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被幽禁的第十年的最后一个月用生锈的铁尖蘸着从烟囱刮下的烟炭和木炭末拌和了我的血很吃力地书写的。我已不再有任何期盼。我从自己身上的可怕征兆看出,我的神智过段时间可能已不清晰。但我庄严宣布我现在神智绝对清楚,记忆没有任何出入,我所写下的全是事实,我可以在永恒的审判席位上为我所写的最后记录负责,不论是否有人发现它。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第三周一个多云的月夜(我想是二十二日夜),我在塞纳河码头边一个行人已稀的地点散步,打算让自己清醒一下。”那地方距我在医学院街的住处的路程大约需要一小时。这时一辆飞驰的马车从我身后冲来,我怕被它撞伤,赶紧的闪到路边,让它过去,车窗里却探出一个头来,一个声音命令车夫停下。
“车夫一收马缰,车便停了下来,刚才那个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我应声回答了。那时马车已在我前面颇远,在我走到车前时,两位绅士已经下了车。我观察到两人都用大氅裹紧,似乎不想让别人认出。他俩并排站在车门边,我观察到他们跟我年纪相仿,可能还要小一些,而且两人的高矮、神态、声音和面貌(就我所能看到的部分而言)都十分相像。”
“‘你是曼内特医生吧?’”一个说。“‘没错。’”
“‘曼内特医生,原居波维,’另一个说,‘年轻的内科医生,曾是外科专家,这一两年在巴黎名声日隆,是么?’”
“‘先生们,’我回答道,‘我就是曼内特医生,多谢诸位抬爱。’”
“‘我们去过你家,’第一个说,‘运气不好,没找到你,听说你也许朝这个方向走,就跟着来了,盼着能追上你。请上车吧!’”
“两人架子都不小,说着走了上来,把我夹在他们和马车车门之间。两人都有武器,我却没有。”
“‘先生们,’我说,‘对不起,但我从来都是先知道到底哪位赏光要我出诊,病号的情况怎么样了的。’”
“回答的是第二个说话的人。‘医生,你的病家是有身份的人。至于病人情况,我们信得过你的医术,用不着我们介绍,你自己会知道的。先说这么多,请上车吧!’”
“我没有办法,只好服从,静静地上了车。两人也随后上来了——第二个人是收了踏脚板跳上来的。马车掉转方向,用刚才的速度飞驰而去。”
“我按实际情况复述这次谈话,字字句句都如实记录,这我坚信。我指挥着我的思想,以免它游离我的工作。我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切。我在此处划上暂停号,把我写下的文件隐藏起来,打算以后接着写。”
“马车把街道甩向后面,穿过北门关隘驶向乡间道路。在距关隘已有三分之二里格时——当时我没有估计路程,是在下次通过时估计的——马车下了大路,在一套独立的宅院前停下了。我们下车后沿着花园潮湿柔软的小径走去。那儿有一温泉水,却因无人管理而溢流出来且已流到宅院门口。拉了门铃却无人马上来开门,等到门开了,引我到这来的其中一人便用他那厚重的骑马手套赏了来开门的人一个耳光。”“这个行为并没有引起我多大注意,平常百姓像狗一样挨打我习已为常。但是,另一个人也生气了,伸出胳膊再一次揍了那人。这时我才蓦地发现他们是孪生兄弟。”
“住宅的门锁着。两兄弟之一开了门让我们进去,随即又反锁上了。从我们方才在院落大门下车时起我就听见楼上屋里传出哭喊声。我被直接带进了那屋子。上楼时那叫声逐渐变大,我发现一个病人躺在床上,患有脑炎,发着高烧。”
“病人是个绝色美女,非常年轻,很明显刚过二十。她头发蓬松披散,两臂被带子以及手巾捆在身体两侧。我发现这些捆绑用品都来自男人的服装。其中便有穿礼服用的绣有花边的围巾。在那上面我发现一个贵族纹章以及字母E。”
