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朗彻先生嘴里咬着干草看着人流,像是那盯着一条河流看了好几个世纪的异教徒乡下人——只是他并非在等待河水枯竭。何况那是件无望的事,因为他为胆小的妇女(往往是盛装的中年妇女)导航可获得一小比收入,从洪流的台尔森一侧过河。尽管每一次和客人交流的时间都不长,克朗彻先生却总对那位女士情有独钟,甚至希望得到为她的健康举杯的殊荣。他的经济收入正是从这种造福大众的行为所获得的报答。这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了。
过去曾有诗人坐在公共场所的一条板凳上对着行人思考。克朗彻先生也坐在那里,可他不是诗人,因此只是四下看看,尽可能让脑袋空白。
他无所事事时正好是行人稀少、急着赶路的妇女也少、生意冷淡的时候。这却使他猜测克朗彻太太又在放肆地“下跪”了。这时一支从舰队街向西突然涌来的人流引起了他的注意。克朗彻先生看向那边,是一支殡丧队伍,因为有人示意周围安静。
“小杰瑞,”克朗彻先生转身对他的孩子说,“是埋死人呢。”
“呜哇,爸爸!”小杰瑞叫了起来。这位少爷发出这种心花怒放的尖叫也是出于好奇。
而老爷却很生气,抓住机会扇了他一个耳光。“你是什么意思?呜哇个什么?你要对你爹表达什么,小混蛋?你这小子跟你那个‘呜哇’真让人无法忍受!”克朗彻先生瞅着他说。“别让我再听见你的瞎叫,否则叫你吃到苦头,听见了没有?”
“我又没做错什么,”小杰瑞一边揉着面颊,一边嘟嚷。
“别说了,”克朗彻先生说,“我不管你是否造成了伤害。到座位上坐着,看热闹去。”
他的儿子安静了,人群也来到了。他们正对着一辆灵车和一辆脏兮兮的送葬车说话和喧哗。送葬车上只有一个哭丧的,一身切合主题的脏兮兮服装。可是他看来对自己的处境不太满意。马车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捉弄他,对他装鬼脸,还偶尔嚷嚷,“呀!密探!啧啧!呀哈!密探!”而且加上许多极不顺耳的难听的恭维话。
丧葬行列无论何时对克朗彻先生都有磁铁般的魔力。凡有丧葬行列经过台尔森,他总要磨拳擦掌,心情激动。因此,惹来了这么一个突然降临的丧葬队伍他当然十分兴奋。他对向他奔来的第一个人问道:
“那是什么,老兄,闹些什么?”“我不知道,”那人说。“密探!呀哈!啧啧!密探!”
他问另外一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那人回答,却用力鼓掌,以无穷的爆发力卖命地大喊大叫,“密探!呀哈!啧啧!啧啧!密——探!”
最后有一个略知一二的人遇到了他,他才知道,那是一个叫罗杰·克莱的人的丧礼。
“是个密探么?”克朗彻问。
“老贝勒的密探,”知情人说,“呀哈!啧!呀!老贝勒的密——咦——探!”
“啊,没错!”杰瑞想起一场他曾帮过忙的审判。“我见过他的。死了,是么?”
