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时间的彼岸-1996年,清岗,刘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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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他就罪该万死对不对?”陈子惠的声音已经气急败坏,“你跟你爸爸一样铁石心肠。子瑜就算做了错事,又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别的不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怎么能跟别人一样审判他,甚至巴不得他死?”

    他无话可说,只得长叹一口气:“妈,不管他做了什么事,我从来都不会希望他死,你是知道的。”听筒里传来一声抽泣。“不要去找于老师。你拿她的丈夫威胁她这件事已经非常过分了,什么时候生产这事的决定权不在你我,我们不要再争了,你把需要的东西都提前安排好。”

    “我生过孩子,不用你嘱咐。东西早就准备好了,你什么时候送她过来,我在医院等着。”

    “不,那女孩子不能受更多刺激了,你不要……”

    “我刺激她干什么?我等在外面好抱孩子回家。”

    高翔也不想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他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北风呼啸,他背着风打了好多下都没能点着香烟,一气之下,抬手将打火机甩了出去。他想,不仅仅是左思安和于佳再受不了拖下去,自从住到刘湾来以后,他的神经一样绷得紧紧的。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负疚与罪恶感竟然不减反增,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8

    高翔正要往回走,只见晶晶迎面向他跑过来,他叫她:“喂,小心,上学还早,不用急。”

    晶晶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高叔叔,小安姐姐摔了一跤,妈妈叫你马上回去。”

    他吓得拔腿向家里跑去,晶晶紧跟着他,一边委屈地解释着:“我妈快把我骂死了。我真的没让小安姐姐去帮我扫雪,我不知道她怎么跑到后院井栏那里摔倒了,流了好多血,好吓人。”

    他们气喘吁吁跑回家,梅姨正守在门口:“小高,她正在出血,我们得马上送她去医院。”

    高翔抱着左思安出来,急匆匆跑到停车的地方,梅姨跟在后面。他把她放到车子的后座上,站直时看到自己衣摆下方沾着大团暗红的血迹。他绕到车头清理前风挡玻璃上的积雪,然后上车发动车子驶出村子,到公路上以后,他把手机交给梅姨:“梅姨,给小安的妈妈打电话,让她从省城过来去医院。”

    一直一声不响的左思安开了口:“先打我爸爸的电话。”

    高翔暗暗叫苦:“还是打给你妈妈,你爸爸……昨天出差了。”

    左思安有些惊讶,没有再说什么,梅姨拨了于佳的号码,简要讲明了情况,然后拿手机给左思安,她却摇摇头不肯说话,梅姨只得继续说:“别慌,小高正往县城开,我们在医院碰面。”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于佳:“于老师,我怕你赶过来还得至少两个小时,医院也许会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子。”

    于佳显然大吃一惊:“现在医学昌明,居然还会问这种问题吗?”

    “我去学习的时候,听说省城医院不让这样问,但清岗是小地方,遇到意外情况还是要问的,再说小安又没成年。”

    高翔插言:“梅姨,不必问了,当然是保小安。”

    于佳马上说:“对,保小安,谢谢,我一定尽快赶过来。”

    车子内开着空调,温度很快升上来,高翔闻到了一股陌生而难以形容的古怪味道,他有些疑惑地调整着空调出风口,猛然意识到这其实是血腥的气息,即使把车窗稍微开启一点儿,风呼啸着刮进来也无法驱散。

    他看向后视镜,梅姨看上去很镇定,搂着左思安,左思安微微合眼靠在她怀里,苍白的面孔上同样丝毫没有慌乱的表情,仿佛发生的事跟她完全不相干,她也并没有不停淌着血奔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准备去接受手术。

    天气阴沉,雪越下越大,能见度很差,道路更是泥泞颠簸,高翔头一次在这种天气开快车,不得不全神贯注,很快背上就已经微微冒汗。40分钟后,他们抵达了清岗医院,左思安立刻被送进了产房。

    梅姨叹气:“也许我不该说,不过这傻孩子分明是故意摔倒的,出了血就一声不吭坐在雪地里,要不是晶晶看到叫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高翔也隐约觉得,他昨晚完全没能劝慰她,顺口而出的那句安慰,未必不是她今天做出这种惨痛选择后反而异样平静的诱因,意识到这一点,他内心充满了挫败与自责。

    医生出来,通知他们要马上手术,可是于佳还没有赶过来,没人能作为亲属签字。高翔与梅姨面面相觑,他问医生:“一定得她父母来签字吗?”