“所有都是我在查看病人的第一分钟发现的,因为病人在持续挣扎时已翻过身子把脸对着床边,让围巾的一角卷进了嘴里,有被憋死的危险。我的首个动作是伸出手来使她脱离危险。在拉开围巾时,巾角上的刺绣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把她慢慢翻过身来,双手放在她胸上,让她平静,再让她躺好,同时审视一下她的脸。她瞪大了眼睛,神志模糊,不断发出尖锐的呼喊,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随后就从一数到十二,接着就说,‘嘘!’如此周而复始,次序相同,态度也不变。除了那固定的停顿之外始终没有住口。”
“‘这种情况多长时间了?’”我问。“为了分清两个弟兄,我把他俩分别称为哥哥和弟弟。我把比较权威的叫哥哥。哥哥回答道,‘差不多昨天晚上这时候。’”
“她有丈夫、父亲或者弟弟吗?”“有一个弟弟。”“我没有在跟她的哥哥说话吧?”他不屑地回答道,“‘不是。’‘她这段时间有什么跟数字十二有关的事么?’弟弟急不可待地插嘴道,‘十二点钟!’‘你们看,先生们,’我说,我的手依然在她胸口上,‘你们如此把我带了来,我是没有办法的!我若早知道是来看什么病,就能捎上相应药品。像现在这样,仅仅在浪费时间。在这种地方哪会有药呢。’哥哥望了望弟弟,弟弟傲慢地说,‘有个药品箱。’他随后自一间小屋里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我打开几个药瓶,嗅了一下,用嘴唇碰了碰盖子,这里的药除了麻醉剂之外,并没有我想要的药。‘这些药不可以用么?’弟弟问。‘放心,先生,我会用的,’”我回答,就沉默了。
“我费了不少力气,想了不少办法把我配的药给她喂了下去。因为片刻之后还得用药,同时也要观察疗效,我随后就在床边坐了下来。有一个十分胆怯的妇女在服侍(她是楼下那人的妻子),这时退到了一个角落里。那房子特别潮湿腐朽,家具极其平常——一眼就看得出是最近才临时使用的。窗前钉了些用过的厚窗帘,打算挡住那尖叫声。尖叫继续有节奏地发出,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数到十二,接下来是‘嘘!’病人非常疯狂,我没敢去除捆缚她双臂的带子,却也作了检查,想办法不让她疼痛。病人溅出的仅有的令我鼓舞的火星是我放在她胸前的手出现了抚慰的效果,偶尔可以让那身躯平静些,但是对尖叫却无作用:没有钟摆比它还要准时的。”
“由于相信我的手会产生这种效果,”我在床边坐了半个小时,弟兄俩在一侧看着。后来哥哥说:
“还有一个病人。”我一惊问道,“是危重病么?”
“你还是自己去看吧,他不屑地回答,说着就拿起了一盏灯。”
“另一个病人在另一道楼梯后的一间房里——马厩的上方,也称得上一种阁楼。楼顶有低矮的天花板,有些抹了石粉,剩下的部分空空的露出瓦房顶的屋脊和横梁。那是用来堆放麦秸和干草的,也放木柴,还存放着一堆埋在沙里的苹果。我穿过它来到病号面前。我的记忆绝对无误。我用这些细节来检验我的记忆力。在我被幽禁接近十年的此刻,在巴士底狱的牢房里,那天晚上的一切全都历历在目。”
“一个英俊的农村少年躺在地上的干草里,头下有一个放在地上的垫子。他顶多十七岁。他右手捂着胸口,咬紧牙关,圆睁双目望着头顶。我在他身边单腿跪下,却看不见他的伤在何处。我可以看出他因锐器刺伤,就要没命了。”
“我是医生,可怜的朋友,我说,让我检查一下吧。”我不检查,他回答,“爱咋咋地。”“伤口被他捂住,我劝着他拿开了手。是剑伤,受伤时间估计是二十至二十四小时之前。但是就算他当时就得到治疗也无希望。他正迅速逼近死亡。我扭头去看那位哥哥,却见他低头望着这个英俊少年的生命在消逝,就像是在看着一只受了伤的鸟或兔,一点也不像看着同类。”
“这究竟怎么回事,先生?”我问。
“一条小疯狗!一个农奴!强迫我弟弟拔剑决斗,把他杀了——却如贵族一样。”
“那答话里没有任何怜悯、痛苦以及人类的同情。说话人甚至觉得那个卑贱的生物死都不方便,觉得他还是像虫子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为好。对那少年以及他的命运,他绝没有可能表示同情。他说话时,那少年的眼睛缓缓转向了他,这时又缓缓转向了我。”“医生,这些贵族极其骄傲。可我们这些卑贱的狗偶尔也很骄傲。他们掠夺我们、侮辱我们、殴打我们、杀死我们,可我们偶尔还残存点自尊心。她——你见到她了么,医生?”
