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耿老三他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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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三他爹死了!白大妮对耿老虎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路边堰下的耿老三。耿老三跟耿老虎弹玻璃球,耿老虎把耿老三的玻璃球弹到路边的堰下,耿老三叫耿老虎给他拾上来,耿老虎一拧头,说你爱拾不拾,扔下跟他赌气的耿老三,拿自己的玻璃球弹石子玩。玻璃球是用卖草药的钱买来的,耿老虎、耿老三每人买了十个。不连堰下的那个,耿老三就比耿老虎少一个了,耿老三跟耿老虎相持了一会,乖乖地下去拾。就在耿老三拾起玻璃球准备往上爬的时候,听见了白大妮的那句话。白大妮,恁爹才死了唻!这句话令白大妮看见了下面的耿老三。白大妮对耿老三的还击并不生气,把刚才的话对耿老三又重复了一遍,而且声音比起先明显地透出了软,耿老三,恁爹死了!

    耿老三对白大妮的重复怒不可遏,白大妮,恁爹才死了唻!白大妮把脸转向耿老虎,充分调动起她的动作和表情,耿老虎,耿老三他爹真的死了!耿老虎顺着白大妮的话茬问,白大妮,耿老三他爹咋死的?被土坷垃砸煞的,耿老三他爹到土场推土垫栏唻,张下一片土,把他砸煞了。耿老虎装起玻璃球往耿老三家跑。白大妮对犹豫在路边堰下的耿老三表示了愤怒,耿老三,恁爹真的叫土坷垃砸煞了,你还不快回家看看!

    耿老三他爹真的死了。大门前的独轮车看起来完好无损,走近了才发现一根车把断了,断茬呈现出新鲜的黄白色,像明晃晃的刀片。发丧那天,神婆引了兄弟仨去土场领爹的魂灵子,耿老三在张下来砸死他爹的土堆旁看见断下来的那截车把,断茬也呈新鲜的黄白色,似乎比大门前车上的还显眼。神婆说,拾起来吧,恁爹的魂灵子附在上面哪,拿回去放在恁爹的棺材里。耿老三把车把拾起来,感觉就像捡起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家里挤满了人。耿老三埋起头拱了好几次也没有拱进去。站在墙角炉灰堆上往里眺望的白大妮他娘看见了,过来抓起他的手,为耿老三叫路。恁这些人快闪闪,叫人家耿老三看看他爹!围观的人便自觉地闪身让出一道缝。白大妮他娘侧棱着身子牵着耿老三挤进去。

    爹的样子有点狼狈,土眉土脸,嘴边的胡茬里藏满了细小的土屑。血是从鼻孔里流出来的,先淌到门板,又从门板的缝隙漏到地上。十几只苍蝇盯着地上的血迹边沿起起落落。娘站在门板前看仰躺着的狼狈不堪的爹,脸上的内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少。耿老三本来想哭,见娘没有哭,就觉得自己也不应该哭。

    耿老三没想到娘会抡起胳膊给爹两个耳光。爹的脾气从来没有这么好,不声不响,好像还咧嘴笑了笑,印象中,总是爹对娘才动手动脚的。耿老三更没想到,娘给了爹两个耳光后,自己却哇地哭了,声音连不成线,像耿老三跌坏了笔头的那支钢笔,写不出完整的笔画。耿老大、耿老二的哭声要比娘响亮得多。耿老三觉得自己也该哭了,而且应该比耿老大、耿老二哭得更响亮。耿老三从没见娘流这么多的泪。爹欺负娘的时候,娘的眼里也会有泪,但只在娘的眼眶里转,而且很快就被娘抹到袖子上了,留下红红的眼睛,心疼得他们悄悄向娘的身边靠。耿老虎他娘端来清水,拿毛巾沾水擦拭耿老三他爹脸上的土和血。耿老三他爹擦去土和血的脸,干干净净,无动于衷地看着被哭声和泪水淹没的娘四个。耿老三真想学着娘的样子狠狠地给爹两个耳光。