“必死无疑,”对方回答,“没有任何生还可能。把他们揪出来,喂!密探!把他们拖出来,喂,密探!”人们正不知所措,他这个建议恰合民意,大家便赶紧抓住,大声重复道,“揪出来,拖出来。”人群围了上去,两辆车只好停下了。人群打开车门,那孤独的哭丧人只好拼命地挤出来。他被抓住了一会儿,但他很灵活,善于把握机会,眨眼之间已经沿着一条偏僻街道消失不见,丧服、帽子、帽带、白手绢和其它悲伤的象征物都扔下了。
人们把他这些东西撕碎,喧闹着扔了一地。此刻商家赶紧打烊,因为那时的人群已经失控了无法无天。人群此时已快要打开灵车把棺材往外拖了。可某个精灵鬼却提出了另一个主意:倒不如大家开开心心把那东西送到它的目的地去。这是最符合当前需要的主意,因此,众人高兴地采纳了这个建议。转眼之间,马车上已经是里外坐满了人。人们又往灵车顶上爬。他们各尽所能,尽量把空间都挤满。在这批志义工杰瑞·克朗彻是最涌跃的一个。他挤到了送葬车的角落里,把他那铁蒺藜头小心翼翼地隐蔽了起来,不让台尔森的人看见。
主持丧礼的殡葬人员反对这种侮辱仪式的行为,但是叫人不战而慄的大河就在附近,偏又冒出几个声音提出要对殡葬人员中的顽固派采用冷浸疗法,让他们清醒清醒,那反抗便只能很快平息了。重组后的队伍出发了。一个扫烟囱的赶着灵车——由他身边的驭手当顾问,驭手本人同时被严密监视。一个卖馅饼的也在他的大臣们的辅佐之下赶着送葬车。排山倒海的人群走入河滨路不久,一个牵狗熊的也被拉了进来锦上添花——那时街面上这种人很拉风,也很有人气。而那头长满疥癣的黑熊走在队伍里也多了几分沉重哀悼的神态。
这个乱七八糟的行列就像这样行进着,有人喝啤酒,有人抽烟斗,有人高歌,还有人无休止地扮演撕心裂肺的样子。他们一路壮大,所有的商店一见他们就闭门大吉。队伍的目的地是城郊远处的圣潘克拉斯。他们准点到达,强行涌进坟场,最后是以他们中意的方式把死去的罗杰·克莱埋葬掉了,而且十分得意。
葬礼结束了,人群又寻找下一个娱乐方式。另一个精灵鬼(也许就是刚才那个)想出了个方法:拿路人当作老贝勒的密探进行控诉和报复。二十来个与老贝勒毫无瓜葛的路人成了牺牲品而遭到了追逐、蹂躏和虐待。从小打小闹自然演变为打碎窗户、抢劫酒店。几个小时之后,几处凉亭已被推倒,几处围栏也被拆掉当作武器。这时传出谣言,说是警卫队要来了。此言一出,人群便四处散去。警卫队也许来了,也许压根没出现。总之,暴动就是这样。
克朗彻先生没有参加这闭幕式,却留在了坟场,跟殡仪人员聊天,表达哀悼之情。坟场安慰了他。他从附近一个酒店找来了一个烟斗,抽起烟来,从栅栏望着坟场,冥思苦想。
“杰瑞,”克朗彻先生说,和往常一样自言自语。“这位克莱那天你见过,你亲眼见到他还年少,身强体壮。”他吸完烟又想了一阵,才转过身来,在下班之前想赶回到他在台尔森的岗位上去。不知道是有关道德的思考伤了他的肝,还是他的身体向来不好,或是他想去向一位英杰致意,这都无关紧要,总之,他在回家的路上去拜访了他的健康顾问——一个杰出的外科医生。
全力以赴、兴致勃勃地接替了他爸爸的班的小杰瑞向他报告说,他离开之后无事可做。银行关了门,年老的职员们走了出来,门卫按惯例开始工作。克朗彻和他的儿子也回家喝茶去了。
“好,我来告诉你问题所在,”克朗彻先生一进屋就对他的老婆说。“如果作为一个憨厚的商人,我今晚的活动不顺利,我准会发现又是你的诅咒,那我就要以眼见的方式来报答你。”
心灰意冷的克朗彻太太摇摇头。“可不么,你当着我的面还在诅咒呢!”克朗彻先生说,带着看穿一切的愤怒。“可我一语未发。”
“那就好,那就别想。你要想,跪下可以想,不跪下也可以想。你要反对我,这样可以,那样也可以,可是,我决不允许。”
“是的,杰瑞。”“是的,杰瑞,”克朗彻先生一边重复她的话,一边坐下来喝茶。“啊!万年不变的‘是的,杰瑞’,没有别的,只会说‘是的’杰瑞!”
克朗彻先生这一番实话实说的抱怨,并无言外之意,只不过暗自解嘲而已——大家都会这么做。“你跟你那‘是的,杰瑞’,”克朗彻先生咬了一口奶油面包,就像吞掉一只无形的大牡蛎,“啊,就这样吧!我相信你。”
“你今晚要出去么?”他那温顺的太太问道。他又咬了一口面包。
“要出去。”“我也一起出去好吗,爸爸?”他的儿子赶快问。“不,你不能去,我是去——你妈妈知道——去钓鱼。是到钓鱼的地方去,去钓鱼。”“你的鱼竿不是已锈迹斑斑了么,爸爸?”“少管闲事。”“你会带鱼回家么,爸爸?”