“虽然距离非常远,但那尖叫在这儿仍旧隐约可闻。他说的就是那尖叫,就和她躺在我们身边一样。”
我说,“我见到她了。”她是我姐姐,医生。很久以来这些贵族对我们的姐妹们的贞操和德行就拥有不光彩的权利,可我们也有好姑娘。这我明白,也听我爸爸提到过。我姐姐就是个好姑娘,还与一个好青年订了婚,我姐夫是他的佃户。我们全是他的佃户——就那边那个家伙,另一个是他的弟弟,是那个恶劣的家族中间最恶劣的那个。
“那少年是好不容易才集中了所有的力量说出话来的,而他的神色依然起着可怕的强调作用。”
“我们这些卑贱的狗就要被那些高贵的家伙的抢掠。就是那个家伙,他抢夺我们,强迫我们交税,逼我们给他们无偿做事,逼我们到他的磨坊磨面。他的鸡鸭鹅大群大群地吃我们原就不多的庄稼,却一只鸡鸭都不允许我们喂养。他把我们抢得一无所有,我们倘若有了一小片肉,绝对要闩上门,闭上窗,担惊受怕地吃,怕被他的人知道拿走——我说,我们被抢得、逼得、刮得太苦了,我爸爸告诉我们生孩子十分可怕,我们首先要祈祷的就是让我们的妇女不生育,让我们种族灭绝!”
“被压迫者的痛苦如烈火般爆发燃烧的情况我从未见过。我原以为它仅仅会隐藏在人们心里的某个地方呢!但如今我却在这个马上就要死去的少年身上看见了。但是,我姐姐却结婚了。那时她的爱人正在生病,可怜的人,她却嫁给了他。她打算在我们的农家屋里——这家伙管它叫狗窝——照顾他,安慰他。她结婚刚几个星期这家伙的弟弟就看中了她的漂亮,强迫这家伙把我姐姐借给他使用——对我们这种人而言丈夫算得了什么!这家伙却十分愿意,但是我姐姐又善良又贞洁,对这家伙的弟弟有跟我一样强烈的仇恨。为了迫使我的姐夫对姐姐施加影响,让她同意,这一对弟兄做了些怎样的事呀!”
“那少年一双眼睛原来盯着我,此时却缓缓转向了我身边那个人。我从这两张面孔上觉察到那少年的话一点不假。就是这一刻在巴士底狱里我仍旧能看到针锋相对的骄傲彼此的对峙。一面是贵族的骄傲,轻蔑,冷淡。一面是农民的骄傲,被践踏的感情以及汹涌的复仇情绪。你知道,医生,依据贵族的权利,我们不过是些卑贱的狗,他们能够把我们套在车辕上赶着走。他们便如此这般把我姐夫套上车辕赶着走了。你知道,他们有权让我们整个晚上轰青蛙,不让它们打搅老爷们高贵的睡眠。他们晚上逼我姐夫在毒气里干活,白天又逼他回来套车。可是我姐夫依旧不听他们的。不听!一天中午他被从车轭上放下来吃东西——假如他还找得到东西吃的话——他呜咽了十二声,每一声呜咽恰巧有一声钟声相伴,接着就死在我姐姐怀里。”
“若非有他倾诉冤情的决心,人世间是没有牵挂让他活下去的。他的右手依旧紧握着,捂住伤口,逼退了越来越重的死亡的阴影。”
然后,那弟弟得到了这家伙的支持,甚至帮助,将我姐姐弄来了,虽然她告诉了他一件事——我知道她绝对会告诉他的,这事要是你现在还不知道,一会儿也会知道的。他的弟弟将我姐姐带走了。他拿她寻开心,消遣了一段时间。我在路上碰到她路过,把消息带回家里,我爸爸便心碎而亡。他满腹冤屈,却只字未说。我把我的小妹妹(我还有个妹妹)带到了这家伙无法找到的地方,她在那儿起码能不做他的奴仆。接下来我便跟踪他的弟弟至此,昨夜进了院子——一条卑贱的狗,手里却拿着一柄剑。阁楼的窗户在什么地方?就在这旁边么?
