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
一
陕西民间将蛇一律称为颤,其实写出来仍旧是蛇,不过读出来就变为颤了。有姓蛇的,你要是真把它当蛇字来念,老蛇、小蛇地叫,姓蛇的人会认为你不懂规矩,缺少文化,就像有人把姓单(shàn)的念成了dān,把姓惠(xī)的念成了huì一样,很没面子,很掉价。这种读法有敬畏、隐讳的意思,跟古代不能直呼大人的名姓是一个道理。
秦岭腹地的小村蛇坪真实的读法应该是颤坪。1969年这里来过一批知青,知青们管蛇叫长虫,他们嫌颤坪说着拗嘴,不像个正经地名,所以将个蛇坪改成了长虫坪,并且在知青们以后永远地成了长虫坪,1985年出版的陕西地图也正式地标上了这个名字。
本来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是在当地老百姓的心里却是块挥之不去的心病。长虫是什么,长虫是蛇的小名,大凡什么东西被划入了虫的范畴,就成了极为低级的芸芸众生,蟋蟀可以叫虫,屎巴牛可以叫虫,牛蝇子可以叫虫,蛇怎么能叫虫?蛇是有灵气的东西,是老山神屋里的锁,是老百姓避邪的五毒之一。
村上有卖饭的小馆子,叫长虫坪饭馆,掌柜的叫大颤,原本是铁匠的后代,出去当了几年兵回来就开了饭馆。大颤在部队是养马的,没受过专门厨艺训练,一切都是跟着感觉走,所以这饭就做出了饲料水平。饭馆平时没甚生意,偶有山外来的画家、搞科学调查的或是县上来检查工作的,在这儿临时吃几顿饭,也多不挑拣,有什么吃什么。大颤的饭馆除了米饭就是米饭,菜永远是腊肉炒洋芋,死咸,让人吃了一辈子忘不了。村主任对大颤的饭食很有意见,说这饭丢了长虫坪的面子,让他在上边来人跟前很说不起话,自认为多年没有提拔,与饭馆的咸腊肉多少有关系。村主任跟大颤说了几回改善伙食、提高质量的事,大颤只是冲他翻白眼,问培训费归谁出,搞得村主任没有办法。老百姓对饭馆的内容从不过问,也不感兴趣,老百姓的饭食是苞谷豇豆粥、自家腌制的浆水菜,过年才吃米饭腊肉,饭馆的水平如何跟他们没一点关系。
饭馆外面窗户下的台阶,是村里老汉们的天下,无冬历夏,台阶上常年坐着长虫坪的老年精英们,他们是长虫坪的新闻发布人,是这一地区的评论家和诠释者,也是翻不烂的活字典。外面来了什么人,到长虫坪来有何公干,待多长时间,说了什么话,他们全一清二楚。时常地,他们会向村主任、书记什么的提点建议,百分之八十会被采纳。有人就说,饭馆外头的台阶上是长虫坪的众议院,是领导们也不敢小看的地方。
很多的时候,老汉们很沉默地靠墙坐着,晒着太阳,各自微闭着眼,谁也不理谁。大蟒河沿着镇边缓缓地流淌,碧绿深沉,碰到河心那块突出的铁锈色红石头偶尔翻出几朵浪花,打出几个漩涡,又很快地趋于平静。风暖洋洋地拂过水面,吹起微微一阵细波,挟起一股湿润水汽,淘气的孩儿般撩在老汉们的身上。几个老汉同时打了喷嚏。长禄揉了揉鼻子闭着眼说,长虫坪名字得改,老喊小名不好呢,《三国》的曹操,小名叫阿瞒,谁敢阿瞒阿瞒地叫他?
三老汉说就是,连着几天了,他夜夜梦见大蟒河的大蟒,在河心石头上辗转反侧,痛苦难耐。三老汉是长禄的堂兄弟,都姓殷,共着一个祖父。
众人于是纷纷诉说自己的见解,内容不外是长虫坪的名字阻碍了这一地域的发展,动摇了地仙保护这块地方的自信,使颤的自尊受到了极大伤害。长禄让三老汉把改名的事跟建军提提,建军是三老汉的孙子,是县上管民政的副县长。三老汉说建军有日子没回来了,官当大了就忘了本,娶了个城里娘子,穿高跟鞋,擦洋粉,一年四季老光着两条腿不穿裤子,把好好的头发愣染成了黄的,名字更洋活,叫丽娜,不像个中国人。
长禄说,再怎么洋活她也是长虫坪的媳妇,不是月亮里的嫦娥。
三老汉说,那女人不愿到长虫坪来,怕蛇。
长禄就问三老汉孙子是什么态度。
三老汉说,孙子还是好孙子,就是做不得女人的主。
长禄说,这就是修正主义的开始。
长禄在“文革”时候当过公社革委会主任,至今话语间常常露出些“革命语言”,让小辈们听得一震,就跟现在有些评论家时不时地要从嘴里冒出些谁也听不懂的词汇一样。这样一来,长禄就和那些评论家特别是文学评论家一样,显得很高深,很有学问,很让人不知深浅。
大家从三老汉的孙媳妇说到了殷娘娘庙。长禄侄子松贵说,前天二颤从庙上下来,比画说娘娘庙的西墙快塌了,西南角的殿顶已经露了天,雨水顺着墙往下流,再不采取措施,夏天雨一来,整个顶就得压下来。
长禄说,殷娘娘庙是长虫坪殷姓人家的家庙,这事政府不会管,国家不会给钱修庙,得村上大伙凑钱……
这时饭馆里出来个背行李卷的中年人,白净面皮,脸上带着笑,扎进老汉堆里自来熟地说,大伙凑钱叫集资,是山外头一种很时髦的做法,集资办厂,集资办学,集资能办很多事情。
老汉们都看着中年人不说话,山里人对外来人有种本能的排斥。中年人倒不介意,自我介绍说他叫王安全,是三十里外王家坝老会计王在修的三儿子,现在在中医学院当老师,这回是利用暑假到长虫坪周围地区来调查中草药资源情况,准备写份报告,将来把这儿列为学生们的中草药实习基地。
王安全的自报家门,使老汉们觉得这人还懂规矩,加之有人也认识王家坝的老会计,对王安全就有了几分好感和信任,认定他是一个干正事的人,是个懂医术的先生,不是山外头胡吹冒撂的浪荡。
长禄问王安全要在长虫坪住多长时间,王安全说得半个月,得把长虫坪的犄角旮旯都转遍了才能离开。问王安全在哪儿住,王安全说他想住到庙里,他下来的时候听县里干部说娘娘庙可以住人,可以和看庙的一块搭伙吃饭,也省了他每天上山下山的冤枉路。长禄说,你说的看庙的就是二颤了,二颤有点傻,但心眼实诚,住他那儿也成,就让松贵带着王安全去找二颤。松贵说他正要给二颤送米去,刚好一路。
王安全就跟着松贵走了,三老汉对王安全说,走道留神,山上颤多,别踩了。
王安全说,知道。
二
跟松贵上了山,王安全才知道了三老汉的“颤多”不是妄说。
长虫坪不愧为长虫坪,王安全在不到两公里的迤逦小路上至少碰到了五条长虫,都是麻麻的土色,大的有一两米,小的如蚯蚓,嗖嗖在脚下游动,也不避人,踩上哪个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王安全是山里长大的,他非常清楚,脚底下这些长虫无论大小,都有剧毒,当地叫菜花烙铁头,学名叫蝮蛇。长虫坪的蝮蛇为长虫坪所特有,身体短粗,性情暴烈,腹部微黄,背部有水状黑斑纹,其毒较其他地区蝮蛇更剧。清代县志上有记载,蛇坪蝮蛇与土色相乱,细颈大头,激怒时毒在首尾,蜇手则断手,蜇足则断足,九窍出血而死。长虫坪的蝮蛇胆过去是进奉京城太医院的贡品,殷家是祖传的取蛇胆专业户。剖蛇取胆,直到长禄的祖父还在经营这个营生,每年阴历五月,太医院的人就会下来,在西安府住着,等待县知事将炮制的新蛇胆送来。后来没皇上了,又来了同仁堂、宏仁堂的采办,都是极识货极挑剔的人,当然收购的价格也很可观。长禄还记得小时候跟着祖父上山捕蛇的情景,取胆要捕六尺以上的老蛇,小蛇的胆只是嫩嫩一层皮,里面窝着一泡淡绿的水,没甚药力。老蛇则不然,老蛇的胆厚而韧,胆汁呈黑绿色,黏滞浓稠,味苦性寒,入肝经,能清热解毒,止痉定惊。祖父说过,极品蛇胆药源只限于长虫坪,数量有限,不易得,故十分珍贵。寻老蛇首先要找到蛇迹,所谓蛇迹,是老蛇在秋末时候,毒盛无所蜇,入冬前将毒泄于草木,草木为气所伤,枯死,是为蛇迹。枯死的草木亦能伤人,划破人的皮肤也能使人有性命之忧。若被蛇迹草木所伤,不解方术,人一日便死。但以刀割疮肉,掷于地面,其肉沸如火炙,须臾焦尽,而人得活也。
