年)

    本名为津岛修治。六月十九日出生于青森县北津郡金木村。

    津岛家是津轻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大富豪。父亲津岛原右卫门曾任众议院议员,后被选为贵族院议员,算是贵族阶级,同时经营银行与铁路,母亲体弱多病,所以自小他是在姑母及保姆的照顾下长大。家中本有六男,二位兄长夭折,只剩文治、英治、圭治三个哥哥以及四个姐姐,家中兄弟排行第六,三年后弟礼治出生。

    一九一六年(大正五年)七岁

    进入市立金木普通小学就读。成绩突出。

    一九二一年(大正十一年)十三岁

    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小学毕业,至离家有二公里远的明治高等小学就读。

    一九二三年(大正十二年)十四岁

    三月,身为贵族院议员的父亲去世,享年五十三岁。四月,进入青森县立青森中学就读,寄宿于该市寺町的远亲丰田家。

    中学时于校友会志中发表作品,与阿部合成、中村贞次郎等友人编制同人杂志写小说、杂文及戏剧,对泉镜花、芥川龙之介的文学相当倾倒。

    一九二七年(昭和二年)十八岁

    进入弘前高等学校文科甲组(英语)就读,寄宿于远亲藤田家。

    芥川的自杀对太宰治的冲击很大。不久认识青森市滨町玉家方艺伎红子(小山初代)。

    一九二八年(昭和三年)十九岁

    创刊编辑同人志《文艺细胞》,以焉岛众二的笔名发表《无间奈落》。思想上渐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也因对自己出身感到苦恼而有服安眠药自杀的意图。

    一九三〇年(昭和五年)二十一岁

    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法文科就读,住宿在户冢取访町常盘馆。

    与井伏鳟二会面,奉为终身之师。参与共产党运动,几乎没有上课。六月,三兄圭治去世。结识银座酒吧女田边,相约在镰仓腰越町海岸殉情。以致田边死亡,因协助自杀而遭起诉,此事是太宰治终生难忘的罪恶意识,心境凝聚在《道化之华》和《虚构之春》中。后来小山初代来东京,互定终身后暂时回乡,后遭分家除籍,靠小山家资助。

    一九三一年(昭和六年)二十二岁

    二月与小山初代同居,号朱麟堂,沉迷于俳句之中。

    一九三二年(昭和七年)二十三岁

    因为对左翼非法运动绝望,现在的投入仅为寻求自我毁灭之道,后来向青森警察署自首,正式放弃非法运动,并回帝大重修,倾心于写作之中。

    一九三三年(昭和八年)二十四岁

    开始用太宰治这个笔名。频繁出入井伏鳟二家,结识伊马鹈平(春部)、中村地平、小山佑士、橝一雄等人。

    一九三四年(昭和九年)二十五岁

    借井伏鳟二之名,于《文艺春秋》中推出《洋之介的气焰》。十二月,与津村信夫、中原中也、山岸外史、今官一、伊马鹈平、木山捷平等人共同成立同人杂志《青花》,发表《浪漫主义》。

    一九三五年(昭和一〇年)二十六岁

    二月于发表《逆行》。三月参加东京都新闻社的求职测验落选后,企图于镰仓山上吊自杀,并自帝大辍学,发表《道化之华》。四月罹患盲肠炎并发腹膜炎,疗养身体至夏天。七月移居千叶县船桥町,药物中毒。八月《逆行》入围第一回芥川奖,并开始和田中英光通信。

    一九三六年(昭和十一年)二十七岁

    为了治疗药物中毒,进入芝济生会医院接受治疗,四月于《文艺杂志》发表《阴火》,五月于《若草》发表《关于雌性》,六月第一部创作集《晚年》出版。期待已久的第三回芥川赏落选,心情备受打击。后来,接受井伏鳟二的建议,进入江古田武藏野医院治病,一个月后出院,撰写《二十世纪旗手》和《HUMAN LOST》。

