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曾是惊鸿照影来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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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书媛仍不时地坐起来倾听动静,直到隐约听到飞机的引擎,她才安静地躺下来。她侧耳倾听着风雨中那缥缈的声音,极力捕捉那由远及近的轰轰鸣声。一架……两架……三架……四架……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只听郑书媛长长松了口气,她也在心底里无声地松了口气——整个编队的飞机都降落了,他回来了,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四】

    值完班她去吃饭,饭堂里又是她独自一个。她恍惚地想起那天的情形来,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抬起头,竟然真的是他。她软弱无力地叹了一声,想要逃走。他看着她,目光里只有悲哀:“对不起,我没有遵守诺言,可是我实在没法子管住自己的脚,它不知不觉就将我带到了你面前。”

    她不知要说什么。他说:“我真的下了决心,决心忘掉你,可是我做不到。钦薇,为什么会这样?你一定对我下了蛊,我真的做不到。”

    她不要听他说了,她跳起来,说:“我要走了。”

    他静静看着她,声音低落而沉痛:“昨天晚上我们遇上暴风雨,我当时只是想,假若老天不许我们在一起,那我就不要回来了……只有这样我才能离开你。”他目光炯炯地直直盯着她,“但我要收回我的话,我不能离开你,因为那是我做不到的事情。除非你真的十分讨厌我,否则,我绝不离开你。什么事情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的家庭不可以,旁人的闲话不可以。叶钦薇,我爱你,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让你相信我。”

    饭堂里安静得可以听到窗外棕榈树哗哗地轻响,她的舌头像打了结,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神像是火苗,一路摧枯拉朽,势不可挡地直焚到她心里去。他逼视着她:“你给我一句话——你说,你真的讨厌我,我马上掉头就走。哦,不,假使你真的这样说,我也不会走,我会努力,一直努力到你喜欢上我为止。”

    她没法子招架了,她只觉得他的眼睛是海,即将溺毙她的海,可是她身不由己地往这海里陷入。她听到自己小小的声音:“我也喜欢你,可是……”

    他狂喜地抓住她的肩头,那样子像是欢天喜地的孩子:“没有可是,我爱你,没有可是。这世上没有‘可是’可以阻止我爱你,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可以阻止。”

    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她闭上眼睛:“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磐石无转移,蒲草韧如丝。”他这样不顾一切,她就也能不顾一切,哪怕他的世界是个无底深渊,她也义无反顾。

    幸福来得这样突然,突然到让她觉得不真切。他与她常常一起去外面吃小馆子,清早相约去海滩上踩蛤,傍晚时分像小孩子一样牵着手在沙滩上走……

    落日那样圆,满天的彩霞像一匹锦,那斜阳便是锦上花——她从来没见过那样美的落日。他搂着她的腰,让她依靠在他肩头,看夜幕渐渐落下。海天之间,人是那样渺小,他与她渺小如两粒沙。他说:“我就愿意与你做两粒沙,一辈子在这沙滩上不分开。”她微微笑道:“傻话,一个浪打来咱们就分开了。”他的手一紧,说:“不会,哪怕浪卷走我,下一个浪头,就将我又送回来了。”

    东方天上一颗颗的星星渐渐清晰闪现。他说:“我这个礼拜回家一趟,我想告诉母亲我们的事,她一定有法子在父亲面前替我们两个说话。钦薇,我母亲是世上最善解人意的母亲,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她看着碎星点点,恍惚地反问:“是么?”

    他说:“当然是了,我喜欢的人母亲一定也会喜欢。只要母亲那一关过了,父亲那里就好说了。”

    夜空幽蓝如墨,星子璀璨繁烁,海浪温柔拍着沙滩。他牵着她的手,沙滩这样绵软,令她如踩在云上一样。

    他走后,日子仿佛变成了绵长无尽的等待,分针与秒针都走得那样艰难。他终于打来电话,满是欣喜:“钦薇,母亲虽然有一点勉强,可是她说她听凭我的选择。”

    幸福来得这样轻易,她一颗心放下去,只叮嘱他:“你不要为了我和家里人闹不愉快。”他笑声朗朗:“怎么会?母亲虽然表示反对,可是见我态度坚决,她也就随我了。”世上做母亲的,都是这样吧。她甜蜜地笑,说:“你安心休假,我等你回来。”

    他“唔”了一声,说:“母亲叫我多住几天,我想也应该多陪陪她。你要是天热吃不下饭,就出去吃。”她说:“我知道的,你别操心了。”他低声说:“可是我总有些不安心,你不会因为我不在身边就喜欢上旁人吧?”

    天哪!她轻呼一声:“见你的大头鬼!喜欢上你就够麻烦的了,我哪里还有力气去移情别恋。”

    他吃吃笑起来。她突然想起来那边还有总机,会将两人的话都听到,她的脸一下子热辣辣地烫起来,说:“我不和你说了,再见。”

    他说:“五天后见。”顿了一顿,又说,“现在倒数,还有120个小时,真漫长。”

    是呵,120个小时,真是漫长。可是,120个小时之后就可以重新看到他了,不是吗?她唇角一弯……只要再过120个小时。

    120个小时说来容易,可是那样难熬,她眼睁睁看着太阳半天才移动一点点影子,从清早到黄昏变成了最漫长的过程。好在他每天都会打电话来,可是通话的时候,时间又过得那样飞快,说不上几句话就已经半个钟头过去了。

