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对,需要四个人。四个全身挂满华贵装饰的人。他们的首领口袋里如果没有至少两只金表就没有办法生活(这是在仿效大人高贵圣洁的榜样),也没有办法把幸福的巧克力送到大人的嘴边。第一个侍从负责把巧克力罐捧到神圣的大人面前。第二个侍从则使用专用小工具把巧克力磨成粉打成泡沫。第三个侍从拿着大人喜好的餐巾随侍一旁。第四个(带两只金表的人)再斟上巧克力汁。减少一个侍从便难免伤害大人那受到诸天赞扬的尊严。如果只用三个人就服侍他吃下巧克力将会是他家族盾徽上极大的耻辱。如果只有两个人他一定会丢了命。
昨天晚上大人在外面吃了一顿便餐,还欣赏了迷人的喜剧与大歌舞表演。大人大多数晚上都要跟动人的友伴们外出用餐。大人彬彬有礼,敏感多情,在解决让人厌恶的国家大事和国家机密时,喜剧和大歌剧对他来说吸引力比法国的命运还要大。这种情况是法兰西之福——受到上帝类似恩宠的国家也都会这样。例如在出卖了英格兰的快活的斯图亚掌握政权令人遗憾的日子里,英格兰也是这样。
对于一般的公众事务大人有一个绝对的想法:一切听其自然。对于与众不同的公众事务他又有另外一个地道的高贵想法:一切他说了算——要为他的权力与钱袋尽力效劳。而对于他的玩乐,不管是一般的或特殊的,大人还有一个最符合他尊重身份的想法:上帝创造世界就是为了使他快活的。他的命令的措词是:“土地和所有的东西都属于我。”(只给原文换上了一个代词,小事一桩。)可是,大人却慢慢发现不高尚人的窘涩已经渗入了他的公私事务,所以他只好在这两类事务中跟一个赋税承包商结了盟。原来对公家财政大人一点都不懂,只能交给一个懂行的人去办。而谈起私人财政,赋税承包商又有钱,偏偏大人经过几代人的挥霍之后又慢慢露出了窘态。因此,大人便从一个修道院里把他的妹妹接了出来,趁她还有机会摆脱修女的身份,把她作为奖品嫁给了一个出身寒微却非常富有的赋税承包商。此时这位承包商手上拿着一根金苹果镶头的专用手杖正和外厢房的宾客们在一起。大家见了他都极力讨好,而那些自诩有着大人血统的优秀人种——包括承包商的夫人在内——都极其傲慢的轻视他。
赋税承包商是个铺张浪费的人。厩内有三十匹良马,厅堂有二十四名男仆,夫人由六个仆妇服侍,总装出只要是看上眼都要拿回家、此外一律没有兴趣的样子,从不把他的婚姻关系所牵引出的道德责任放在眼里。但他最起码是那天在大人府第随侍的贵人中最了不起的现实。
这些房间尽管漂亮豪华,有着时髦的设计和装饰,实际上已经很不稳固快要垮台了。考虑到别的地方那些衣衫破烂、戴着睡帽的穷汉们的存在(他们离此不远,巴黎圣母院的高塔差不多就在两极的正中,从那里可以眺望到这两处),这些漂亮的房子已成了令人十分恐惧的地方——如果大人府第里也有人担任责任研究这个问题的话。对于军事一点都不懂的军事官员。对于船舶什么也不知道的海军大员。对于政事完全没有概念的政府要员。还有那些表面一本正经,内心却十分邪恶的人。这些人全都在滥竽充数,全都在撒着弥天大谎,摆出对工作还以担任而高兴的样子。他们都或亲或疏地隶属大人城下,为此混迹于一切公众职务之中,从中捞取好处,这样的人不计其数。在这儿还有一种人为数也不少。他们跟大人或国家并没有直接关系,跟任何实际事物都没有关系,跟长途跋涉穷荒绝域的生活也没有关系。用花哨的药物治疗没有臆想的疾病而发了财的医生在大人的前厅里向仪态优美高雅的病人微笑。