“我要是不带回来,你明天就挨饿,”那位先生摇摇头回答。“那就严重了。我要在你入睡一段时间后才出去。”
当晚剩下的时间他都密切监视着克朗彻太太,愁眉苦脸地跟她闲聊,阻止她开始不利于他的祈祷。为此,他也让儿子找她聊天,伺机挖苦她,不让她有反应的时间,让那个可怜的妇女十分难过。就连上帝最忠实的信徒对祈祷实现的信心,恐怕也不及他对妻子祈祷灵验度的笃信。这就是叶公好龙。
“你得小心!”克朗彻先生说,“明天别耍花样!如果我这憨厚的商人明天能弄到一两条猪腿,你们也不会光吃面包没有肉的。若是我这憨厚的商人能弄到一点啤酒,你们也就用不着光喝白水。入乡随俗,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就是你的山,你知道。”
然后他又开始抱怨:“你这是跟食物过不去呀!我真不敢想你那下跪祈祷的手段和狠心的折腾会让家里缺粮到什么地步。你看看你这儿子吧!他不就是你亲生的?可他瘦得皮包骨。你还说自己是母亲呢,可你难道不懂母亲的首要责任就是把儿子养好么?”
这话可触动了小杰瑞伤心之处。他马上要求母亲执行她的首要责任。无论她做了什么,她得优先履行父亲失望而温柔指出的所谓母亲的责任。
克朗彻家的一晚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小杰瑞被勒令睡觉,他的母亲也跟着入睡了。克朗彻先生独自一管又一管地抽着烟斗,打发着初入夜的时光,直到近半夜才准备出发。到了凌晨一两点,也就是神出鬼没的时刻,他才在椅子边站了起来,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柜橱,取出一个口袋,一根不大不小的撬棍,一根带链的绳子和类似的“渔具”。他熟练地把它们整理好,向克朗彻太太漫不经心地说了再见,灭了灯,走出门去。
小杰瑞只不过假装脱掉了衣服在上床,没一会已跟在父亲身后了。他借着夜色,跟着他出了屋子,下了楼,进了院子,走到街上。他并不担心回家时进不了大院,因为房客多不胜数,门总会开到半夜。
他有一个让人钦佩的远大理想,要钻研父亲职业艺术的奥妙。基于此番决心,小杰瑞尽可能地贴近房屋门面、墙壁和门洞走(贴近得有如他的双眼),跟随着他崇拜的父亲身后。他所崇拜的父亲往北走了不久,便跟另一位艾萨克·华尔顿的门徒会合,一块摇摇摆摆地往前走去。
出发后没过半小时他们已偏离了昏沉的灯火和昏昏欲睡的守夜人,走上了一条偏僻的小道。在这儿他们又遇到了另一个钓鱼人——这相会悄无声息。如果小杰瑞信迷信,他简直会以为他是第二个钓鱼人突然一分为二变出来的。
三个人往前走,小杰瑞也跟着。走到一道俯瞰大路的石塄坎之下。石塄坎顶上有一道矮砖墙,上面是一道铁栏杆。三人在石塄坎与砖墙的影子里走出路旁,钻进一条死胡同,那短墙在此升高了八至十英尺,组成胡同的一侧墙壁。小杰瑞蹲在一个角落,向胡同里张望。他首先看到的是所崇拜的父亲的身影,在清澈的月光衬托之下轮廓清晰,正机灵地往一道铁栅门上爬,一下子就翻了过去。第二个钓鱼人也翻了过去,接着是第三个。三个人轻巧地落地,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像是在听听声音,然后便匍匐着向前进。
现在该是小杰瑞靠近大门了:他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在一个角落里蹲下,往里窥视,隐约看到三个钓鱼人在荒草和墓碑间爬了过去——那墓地很宽。三人像白衣在身的幽灵,而教堂高塔则像巨大的幽灵。他们没有爬多远便停下站了起来。于是开始钓鱼。
最先他们用铁锹钓。紧接着那偶像父亲似乎在调整一个庞大的类似拔塞钻的物体。不管他们使用的是什么,他们都热火朝天地努力着。直到教堂钟声响起才惊起小杰瑞,他拔腿就跑。他的头发竖了起来,像他爸爸那铁蒺藜似的。
但是他长期的探索欲望让他停住了脚步,引导他又往回跑了。在他再次从大门看进去时,那三个人仍然毫不松懈地钓着鱼。只是现在鱼儿似乎已经上了钩。下面传来钻子钻动的声音,他们弓着的身子也紧张起来,像是在拖起一个重物。那东西缓慢地破土而出,露出了地面。小杰瑞原本是知道拖上来的是什么,但是等他见到那东西,又见偶像父亲正要撬开它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又一次拔腿就跑,而且一路狂奔了一英里以上。