    【五】

    只剩最后一天了。清早,他给她打电话:“我中午出发,晚上就可以和你一起吃晚饭了。”她说:“家宜病了,我跟她换了班,下午我值班呢。”他说:“没关系,我等你。”

    家宜感冒得很厉害,一直发高烧,吃不下饭:“要是有菠萝吃就好了。”她笑嘻嘻地说:“不用这样拐弯抹角,我替你去买。”家宜吐一吐舌头,说:“那就多谢了。”她说:“烧成这样还有力气嘴馋,你还真是好吃佬本色。”家宜说:“正因为是病人,所以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提要求。”

    她化了盐水来凉着,说:“先晾在这里,回头我买来了菠萝浸一浸再吃。”

    那是开水,倒在饭盆里慢慢地袅起水气。家宜发着烧,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烧退了些,看那水已经晾得凉了,钦薇却还没有回来。她心里奇怪,洗了把脸走出来,远远看到隔壁寝室的方雅文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家宜,快!快!你们宿舍的钦薇在镇上被车子给撞了。”

    家宜一下子愣在那里。太阳白花花的,如针一样刺眼。

    慕容清渝赶到医院里,一帮女孩子都在过道里掉眼泪。家宜见了他,只是后退一步,嘴角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他茫然地看着她,问:“钦薇没有事,她没有事,对不对?”又问了一遍,“她没有事,对不对?”

    家宜不敢出声,只是低着头。他连连退了几步,背心抵在墙上,那墙是冷的,一直冷到心底里去,硬生生地翻出麻木来。他像是迟钝了一样,连痛觉也没有了。他吸进一口气,牵动的却是心脏的痉挛。他不肯信,他不肯信,他永远也不肯信。

    他要求基地放他年假,自然获准。他回家去住着,慕容夫人见他的样子,自然极是心疼,只是劝:“清渝,出了这样的事情,母亲也替你难过,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别太伤心了。你还年轻,好女孩子多得很。”

    他恍若未闻,只轻声说:“母亲,是你。”

    慕容夫人疑惑地反问:“是我?”

    他抬起眼来,那眼光冷冷如冰雪:“母亲,我知道是你。”

    慕容夫人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我怎么了?”

    他说:“我早就该想到,没那么容易,你没那么容易答应我的……除非,你已经有更好的法子分开我们。”

    慕容夫人说:“你这孩子准是疯了,你怎么这样讲,难道是我害死叶小姐的不成?那是交通意外。”

    他眼里只剩了一片死寂:“交通意外?只要母亲你稍稍示意,任何交通意外都可能发生。”

    慕容夫人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跟你母亲说话,你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怀疑你的母亲?”

    他声音凄凉:“妈,你以为这就是爱我?”

    他叫了这一声“妈”,声调十分悲戚。慕容夫人说:“你将你母亲想成什么人了?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叶小姐出了事,我也很难过,我是希望你幸福的。”

    幸福?他的幸福,已经生生地被葬送掉了,永远地被葬送掉了。

    他休完大假才回基地去。慕容夫人不放心,亲自给基地那边打了电话:“你们替我好好看着老二。”对方自然连声称“是”,又说:“夫人请放心,如果心理测试不稳定,我们是不会让他继续飞的。这回的测试结果已经出来了,他的还是相当不错的。”

    慕容夫人道:“那就好,让他飞也好,免得他成天胡思乱想。”

    【六】

    何叙安是极喜垂钓之人,他的宅邸便建在碧水湖畔。这日他在湖边持竿垂钓,碧青的湖水倒映重峦叠嶂,幽暗如镜,水波不兴。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鱼漂,只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见秘书气喘吁吁地顺着石阶奔下来,于是先开口道:“慢慢说,别吓跑了我的鱼。”秘书极力平复语气,说:“安司令打电话来,说是丢了一架飞机。”飞机丢了就是坠毁,这是大事,但通过这样的渠道报告,他一下子便想到其中的厉害。他心下一沉,将手中的鱼竿一扔,问:“你是说安司令亲自打电话来的?他有没有说是哪个基地?”秘书道:“于海。”

    他虽然已经料到七八分,但仍抱了一丝的希望,听秘书说是于海基地,立刻连最后一分希望也失却了。他快步拾阶而上,等听完电话,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秘书有些担心,叫:“何主任。”他抬起头,声音喑哑:“备车,我去双桥。”

    午后的双桥官邸,只见浓荫如水,庭院深深。他走到东侧小客厅,看了看落地钟。侍从官已经迎出来,笑吟吟地问:“您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

    他问:“先生是在睡午觉罢?”

    侍从官答:“是的,您是知道的,这个时间他总要睡一会儿的。您是不是有要紧事?我去叫醒先生?”何叙安位高权重,这样不奉召而来,想必定是出了紧急的大事,所以侍从官预备去叫醒慕容沣。何叙安考虑片刻,说:“不,让先生睡吧,我坐这里等一会儿。”

    侍从官应了“是”,又替他倒上茶来。四下里一片寂静,落地钟秒针走动的喳喳声清晰可闻。因是老房子,厅堂又深又大,虽是午后,光线却晦暗不明,他身旁的高几上放着一瓶西洋插花,想是慕容夫人亲手所插,香气馥郁,淡淡萦绕在人侧。何叙安坐在那里,看着地上映着窗棂铁栏的镂花影子渐渐向地毯深处缓缓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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