有皇上那会,每年五月初五,长禄的祖父和他的兄弟要全身涂上雄黄,将捕来的老蛇放在竹笼子里,笼子底垫上细草,挑到衙门去。于后堂院中,在知事的监督下,当众将蛇取出,着官方验看,认可,然后两人扯一条,按在地上,肚腹朝上,取十数拐子,从头到尾依次固定,使之不能翻转。殷家祖父于蛇腹上定好位置,用利刃划一小口,胆包自行突出,有鸡子大,割下以阴阳瓦焙干,以备上贡。朝廷给予殷家的报酬不菲,向毒蛇索胆,是拿生命开玩笑的行当,所以殷家过去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均来自国家赏赐,置了房屋田地,也修缮了殷娘娘庙,成了长虫坪的大户。被取过胆的老蛇,将伤口用龙胆草捆扎了,依旧挑回,放到娘娘庙前的养颤池里调养,这些蛇都还能活,过一段时日就自行钻到草丛里去了。据说,取过胆的蛇多变得胆小敏感,攻击性更强,动辄便咬人。没了胆,它们的上半身可以像眼镜王蛇一样昂起来,呼呼喷气,尾巴啪啪拍打有声,蛇芯吞吐如闪电,让人望之恐惧。长禄的祖父去世快六十年了,至今还有人在殷娘娘庙附近看到过腹部有刀痕的老蛇,有碗口粗,丈余长,夜晚双目炯炯放光。有人说那不是蛇,是精。跟来调查的林学院教授反映此情况,教授笑着说,该不是蟒吧,蝮蛇无论如何是长不到那么大的。
长虫坪的人没见过蟒蛇,秦岭山地的温带气候注定了这里没有那种大家伙。但是长虫坪的人对蟒蛇并不陌生,在当地人的思维中,长虫坪是有过蟒蛇的,而且是得了道的千年大蟒,那只蟒就生活在大蟒河里,是长虫坪所有蛇的先祖。传说汉武帝刘彻过长虫坪,见路边一大蟒,当即用箭射之,蟒负伤而逃。第二天,他在射蟒处看见许多青衣童子在捣药。武帝问何故捣药。童子说,昨天我主为刘寄奴射伤,命令我等在此捣药治之。武帝问,你主何人?皆不答。武帝大声呵斥,童子纷纷逃窜,一时全无踪影。汉武帝将所捣之药传与世人,皆不认识,便将此药名为刘寄奴,成为后世治疗金疮之奇药。至今秦岭山中生长的刘寄奴仍是一种珍贵草药,以治疗外伤出血、瘀血肿痛而被广泛用于医疗界。长虫坪的蟒蛇大概是条热衷于功名的蟒蛇,被汉武帝射伤之后并未偃旗息鼓,吸取教训。若干年后,刘秀兵败奔走于秦岭,走到大蟒河又被它拦住去路,刘秀惊得跌下马来,盛怒之下拔出剑来插在河心石头上,将蟒赐死。大蟒委委屈屈地缠到剑上,越缠越紧,生生地将自己斩为十八段。蟒蛇的血把河心的石头染红了,蟒蛇的身体被水冲到十五里外的山涧,凝固成石头,是为龙骨峡。是夜,大蟒给刘秀托梦说,我拦住你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向你讨个封号,你却将我杀了,这个代价你是要偿还的。于是就有了后来王莽篡位一十八年的传说……王莽政权从头到了算起来没有一十八年,但是跟传说就算不得这个细账了。
王安全跟在松贵后头来到山顶的娘娘庙时,太阳已经滑落到西边的松树尖了,阳光照映得山巅一片金光灿烂,每片草叶都闪烁着光芒,每朵花都化出了金属的质地,仿佛能叮当奏出音响。三间破烂的娘娘庙,坐北朝南,在夕阳中幻化得辉煌而神秘,在晚霞的衬托下如同半空的玉宇琼楼。
王安全看着雾霭腾起的群山,忙不迭地往外掏照相机,咔嚓地按快门。松贵背着米进庙里去了,很快又出来,说二颤不在庙里。王安全说这时候了,二颤能上哪儿去呢?松贵指着崖边的一棵松树说,二颤在树上。王安全这才发现,二颤光着身子像条长虫一样绕在树杈上。太阳照在二颤黝黑的皮肤上,二颤的身体反射出鳞甲一样的光泽。王安全想,这哪里是人,分明是一条长虫。
见松贵喊他,二颤从树上退下来,退的姿势也颇像蛇。二颤来到俩人跟前,看着他们,并不张嘴说话。松贵告诉二颤,省上来的老王是个中医先生,要在庙里住些时日,白天先生出去考察草药,晚上回庙里睡觉。二颤的任务是给先生把晚饭准备好了,把洗脸水烧好了,把熏蚊子的草绳点着了,别委屈了先生。松贵对王安全说,别看他不会说话,心里可灵醒着呢,不比你我傻。
二颤四十开外的年纪,一双眼睛小而圆,不会转动,全是黑眼珠,见不到眼白,像是一双蛇的眼。二颤的头扁而尖,颈细而长,光着上身,一条黄色的军用裤衩,勉强地遮住了裆下的物件,除了裤衩以外,全身上下竟然再找不出一根布丝。
松贵看出王安全的疑惑,解释说二颤内里有热,穿不住衣服,不过这不碍事,一般情况下只要交代了,二颤会尽职尽责地做自己的事。
二颤把王安全的小行李卷拿进庙里,殿堂内光线很暗,但收拾得干净利落。殿东面扯了块塑料布,布后头有两张棕床,二颤将王安全的行李撂在靠南边的一张上,王安全看见北边那张床上铺了席,分明已经有人住了。松贵说那是个南方来的人,大颤的朋友,长得瘦小枯干,说是来山里耍耍,看长虫坪空气好,清静,就要多住几天。王安全想,有个能说话的伴也好,省得寂寞。
松贵临走的时候嘱咐王安全,给二颤交纳一定的伙食费,说这是二颤的一笔生活收入。
三
二颤的晚饭做得很简单,炖山鸡肉米饭。说是炖不如说是清水白煮,没有任何调料,只是撒把盐。王安全看着那锅白刺刺的汤,看着在锅里上下翻滚的鸡肠和那一沉一浮的鸡脑袋,只是后悔没在山底下买包榨菜带上来。
鸡得慢慢地炖,一根硬柴半截伸进灶膛半死不活地烧,饭熟还得有些工夫,王安全索性到外面去转。下了台阶,他看见殿堂正前方有块不大的低洼,低洼周边有散落的石条,料定就是当年养颤池的遗址了。现今,池子大半被土壅填,长满了荒草。王安全跨进低洼,细细分辨那些草,以蛇床子为主,间或还有牛蒡子和鱼腥草什么的。正是蛇床子开花的季节,伞状的白花铺撒在坑沿下,如同一团团冬日残存的雪。有些花已经谢了,结出了小小的卵状果实,王安全揪下一个,用舌头舔了舔,果实很嫩,冒出一股浆液,苦而涩,甚是清凉。草根间有片片蛇蜕,有的甚至很完整,很大,他俯首拾起一片,是头部,蛇是从下颌的地方挣出去的,留下一个空泛透明的头颅和一双苍白的眼睛。王安全想,明年把学生们带过来,这当是个丰富的中草药宝库,秦岭无闲草,这话真真一点不假。四周草丛内有急速的唰啦啦声响,是蛇们在回避,王安全感到了脚下众多目光的注视,是蛇的目光,他的身上一阵发冷。猛抬头,看见二颤又盘绕在刚才那棵树上,正不错眼珠地朝这边看。
王安全从坑里上来的时候,二颤已经将饭在殿内的小桌上摆好了,一盆鸡肉一双筷,一大碗米饭,看来是专为王安全一人准备的。王安全指了指北边的铺说,不等等他?
二颤好像没听见,愣愣地看着王安全,把王安全弄得很不自在。王安全说,你不吃?
二颤不言语。
王安全笑着说,我倒忘了你不会说话这茬。
喝了一口白汤,王安全全身一振,一股说不清的异香直抵肠胃,这是一种王安全有生以来从没有品尝过的味道,不是孜然,不是肉桂,不是花椒大料,不是胡椒茴香,这股香和鸡肉味巧妙结合在一起,微麻,稍辣,淡苦,微甜,似糅进了山川之精华,添进了自然之灵韵,奇香满口,让人荡气回肠,周身通泰。王安全真真地不敢小看这碗清水般的白汤了。
王安全问二颤在汤里放了什么。
二颤站在饭桌对面,用一双蛇眼看着王安全的饭碗,没听见一般。
王安全到灶边去看,也没看出什么特殊。王安全想,一碗汤竟做出了这样的不俗,就是京城大地方厨师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手艺,这个蛇一样的二颤是个奇人。就想山底下大颤开的长虫坪饭馆,一母同胞的哥俩,大颤怎就不知跟他兄弟学学呢?