    一九三七年(昭和十二年)二十八岁

    三月与初代至水上温泉,企图吃安眠药自杀,但未成功。回东京后与初代离别。发表《虚构的彷徨》和《灯笼》。

    一九三八年(昭和十三年)二十九岁

    九月发表《姥舍》和《满愿》,十一月移居至甲府市西坚町,发表多篇随笔。

    一九三九年(昭和十四年)三〇岁

    一月在井伏鳟二夫妻撮合下,与石原美知子举行结婚典礼,于甲府市御崎町筑新居。

    三月于《文学界》发表《女生徒》,因《女生徒》而获北村透谷奖。

    一九四〇年(昭和十五年)三十一岁

    确定了新进作家的地位,发表的作品增加。

    亦开始连载《女的决斗》《俗天使》《鸥》《哥哥们》《老海德堡》等作品。创作集的单行本《皮肤与心》《回忆》于前半年发行。《越级控诉》《快跑!梅乐斯》发表后更是被誉为名作。受邀演讲的机会增多,于东京商大以《近代之病》为题发表演说,亦于新潟高校演说。

    一九四一年(昭和十六年)三十二岁

    以《东京八景》为首,承袭前年,继续有丰富作品面世。长篇《新哈姆雷特》《七代女》、限定版《越级控诉》等分别发行。

    六月长女园子诞生,经由北芳四郎的鼓励,探访十年不见的乡里金木町的老家。

    一九四二年(昭和十七年)三十三岁

    九月发表《花火》,遭到全文删除。(《花火》后来改名为《日的料理》)十月收到母亲病重的通知,与美知子和园子返回老家,十二月母亲去世。

    一九四三年(昭和十八年)三十四岁

    为了亡母三十五天的法事,与妻子结伴返乡。完成长篇《右大臣实朝》。

    一九四四年(昭和十九年)三十五岁

    发表《裸川》(新解诸国故事)、《佳日》。东宝电影公司将《佳日》一书拍成电影。

    受中央情报局与文学报国会将“大东亚五大宣言”予以小说化之托,研究鲁迅。为写小山书店的《新风土记丛书》中的《津轻》,五月十二日由东京出发,到六月五日回东京,探访津轻并于七月完成。八月,长男正树诞生。为出版《云雀之声》等事宜与小山书店洽谈,即将出版之际,工厂却遭到空袭,一切化为乌有。十二月二十日,为调查鲁迅于仙台的事迹赴仙台。同年,小山初代于青岛去世。

    一九四五年(昭和二〇年)三十六岁

    二月完成鲁迅传记《惜别》,由朝日新闻社发行。

    三月在空袭警报下执笔写《御伽草纸》。三月底妻子至甲府娘家避难,轰炸之后家被毁损。暂时至龟井胜一郎的家中避难,将小山清留下,前往妻子的避难地,将书籍与其他行李移至市外千代田村,七月甲府遭炸弹攻击后家全毁,后与妻子经过东京返回老家津轻。

    一九四六年(昭和二十一年)三十七岁

    开始了战后的活跃。发表了多部作品,期间举行战后最初的众议院选举,长兄文治当选。五月,芥川比吕志为《新哈姆雷特》于思想座上演的许可登门造访。七月,祖母去世(享年九十岁)。《冬季的花火》预定由新生新派于东剧上演,后遭麦克·阿瑟禁演。

    一九四七年(昭和二十二年)三十八岁

    送别昔日同居的小山清去北海道夕张炭坑。二月,去田中英光的别居,伊豆三津滨旅行,于安田屋旅馆停留到三月上旬,完成《斜阳》的一、二章。三月底,次女里子出生。同年春,结识二十八岁的山崎富荣。六月底完成《斜阳》,十月于发表《阿三》和随笔《话说我的这半生》。十一月,太田静子生一女,取名为治子。