为国家的小忧小患设计出各式各样的策略却连任何一桩罪恶也没有办法认真消除的清客,在大人的招待会上对他们可以抓得住的耳朵滔滔不绝地发出使人一无所知的高论。想用空谈改造世界、想用纸牌建立巴别塔通往天堂的不信神明的哲学家,在大人非常精彩的集会上跟一心要化铝为金的不信神明的炼金术士促膝谈心。受过最优秀的教养的举止端正的先生们(在那个出色的时代——以后也如此——最优秀的教养可以从它所培养的人对与人类利害攸关的自然话题不感兴趣鉴别出来)在大人的府第里总是以玩得非常疲劳成为众人的最佳表率。这类家庭给巴黎上流社会留下了各色各样招引别人注意力的人物。聚集在大人府第里的许多的忠诚人士中的包打听们(她们占了上流社会的一大半)如果想在那仙女经常出没的天地里找出一个在态度和外貌上承认自己是母亲的孤独妻子是很困难的。事实上除了那个能把惹麻烦的生命带进人世的动作之外——那动作完全不能体现母亲这个称号——在一时英才的圈子里母亲这东西是不复存在的。那些不合时宜的孩子都交给农村的妇女们秘密抚养、悄悄带大,而年过花甲老妇却打扮得像二十岁的姑娘去参加晚宴。
不符合实际是一种麻疯病。它扭曲了随侍大人中的每一个人。在靠外面最近屋子里有那么六七个与众不同的人几年后就模糊地感到不安,认为总的说来形势不妙。作为一种颇有希望匡救弊病的办法,那六七个人有一半加入了一个很不切实际的宗派:抽搐派。他们正在圈内考虑是不是应当在现场口吐白沫、大发脾气、大喊大闹,作出强有迫昏厥的样子,为未来留下很便于理解的谶语,为大人指点道路。除了这几个德尔维什分子之外,其他三个加入了另一个教派,这个教派想以“真理中心”来尽力补救世人。他们认为人类虽然已经离开了真理中心——这用不着多加证实——但还没有脱出“圈子”,因此不得不设法制止脱出,以至于送回中心去,其办法是斋戒与通灵。所以,这些人常跟仙灵通话,带来了说不尽的幸福,虽然那幸福尚未显露。值得慰藉的是,大人豪华府第里的人们都穿着非常漂亮的衣服,如果末日审判定在盛装的日子到临,那儿的每一个人便能够永远地正确无误了。他们的头发是那么鬈曲,扑满了好看的发粉。他们的皮肤受到精心的保养和弥补,使皮肤看去那么鲜艳娇嫩。他们的佩剑潇洒风流。他们的鼻官受到精妙的款待,凡此种种都将亿万斯年地继续下去。有着教养的精致典雅的先生们挂着小小的装饰,在他们慢吐吐地行动时叮当作响,这类黄金的镣铐真像些宝贵的小铃铛。一方面有黄金佩饰的叮当,一方面有丝绸衣裙的响声,于是空气便翻动起来,把圣安托万和它那吞食着人们的饥饿吃得远远的。
服饰是各式各样的灵符和神咒,能够保持一切事物的现有秩序。人人都盛装打扮,参加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化装舞会。从杜伊勒丽宫、大人、宫廷、枢密院、法庭,到全世界都是一场化装舞会(衣衫破烂者除外),连最平凡的刽子手也要参加。刽子手行刑之前必须按灵符的要求“卷发、扑粉、身穿金边外氅、白色长统丝袜和轻便无袢鞋”。“巴黎先生”就是穿着这一身精美的服装来到绞刑架和车裂架(那个时候斧头很少使用)主持盛典的。他公布在不同地方的弟兄们,甚至包括奥尔良先生等人都按天主教的习俗把他叫作“巴黎先生”。在我主一千七百八十年的大人这场招待会中又有谁能够预先设想到一个以卷发、扑粉、金边大氅、无袢便鞋和长统白丝袜的刽子手为最基本的制度会有一天看到自己的星宿随着时间而消逝呢!