二颤用大柴锅烧了满满当当一锅水,舀了一盆端到床边,让王安全烫脚。松贵走时交代的话,二颤还记着,并且很认真地执行着。
月亮从东山升起来,又大又圆,照得天地一片光明。几片浮云飘过来,遮住月亮,天地立时黑了,一会又亮了。王安全躺在铺上,棕床的棕透过单子扎得他很不好受,翻了几个身,睡不着。外面很亮,庙堂里面却黑洞洞的,那个看不出眉眼的神像隐在黑暗中,更显得神秘而含蓄。有蝙蝠在房檐下飞,发出尖锐的吱吱声,不知什么鸟在夜幕的丛林中不停地咕咕,像是病妇在呻吟。月亮渐渐西移,一束光透过窗棂照在对面铺上,铺还是空的,同在庙中借宿的那个人还没有回来。二颤也在他的铺上躺下了,在硬扎扎的棕床上还是赤裸着身体,连单子也不盖。躺下的二颤辗转反侧,不住地用手抓皮肤,唰唰的声音在黑夜里分外清晰,像是抓在鳞甲上。王安全想,明天得给二颤把把脉,这赤身裸体的总不是正常,还要看看庙南坡的草药分布,要搜集标本,有工夫应该仔细看看身边的神像,在殷家姑娘脚底下睡着……
王安全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他醒来是后半夜。山里的夏夜,越睡越凉,他自带的薄薄小被似乎已经抵御不了越来越重的寒意,睡梦中用手抹了一把脸,脸上湿漉漉的,是山间腾起的雾,一团团涌进了庙门,人是睡在云彩里了。看门外,月亮没了,灰蒙蒙一片,鸟不叫了,蝙蝠也不飞了,偌大的山林静如亘古。王安全将被朝上拽了拽,翻了个身,正待继续睡去,迷迷糊糊却听到头顶有衣服的簌簌声响,虽并不引人注意,可声音竟是那样真切,时动时停,时缓时急,让人体会到动作者的谨小慎微、小心翼翼。
王安全说,二颤,是你吗?
簌簌的声音立刻停止了。王安全等了一会不见回应,才想起二颤是个哑巴。猛然,又想到,二颤压根是不穿衣服的!
王安全一下变得非常清醒,他坐起来,打亮了打火机,借助那颤抖的火光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巡视。头顶的神像端坐在神龛内,在光的晃动下面部阴影在变幻,眼珠在微闭的眼睑下透出一种审视的目光,目光随着光的转动而转动,随着光焰的大小而闪烁,鼻翼、嘴角的黑影忽而变大,忽而变小,神像脸上的表情就变得生动而活泛,好像活了一般。泥塑的娘娘像披着黄色夹披风,是信奉者的贡献。当地还愿有给佛爷送披风的风俗,常见庙里的神像红红绿绿地披着几层,佛爷的披风披得越多,越说明它的灵验。殷娘娘的身份是皇妃,所以不披红斗篷,不披绿斗篷,只披黄斗篷。娘娘的斗篷披了四五层,最里面的已经烂成了条状,想见时间已经很久远。
王安全看见娘娘的披风一角在微微动弹,很细微,却明明在动,他将打火机凑近,见娘娘的衣角平整地垂着,没有任何异样。顺着衣角往上看,是娘娘的左手,整只手从腕部断掉了,露出了泥的内胎和曾经是手的骨架。残断的胳膊在微弱的光线里显得很狰狞,给人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王安全照了照二颤的铺,上面是空的,半夜三更二颤不知干什么去了。相反,北面铺上的人已经回来了,仰躺着,泛着一身酒气,睡得很死。怕影响对方睡眠,王安全熄了打火机,摸索着出了殿门。
外面是满山遍野的雾,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夜色裹挟着浓雾,填满了一切沟沟岔岔,角角落落。王安全用手扇了扇眼前的雾,搅起了一团旋涡,泛起了一阵腥湿。
不远处,有咝咝的声音,很怪异,很独特。王安全循着声音过去,发现是二颤,二颤站在养颤池边,对着大坑挥舞着双臂,上下跳跃,嘴里咝咝地往外喷气。
王安全叫,二颤,二颤。
二颤还在咝咝。
王安全以为二颤在发癔症,从后面将他抱住想让他停下来。二颤的力气很大,身体也很光滑,一下挣脱了王安全的约束,更猛烈地咝咝起来。
王安全大喝道,二颤!
二颤这才停止了舞蹈,望着一池雾气只是发呆。
王安全让二颤回去睡觉,二颤也没反对,怏怏地跟在王安全后面进了殿门,在自己的铺上躺了。王安全说,二颤,明天我开几服药,给你好好调理调理,你老这样不行。
二颤发出了鼾声。
王安全听到二颤的呼噜,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拉开潮乎乎的被子躺下。一伸脚,脚底下一团冰凉,他忽地一下坐起来,掀开被子打亮了打火机。
——一条手腕粗的肥硕蝮蛇,闪烁着美丽的斑纹,优雅而从容地顺着床腿游走了。
王安全一身冷汗,坐在床沿,将脚跷得高高的,许久不敢着地,也不敢躺下。
四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太阳红艳艳地照着,夜里那一山的浓雾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消退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王安全睁开眼睛的时候,二颤正弯着腰在灶前煮粥,苞谷糁的香气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温馨而舒展。北面铺上的人已经起来了,蹲在床前翻弄他的口袋。见王安全醒了,那人主动打招呼说,你睡得好死,外面的鸟吵得昏天黑地也没把你吵醒。对方个头不高,高颧骨深眼窝,说话略带沙哑,看模样是个精干的南方人。
南方人说他姓佘,佘太君的佘,叫佘震龙,今年四十三岁。又问王安全贵姓,王安全说了,老佘说王安全长他两岁,应该是大哥了。王安全问现在几点了,老佘说9点半了。王安全没想到后半夜这一觉竟睡得这么实,坐在铺上愣愣地看了半天脚底下,想着夜里床上那一盘蛇,总觉得不真实。回过头看身后的娘娘像,慈眉善目地也正看着他。娘娘的披风端端地在身上披着,他掀起衣角往里瞅,里面是泥像的座椅,再往里就是砖墙了。放下娘娘的披风一回头,他看见二颤正用蛇一样的目光使劲盯着他。
吃过早饭,老佘提着口袋要出去,被王安全拦了,王安全说东边山顶有雨云,待会会有场不小的雨。老佘半信半疑地留下来,坐在台阶上等着下雨。果然没有半个时辰,艳丽的天空就被云彩遮严,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开始雨水顺着房檐往下流,很快就流成了一条线。一道电闪,将天地连接,几声炸雷,轰得地动山摇,雨越下越大,竟下成了气候。一只狐狸从雨中颠颠地跑过来,躲到房檐下避雨,心安理得地蹲在台阶上,也不避人,像是农家的小黄狗。王安全和老佘出不去,都显得有些无聊,老佘继续变戏法似的在翻检布口袋,在上面寻找破洞,后来又将个白玻璃瓶子对着窗户使劲照,说是二颤偷了他的白酒。
大雨倾盆,一直没有停止的迹象,老佘拿一块干馍馍逗弄檐下的小狐狸。小狐狸睬也不睬,端坐着,很严肃地看着雨中的山林。
王安全对老佘说,你招它干什么?