    耿老三真正体会到没有爹的感受是从发完丧的那个晚上开始的。亲邻们剖心剖肺地劝慰一番陆续离开,家里剩下娘四个。娘要耿老大插上大门,热了剩下的饭菜,让兄弟三个各自盛了吃,自己坐在床沿发呆。娘不吃饭,三个人吃得缩手缩脚。娘说,老三今晚不到菜园子睡觉去了,在家陪娘。耿老大、耿老二抬头看耿老三,耿老三嗯了一声。丝丝缕缕的夜色溜进院子,胆大的开始躲到墙角说黑话,招来了更多的夜色,齐心协力,把院子说成黑咕隆咚的样子。

    耿老大、耿老二走的时候,叫耿老三跟着去插大门。耿老三迟迟不动,说他害怕。娘从床沿上站起身,说以后不能这么胆小,恁没爹了,以后都得当大人。娘的声音嘶哑得像用干草棒划窗纸发出的哧啦声。耿老三跟在娘身后,见两个哥哥出了门,主动跑过去插大门。

    娘回到屋里,继续坐在床沿上发呆,不是对着墙壁,而是转向了窗口。耿老三在小板凳上坐了一会,直起身,凑到娘身边。窗口黑洞洞的,耿老三想不出娘为什么看得那么出神。耿老三的手摸到娘的手了,娘的手一点反应也没有。耿老三希望娘的手把他的手握起来,以前他和娘坐在床沿等爹的时候,他的手就是被娘握着的,娘的手热乎乎的,让他感到浑身的骨头都软和和的。

    那次爹推了独轮车出门,天黑了还没回来,娘没让他去菜园子,娘俩坐在床沿上等爹回来。娘说爹去倒腾煤了,从镇上的小煤井买了煤,再推到远处的村子卖,倒一车煤能赚十七块钱。快过春节了,爹去倒煤赚钱是为了买年货,每年春节跟前爹都去倒腾几天。娘答应那天赚的钱,七块钱给兄弟仨买炮仗,老大、老二一个人两块,他三块。耿老三高兴得两脚踢来踢去,他说今年他要买大炮仗,不买去年那样的小炮仗。娘不同意,说大炮仗是大人放的,小人放小炮仗。耿老三说他不怕大炮仗,他敢放,去年耿黑子拿着大炮仗在村头玩,他还替他放了一个。娘还是不同意,说光敢放不行,得到了能放大炮仗的年龄才行,炸伤了可不是玩的。娘举了个例子,村东贾福子的手就是小时玩大炮仗炸的,二拇指头成了个大疙瘩,又难看,做活路又不得劲,村里的大闺女都不愿意跟他,到头来连个媳妇也找不上。耿老三不愿找不上媳妇,依了娘不买大炮仗。娘俩说着话的功夫,门被敲得咚咚地响。爹回来了。

    现在,他和娘坐在床沿上,像是在等爹,可爹永远也回不来了。想着想着,耿老三呜呜地哭起来。耿老三的哭声很快就把他娘点燃了,娘俩抱了头一起哭。耿老三觉得他娘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不像以前那么热乎,而是有点硬。

    爹没了,爹撂下的担子还得有人挑。娘有心把爹撂下的担子挑起来,转念一想,如果她把担子挑起来,三个孩子就没有娘照顾了。娘把耿老大和耿老二叫到跟前,说,老大,老二,你俩得下来一个。耿老大没明白娘的意思,问娘咋下来。娘说,你俩得有一个念不成书了,怪娘没能耐,当了爹当不了娘。娘的目光先落到耿老二脸上,耿老二低下了头。耿老大抢在娘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之前说,娘,我不念了,老二比我念得好,叫他念吧。转脸嘱咐耿老二,老二,我那些书、本子、笔你都要了吧,还有那把小刀,那是娘用耿老三挖草药卖的钱买的,等我挣了钱还老三,你可好好念啊,别跟张铁子在成堆玩了,他不好好学习还净拽着你也不学,你要是不跟他在成堆玩,保证能考过白二妮。