    一九四八年(昭和二十三年)三十九岁

    再一次以《如是我闻》震惊文坛,并着手写《人间失格》,其后完成《第二的手记》。

    此时随着肺结核恶化,身体已极度虚弱,时常吐血。六月十三日深夜,与山崎富荣一齐在玉川上水投水自尽,在三十九岁生日当天找到遗体。二十一日在丰岛与志雄、井伏鳟二主持下于自宅举行告别式,葬于三鹰町禅林寺。

    注释:

    [1]一种写满经文的长条木板,通常插在墓前,作为家属对往生者的供养。

    [2]指托庇在家世较好的贵人家中,一边帮忙工作一边向学的学生。在日本政治圈里,书生常常是贫寒子弟出人头地的重要一步。

    [3]一种传统日本农业仪式,仪式中会将象征害虫的草人放入水中,并敲锣打鼓将之送走,以示驱逐害虫,并祈求来年丰收之意。

    [4]歌舞会名剧,又名《若木仇名草》。故事描述以打太鼓伴奏为生的演奏者兰蝶,在对妻子阿宫与妓女此糸的情感间苦苦挣扎,最后决定与此糸共赴黄泉,是一出殉情戏。

    [5]1920年(大正九年)二月,太宰治出生的金木村(今青森县五所川原市)在地方自治规范下,升格为更高一阶的町。

    [6]这时太宰治的父亲津岛源右卫门已经成为贵族院议员。

    [7]此处应暗指“自慰”。

    [8]这里的“同人杂志”,指的是志同道合的文学好友共同撰写文章,自力出版的刊物,跟后来专指动漫作品二次创作有所不同。

    [9]又称浪曲,一种日本传统的说唱艺术,故事内容多半以义理人情为主题。

    [10]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复活》。

    [11]日本季节用语,通常是指发生在秋季、特别是立春后第两百一十天到两百二十天之间的暴风。夏目漱石就曾著有小说《二百一十日·野分》。

    [12]此句原本是脱胎自日本俗语“山はただ高ぃから尊ぃのではなく、木が生ぃ茂ってぃるからこそ尊ぃ”(唯山高不足以显其尊,树木成荫方为尊贵),隐喻徒有华丽外表不足以显其尊贵,唯有内涵充实才是真正可贵。太宰治在这里有点半戏谑地,把“山高”换成了“苦恼不断增多”。

    [13]位于耶路撒冷近郊的一座山丘,相传耶稣基督在此受难。

    [14]一种用生丝织成的高级丝绸,触感爽朗清凉,是女用夏季和服的上等布料。

    [15]日本海军元帅,曾领导联合舰队在对马海峡大胜俄国波罗的海舰队。

    [16]日本西画家于大正三年(1914年)共同组成的艺术团体,其所举办的美术展“二科展”,是日本最著名的美术展之一。

    [17]二十世纪初期日本著名音乐家,跟志贺直哉等文化人交情甚笃。

    [18]当时的八圆大概相当于小学老师一个月的收入。

    [19]文学家室生犀星的名作,描述一对兄妹伊之和阿文之间,激烈且复杂的情感纠葛。

    [20]福田兰童在前往电影拍摄现场的船上,跟演出的女明星川崎弘子发生了关系。当时世人普遍认为福田“强暴”了弘子,因此批评的声浪如排山倒海而来。这时只有文豪菊池宽愿意出面调解,最后在他的主婚下,兰童和弘子终于结为连理。

    [21]一种黑色粗框的圆形眼镜,因美国知名喜剧演员劳埃德而得名,包括大江健三郎、乔布斯等皆是此款眼镜的爱好者。

    [22]阿光、阿染、阿七、阿舟,都是歌舞伎剧中的女性角色。阿光为了成就恋人的爱情,宁愿牺牲自己出家为尼,而阿染、阿七、阿舟却都是敢爱敢恨,为了爱情不惜牺牲生命的女性。