“在他眼中全屋黑了下来,身边的世界越缩越小。我向四周看去,看到麦秸干草踩得一团糟,显示着这里有过搏斗。我姐姐听出了我的声音,跑了进来。我要她在我杀掉那家伙之前不要靠近我。那家伙进来了,一开始是扔给我一些钱,接着就用鞭子抽我。而我却拿剑刺他,逼他和我决斗——纵使我是条卑贱的狗。他拔出剑来保护自己,为了保住性命,他竭尽全力。我使他将他那剑折成了几段,因为那上面沾满了我卑贱的血。”
“刚才我曾在干草堆里看到一把折成几段的剑。那显然是贵族的佩剑。在另一个地方有一把老式的剑,好像是士兵用的那种。”
现在,扶我起来吧,医生,扶我起来。他在什么地方?他不在这儿。我扶起少年,猜想他指的是那哥哥。他!这些贵族虽然骄傲,他却害怕看到我。刚才的那个人呢?我转向他。“我照办了,扶少年的头靠在我的膝盖上。但是少年这时候却具有了不可思议的力气,彻底站直了身子,促使我也站了起来,不然我便扶不住他。”
侯爵少年圆睁双眼冲他转过身去,举起右手,等到了结这一笔笔血债的时刻,我要你和你全家,直到你的种族的最后一个人对所有这些承担责任。我对你画上血十字,标志着我的要求。等到了结这一笔笔血债的时刻,我要你的弟弟,你那卑劣种族中最卑劣的那个家伙,只身一人对此承担责任。我对他画上血十字,标志着我的要求。
“他两次伸手到胸前的伤口上,接着用食指在空中画着十字。他举着手还站了片刻,手落下那一刹那人也倒下了。我也放下了已经死了的他。”
“我回到那年轻妇女身边时,听到她仍一成不变地呓语尖叫。我明白此种情况也许会继续许多小时,极其可能会在坟墓的沉默里方可结束。”
“我又让她服下方才用的药,接着在她身边直直坐到深夜。她的呼喊依旧尖利,她的话语依旧清楚,顺序也一如既往。始终是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嘘!”
“从我第一次见她时算起,她连续喊叫了二十六个小时。其间我曾离开过她两次。在我又一次坐到她身边时,她渐显虚弱。我尽我所能帮助她,盼着会有几分希望,但一小会儿她便昏沉了,如死人般躺着。”
“仿佛是一场可怕的漫长的风暴总算过去,风停了,雨止了。我松开了她的双臂,叫那个妇女来搭把手帮我弄好她的容貌和撕开的衣衫。那时我才知道她已经有了最初的妊娠迹象,也是在此刻我对她仅存的一点点希望瞬间破灭了。”
她死了吗?侯爵问,我还是称他哥哥吧。那哥哥刚下了马,穿着靴子进了屋。
没有死,我说,但看来马上要死了。
这些卑贱的家伙精力竟是如此旺盛!他低头看她,悻悻地说。
“痛苦和绝望之中存在着非常强大的力量!”我回答他。
他听见这话先是笑了笑,可接着就皱起了眉头。他用脚推了一把椅子到我的椅子面前,叫那仆妇出去,然后压低了声音说:
“医生,在知道我的弟弟和这些乡巴佬有了麻烦之后,我邀请你来帮忙。你十分有名气,是个前程似锦的青年,绝对懂得珍惜自己的前程。你在这儿听见到的只能看、不能外传。我仅仅听着病人的呼吸,避而不答。你给我面子,懂我的话么,医生?先生,我说,我这种职业的人对病家的话向来是保密的。我的回答极其警惕,因为我的所见所闻让我心里非常痛苦。”
“她的呼吸几乎已听不见,我认真地把了把脉,摸了摸胸口。还活着,但仅仅是活着而已。我回到座位上回头发现,两弟兄都在盯着我。”
“我写得十分吃力,天气极其寒冷,我极度害怕被发现后关到漆黑的地牢里去,因此,我必须要压缩我的叙述。我的记忆没有混乱,更无失误。关于我和那两弟兄的对话,我能回忆起每一个字以及每一个细节。”
“她挣扎了一个礼拜,在她马上要死的时候,我把耳朵贴在她的唇边,听见了她对我说的部分音节。她问我她在什么地方,我回答了。她问我是谁,我同样回答了。我问她姓什么,她却没有作答。她在枕上慢慢摇了摇头,和她弟弟一样保守了秘密。”
我告诉那两弟兄她的病情已快速恶化,绝对活不到一天了。如此这般我才创造了机会问她问题。此前,除了那个妇女和我之外再也没有让她感觉到还有第三个人在场。而凡是我在场,那两兄弟绝对有一个警惕地坐在床头的帘子背后。可此后,他俩对我可能跟她说的内容仿佛已觉得无关紧要了。一个念头闪过我脑海:“我可能也快死了。我始终认为两弟兄都以弟弟曾和一个农民(而且是个少年)决斗为不齿。他们唯一关心的好像仅仅是这事十分有辱门风,荒谬。我只要看见那弟弟的眼光就感到他非常憎恶我,因为我听见了那少年的话,知道了不少内情。他比他哥哥对我要圆滑些,客气些,但我依然看出了这一点。我也认为我是那哥哥的一块心病。”