    爹死后,耿老二第一次上学是跟白二妮一块去的。清晨,白二妮来到家里,对耿老二说,老师叫她来叫他俩,好几天不上学了,再落下课就跟不上趟了,特别是耿老大,本来书念得就吃力。白二妮还说,老师叫她给他俩补落下的课。耿老二叫白二妮把老师的话去跟在栏里喂猪的娘说。白二妮摇晃着脑后的两只小辫子走过去,叫了声大娘,把老师的话说了。娘大声唤耿老二,要他和白二妮上学去。耿老大哪?白二妮问。娘说家里忙不过来,不叫耿老大念了。白二妮现出为耿老大伤心的表情。耿老二背了书包约白二妮一起走,白二妮继续伤心着脸去看耿老大,咕哝道,耿老大,俺走了。耿老大跟着送出来,嘱咐耿老二把他桌洞里的东西敛和回来。耿老二说忘不了。耿老大又嘱咐说,班里王翠花还借了他一块橡皮,去了要过来。耿老二连连应声。

    耿老大承担起做饭的任务。娘在下地前,把下顿要吃的饭菜打点好了,告诉他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哪样怎么做,做到什么火候,安排停当,耿老大便按照娘的吩咐一一去做。耿老三有时跟娘下地,有时在家帮耿老大。渐渐地,耿老大熟悉了家务,主动领耿老三到坡里帮娘干活,数算着时间,及时赶回来做饭,不耽误耿老二吃了上学。遇上耿老二不上学,一家人拿了各样工具摩肩接踵地往坡里去,像支战斗力不够强的小队伍,让人怜惜中生出几丝欣慰。回到家,一家人一起动手,烧火的烧火,做饭的做饭,洗菜的洗菜,手忙脚乱,你呼我应,四合院里炊烟袅袅,倒也充满了浓浓的生活气息。

    庄户人家的活路就这德性,松一阵紧一阵,紧的时候,累死人不偿命,松的时候,也有数不清的鸡零狗碎牵挂着你,叫你闲不住手脚。一年到头没个清闲,除非扔下不干,扔下不干又不行,吃啥,喝啥,穿啥,咱这活路真是像口烧红的铁锅,非得把你的力气熬干才不喀嚓了!这话是耿老虎他爹说的。耿老虎他爹说这话的时候,耿老三他娘正领着耿老大、耿老三在下面的地里收棒子。耿老三负责把棒子棵上的棒子掰下来,扔成一堆。耿老大和娘围着棒子堆扒棒子皮,扒满车,耿老三他娘往家运。断下的那根车把已找木匠接上,一明一暗,与另一根车把形成鲜明的对比。

    耿老虎也在上面的地里掰棒子,不时站到堰边跟耿老三斗嘴。耿老虎说,耿老三,你扔不着我。耿老虎,我咋扔不着你?你用手里棒子扔不着我。耿老三估摸估摸到上面堰边的距离,觉得蛮有把握扔上去,便扬起手里的棒子往上扔,接连扔了几个,耿老虎都躲开了。耿老三说,耿老虎,你也扔不到我。耿老虎哈地笑了,耿老三,我才不扔你,扔下去那棒子不就成你家的了!耿老三这才觉察上了耿老虎的当。耿老虎他爹运棒子回来,放下车子训斥耿老虎,老虎,快把耿老三扔上来的棒子还给人家,孤儿寡母的打点粮食怪不容易的。起先,娘往家运棒子时,耿老大要跟一段距离,给娘拉上几个崖头再回来。后来,娘不叫耿老大跟了,说那几个崖头,耿老虎他爹捎带拉一把就上去了。