老佘说,好玩。
二颤要出去,王安全拽过二颤,将他的腕子按在小饭桌上,给他号脉。二颤初时很扭捏,身子在桌边扭了几道弯,王安全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一巴掌才不动了。老佘见王安全会看病,也好奇地凑过来,想听听王安全说些什么。
下雨天,闲着也是闲着。
王安全在二颤的腕子上按了半天,脸上渐渐现出疑惑,按完了左手按右手,没按出半点名堂。应该说王安全是个很不错的中医大夫,在学院也是个副教授级人物,望闻问切,辨证施治,临床经验也相当丰富,带出的学生一批又一批,其中不乏杏林优秀,而这会竟然被眼前二颤的脉象难住了。王安全说不清手底下是怎么回事,六脉不分,寸、关、尺混成一统,用力按之,指下如循游蛇,虚滑流利,弯曲绵延。说是肝肾虚弱,风寒异受,似又不是。看脉象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应该是起不了床了,而眼前的二颤却是这般灵动强壮,浑身燥热,脉不应病,实难解释,除非他不是人。
王安全看了看二颤的舌头,舌头黑紫细长,吞吐灵活,将王安全吓了一跳,险些没从凳子上翻下去。
老佘饶有兴致地看王安全诊病,见王安全号完脉立即追问,这个精身子满山跑的黑汉子得的是什么病,是不是精神有问题。王安全说二颤的病他看不了……
王安全还是第一次在病人跟前说这样的话,他觉得很没面子。二颤倒不以为然,将蛇一样的眼睛翻了几翻,抱着一摞碗冒雨到泉水边去洗了,他不怕淋雨。
老佘看着二颤的背影说,这不是人,这是一条长虫。老佘告诉王安全,二颤是二颤他妈和长虫杂交的产物。王安全问谁说的,老佘说山上山下人都这么说。王安全说这是一派胡说,人和蛇就不能相交,就是交了也产不出任何结果。老佘说二颤他妈殷姑娘活着的时候会下蛊,大颤的爹就是殷姑娘蛊来的。他爹原先是化阳那边的工匠,有塑神像的手艺,有一年背着家什跟着他父亲出山去找营生,爷俩走到长虫坪又渴又饿,就歇在了殷姑娘门口。殷姑娘生得俊,爹妈早早死了,是个孤女,见来了两个过路的,很是殷勤招待。这爷俩知道长虫坪的女人惯会下蛊,心里警觉着呢,坐在殷姑娘门口老老实实只啃自己的干粮,不碰主家一点东西。殷姑娘看不过去,从屋里拿了一个碗,当着父子俩在屋边的流水里一遍遍洗了,恭恭敬敬地端过来。也是父子俩太渴,也是殷姑娘的模样可人,爷俩想,这么个小姑娘……喝了水,歇够了脚继续上路,殷姑娘送出几步挥着手说,下回还来啊!儿子回过头也向殷姑娘挥手说,回来路过还喝你屋的水。应了姑娘下回还来的话,没走出五里地,儿子就犯了病,脸色煞白,口吐白沫,肚子疼得直不起腰,眼看命在旦夕。当爹的明白是姑娘给水里下了蛊,背起儿子就往回跑,来到殷姑娘家门口,扑通给殷姑娘跪下了。姑娘说,这是干什么?当爹的连连磕头,只求姑娘救儿子一命。姑娘说,我哪会救命,你儿子是得了绞肠痧,是吃了不洁净的东西。当爹的求姑娘手下留情,只要救儿子一命,要什么给什么,倾家荡产也行。姑娘没说话,到屋后揪了一把扁豆花,煮了,给儿子灌下,儿子到半夜病情便平息了。后来这个儿子就成了大颤的爹。
老佘说,大颤说他妈根本没给他爹下什么蛊,是他爹看上他妈,故意使了个留下来的小心计,哪有什么绞肠痧,都是瞎掰。但是村里的人一直认为是殷姑娘在水里下了蛊,下蛊的手法很多,可以把蛊虫藏在指甲缝里,当面洗碗不过是个障眼法。
王安全说,扁豆花倒是用得很对,那是治疗肠炎解痉镇痛收敛的主药。
老佘说,山里女人懂得什么主药,野方子罢了。
王安全说,有时候野方子也能治大病。山野的事,常常让人说不准。
老佘说,没错,这个二颤就是个来历不明的东西,他哥说了,他妈怀了他六个月就生了,生下来细长的一条,不会哭,就会咝咝地叫唤。
王安全说,怎么可能,六个月的胎儿根本就不能成活,他身上的许多器官还没发育完全。
老佘说,长虫蛋的孵化期是多长时间?
王安全,……
老佘指着殷娘娘像说,这座娘娘像就是照着二颤妈的样子塑的,塑像的是二颤的爹。
王安全就看那像,果然与见过的神像不同,隐约间透出了乡村妇女的风韵,除去那些凤冠霞帔,眉眼与大颤倒有些相像。王安全说,大颤、二颤一母同胞,性情竟是不一样。
老佘说,大颤是人,二颤是虫,虫怎么能跟人相比?二颤一落生,他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咽了气,他是喝风饮露长起来的,禀性不同于常人,连他的哥哥大颤也摸不透他的脾气,二颤是长虫坪一怪。
王安全说,不是怪,是神志上有问题,大脑发育不全。
老佘说,二颤是长虫托生无疑,人们都说他身上长满了鳞,隔一段时间就要蜕层皮,肚子上的刀痕是有目共睹的,那是殷家祖上取胆留下的痕迹。
王安全问老佘怎么认识大颤的,老佘说他在部队上和大颤是战友,一块在新疆当过骑兵,友谊牢不可破。现在他在广州干餐饮,发了点小财,他也得让大颤发,要不怎么叫战友呢。王安全问怎么发,老佘说这是商业秘密。王安全说他是教书的,跟商业没搭葛,让老佘但说无妨。老佘这才向四周巡视了一遍,确认二颤真的不在,小声说,就地取材,逮蛇取胆制药酒。
王安全说,一个长虫坪能取多少胆?
老佘说,长虫坪蛇胆固然有限,但是长虫坪纯天然蝮蛇胆酒牌子一打出去,就鸡鸭猪狗什么胆都可以弄来充数了,关键是头三脚必须得像回事,得货真价实。
王安全问这事可跟村里打了招呼,老佘说大颤知道就行了,再没必要跟其他人宣传。长虫坪的长虫是自然的,就像河里的石头山上的草,都是没主的东西,搬块石头难道还要跟村主任打报告?王安全说这些东西生在长虫坪就和长虫坪有关系,就是到河里挖沙子还得给当地交自然资源费呢,干什么都没有白拿的事。老佘说事情从大夫嘴里一说就变得复杂化了,说王安全在山上到处挖药,是不是也该交资源管理费。王安全说性质不一样,他是为了教学,不是为赢利。老佘说,高调谁都会唱,现在办学校比哪个行业都赚钱,师道已经不再尊严了,教师也进入了经济市场。要是不赢利,投资办学的也不会蜂拥而起。
倒让王安全没了话。
五
半山有狗在吠,不大工夫,草窠里钻出只白细狗来。细狗的模样长得怪,瘦腿长脸细腰,丑陋无比。因为雨水,一身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只正换毛的小鸡子。细狗是大颤养的,跟二颤也熟,常山上山下地蹿,有时跟着人来,有时也自己来。一会,松贵从山道攀上来,披着块塑料布,气喘吁吁的,说是来请王先生下山,长禄病了,病得不轻。王安全一听,赶紧收拾家伙,准备跟松贵下去。松贵喊来二颤,传达村主任的话,让二颤别靠着西墙睡,说才下过雨,西边山墙说塌就塌。二颤很听话,当下把铺横过来,挪到神案下头,然后又把西边的东西依次搬过来。二颤搬东西的时候,细狗就在二颤的腿间盘来绕去,故意捣乱,二颤也不恼,时不时地推狗一巴掌,狗就使劲摇尾巴。老佘说这是条名贵狗,产于梁山,有皇族血统,是狩猎撵兔高手。山外有细狗撵兔协会,隶属于体育界,年年进行比赛,冠军狗价值数万。老佘说着很爱惜地抚摸那狗,狗一闪身冲老佘一龇牙,呜嗷一声,吓得老佘蹦了个高,嘴里直说,这狗,这狗,怎是个这……我在大颤家吃了这些顿饭,它还是个生生。
王安全跟着松贵往外走,开玩笑地对老佘说老佘一定是属兔的,招得狗不待见。老佘说他是属老虎的,专跟狗斗。松贵说老佘应该跟长虫斗,龙虎斗才是真斗。老佘说他们南方有这道菜——龙虎斗,把猫跟长虫在一个锅里炖。
老佘见王安全要下去,也要跟着一块下,他不愿意一个人和二颤待着,说是跟那条长虫在一起厮混害怕。于是三个人就顺着精滑的山路往下走,细狗不下,细狗今天想留在山上跟二颤亲热亲热。
山很陡,松贵走在前面,不时地回身招呼王安全。王安全问长禄怎的病了,松贵说早起还好好的,喝了一大碗甜汤,吃了一块糍粑,要给孙子编草蚂蚱,低头揪马莲草,就歪下去了,抬进屋里,当下人就不行了。
王安全沉吟半晌说,这病麻烦。
下山的路,不是松贵护持着,王安全得摔成泥猴。老佘在后头走得也很艰难,他边走边向草丛间寻睃,看见长虫,就用带弯的铁棍嚓地压住脖子,用两个指头捏住蛇头下部,容不得长虫挣扎就丢进了布口袋,速度之快,动作之熟练,让王安全吃惊。
松贵说,你逮它们干什么?
