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花好月圆人长久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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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一声巨响,马灯突然灭了,我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整个人突然被大力地拽出去,同时炒豆子一样的枪声响起来。

    我迅速地落下海,无数的水涌上来,黑漆漆的我什么都看不见,连呛了几口水。

    我就要被淹死了,我脑子里突然变得十分清醒——就这样也好,就这样淹死也好!那些坏蛋再也拿不到金子,爸爸也不会再担心,我更不会再伤心。

    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被河水卷走。

    我终于被托出水面,呼吸到新鲜湿润的空气。

    有一双手将我拽上小艇,闻到熟悉的烟草香味,我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叫出声来:“永南哥。”

    永南哥冲我笑,叫我:“小炜。”

    我很没出息地晕了过去。

    【五】

    我只觉得冷,冷得不得了,像是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一样。前头都是又冷又湿又重的大雾,我拼命地跑,可总是跑不出那雾。我难过到了极点,连气都透不过来,全身的肉都像燃烧着一样痛。我找不到爸爸,找不到妈妈,找不到永南哥……连露露姐我都找不到……

    我惶然急得要哭,有温柔的手抚过我滚烫的脸,又清凉又舒服,我喃喃地叫:“妈妈……”那只手在我脸上停了停,又替我拭去眼泪。

    我醒来是在医院里,天已经大亮,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壁灯,纪小姐伏在我床边睡着了。

    护士进来替我量体温,对我笑:“你妈妈对你真好,守了你一整夜。”

    我笑不出来,我全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永南哥的声音在外面说话。我只觉得口里发干,赤着脚走下床。我的脚步轻飘飘的,差一点跌倒,可我还是顺利地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是永南哥与纪小姐在外头。

    纪小姐对他说:“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承浩,毕竟她是小炜的亲生母亲。”

    永南哥不肯,他说:“这个女人根本不配做小炜的母亲,小炜有她那样一个妈,还不如没有。为了小炜,大哥放过她一次又一次,她那条贱命从鬼门关里捡回来十次八次。生了小炜之后,她想嫁给那个姓黄的老板,刚满月就抛下孩子走了。小炜不满一岁的时候得肺炎住院,医生说快没得救了,大哥给她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她竟然看都没来看小炜一眼,转身却去了香港陪那姓黄的过圣诞节。现在大哥病着,她居然还做出这样的事来。”

    纪小姐轻轻叹口气,说:“小炜也许还不知道那是他妈妈,别将事情闹大,孩子多可怜。”

    她说到“孩子”两个字的时候,眼里依稀有着泪光。

    我突然心里酸酸的,她什么都肯替我想,甚至以为我不知道。

    我虽然是一个小孩子,也知道什么人在全心全意替我着想。

    我躺回床上去,用枕头蒙着头大哭起来。爸爸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是真的真的伤了心。

    我以后再也不会为了那个女人哭了,她不是我妈妈,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永远不是。

    我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纪小姐和露露姐轮流来陪我。永南哥装作无意,问起我被绑票的事,我说是个陌生人,我不认得。

    我闭口不提那个女人的事,虽然我明知那个女人就是生下我的人。

    可是她抛弃了我,将我当一件货品来勒索爸爸,我决定忘掉她。

    我喜欢纪小姐,她虽然是个美人,可是一点也不做作,对我是真的好,像对爸爸好一样地对我好。

    后来我常常同她一起陪爸爸说话,她总是对爸爸说:“承浩,我们来看你了。”我喜欢她说“我们”两个字,就好像我再不孤单一样。

    她常常陪爸爸,在病房里一坐一下午。有回我终于问她:“为什么离开爸爸?”

    她答:“是我不好。”

    简简单单四个字,就将一切揽到她身上。她的肩那样窄,可是仿佛能负担一切。

    我想,世上那么多女人,只有她和爸爸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才不能被爸爸遮住光芒。

    她镇定安详,只要有她在场,我总觉得特别心安。我知道她会保护我,即使爸爸现在不能保护我,她也可以用她一双温柔的手护住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站在码头上的那一幕,她宁可拿她自己来换我。也许她只是爱爸爸,哪怕只是因为她爱爸爸,她也同样爱护我。

    我从来没有见她失态,惟一的一次是爸爸终于醒来,她第一个发现,用手掩住嘴,突然哭了。

    当爸爸看到纪小姐的时候,他的眼睛骤然明亮,就像是突然看到举世无双的稀世珍宝。

    我明白了,爸爸不是对女人不放在心上,他是真正爱着一个人。

    当一个人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么全世界再美的女人,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爸爸复元得极快,我想是因为有纪小姐在的缘故。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那样温和,那样贪恋。

    等爸爸可以吃东西的时候,纪小姐每天换着花样煲汤、熬粥、包馄饨、做面条。她手艺真好,做什么都好吃。尤其是她炒的家常小菜,我从来不知道大米饭也可以香成那样,青菜豆腐原来好吃得要命,肉丸子更甭提了。

    我被她喂得胖了许多,我对爸爸感慨:“原先一说吃好的,你就带我去吃鱼翅捞饭,其实那远远不如纪阿姨做的粉丝汤。”

    爸爸点头称是:“鱼翅哪有粉丝汤好吃。”

    人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爸爸是情人嘴里出粉丝。

    我想我们父子两个完了,胃口叫纪小姐给惯坏了。

    我悄悄问过一次爸爸:“为什么和纪小姐离婚?”

    爸爸答:“是我不好。”

    他也说了这四个字。这两个人,一定是互相深深爱着的,所以都拼命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我最后去问永南哥,他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我嘀咕:“这哪里是闲事?”