    “当然。手术必须有家属签字,更何况她还是未成年人。”

    高翔看看时间:“她父亲出差了,母亲从省城赶来至少还要一个小时。”

    “她的胎盘早期剥离,正在不停失血,不能再拖下去。”

    高翔一咬牙:“我来签字吧,有什么事我负责。”

    医生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迟疑一下:“我跟主任说一声。”

    她与领导在办公室内商量着,高翔与梅姨等在外面,心急如焚。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一起出来,主任打量着高翔:“有个问题,恐怕只有她的监护人才能做决定,如果有紧急情况,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尽管梅姨警告过,高翔听到这问题还是为之一惊,还没来得及回答,陈子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保小孩。”

    梅姨大为震惊,脱口说道:“这怎么行?”

    陈子惠横她一眼:“关你什么事。”

    高翔抱歉地对梅姨摇摇头,并不看陈子惠:“医生,我刚给她母亲打了电话,她母亲授权让我签字。我转达她母亲的意愿,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保住左思安。”

    医生与主任互相看看,主任点点头:“拿给他签。”

    高翔飞速地签了字,等医生进去,陈子惠板着脸说:“如果我不是接到电话,还不知道她马上就要生了。你怎么能这么轻率地说不管孩子?”

    “妈妈,请你安静等着,不要发表意见。这件事上我们都没权做决定。”

    他脸色凝重,陈子惠只得悻悻地闭上了嘴。

    过了好长时间,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孩子突然在楼梯转角处对着陈子惠招手,陈子惠走过去,高翔认出那女孩是王玉姣的女儿刘雅琴,也跟了过去,只听她跟陈子惠低语着:“体重1800克,身长47公分的男婴,已经放进了保温箱内。”

    陈子惠顿时笑逐颜开:“谢天谢地,我什么时候能看看他?”

    “那得看医生怎么说。”

    高翔问:“小安现在怎么样了?”

    刘雅琴回头看到高翔,猝不及防,支支吾吾地说:“她还好吧,我不知道。”

    梅姨也闻声过来,嘱咐着刘雅琴:“你去看看,有消息马上通知我们。”

    刘雅琴点点头,一溜烟地跑了。

    陈子惠并不理会他们,马上开始打电话给陈立国报信:“爸爸,生了个男孩,体重是轻了点儿,不过不要紧,小孩子都是只愁生不愁养的,不出三个月,我保证把他喂得白白胖胖。我这就给高明打电话,让他回家把我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陈子惠根本没法儿安静下来,一直走来走去,一时想起要让保姆提前上班,又开始打电话。

    这时于佳上楼来,一下站住。高翔觉得,母亲那份张扬的喜悦未免来得有些刺眼,可是又没办法开口让她收敛一些,只得与梅姨过去。

    “小安怎么样了?”

    “别急,我们送医算是及时,产前出血的风险要比产后出血小。胎儿既然已经取出来了,医生要做的就是止血,然后进行缝合,不会有事的。”

    医生终于出来:“小姑娘已经完成了缝合,不过,新生儿的情况不太好,出现紫癜,有呼吸窘迫现象。”

    轮到于佳松了口气,陈子惠却大惊失色:“大夫,要不要紧?”

    “新生儿需要到设备齐全的医院做进一步检查,看能否排除先天性心脏病的可能性。”

    陈子惠顿时吓得腿发软了,一把抓住医生的衣袖:“孩子怎么会得先天性心脏病?有没有危险?”

    医生委婉地说:“我是产科大夫,不是儿科专家,而且我说的是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对不起,请放手。”

    陈子惠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怔了一会儿,怒气冲冲地转向于佳:“都是你们闹着非要提前剖腹,我们陈家只有这一个后代,你们明明就是存心不想留一个健康孩子给我们……”

    “妈妈!”高翔沉声喝止住她,“你别闹了。”

    这时手术室的门打开,护士把左思安推了出来。她躺在床上,头发散乱地摊在枕上,嘴唇失去血色,面孔更是惨白灰暗得几乎与床单没什么分明,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分明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努力想坐起来。于佳冲过去抱住她。

    “小安,妈妈在这里。”

    左思安的目光越过了她,声音微弱地说:“叫他过来一下。”

    “我们都在这里。”

    梅姨按住她:“你别动,小心伤口。”

    “叫高翔过来。”