    天气预报说后天有雨。家家都怕地里熟好的棒子叫雨水泡坏了,使出全部劳动力,争在雨前把自家的棒子收了遮盖起来。第二天中午,耿老三家的棒子才收了一多半,眼看剩下的一小半下午收不完了,娘打发耿老三找白二妮给耿老二请一下午的假,四口人匆忙吃点东西准备下地。耿老虎他娘笑吟吟地来了。耿老三他娘,俺家的棒子收完了,恁家要不要人手,要的话,叫耿老虎他爹帮帮恁。耿老三他娘说,咋不要人手,正愁地里的棒子收不回来哪,可人家耿老虎他爹刚忙活完恁家的棒子,怪累的,咋好意思叫人家帮俺。耿老虎他娘依然保持着脸上吟吟的笑,说这个你就别过意不去了,这事还是人家耿老虎他爹提出来的,怕恁家不稀罕,叫俺来问个话。耿老三他娘听了,脸上的愁容顷刻减了一大半。一家人群情振奋,干劲倍增。

    耿老虎他爹推来了他家的独轮车,边走边扭头对跟在腚后的耿老虎说,好好干,别偷懒,忙完了,我给你做把火柴枪,能出子弹的,火柴头响,把火柴棒打出去,练好了准手,长大当兵弄个军官干。耿老虎乐得比干他家的活还热情。耿老三兄弟仨和耿老虎掰下棒子扔成堆,棒子皮是来不及剥了,耿老虎他爹和耿老三他娘将掰下来的棒子往两个车上装,装好了,一人一车往家运。路上遇上崖头,两个人倒替着相互给对方拉一把。耿老虎他爹劝耿老三他娘的车子装浅些,耿老三他娘继续往车里装棒子,说俺都成没人的人了,身子骨没那么娇贵了,每车多装点就少跑一趟,累不死俺。耿老虎他爹和蔼了脸劝慰说,耿老三他娘你可别这样说,你才多大年纪啊,我看着就挺年轻,日子还早着哪,看活的别看死的,碰到合适人,又是好好的一家子。耿老三他娘低了头,看永发哥说的,俺这样的人家谁要啊。耿老虎没见他爹这么婆婆妈妈过,朝这边看了看,笑着对旁边的耿老三说,俺爹在俺娘跟前也没这么听话过。

    掰下棒子的棒子棵像怀中婴儿被抱走的婆娘,轻松中透着冷清的落寞。时间把太阳冲到西天的远处去了。耿老三家还剩下一小块棒子地的时候,四周像围了一道栅栏,天地间不再那么敞亮了。四个孩子坐在地堰边嚷着喊累。耿老虎他爹给他们打气说,马上就完事了,掰完这块小地,你们就可以回家了。耿老虎噢地一声站起来,钻进棒子棵,兄弟仨也噢噢着追过去。喀嚓喀嚓的忙乱中,耿老三哎哟一声,咋呼有谁把棒子打到他腚上了。耿老大训斥耿老二,说他不好好干,净添乱。耿老二委屈道,谁添乱唻,那棒子保险是耿老虎扔的。耿老虎不认账,说根本不是他,棒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刚才他还看见掉下一个,也差点打到他的腚上。耿老大、耿老三信以为真,仰了脖子看天。耿老二一个劲地摇头,说不可能,天上咋能掉棒子。耿老虎他爹从堰下插嘴说,耿老虎别胡闹腾了,天上要是下棒子,谁还来地里受这份洋罪,都张着大嘴吃天好了,真是没个正形。耿老虎顾自哈哈大笑。

    估摸小地里的棒子也就装一车,耿老三他娘说再一趟耿老虎他爹不用来了,回家歇息歇息,她自个来运回去。耿老虎他爹不同意。说那样可不行,我一个大老爷们家咋能偷懒歇息,把活路撇给你一个婆娘家。

    耿老虎他爹把车里的棒子倒在耿老三家场院的草屋门前,说,耿老三他娘,你自个把棒子捡进屋里,我快把那车棒子运回来。说完,掉车就走。来到耿老三家的那块小棒子地,耿老虎他爹把车子调整好方向停下,弯腰往里装起棒子来。棒子被扔进车篓,在车篓底弹跳几下,发出几声空洞的声响。盖在车篓底的棒子阻止住后来棒子的弹跳,那种空洞的声响才渐渐被吞噬了。