大人吃下了他的巧克力,解决了四个手下人的负担,命令最神圣的大门敞开,然后大步流星的出场。真是一个低眉垂首、阿谀逢迎、胁肩谄笑、卑躬屈膝的场面!那从肉体到精神的躬到地就是对上苍也没有这样恭敬服从——这大概正是大人的崇拜者们从来不去打扰上天的一个原因吧!
大人左边作出个承诺,右边绽出个微笑,对这一个奴才低声说了一句,对那一个奴才招招手,态度温和地穿过了几道房间来到“真理边缘”的遥远地带,又转过身来,过了一会儿又让他的巧克力精灵们把他关闭在内殿里。
接见大典完毕,空气的振动转化成了一场小小的风暴,宝贵的小铃铛叮叮咚咚下了楼。一瞬间全场的人只剩下了一个,此人用胳膊夹着帽子,手上拿着鼻烟盒,从一排镜子面前走了出去。
“我把你奉献给——”这人来到最后一道门口停下来,对内殿转过身去,“魔鬼!”
说完这话,他便抖掉了手指上的鼻烟,然后毫无声音地下了楼,这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衣裳华丽,态度高傲,那张脸像个精巧细致的假面。脸色是透明的苍白,五官轮廓十分显然,老是板着。那鼻子如果不是在两道鼻翼上略微凹下了些,便可以称得上漂亮。而他那脸上少有的变化却正显现在那凹陷之处(或叫鼻翼小窝)。那地方不停地改变颜色,有时又因为细微的脉搏跳动而扩大或缩小,有时又给整张脸带来一种刁钻、残忍的表情。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这种表情的根子却在嘴边和眼角的皱纹上。那些皱纹都太淡,太细。对于那张脸给人的印象而言,它还是漂亮的,吸引人们注意力的。
这张脸的主人走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坐着他的马车走掉了。在招待会上跟他诉说的人不多,他站在人群较少的地方,而大人对他的态度却不太热情。这个时候他相当的得意,因为看到普通老百姓在他的马车前四散奔逃,常常差点被车撞倒。他的手下人赶起车来就像是在对敌人冲锋陷阵,而这种莽撞的做法并没有从主人的眉梢,嘴角引来丝毫制止的意思。就算是在那个耳聋的城市和暗哑的时代,人们的抱怨有的时候其实是能听得见的,说是那种古罗马贵族式的凶狠的赶马习惯在没有人行道的大街上凶猛地威胁着平民百姓的生命或把他们变成残废。但是想到这类事件并加以思考的人极少。因此在这件事上也跟在别的事上一样,普通的穷苦百姓只依靠自己努力去克服困难了。
车声叮当,蹄声得得,马车飞快地奔驰,那放纵骄横、不顾别人死活的样子在如今是很令人难以理解的。它飞快的奔驰在大街上,横扫过街角处,妇女在它面前尖叫,男人你拽我扯,把孩子拉到路旁。最后,当它在一道泉水边的街角急转弯时,一个轮子使人厌恶地抖了一下,然后听见了许多人在大叫,几匹马前腿凌空一腾落下,接着后臀一翘停下了。
如果不是刚才那点障碍,马车或许是不会停下的。那时的马车往往是把受伤的人扔在后面,自己大模大样地离开。为什么不可以?可是吓了一跳的侍从已经急忙下了车——几匹马的辔头已叫二十只胳膊抓住了。
“出了什么事?”大人依旧安定宁静地往外看了看,说。
一个戴睡帽的高个子男人已从马匹脚下抓起了一个包裹样的东西,放在泉水边的石基上,自己爬行在泥水里对着它野兽一样嚎叫。
“对不起,大人!”一个衣衫破烂的恭顺的男人说,“是个孩子。”
“他干吗嚎得那么令人讨厌?是他的孩子么?”“请原谅,侯爵大人,很可惜,是的。”泉水离这里还有些距离,因为街道在泉水处展开成了一块十码或十二码见方的广场。高个子男人突然从地上跳起身子,向马车奔来。侯爵大人这个时候手中正抓着剑柄。
“碾死了!”那男人拼命地狂叫,两条胳膊高高地伸在头顶,眼睛瞪着他。“死了!”人群向他围了过来,望着侯爵大人。那些盯着他看的眼睛除了提防和急迫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表情,并没有可以看到的威胁或愤怒。人们也没说什么。自从第一声惊呼之后他们就没再出声,此后也一直这样。那说话的人低声下气的嗓门是平淡的、驯善的,表现了极端的服从。侯爵先生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似乎他们是一群刚从洞里窜出来的耗子。
他掏出了钱包。“我看这事还真怪,”他说,“你们这些人连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了。总是会有一两个人挡在路上。我还不清楚你们把我的马伤成什么样子了呢!看着!把这个给他。”
他扔出了一个金币,让他的侍从拾起来。所有人的脑袋都像白鹤似的往前伸,眼睛都想看见那金币落下。高个子男人又以一种不是人间的声音大叫道,“死了!”