    [23]成书于十三世纪的日本民间故事集,故事范围涵盖中国、日本、印度三国,内容包罗万象,从贵族到庶民题材的故事皆在其中。

    [24]森鸥外与坪内逍遥都是当时文坛极负盛名的作家。

    [25]日本僧侣习俗,每年农历四月十五至七月十五间会于寺院修行,以增长功德。由于此时正值夏季,因此便称为“一夏”或“一夏九旬”。

    [26]这里是引申自中国俗语“无恒产者无恒心”。

    [27]弁天原本是印度教的神祇辩才天女,不过传入日本之后则演变成财神的象征,所以又称弁财天。因为弁天与水的关系密切,故许多岛、泉、池、水等都有弁天的祭祀神社,而也有许多水池因此被命名为“弁天池”。

    [28]日本特有的一种淡水龟,龟甲颜色多为褐色或黄褐色,主要生长在湖沼等水流缓慢的区域,特别爱好晒太阳。

    [29]日本古尺,一尺等于三十点三厘米,五尺约为一百五十厘米。

    [30]日本古制,一寻等于一点八一一米(六尺),千寻即一千八百米。

    [31]日本古时候按令制国别,一共分成六十六国,因此“二十国”指的就是日本三分之一的大小。

    [32]日本俗谚说“风一吹起,桶子店就发财”(风が吹けば桶屋が储かる),意指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实际上却有遥远的关连,有点类似现代人所说的“蝴蝶效应”。

    [33]日语的“去”可读为“ゆき”,跟“雪”同音。

    [34]“氧气”(さんそ)和“齿垢”(はくそ)的最后一个音相同,乌龟在这里还是在玩谐音的梗。

    [35]原本指王侯贵族头上专用的遮阳伞或布幔,在佛教当中,则除了高贵之外,更具有象征佛法深广之意味。

    [36]典出自《资治通鉴·唐纪》,意指相隔虽远,却犹如近在眼前。

    [37]日本俗谚。五月高挂的鲤鱼旗,嘴巴大张却没有肠子,隐喻人坦率而毫无心机。

    [38]日语的“谛”也可作“放弃”解。

    [39]今山梨县(古称甲斐)。

    [40]京都附近一座灵山,相传为妖怪大天狗隐居之地。日本英雄源义经,据说就曾在当地蒙鞍马天狗教导剑术。

    [41]日本传统的逐客习俗。

    [42]日本俗谚,意指没什么大不了、不足为虑。

    [43]指溺死的尸体。江户时代始将溺水死尸称为“土左卫门”,由来是一名叫成濑川土左卫门的相扑力士,因其脸色苍白,加之体型特别肥胖,如溺死的尸体。

    [44]日本二战前的一种高级香烟,黄色的盒上绘有山水图样,盛行于明治末期至大正年间。文豪夏目漱石亦是此香烟的爱好者。

    [45]一九四二年,太宰治被日本政府编入“日本文学报国会”,被迫担起为日本政府宣扬政策的喉舌任务。

    [46]常在寺庙之中出现,看起来像巨大和尚的妖怪。在日本各地都有出现记录,有传说是动物的妖怪所化,也有说只是雾气投影产生的错觉。

    [47]北欧神话中的大英雄,传说曾经用龙的血沐浴,因此全身刀枪不入,唯有沐浴时无意间被一片叶子遮挡到的地方是致命弱点。

    [48]根据日本阴阳道的说法,女子三十三、男子四十二,皆为一生中凶险的大厄之年。

    [49]穿着和服时,介于内衣与外衣之间的中衣。

    [50]仙台藩主伊达家的家徽。

    [51]歌舞伎剧作《伽罗千代萩》剧本的简称,影射实际发生在仙台伊达家,为了藩主权位而发生的一连串争斗。

    [52]日本人在吃饭和喝茶时候使用,放在和服怀中的两折式和纸,通常是用来擦茶碗的口印,也可以用来写诗歌、包点心。

    [53]又被称作“内弁庆”,指在家一条龙、在外一条虫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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