    车装了多半,耿老虎他爹抱着几个棒子直起腰身,猛然看见耿老三他娘走过来,诧异道,哎,耿老三他娘,不是不叫你来啊,你咋又来了。你帮俺收棒子,俺不来,心里咋能踏实,再说你一个人咋能拱得上路上的那几个崖头,耿老虎他爹笑道,嗨,啥不踏实的,邻里邻居的帮个忙还不是应该的,我有数,这车的棒子少,那几个崖头好拱。

    两个人弯了腰装棒子,装着装着,两个人的手同时抓住了同一个棒子,拽出几声尴尬的浅笑。耿老虎他爹说,耿老三他娘,你在一边歇息歇息,我自个装,又不多,快完了。说着向前靠了靠身子,有意罩住地上的棒子堆,自己装。耿老三他娘没有闪开,继续伸向棒子堆的手,和耿老虎他爹的手撞了个满怀。

    棒子装完了。耿老三他娘扯下绳子到前面拉车。耿老虎他爹说,耿老三他娘,你不用使劲,崖头跟前提一把就行。远处山崖上传来猫头鹰咕咕咕咕喵的叫声,几只萤火虫打着灯笼飞来飞去。耿老虎他爹看着耿老三他娘的背影说,耿老三他娘,你真年轻。还年轻,都成老太婆了。耿老三他娘的话音里满是自嘲的口气。真的,你真年轻。俺知道你是宽俺的心。远天的星子隐隐约约,车轱辘在跌宕起伏的山道上碾出好听的吱扭声。

    车停进耿老三家的场院,耿老虎他爹撩开车攀带站起来,仰脸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说,看来明天这雨是有准头了,你看天上那两颗半星,还赶不上萤火虫亮。耿老三他娘嗯了一声,快走几步,把场院里草屋的门打开了。

    草屋里堆满了棒子,先前剥了皮的和以后来不及剥皮的分别垄向东墙和西墙,中间交出一道似是而非的界线。满屋的棒子像各式的男女,拥靠着,挤压着,混杂出温热的暧昧气息。耿老虎他爹掀起车把,篓里的棒子扑腾扑腾争先恐后地坍塌下来,伸头出脑地挤在草屋门前,几个跑到一边的棒子给耿老三他娘踢回来,不太情愿地缩进棒子堆里,一副伺机奔逃的怪模样。耿老三他娘拿出筐往里装棒子。耿老虎他爹问里边还有没有筐,再拿一个,两个筐装得快。一个吧,这车又不多,几筐就装完了。筐一满,耿老虎他爹就抢着往里提。耿老三他娘双手卡了尽可能多的棒子等着,筐一落地便麻利地往里装。耿老虎他爹提进最后一筐棒子,耿老三他娘跟到门前等着关门,见门槛里丢落着几个棒子,近前一步弯腰去拾。耿老虎他爹倒下筐里的棒子,回转身,看见正在弯腰拾棒子的耿老三他娘,哈下腰把她紧紧抱住了。

    耿老三他娘僵了一会,颤着声音说,耿老虎他爹,你要做啥。不做啥,稀罕你啊。人家耿老虎他娘才是你稀罕的唻,稀罕俺做啥。不做啥,就是稀罕你。耿老虎他爹将面颊贴在耿老三他娘的后脑勺,呼出的气息热乎乎地钻进耿老三他娘的头发里。耿老三他娘身子一发软,耿老虎他爹用力搂抱她的姿势随之发生了动摇,他向后一仰身子,揽着耿老三他娘坐在剥了皮的棒子堆上。身下的光棒子四处涌动,揽抱耿老三他娘的耿老虎他爹缓缓下沉,耿老三他娘求饶似的说,耿老虎他爹,你放开俺。耿老虎他爹不说话,两只胳膊在耿老三他娘身上箍得更紧了。身下的棒子不涌动了,耿老虎他爹翻身把耿老三他娘罩在身下。身下的光棒子又开始引着两个人的身子缓缓下沉。耿老虎他爹你放开俺。不,就是稀罕你。