    这是她头一次叫出高翔的名字,高翔愕然,走了过来,她看着他:“他不能姓陈。”

    高翔疑惑地看着她,再看看于佳和梅姨,她们两人同样茫然。左思安手臂用力,猛然欠起了身,抓住他的衣襟,定定看着他,再次重复:“答应我,别让他姓陈,否则我这就去亲手掐死他。”

    这个出人意料的威胁让在场的人全部惊呆了,大家全都说不出话来。她面孔扭曲,倒回到床上,紧紧合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淌了出来。于佳按住她,失去了努力维持的镇定,泪流满面,连声地叫着女儿的名字:“小安,小安。”

    医生说:“马上进病房,我来检查一下缝合的地方。”

    然而左思安仍旧紧紧攥着高翔的衣服不肯放手,高翔一咬牙,微微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好,我答应你。”

    她终于松开了手指,护士将轮床推入病房。陈子惠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似乎要发作,可马上又记起孩子的病情,拉住高翔的手:“怎么办,怎么办?要不我抱上孩子,你开车,我们马上去省城。”

    旁边的梅姨插话:“孩子离不开保温箱,你们不能就这样带走,路上会出危险,还是赶快跟医院沟通,让他们派一辆救护车,安排医护人员一起护送到省城医院去。”

    陈子惠总算恢复了几分理智,马上打电话找各种关系。高翔问梅姨:“先天性心脏病是可以医治的吧?”

    “这些年我在乡下看到好几个病例,都是家里穷,一直拖到孩子七八岁时,身体越来越差,才凑钱去省城看病得到确诊。我去省城进修的时候,听教授说先天性心脏病越早手术越好,可惜……”她摇摇头,显然手术费对农村家庭来讲是承担不起的天文数字。

    陈子惠连忙说:“钱倒不是问题,不过这孩子本来就是早产,才这么轻,怎么经得起手术?”

    这个问题梅姨无法回答,陈子惠越想越怕,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更加没法儿安静下来。好不容易救护车调配过来,除了医护人员,只能一个家属随行,陈子惠上了车,嘱咐高翔开车随后过去。

    高翔请梅姨帮忙叫于佳出来:“于老师,我为我母亲说的话道歉,请不要放在心上。你女儿什么时候出院?我来送你们回省城。”

    于佳摇头:“不必,我们自己回去。你为什么要告诉小安她爸爸是出差了?”

    高翔好不尴尬,这正是他迟疑不去的原因:“于老师,我知道撒这个谎很不妥当,但是当时她……情绪很不稳定,我只是不想刺激她。”

    “你也许是出于好心。可是她爸爸做事有多绝你知不知道?”于佳咬一咬牙,“他完全不跟我商量就申请援藏,明明领导说可以过年以后再走,他也能忍心马上就走,都不肯跟女儿当面说声再见,留我一个人收拾这个烂摊子,我该怎么跟小安解释?”说到这里,于佳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睛里有泪水涌了出来,但她一向要强,既不肯轻易在别人面前示弱,又不愿意病房内的女儿听到,马上狠狠抹去。

    “对不起,于老师,我真的很抱歉。我平时也在省城工作,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只管打我的电话。”

    “我没什么要你做的。我们就照以前的约定,不必再联系了。”她转身径直走了进去。

    梅姨拍拍他的肩:“高翔,你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去帮你妈妈照顾那个孩子吧,这边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在省城医院办完入院手续已经是深夜,陈子惠瘫软在医院长椅上,高翔这才有时间跟家里打电话通报情况。高明听完之后,沉吟了一会儿,告诉他的却是另一个消息:“你女朋友下午到家里来找过你,我和你外公只好说你出差了。”

    他下午确实接到了孙若迪打给他的电话。她问他在什么地方,他正处于焦灼之中,匆匆说他在家里,不方便多说,便挂断了,却完全没想到孙若迪当时也正在清岗县城内。他怔了一怔,问:“她人呢?”

    “走了,你外公留她吃饭,她说什么都不肯。”他无话可说,“孩子如果有病,只能慢慢治,叫你妈妈别着急。如果你跟你女朋友有什么误会,最好尽快跟她解释。”

    高翔拨孙若迪的手机,可是她已经关机。他只能疲惫不堪地坐下,医院走廊空空荡荡的,只有护士偶尔走过。他看看他母亲憔悴紧绷的面孔,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他曾经想,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大家就都可以解脱了。现在看来,这想法一厢情愿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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