老佘说,我就爱逮它们。
进到村里,老佘的口袋里大大小小已经装了不少,蛇们在袋子里不安分地蠕动,看着让人心里很不舒服。王安全进门的时候,长禄老汉已经换上老衣,被家人抬到了堂屋的门板上,村主任和几个至亲围在周围,只等着长禄咽最后一口气。长禄似乎并不想走,张着大嘴在呼呼地捯气,一口痰在喉咙里微微振动,人的脸色已近苍白。长禄儿子趴在长禄身上咧着嘴号,被三老汉拉开了,说是眼泪不能掉在死人身上,死鬼带着亲人的眼泪走,太不吉利。
众人见王安全来了赶紧闪开,王安全来到长禄跟前,看了看病人的瞳孔,压了压两个手腕,也不说话。松贵问还有救没有,三老汉示意松贵在这个时候不要多嘴,以免影响了大夫的思考。众目睽睽之下,只见王安全从包里取出银针,在长禄的人中和十个指尖扎了,着旁边的人压迫手指,放血。人们依着王安全的话,使劲地挤老汉的血,想的是死马当活马医,并没期望什么奇迹的发生。长禄躺在门板上没甚动静,新崭崭的寿衣套在身上,被众人一动,哗哗作响,纸糊的一般,活人穿上也成了死人。长禄的老伴在里屋毫无顾忌地呜呜,任谁也劝不住,儿子蹲在墙根一脸茫然,没了主意,儿媳在指挥着女人们临时赶制孝衣。
挤了半天血也没挤出几滴,村主任说,怕是不行了,赶紧烧倒头纸吧,免得长禄伯空着手上路。
松贵就掂来个盆,在长禄头前点着了几张黄纸。
王安全不管烧不烧纸,用两柄长针扎进病人的头顶和脚心,不住地捻动。随着针的起落,慢慢地,长禄的呼吸加粗,眼球开始急速转动,三老汉见状趴在长禄耳边大声喊,哥!哥!
儿子见有了起色,从墙根跃起,奔到父亲跟前,拼了全身力气叫爹。村主任嘴里念叨着,有门,有门。
如同阴天突然冒出的一缕霞光,灿烂了瞬间又被乌云遮住,人们刚兴奋起来立即变得失望,回光返照般,长禄老汉又恢复了常态,死相渐渐泛出。
松贵说,救得了病,救不了命……
三老汉说,寿数到了,再救也没用,让我哥安安静静地去吧。
儿子腿一弯跪在王安全面前,扯着王安全的裤脚,让无论如何再想想办法。
王安全说,只有最后一招了,要冒大风险的,我从来没用过。
儿子说,大夫,我不怨你,治死了绝不怨你。
村主任代表亲属们表态,人都这样了,黄泉路上已经走了大半,出了什么事断没有再怨大夫的道理,有什么法子就拿出来试试吧。
王安全让老佘刨两条蛇胆,用温水调了,设法给长禄灌下去。
为挑个大的,老佘将一口袋长虫倒在院里,长虫们四处逃窜,几个人捉住两条,抻着,让老佘剖。老佘拿刀,将长虫肚子从上到下划开,那些肠肚哗的一下淌出来,乱七八糟在地上摊出一堆。老佘弯腰在花花绿绿的脏腑中翻找蛇胆,找了半天竟找不着,急了一脑袋汗,刨开肚子的长虫在旁边翻卷挣扎,弄得现场十分惨烈。有人哧哧地笑,三老汉看不过眼了,抓过老佘的刀子,在另一条蛇的腹部一点,噗的一声,一颗碧绿的囊就翻出来了。众人一阵喝彩,三老汉得意地把刀扔给老佘说,手生得很,有几十年没干这个了,这是我们殷家人祖传的绝活。
老佘傻眼了。
蛇胆汁很费劲地给长禄灌下去,长禄喉咙深处的痰渐渐往上翻,有人要将长禄扶起来,王安全说这会千万不敢搬动病人,他将长禄侧过脑袋,一股股黏液立刻顺着长禄嘴角流出,继而是呕,黏液变得浑黄浓稠,腥臭难闻,长禄的老伴接了一小盆……后来王安全又开出方子,让小辈们赶紧到镇上抓药,折腾到半夜,长禄老汉终于沉重地唉了一声。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长禄儿子激动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说他爹遇上了活神仙。三老汉说王安全到长虫坪来就是为解长禄这一劫的,王安全和长虫坪有缘。村主任说平时请城里的大教授也请不来,长禄伯有病,教授就来了,长禄伯的福气大得很呢……
六
长禄儿子让大颤做了席,犒劳王安全,村主任、三老汉和台阶上有头脸的“众议院议员”也进来几个作陪,王安全理所当然坐上位,老佘是大颤的客人,老佘也算上一个。
大颤的席是腊肉土豆片,米饭。
长禄儿子过意不去,从村里小卖部买来午餐肉和凤尾鱼罐头什么的,大部分都是过期食品,花里胡哨堆了一桌子。老佘在南方是见过世面的人,对这一桌吃食很是不以为然,提着他那不离身的口袋,到厨房撸胳膊挽袖子,说要为王大夫添道大菜。
开席前,长禄儿子说了不少感谢的话,三老汉说长禄的命除了大夫的神力以外还仰仗了那两条长虫。王安全说那也是没法的法,平时没人这样用,他这么干也是头一回。三老汉说,一回就用得很好,怪道以前县上的官年年要给皇上进贡蛇胆,长虫坪的蝮蛇胆在全国都是独一无二的。王安全说,蛇胆的作用是祛痰镇惊,清窍平肝。长禄老汉肝阳暴亢,引动肝风,所以才突然昏倒,人事不省。这样的病在城里是常见病,应急的时候用安宫牛黄丸有奇效。
长禄儿子想托王安全从城里给他爹买几丸安宫牛黄备着,一打听价格,一丸要三百五十块钱,舌头伸了半天没缩回去。
村主任让王安全以后常来长虫坪走走,说山外很时兴“名誉”这个词,他现在就委任王安全为长虫坪的名誉村民。只要他来,无论什么时候,家家的门都向他敞开着。三老汉说,自从二颤妈死后,还没有人在长虫坪这么受敬重,王安全是第一个。
王安全问二颤妈为什么受敬重。有老汉说,那女人是蛇母,不是凡人。
王安全问村主任,长虫坪怎还有个长虫的母亲?村主任说大伙那样说罢了,主要是二颤妈会看病,懂得些土方子,山里缺医少药的,有个这样的人就显得特别珍贵,附近的人都爱把她当神看。
王安全说,可惜死得早了,要不能从她那儿学到不少草药知识,又问山上的娘娘庙是不是供奉的二颤妈。
三老汉说不是二颤妈,是殷家另一位姑奶奶,是个皇上封过的娘娘。还是当年那个败逃到山里的刘秀,刚在河边斩了大蟒,后边追兵就赶来了,刘秀情急之中看见地里有个村姑在耪地,把剑藏了,过去就帮着姑娘干起来。兵来了,问姑娘耪地的是什么人,姑娘看刘秀气宇不凡,就说,是我男人。兵问刘秀,姑娘是什么人,刘秀说,是我媳妇。兵问看见有人跑过去没有。刘秀说,有,朝南边走了。兵们就去追了。刘秀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让姑娘等着,说将来成了事一准来接。刘秀一去不回头,在长安当了皇上,早把秦岭里的姑娘忘了。光武帝亲口封过的娘娘谁人敢娶,就这么耽搁着。后来殷家人在山顶上为姑娘修了座庙,让姑娘住,为的是山外皇家来人接,在上头远远就能看见。殷姑娘苦苦地等,等了一辈子,也没见婆家来人。一条小蟒叫二颤,是大蟒的兄弟,每天盘在姑娘的裙子底下给姑娘做伴,一直到今天。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全山的长虫都来朝见娘娘……
王安全说,真是个凄美的故事,刘秀害了大蟒也害了殷家姑娘,他对秦岭是欠了情的。
村主任说山里这样的传说多得很,他跟县上说了,将来开发旅游,长虫坪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就是这个名字叫坏了,长虫坪,让人一听怪吓人的,没人敢来了。村主任说王安全如果能给长虫坪想个妥帖的、能在外头叫响的名字,那将是为长虫坪又干了件功德无量的事。
王安全说,改名是大事,得全村在一块商量,还得上报请求批准……
正说着,老佘的大菜端上来了,热腾腾一大盆,满满当当蹾在桌子正中间。大伙不看则罢,一看惊得脑袋上冒出了汗,汤锅里盘着两条白花花的长虫,随着汤的沸腾正起起伏伏。三老汉一下丢了筷子退得好远,其余几位也捂了鼻子嘴,瞪着锅里的长虫说不出话。
老佘动员大家尝尝,没人响应。老佘带头舀了一勺汤喝了,闭着眼陶醉了半天,说要是有胡椒和香菜味道会更鲜,又说这样的汤在大地方,没有三五百块是下不来的。