    耿老虎他爹的手摸索到耿老三他娘裤腰带上的活结时,耿老三他娘的一只手早已领先守卫在那里。他捏住她的一个手指头,软了声音说,放开。俺不,你要做啥。不做啥,就是稀罕你。人家耿老虎他娘好心好意叫你来帮扶俺,俺咋能偷人家的汉子。不是你偷她的汉子,是他的汉子偷你。还不一样?不一样。说话的同时,他暗使气力把她捏着的手指头掰开了。他又捏住她的另一个手指头。放开。俺不。放开。就是不,俺不能没良心。谁说你没良心了,要怪就叫老天爷怪我吧,谁叫我那么稀罕你唻。他又掰开了她的另一个手指头。

    一捏住她的第三个手指头,他就把头埋到了她的胸前。他的鼻子正好吻合进她的胸里,他用鼻子轻轻磨蹭着,手上一点点的加力,鼻尖磨蹭得有些发热的时候,她的第三个手指头也被掰开了。她裤腰带上的活结失去三个指头的保护,形同虚设,任他不费力地摸索到活结的绳头,稍稍一揪,机关便被打开了。他乘胜追击。她裸露的肌肤一触到下面剥了皮的棒子,便哎哟了一声,凉!他赶忙摊开手掌隔在她的肌肤和凉凉的光棒子之间,和蔼万分地跟她商量说,哎,咱到没剥的棒子堆上去吧。她闭了眼不说话。他自作主张地抱起她,把她放到那边没来得及剥皮的棒子堆上。

    接下来,耿老虎他爹进展得就顺利多了。他像剥棒子一样把耿老三他娘剥开,又像察看棒子的成色一样顺手在耿老三他娘身上摸索了一番,把耿老三他娘摸索得柔若无骨地瘫软在棒子堆上。有一刻,他沉迷于她和耿老虎他娘身子质地的不同来,深深被她身上新奇的细梢末节吸引,以至于在那些细梢末节上倾注了过多的热情,令她发出一阵阵含混不清的呻吟。他充满豪气地说,咋样,耿老三他爹攒一个月能攒上这么厉害?她的手突然停下了,你说啥?耿老虎他爹嘴里的豪气更壮了,耿老三他娘,你说实话,耿老三他爹攒一个月保证也攒不上这么厉害!她在黑暗中坐起身向他靠过来。他以为她要搂抱他,兴奋地张开胳臂去迎,迎来的却是两个响亮的耳光。算俺瞎了眼,俺以为你怜惜俺,还是暗地里跟一个死人叫劲唻,滚,俺不稀罕你!

    “攒一个月”的话是耿老三他娘跟耿老虎他娘说的。那天,耿老虎他娘到耿老三家做针线活路,两个人边做边拉呱,拉着拉着就没了遮拦。耿老三他娘叹口气,后悔她不该将耿老三他爹的军。耿老虎他娘问她将耿老三他爹啥军唻。耿老三他娘红着眼圈讲起来。那晚,耿老三他爹央他做那事,起初她没大有心思,推说身子不舒服,没顺着耿老三他爹。耿老三他爹不死心,伸手动爪地缠磨她,还给她讲了那方面的好几个笑话,逗得她心血来潮,依了耿老三他爹。谁知耿老三他爹得手后不长时间就烟消云散了,她正在兴头上,央耿老三他爹再磨蹭一会。耿老三他爹投了心眼,没兴头理会她,她赌气没头没脑地扔给他一句话,说他老了,做不好那活路了。耿老三他爹不服气,说他才没老唻,攒上一个月,保证跟得上刚娶她那阵。耿老三他娘将他的军说,你攒一个月试试,俺就不信你还有那能耐。耿老三他爹来了劲头,说非攒一个月能给她看看不可。