另一个男人急急忙忙地赶来拉住了他,别的人都纷纷让开。那可怜的人一见来人便扑到他的肩上抽泣着、哀啕着。那里有几个妇女躬身站在包裹前一动不动的,慢慢地做着什么,却也跟男人们一样,无声无息。
“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刚来的人说。“要坚强,加斯帕德。可怜的小东西像这样死了倒也好。转眼工夫就过去了,没受什么痛苦。他活着能像这样快乐一个小时么?”
“你倒是个哲学家,你,”侯爵微笑说。“别人都怎么叫你?”
“叫我德伐日。”“你是做什么的?”“卖酒的,侯爵大人。”
“这钱你捡起来,卖酒的哲学家,”侯爵扔给他另外一个金币。“随便去花。马怎么样,没问题吧?”
侯爵大人对人群不愿意多看一眼。他把身子往后一靠,正要以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平常的东西,已经赔了钱,而且赔得起钱的大老爷的神态离开时,一个金币却飞进车里,当啷一声落在了车板上,他的轻松感突然被打破了。
“停车!”侯爵大人说,“带住马!是谁扔的?”他望了望卖酒的德伐日刚才站着的地方。可是那悲惨的父亲正爬在那儿的路面上,他身边站着一个织毛衣的黑壮女人。
“你们这些狗东西,”侯爵说,可是口气十分平静,除了鼻翼上的两点之外,面不改色,“我很愿意从你们任何一个人身上碾过去,从人世间把你们消灭掉。我如果知道是哪一个混蛋对马车扔东西,如果那强盗离我的马车不远,我就要让我的轮子把他碾成肉泥!”
人群已经习惯了被欺压恐吓,也有过长时间的痛苦经验。他们清楚这样一个人能用合法的和非法的手段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痛苦,所以没作声回答。没有一只手动一动,甚至也没有人抬一抬眼睛——男人中一个也没有,只是那织着毛线的妇女依旧抬着头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侯爵的面孔。注意到这一点是有伤侯爵的尊严的,他那瞧不起人的眼睛从她头顶一扫而过,也从别的人头上一扫而过,接着他又向椅背上一靠,发出命令,“走!”
他坐着马车离开了。别的车接踵而至:总管、谋士、赋税承包商、医生、律师、教士、大歌剧演员、喜剧演员,还有整个化装舞会的参加者,构成了一条五光十色的人河。耗子们从洞里爬出来偷偷地观看,一看几个小时。士兵和警察常常会在他们和那纷繁的行列之间巡视,形成一道屏障,他们只能躲在后面逡巡、窥视。那父亲早已带着他的包裹躲得不见踪影了。刚才曾照顾过躺在泉边的包裹的妇女们在泉边坐了下来,望着泉水汩汩流过,也望着化装舞会隆隆滚过。刚才很惹人注意地站在那儿织毛线的妇女还在织着,仿佛是个命运女神一样屹立不动。井泉的水奔流着,滔滔的河水奔流着,白天流成了黄昏,城里众多的生命按照规律向死亡流去,时势与潮流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下脚步。耗子们又在它们黑暗的洞里拥挤在一起睡了,化装舞会在明亮的灯光下用着晚餐,一切都在轨道上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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