三老汉说,长虫坪的人从来不吃长虫,以前就是取胆也从不杀长虫。
老佘说,观念得改改啦,北方的馆子以前也不做蛇,现在不是也卖得很红火,菜市场的活蛇笼子跟前老是围着买主,不都是南方人。
几个老汉还是不动筷子,有的想离席,碍于王安全的面子又不好走开。王安全看着那一锅蛇汤,想到在长禄家院里拖着肚肠翻转的长虫,嗅到一股腥气,有些反胃。老佘往他的碗里舀了勺汤,夹了一段蛇肉,说王安全是大城市来的,在城里肯定是吃过蛇的,这回应该带个头,给长虫坪的父老乡亲们做个榜样。
王安全说他没吃过蛇。
老佘说,头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敢的人,这也是饮食的突破。
王安全看着碗里的白蛇肉,看着蛇的一条条伸出的刺一样的肋骨,弯弯的,弯成了弧形,弯出了蛇腔的轮廓。想着那些肉在肋骨上的收缩舒展,他实在伸不下筷去,一阵恶心,他将碗推开了。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冷。
王安全没话找话,说在山上喝了二颤的鸡汤,喝出了一股神奇的味道,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二颤怎么会做出那么鲜美的汤。三老汉说这样的汤只有在山上,在娘娘庙才做得出来,说二颤用的是养颤池里生长的细辛跟鸡在一起炖,才能出这种效果。王安全问别处的细辛成不成,三老汉说大凡细辛炖肉都会炖出美味,唯独养颤池的最好,那是长虫偎过的,别处不能比。
老佘接过来说,早知道这样,在他的蛇汤里放把细辛,这汤会更美。
长虫的话题又被提出,众人都不说话。
村主任看看王安全,看看三老汉们又看看老佘,将那一锅炖长虫端开了,他不想让大家不愉快。大颤端出酒来,村主任接过酒壶,张罗着说,喝酒,喝酒,大颤酿的苞谷酒,地道得很。
长禄儿子给王安全敬酒,给老汉们敬酒,热腾腾的酒斟满了各人的杯子,大家这才发现今天的酒与往日不同,发青发绿,有股说不出的味道。长禄儿子问大颤在酒里放了什么,大颤看老佘,老佘说放了蛇胆,汤锅里两条蛇的胆都被他搁在酒里了。
老汉们端起的杯子又放下了。
老佘说,蛇胆是好东西。
三老汉说,长虫是有灵气的。
两个老汉站起身对着王安全一抱拳说,对不住了,王大夫,说罢走了。三老汉也说不放心长禄老哥哥,离了席。最后桌旁剩下了王安全、村主任和老佘,村主任说,瞧瞧这顿饭吃的……
老佘说,乡下人不开窍,改革开放的风还没有吹进来。
王安全让大颤给他下碗面。
老佘也要吃面,蛇汤面。大颤问王安全是不是也吃蛇汤面,王安全说吃清汤面。
七
老佘说他白天逮的长虫一夜间又跑得一条不剩了,他对他那个布口袋百思不得其解。他说,我在口袋口绾了个扣,口袋里的长虫竟能解开扣扬长而去,神了,这不是长虫,这他妈是人。
老佘对他那些长虫的集体逃跑怒火万丈,对二颤似乎也恨之入骨。渐渐地他不在庙里吃早饭了,他说,二颤这条长虫精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在饭里下了毒,他不能不防。二颤当然对老佘也没有好脸色,他喜欢拿蛇眼毫无顾忌地盯着老佘死看,特别是老佘隔三岔五往山下运长虫的时候,二颤的脸简直就黑得失了原来的模样,完全变成了一条蛇。山下长虫坪饭馆有老佘在山外的朋友骑着摩托车来接,一口袋长虫夹在摩托车后座上,突突突地出了山,据说几家饭店和老佘都有固定关系。长虫坪的长虫属于大自然的绿色食品,价格在城里一直是居高不下的。
白天,王安全庙前庙后地转,大部分时间是在养颤池的低洼里考察那些变异了的植物,比如茎干变得扭曲了的大蓟,叶子变得肥厚了的细辛,颜色变得暗红了的蛇莓,汁液变得酸涩了的紫苏……他不知道这些和蝮蛇的频繁往来是不是有关系。老佘也常在洼地里转,他说养颤池里的长虫又大又肥。通过长禄老汉的事他是看出来了,不光蛇肉值钱,蛇胆更值钱,一个老蛇胆能值几十条活长虫,因为那是长虫的精华。王安全也看出来了,只要老佘一下养颤池,二颤就上树,缠绕在树上,用他的蛇眼不错眼珠地盯着老佘,两个人在娘娘庙叫上了板,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二颤几次往山下轰老佘,老佘死皮赖脸就是不走。
王安全已经习惯了夜里簌簌的声响,他知道那是在神像后面安家的那条美丽的老蛇。那条蛇夜夜从娘娘的脚底下出来游逛,一股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出来,垂下神龛,沿着墙根流动,先往东,折头再往南,一会亮在夜光下,一会隐在黑影里,如一个威严肃整的老爷子,在自己的领地巡视。巡视一圈的老蛇绕过王安全睡的床腿,围着老佘的布口袋转悠,老佘的布口袋无论是空还是不空,老蛇都要盘桓一会才离开,然后径直奔二颤而去,很熟练地顺着床腿爬上去,或一条带子似的缠在二颤精光的身子上,或猫儿般盘绕在二颤的脚底。
初时,王安全见到这条大蛇在屋里这样自由地游荡,心里恐惧极了,整夜不敢合眼。后来他窥出蛇的规律,知道它的游走路线都是固定的,轻易不会改变,悬着的心才慢慢定下来。他知道,这是一条有了岁月的老蛇,过于角质化了的鳞甲滑过地面,那轻微的沙啦声不注意往往会被人忽略,身躯的转动也不似小蛇那般灵活……王安全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传言的、陪着殷娘娘等待皇上的那条小蟒——真正的二颤。如果是,它已经从东汉活到了现在,近两千岁了。
二颤对王安全的照顾是出自真心的,他对王安全的尊敬同样也是出自真心的。王安全救活了长禄老汉,已在长虫坪地区被传为神医,常有附近老乡,搀着抬着,到庙里来请王安全看病。王安全一再声明他是搞教学的,不是临床大夫,老百姓哪管那个,能救活一个就能救活一群,能治一样病就能治百样病,把王安全弄得很为难。山里人朴实,懂礼性,看病不空手来,挎一篮土鸡蛋,提两条腊肉,灌两瓶苞谷酒,装几块蒸米糕,于是庙里的吃食就变得很丰盛,生活质量大大改观。王安全很爱吃土鸡蛋,那些农家自由放养的鸡下的蛋香醇自然,能让他吃出儿时吃鸡蛋的感觉,现在城里卖的鸡蛋,整齐划一,机械化养出来的,激素催出来的,吃鸡蛋的感觉如同吃鸡饲料。王安全很小心地将那些蛋收在墙角,想的是将来回城时别的可以不带,这篮鸡蛋得带回去,让同事们都尝尝什么叫鸡蛋。
有人来看病,二颤也很高兴,来了人,他会很自觉地在身上套个背心,端个凳子什么的招呼人,人们会说,这个二颤啊,心眼善着哪。二颤就越发在人前表现,二颤爱听人们夸他的话。人走了,二颤照旧脱个精身子,照旧往树上缠,照旧和老佘对着干。来的人多了,王安全觉出二颤的高兴不是为了那些吃的,他是另有目的。
来看病的人都要拜一拜娘娘,要在案上留下少许香火钱,二颤把那些钱仔细地收起来,天天晚上坐在台阶上一遍一遍地数。王安全开玩笑地说,二颤,你是不是要拿它娶媳妇啊?
二颤看着王安全,极快地吐了吐黑舌头,蛇眼一翻,竟露出了眼白。
王安全立即意识到,长虫是用不着娶媳妇的。
这天半夜,王安全被吵闹声惊醒,原来是老佘揪着二颤在庙外的空地上嚷嚷。老佘拍着他的空布口袋说,我早猜出是你,没言语罢了,我憋了你两天了,你个贼长虫,偷我的东西!
二颤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老佘。
见王安全出来,老佘说,长虫一口袋一口袋地跑,我就知道这里头有鬼,留了个心眼,一下逮个正着,原来是这小子半夜偷偷把它们放了,整个是个贼嘛!