    耿老三他爹铁了心向他娘证明一下他的能耐,主动跟耿老三他娘分头睡,养精蓄锐,准备好好显示一下他的威风。耿老三他娘有时逗他,来啊,别逞能了,俺又不是成心叫你攒一个月。耿老三他爹坚定了信心,非要等到第三十天上才上阵,有时睡觉前,像盘算日历一样自言自语,呵,七天了,还有二十三天……呵,十天了,还有二十天……呵,十五天了,还有十五天。第二十九天晚上,耿老三他爹兴冲冲地来到他娘这头,要耿老三他娘看看他的本事。耿老三他娘笑着说,等不到天黑了吧,狗窝子里存不住锅饼,寻思你就耐不住了。耿老三他爹说谁耐不住了,先给你个热罐子抱着,等明日晚上才叫你喝到罐子里的热汤热水。说完,主动离开了耿老三他娘那头。耿老三他娘说,俺可不是将你,想弄就弄吧,别憋坏了身子,能不能还欠这一晚上啊。耿老三他爹说可不行,这回我非攒起一个月。结果第二天上午耿老三他爹就出事了。

    耿老三他娘红着眼圈为耿老三他爹叫屈,说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把人领走了,还给她留下这么一桩憾事,叫她想起来就过意不去,早知道这样,将他的军做啥唻,那二十九天整个人像争强好胜的小孩一样,没想到等他的是那么一个结果,想到这些心口窝就疼。耿老虎他娘安慰耿老三他娘,说这不怨你,人活多少时辰,能做多少事都是有数的,少一回不行多一回也捞不着,没听说村东的郭锁子啊,郭锁子到上海的厂子干活,叫吊车上掉下来的东西砸断了两腿,来家躺到床上成了个废人,吃喝拉撒都得要人帮着,他不愿连累家里人,趁家里没人想短路,啥办法都想了,可就是没死成,你说怪不怪,那回喝那么多农药都救过来了,要是别人三条命也没了,就是这样一个命硬的人,你猜咋死的?咋死的?这事知道的人可不多,他媳妇悄悄对人说,是她害死了他,那天晚上她给他换里面的衣裳,给他擦洗了身子后,见他情绪好,自家心里也馋得慌,就和他忙活了一通,任他闭了眼歇着,过了段时间,她过来看他,他还是闭着眼,一摸,他的脸上有些凉,拿手指头横到他的鼻孔,他早没气了。耿老三他娘吃惊地说,真有这事啊,俺咋没听说过?耿老虎他娘抿着嘴笑道,这种事还能在大喇叭里吆喝吆喝啊,是郭锁子媳妇偷偷跟他兄弟媳妇说,她兄弟媳妇嘴碎,对外人漏出来的。

    黑暗中听到耿老虎他爹那句“攒一个月”的话,耿老三他娘吓了一跳,猜测跟耿老虎他娘说的话她又跟耿老虎他爹说了,于是叫耿老虎他爹再说一遍。耿老虎他爹忘乎所以的重复证实了她的猜测。她突然明白了耿老虎他爹为啥主动来他家干活而且干得那么卖力。耿老三他娘一下午积聚在心头的感激之情化为乌有,有的只是领悟上当后憋不住的愤怒,她在黑暗中弹起身,抡起胳膊朝耿老虎他爹迎上来的面颊打去。

    耿老三他娘在门外等了等,见耿老虎他爹不出来,气呼呼地催促道,你不出来就呆在里头吧,俺要关门了。耿老虎他爹提溜着裤子出来,灰溜溜地往回走。她提高了声音提醒他,你不推恁家的车子了,也行,我去叫耿老虎他娘来推。耿老虎他爹慌乱地踅回身,推起车子走了。

    回家的路上,萤火虫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耿老三他娘从没见这么多的萤火虫,像是天上的星星都掉下来了,又像是她恍恍惚惚地飘到了天上。

    娘!娘!娘!临近村头,听见三个孩子的呼唤声,她忍不住咧开嘴哭了,热乎乎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滚。她哽咽着把哭声咽下去,咽下去的哭声很不情愿地在她的身体里憋胀,憋胀得她心口窝发疼。三个孩子手里晃着萤火虫。耿老三把萤火虫的亮尾巴贴在眼角朝她做鬼脸。

    耿老二说,娘,耿老虎他爹推着车子回来,跟他说话,他咋不搭理人?噢,准是干活累得慌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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