    这是我的家事。

    我的家……我心里突然一恸,明白过来,我不会有家了,永远不会有了。

    【六】

    爸爸出院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街上的法国梧桐纷纷扬扬落着焦黄的叶子,车开过的时候,碾碎一地的金黄。我们回家去,纪小姐、永南哥、露露姐还有我陪着爸爸,家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过了一会儿,永南哥的女朋友也来了,他们新年打算结婚。

    永南哥乐不可支,瞧他那小样儿,老人一谈恋爱果然像老房子失火——无可救药。

    我黯然神伤,虽然爸爸终于安然无恙,可是我伤了心,我再回不到从前。我的妈妈……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像空了个大洞,不知道拿什么才能填上,难受得要命。

    露露姐一个人站在露台上抽烟,我走出去陪她。

    我和露露姐,真是伤心人对伤心人。

    栏杆外白色的夹竹桃开得正好,一树闪闪灼灼的花。露露姐对我说:“看,这种花,桃花的样子,竹子的叶子,结果总也不对头。”她的眼神望着远方,那样子真寂寞。

    我不忍问她爸爸与纪小姐的事。

    可是她主动告诉我:“其实大哥与纪小姐最般配,当年只是一时年少气盛。分开之后,两个人都后悔了这么多年。”

    我对露露姐说:“露露姐你是个好女人,你一定会遇上个好男人。”

    露露姐说:“我已经遇上了那个好男人。”

    我不再做声。她掸落烟灰,静静地说:“可惜他是别人的。”

    我不敢再说话,我怕我会与露露姐抱头痛哭。

    是啊,纪小姐很好很好,也许她会和爸爸结婚,也许将来她还会生孩子,可她是别人的妈妈,她不会是我的妈妈。

    我没有妈妈。

    那个生下我的女人,我就当从来没有见过她,更不知道她是谁。

    我没有妈妈。

    自从爸爸大病这一场后,他看开了许多事情,他将许多生意都结束掉,他也打算“金盆洗手”了。

    我想,他会和纪小姐结婚的。

    永南哥纠正我说,他们这种情况应该叫“复婚”。

    今年的圣诞节热闹极了,“花好月圆”举行假面派对。舞池里挤满了人,金色的、银色的面具,华丽的衣裙,还有人穿着羽毛做的衣服,真像一只滑稽的大鸟。到处都是笑声与喜悦的海洋,人人兴高采烈。

    我想不会有很多人知道,爸爸今天已经签字将“花好月圆”卖给别人了。

    我玩了一会儿,不见了纪小姐,走出去才看见她和爸爸站在露台上说话。

    他们离得很近,纪小姐说:“这间‘花好月圆’你最花心思,何必连它都要卖掉。”

    爸爸说:“真正的花好月圆我已经有了,还要它做甚。”

    真甜蜜。

    他们终于接吻,我偶然在露台上会看见那些舞小姐和客人这样,可是谁也没有他们吻得这样缠绵这样美。爸爸的手环着她的腰,她的脸颊像红玫瑰一样。

    看,这就是爱情。

    少儿不宜,我自觉地上楼去。

    楼下的派对正在高潮,我走进爸爸的办公室,家具沙发全浸在无声的黑暗中,不久之后,这里也将变成别人的办公室了。

    从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曾经在这里做作业,在这里等爸爸,在这里和永南哥闹着玩……

    我突然矫情地想哭,真见鬼,我又不是女孩子,为什么动不动就想哭?

    可是我的心还是空着大大的一块,我知道,这辈子我也没办法将它填起来了。

    短短两个月,我已经老了许多。

    连露露姐都离开了上海,我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蜷在沙发上,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那只精巧的耳环,密密的碎钻在窗口漏进的灯光下偶然一闪,恍若一行细泪。

    它或者是纪小姐的东西,或者是哪个不知名的女人的东西,或者是我妈妈的东西。妈妈!

    想到这两个字,心口的痛就像是要将小小的我撕裂开来,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幼小过,原来我只是个小孩子,原来我这样想念妈妈,原来我和天下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只是想着妈妈。

    妈妈!

    可是我没有妈妈。

    有脚步声传来,我连忙将耳环塞进口袋,果然是纪小姐,她微笑着问我:“怎么躲到这里来?”她声音温柔又好听,做她的孩子一定幸福得要命。

    我突然哭了。

    她蹲下来抱住我,她迟疑着说:“小炜,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呜咽了一下,问:“你要和爸爸结婚吗?”

    她说:“其实……”她局促不安地看着我,她的脸又红了,她说话结结巴巴,“你不要怪我……小炜,我一直瞒着你。”

    我屏住呼吸。她说:“小炜,我就是你的妈妈,可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我和你爸爸离了婚,将你抛下这么多年没有管,我知道错了,我不是个好妈妈。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我坚持还是要告诉你,小炜,对不起,你能原谅妈妈吗?”

    我看着她,她一定不习惯说谎,她这个谎说得那样笨拙,可是假若我没听到看到过一切,我一定会相信她。

    不,即使我听到看到过了,我也决定相信她。永南哥说,做人最要紧的是该相信的时候就相信。

    不,她根本说的就是实话,我为什么不相信她?

    她含泪又重复了一遍:“小炜,你能原谅妈妈吗?”

    我张开手臂,抱住她,我哇哇大哭:“妈妈,你怎么才说啊?”

    妈妈,你怎么才说啊?

    我等了这么久,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你回来。

    她用力抱住我,她的怀抱那样暖,那样暖。她亲吻我的额头:“好孩子。”她的眼泪簌簌地落在我的头发上,她只是紧紧抱着我。

    窗外传来“嘭!嘭!”的闷响,黑色的天幕上绽开一朵朵璀璨的烟花,那样绚丽,那样夺目。

    就在这花好月圆夜,我紧紧抱着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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