王安全这才想起有天夜里看见二颤站在池沿咝咝地挥手,像是轰什么的情景,原来是在放长虫。王安全让老佘不要和二颤计较,二颤毕竟脑子有毛病。
老佘说,他有毛病,他有毛病为什么把钱认得那么真,见天在台阶上点钱,比老财迷还老财迷。他不管不顾地把口袋一解,我白天晚上的辛苦一下全完……
二颤好像听不懂他们的话,进屋去躺下了。
王安全说二颤再怎么着,老佘也别骂他是贼长虫,忒不好听。
老佘说,难道长虫不是贼吗?长虫都是贼,看看你篮子里的鸡蛋吧,数数它们还剩了几个?都让那条花长虫吞了。
原来老佘也注意到了半夜在屋里游动的老蛇。
老佘说,我早晚得抓住它,那瓶白酒就是为它准备的。
床上的二颤身子扭动了一下,床板发出吱吱的声响。
八
一大早,二颤就被大颤叫下山去了,说是大颤妻弟娶媳妇,让二颤和嫂子过去帮两天忙。二颤平时在庙里能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也有待不住的时候,就是山底下办喜事。二颤最爱看娶媳妇,他爱那吹吹打打的响器和花里胡哨的热闹,唢呐声一起,二颤便醉了酒一样地手舞足蹈。长虫坪无论谁家办喜事,二颤是必到的,二颤里里外外地瞎张罗,高兴得像个小孩子,轰起一团喜庆。
办喜事的时候不能没有二颤。
二颤下山的时候穿上了“中国皇帝”的背心,套上了长裤,山道上,日影下,二颤在大颤前头欢快地跑着,将他哥落得很远。浓浓的绿色中,黄衫红字很是醒目,“中国皇帝”的大字离得老远都看得清清楚楚。
山路转弯,“中国皇帝”隐在山背后,看不到了。
大山里,空剩下一片静谧,几声鸟鸣。
王安全去看放在墙角的鸡蛋,果然没剩了几个,那么一大篮蛋,有几十个,让那条老蛇今儿仨明儿俩地吃得差不多了,这家伙的食量也真是大。老佘在他身后说,怎么样,我没瞎说吧,晚上我看得真真的,一口吞几个!
王安全真是心疼他的鸡蛋,抱起篮子寻了半天安全地方,最后将一篮鸡蛋高高吊在房梁上,想的是这下那条长虫无论如何是够不到了。
白日一天无话。
晚上,王安全点着油灯整理标本,旁边的老佘裹着一条毯子发出了均匀的鼾声,老佘的睡相不雅,四仰八叉,睡梦中的一张脸透出了狠相、蠢相。二颤的铺是空的,此时的二颤正沉浸在欢乐中,明天才能回来。夜深了,王安全伸了个懒腰,将桌上的枝枝叶叶推开,不小心碰掉了老佘的小刀,他将刀子捡起来,才发现老佘这把不起眼的刀子其实锋利无比,是能伸缩的瑞士名牌。熄灯躺下,王安全想起了那条老蛇,他抬眼看了看房梁上挂着的篮子,篮子平平稳稳地在半空吊着。王安全笑了,他有一种跟老蛇做游戏的小快乐。
半天睡不着,他等待着那簌簌的声音。
天上月亮很亮,照得庙堂里明晃晃的,王安全转了个身,将脸正对着房梁,他突然觉得篮子有点不对劲,好像比白天大了一圈。想的是自己眼花没看清,睁大眼使劲看,的确是大,不但是大,而且还在缓缓地动——原来是那条老蛇正一圈圈缠绕在篮子上,缠得很艺术也很巧妙,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王安全不动声色地看着,只见老蛇从篮子沿悄悄伸进头去,一张嘴,将一个鸡蛋吞进肚里,一张嘴,又一个鸡蛋进去了,老蛇连着吞了四五个,脖颈下面清清楚楚鼓着几个卵形包块。老蛇扬起头准备照原路顺绳子爬上房梁,毕竟吞了几个鸡蛋,有些力不从心,它索性转身向下,尾巴绕紧篮子,脑袋和上半身轻缓地垂下来,探了几次,感觉差不多,于是一个漂亮的软着陆,到达了地面。蛇尾从上面下来时到底弄出了轻微的声响,老蛇很冷静地滑到桌下,闭气凝神地蜷缩了一会,见无动静,便舒展开身子,让那些包块依次向下滑动,滑至半截,老蛇将身体来了一个翻转,又一个翻转,绸带一般,接连不断地扭转,用身体的转动将体内的鸡蛋撞碎挤烂,那些包块奇迹般地消失了,老蛇停顿了一会,摆动了一下身体,向着神龛方向游去。
就在老蛇刚刚掉过头的一刹那,只见老佘哇的一声从床上跃起,顺势从毯子里带出了捕蛇的铁钩子,没等王安全看清楚,那钩子已经牢牢地压在了老蛇的颈部。老蛇比一般的蛇要粗壮有力许多,身子急剧地翻,扭得麻花似的,蛇尾巴啪啪地抡击,将地上的土扬起多高。王安全第一次看见,蛇的挣扎原来是这样猛烈,这样不顾一切,他呆住了。老佘让王安全赶快打亮手电,王安全在老佘床上摸索了半天,摸出手电,按电门时手竟有些哆嗦。
圆圆的光柱下,王安全看到了那条老蛇的脖子被老佘的铁棍紧紧地压在地上,蛇嘴张得老大老大,粉色的口腔,两颗晶莹弯曲的毒牙,细长分叉的黑紫舌头,完完全全暴露在电光之中。蛇嘴里往外喷着气,不是咝咝而是呼呼,那双圆圆的小眼,由于愤怒而变成灰白,由于绝望而渐渐蒙上一层翳,但却明确地传达出了仇恨的信号和复仇的决心。
王安全对老佘说,放了它吧,怪可怜的。
老佘喘息着说,放?我稍微一松手它就会给我一口,到时候可怜的就是我了。
王安全说,没准它是从汉朝活过来的二颤哩。
老佘说,我还巴不得它是侏罗纪的恐龙呢。什么大颤二颤,全是扯淡,迷信。
老佘让王安全帮着把桌上的刀拿过来,王安全不愿意帮忙,老佘探着身够,硬是将刀够了过来。老佘左手压着老蛇,右手拿着刀,咬牙切齿就要下手。王安全上去阻挡,这时候,蛇的尾巴一抡,正抡到王安全的胳膊上,王安全感到,蛇的劲头已经显得无力,显得力不从心。老佘将王安全推开,让他不要添乱,在这关键的时刻,没有他老佘的退路,他必须将战斗进行到底。王安全关了手电,他不想再做老佘的帮凶,他期望老佘在黑暗中能就此罢休。
老佘冲他嚷,让他打亮手电,他说不。老佘说,你以为这样就能制住我吗?我在酒楼杀了十几年蛇,就是摸黑,我也能把问题解决了。
噗的一声。
王安全赶紧打开手电,老蛇的头与身子已经分了家。蛇头在北,蛇身在南,蛇头悄无声息地陈在地上,蛇身从腔子里淌着血,在很怪诞地扭曲。
王安全说,你到底把它宰了。
老佘说,我是宰蛇的。
老佘扔了刀,用棍将死蛇拨到墙角,蛇身不再动弹,挺挺地展着,蛇血鲜红而浓稠,在地上洇出一大片,王安全没想到一条蛇会有这么多血。老佘用布口袋把蛇盖了,说明天天亮再剥皮取胆。
王安全一夜无法入睡,他无法在老蛇的罹难之地闭上眼睛。那摊血在他的床下洇得很大,鸡蛋篮子还挂在房梁上……
老佘鼾声依旧。
第二天,老佘将蛇身挂在柱子上,准备剥皮了。无头的蛇直直地伸展着,像一根用久了的绳子。蛇的斑纹很美丽,土黄中盘旋着黑色和淡棕,以致王安全一直在怀疑,这究竟是蛇还是蟒。老佘捋着直挺挺的蛇身,估摸这条长虫得有一二十斤,说他从业十几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大的蝮蛇。老佘用手试着他那把锋利小刀说,宰大蛇必须先斩首,大蛇的劲大,难以控制,宰小蛇直接钉到板子上,用刀片一划就可以,省事,跟鱼市宰杀鳝鱼差不多。
台阶上放着那瓶白酒,是老佘预备下搁放蛇胆的。
王安全看到老蛇微黄的腹部有一块鳞甲并没有严丝合缝地对齐,形成了一条小小的错位,极像一个疤痕。按当地传说,这是当年被殷家取过胆的标志,王安全告诉老佘,这条蛇是没有胆的。老佘说,你信那个,亏你还是教授,传说永远是传说,要信这个我们永远挣不到钱。
王安全站在老佘身后,关注着老佘能不能在蛇肚子里找到胆。
老佘不愧是酒楼里的宰蛇大厨,刀起刀落麻利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老佘破开蛇腹那层薄薄的皮,没有了头的连接,蛇的内脏哗地全掉在地上。王安全才知道,原来蛇的肚肠只是隔着一层皮,紧贴着皮面,并没有肌肉的阻隔,跟人肚的结构完全不同。蛇的心脏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肝脏也很红润,那个小小的肺泡细而长,粉色的,颇像东面即将升起的一缕霞光。没费多大劲,老佘就在肝脏下面找到了蛇胆,老佘小心地割下那个柔软的囊,浸泡在白酒瓶子里。空了多日的瓶子里终于有了内容,黑绿的深沉的圆润的一颗胆,沉在瓶底,如一颗宝石。阳光下,那瓶酒泛出了晶莹的绿色,艳丽得让人惊奇。
这不是人间的颜色。
王安全觉得有些失落,为着一个传说的破灭。
蛇肉被老佘炖了汤,老佘学着二颤的样子在汤里放了细辛,是从养颤池采来的新鲜细辛,细辛放下去,一锅汤竟变了味,酸而苦,腥气冲天,老远就能闻到。王安全闻着这气味想吐,干呕了几回,吐不出来。老佘吃了几口肉,觉着不是味,把锅里的内容都倒在庙后墙外边,和那些蛇皮、内脏堆在一起,生的熟的,乱七八糟一大堆,想的是山上的野物到晚上自然会吃了。
王安全看着老佘里里外外地折腾,他预感到二颤回来一场麻烦准小不了。
九
本应该上午就回来的二颤过了中午也没见露面。
王安全站在庙门口往山下的来路看了几回,以期看到那件杏黄色“中国皇帝”的汗衫。可是山路在太阳下晃晃地亮着,连个人影也没有。
吃了蛇肉的老佘开始泻肚,一趟一趟地跑到庙后去拉,又拉不出什么内容,肚子疼得龇牙咧嘴,跪在床上,撅着屁股脑袋顶着床板不住地哼,模样像一条颠来倒去的大长虫。老佘让王安全赶快给弄点草药吃,说他不能守着大夫让病给拿住。王安全说蛇肉大寒,寒气在腹内凝结,虚狂起倒,阴盛隔阳,非一两服草药能解决问题。他建议老佘赶快下山,否则病情越拖越重。
老佘说今日下去也出不了山,他的摩托车明天才来,他让王安全像扎长禄老汉那样,也给他扎两针,权为应急,只要肚子不疼就好。王安全说别处疼痛都好说,只有肚子疼不敢随便扎针,要耽误事,出人命的。
老佘说王安全太残忍,看着病人痛苦没有救死扶伤的白求恩精神,说着,提着裤子又往庙后跑。
王安全算计二颤怎么也该回来了,他想二颤回来就让他到山下去叫人,把这个吃坏了肠胃的老佘想方设法弄下去才是正理。刚想到半道去迎一迎,就听庙后老佘一声惨叫,仿佛见了鬼一般。王安全赶紧往后头跑,转过山墙,看见老佘提着裤子在使劲甩脚。
王安全说,老佘,你在干什么?