若不是因为呼吸困难,他是绝不敢停步的。他这就像被鬼缠上了,迫切地想摆脱它,他总感觉:他看到的那棺材似乎在追他,小头在下直立着,又蹦又跳,在他周围就快要抓住他了——也许是想抓住他的胳膊吧!——他得东躲西藏。那东西还是个似有若无、无所不在的幽灵,把黑夜衬得毛骨悚然。为了逃出黑暗的包围,他窜上了大路,以免那幽灵像无处不在无踪可寻的风筝一样从小路上窜出来。那东西也躲在门洞里,用它那吓人的肩膀在门上磨蹭,肩膀直耸到耳朵,像是在笑。那东西也藏进路上的黑影里,阴险地埋伏着,想绊倒他,又一直紧跟其后,而且就快赶上了。所以当那孩子跑回家时,几乎可以说吓得魂飞魄散。就连在家里那东西也还放弃他,仍然跟着他踏过每一级台阶,钻进他的被子里,他睡着以后还没蹦到他胸口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即将日出之时睡在小屋里的小杰瑞从让人窒息的睡眠里被他正屋里的父亲惊醒了。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小杰瑞那么认为,因为他正揪住克朗彻太太的耳朵把她的头撞向床板。
“我警告过你,我会收拾你的,”克朗彻先生说,“我也收拾过你。”
“杰瑞、杰瑞、杰瑞!”他的妻子恳求。“你跟我的业绩唱反调,”杰瑞说,“我的团队就交霉运。你得尊重我,听我的话,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服从?”“我是想做个贤妻的,杰瑞,”不幸的女人哭着辩解。“跟你丈夫作对就是个好妻子么?让丈夫的事业交霉运就是尊重他么?在你丈夫事业的关键点自作决定就是服从他么?”
“可当时你还没开始这恐怖的交易,杰瑞。”
“你只需要,”克朗彻反驳道,“做一个老实商人的妻子就够了,至于你丈夫要做什么,你一个妇人不必操心。尊重丈夫、服从丈夫的妻子是不会影响到他的事业的。你不是自称是个很本分的女人么?你如果也算是本分,那天下没有不本分的女人了!你缺乏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和泰晤士河河底没有金子一个道理。应当给你灌输些责任观念。”
这番咒骂很小声,终于那位老实的商人踢掉脚上满是泥土的靴子,直直地躺在床上,一切结束了。他的儿子战战克克地偷看了一眼,见他躺在床上,把手放在脑后当作枕头,睡着了。
早餐并不是鱼,也没有很多其它的食物。克朗彻先生面无表情,满腔愤怒,把一个铁锅盖放在手边好在克朗彻太太有做祈祷的迹象时攻击她。他按时洗漱完毕便带着儿子上班去了。
小杰瑞腋下挟个小板凳,跟爸爸沿着阳光下熙攘的舰队街走着。他跟昨天晚上独自逃离黑夜里狰狞妖怪的那个杰瑞判若两人了。他的滑头与日俱增,他的胆怯随夜消失。就此而言,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舰队街和伦敦城也用不着和他类似的人。
“爸爸,”两人并排时小杰瑞说,说时同爸爸有一定的距离,当中还夹着一个板凳,“什么叫‘复活商人’?”
克朗彻先生停下来,回答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以为你无所不知呢,爸爸,”可爱的孩子说。“唔!好了,”克朗彻先生又继续走,同时脱下帽子,他的铁蒺藜展露无余,“‘复活商人’是卖某些货品的人。”“卖些什么,爸爸?”机灵的小杰瑞问。“他销售的是——”克朗彻思量了一会,“一种供科研用的商品。”“是人的身体吧,爸爸?”那调皮的孩子问。“或许是吧,”克朗彻先生说。“将来,啊,爸爸,我也很想当个复活商人呢!”克朗彻先生虽感到安慰,但出于道德教育的义务还是摇了摇头。“那就要看你如何培养自己了。慎重发展自己的技艺吧!这种事要守口如瓶。有的工作不一定适合你,现在还不确定。”小杰瑞激动地走了好几步,把小板凳放在法学会大楼的影子里。这时克朗彻先生心想:“杰瑞,你这个忠厚的商人,那孩子还可以给你带来幸福呢。他总算是补偿他母亲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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