老佘说,它在咬我,使劲咬我。
王安全说,谁咬你了?
老佘说,那个老东西!它现在还在我的脚上。
王安全看到,被老佘砍下的蛇头,牢牢地咬住了老佘的脚背,再不撒嘴,任老佘怎么抡怎么甩,纹丝不动,就像长在了脚上。
原来老佘看到墙角的一堆生熟物,气不打一处来,冲着那一堆踢了一脚,却万万没想到,被蛇头一口咬住了。
王安全取来老佘捕蛇的铁钩子,撬老蛇的嘴,无济于事,这个蛇头好像聚集了全身的精力,拼尽全部的力气,将两颗牙深深地扎进老佘的脚面。老佘哇哇地叫着,在地上跳跃,肚子疼已经退到第二位,面对不屈不挠的蛇头,他恐惧得面部变了形。
王安全叫老佘不要跳大神般地胡蹦,关键的关键是要安静下来,让气息平缓,心跳放慢,让血流速度减下来,避免毒素的快速扩散。老佘抓住王安全,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不撒手,后来索性咧开大嘴哇哇地哭起来。王安全安慰老佘,大可不必这样紧张,尽管形势很严峻,天还没有塌下来不是。
老佘说,天会塌下来的,天马上就塌下来了。
王安全扶着老佘在床上躺下,老佘的脚上还挂着蛇头,滴里搭拉,像拖着一只鞋。老佘颤颤巍巍指着蛇头说,你看,它还睁着眼,它在瞪我!
王安全不得不冒着危险用手掰开蛇嘴,他发现,老蛇的眼尽管目光炯炯,细看已经散淡,其实老蛇在咬下去的时候就死了,它根本没有能力再将牙从老佘的肉里拔出,就这么死死地扎着……
老佘的左脚上留下了两个狰狞的红点,那是老蛇最后留给他的记号。王安全用带子将老佘的大腿紧紧地扎了,让老佘尽量少活动,减少毒液扩散。老佘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着,眼泪哗哗地流。老佘说,王大夫,你得救我,我不能死在这老山林里,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干。
王安全说,我只能先给你应急包扎,再到山底下喊人,抬你下去。
老佘跟王安全要笔纸,说是要趁着神志还清醒赶快写遗书,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王安全让老佘不要乱动,遗书到山下再写也不迟。说罢,王安全到养颤池里揪来一大把蛇莓草,连果带蔓捣碎了,往老佘的伤口上敷。只这一会工夫,老佘的脚便肿得失了形,发黑发紫,连带得小腿也变得肿胀透明,像根冻透了的大萝卜。王安全用老佘宰蛇的刀将伤口割开一个口子,黑红的肉立刻翻出来,老佘爹呀妈呀嘶着声地喊叫,又踢又踹在床上挣扎。王安全说,你这样,我没法操作,你要忍着,要安静,像你这样折腾,到不了下午就得死。
老佘怕死,老佘不折腾了,使劲咬着牙,任着王安全在脚上动刀。
王安全用嘴吸伤口内的毒血,一口又一口,吐在床边的地上,黑黑的一摊。老佘看了心里很不落忍,喘息着说,我要是能好了,一定认你当哥,亲哥一样地待你。
王安全呵斥道,别说话!
王安全将药浆给老佘敷上,让老佘躺着,他下山叫人。老佘不让王安全走,说他一个人在庙里害怕,他把娘娘的二颤给杀了,娘娘肯定饶不了他。
王安全说,那都是传说。你不是不信迷信吗?
老佘说他现在信了。王安全说如果今天不把老佘抬下去,老佘必死无疑。
老佘只好放王安全走,让他无论如何快去快回。
王安全连跑带颠,一路飞奔,直奔长虫坪饭馆。
饭馆门锁着,台阶上的老头子们说,天不亮大颤妻弟就派人把大颤叫走了。王安全问村主任在不在,老头子们说村主任也跟大颤走了。王安全说了山上老佘让蛇咬了的事,让组织几个青壮上去抬人。
人们一听老佘让蝮蛇咬了,都摇头。
王安全让松贵给县上打电话,让县医院寻找抗毒血清,派救护车到长虫坪来拉人,松贵不敢耽搁,跑着到镇上去打电话。
王安全带着人们回到娘娘庙的时候,老佘已经面色青紫,只剩了出气的份。山里人一看老佘这模样,都说没救了,抬下去也是个死。
十
被身首分离的蛇头撕咬,听起来是奇事,但据动物学家解释却不足为奇,离开身体的头在一定时间内仍可存活,这是脊椎动物的本性,人不行,但是蛇可以。老佘在山上遇到王安全也是万幸,是缘分,一切的救助还算及时、到位,所不幸的是老佘后来锯了一条左腿,坐上了轮椅。老佘再不宰蛇了,也再不吃蛇肉了,老佘改了行,在商店里支个小摊子给人修表。没人问老佘的腿是怎么丢的,老佘自己也不说。
真正死的是二颤,不是老佘。
二颤是在亲戚的婚礼上倒下的,在器乐演奏得最热烈的时候,舞蹈着的二颤突然像被谁抽了筋,哗啦一下散了,在地上成了一堆,提也提不起来了。大颤和村主任赶来的时候,他的身体早都凉了。人们说,二颤能活到现在其实很不容易,从根上说,他就不是个正常的人……
得知庙里老蛇被宰杀的消息,长虫坪的人都非常遗憾,在他们的感觉里,两个二颤就是一个,也不知人是蛇,也不知蛇是人……
第二年暑假,王安全领着他的一班学生来到长虫坪,长虫坪的饭馆还开着,卖腊肉炒洋芋和米饭,洋芋片炒得死咸,让人吃了一辈子忘不了。饭馆外面的台阶上坐着“众议院”的“议员”们,为首的长禄老汉手脚已不利落,嘴角歪斜,半个身子不听使唤,但还是蛮有兴致地参政议政。
看见王安全来了,“议员”们都很恭敬地站起来,包括长禄老汉。大家管王安全叫王先生,学生们看得出,王先生在长虫坪很有威信。
山上的娘娘庙已经修缮一新,一部分资金来自二颤常年的积攒,一部分来自村民的集资。
王安全带着学生们仍旧住在庙里,娘娘的披风完全换了新的,那只断了的手被补上了,还描了彩。夕阳中,在满山的霞光里,王安全放了《金蛇狂舞》的录音带,他放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很大,传得也很远。
学生们莫名其妙。
王先生一脸庄严。
发表于《当代》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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