我的病人在午夜前两小时死去了——按照我的表看,和我初见她的时刻甚至分秒不差。她那年轻的悲伤的头缓缓向旁边一歪、结束了她在人间的冤屈和悲痛时,仅仅我一个人在她身边。
那两弟兄在楼下一间房里焦急地等着,他们忙着要走。我一个人坐在床前时就能听见他们用马鞭抽打着靴子,来回踱步。
“她终于死了么?我一进屋哥哥就说。”死了,我说。“恭喜你,弟弟,他转过身子说出的竟是这句话。”以前他给我钱,我都推辞不肯接受。如今他又递给我一纸筒金币,我接下了,却放到了桌上。我已经考虑过了,拿定主意不收。
“请原谅,”我说,当下我不能收。“两弟兄交换了一下眼色,却默认了,因为我那时也对他们点头。我们分了手,再也没有开口。”“我极其厌倦,厌倦,厌倦——痛苦使我憔悴极了。”
我读不下去我这只瘦骨嶙峋的手写下的文字。“清晨一大早那筒金币又被装在一个小匣子里出现在了我的门口,外面有我的名字。我自始至终都在焦虑着要怎么办,那天我就拿了主意写封私信给大臣,将我所诊治的两个病号的性质和地点通知他。到最后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部讲了。我理解宫廷权势的意义,也知道贵族的所谓豁免权,也寻思过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但我仅仅是想解除良心上的不安。我把这事严格保密,就算我的妻子也没说。我决定把这也写在信里。我并不清楚我所面临的真正危险,但我知道若是让别人卷了进来,他们极其可能会有危险。”
“我那天非常的忙,晚上没时间写完信。第二天我比平时早起了不少,把它写完了。那是那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写完了信,信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便听说有一位夫人等着见我。”
我要想完成自己规定的任务愈加无能为力了。天太冷,牢房又黑,我的知觉十分麻木,笼罩在我身上的阴云也极度恐怖。
那位夫人年轻漂亮,可爱动人,看去却去日无多了。她特别激动,和我说自己是圣·埃佛瑞蒙德侯爵夫人。我将那少年对那哥哥的称呼和围巾上的字母E 一对号,便很容易就明白:我最近见到的绝对就是那位贵族。
我的记忆依旧准确,可我不能把我和侯爵夫人的谈话全部写出来。我担心自己处在更加严密的监视之下,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监视。侯爵夫人半靠发现、半靠推测理顺了那残暴事件的主要经过,也知道了她丈夫扮演的角色以及请我治疗的事。她并不知道那姑娘死了。她十分痛苦地说,希望私底下对那姑娘表示一个女人的同情。很久以来这个家族承受着不少含冤受苦者的痛恨,她希望这不要引来上天的震怒。
“她有理由推定这家仍然有一个小妹妹活着。她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够帮助那小妹妹。我除了告诉她绝对有这么一个妹妹之外说不出任何其它的话,因为我也一无所知。她来找我的动力是盼着我信任她,把那小妹妹的名字和地点和她说。可是直到这悲惨的时刻我仍旧对此一无所知。”
这些七零八碎的纸不够用。昨天他们从我手上拿走了一张,并且警告了我。我今天绝对要写完我的记录。
她是个极有同情心的好太太,婚姻非常不幸福。她是不可能幸福的!小叔子不信她,不爱她。在他的势力之下大家全部与她作对。她怕他,同时怕她的丈夫。我送她下楼到门口时,她的马车里有一个孩子,一个漂亮的孩子,估计两三岁。
为了孩子,医生,她流着眼泪说,我愿竭尽所能进行弥补。要不然他继承下来的东西对他也没什么好处。我有预感,对这次事件若是没能够作出清清白白的弥补,绝对有一天孩子是要来承担责任的。我仅有的一点能够称作个人财产的只是一些珠宝首饰。假如能找到那小妹妹,我给孩子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将这点珠宝连同她亡母的同情和哀悼赠送给这个倍受摧残的家庭。
她吻吻孩子,爱抚着说,那是为了你好。你能够守信用么,小查尔斯?孩子坚定而自信地回答道,我能!我吻了吻夫人的手,她抱起那孩子爱抚着他走了。自此再没相见。
因为她坚信我知道她丈夫的姓名,所以涉及了它,我在信里却没有提名道姓。我封好了信,不想交给别人,那天就亲自去邮寄。
那天晚上,也就是那年除夕晚上九点钟,一个穿黑衣的人弄响了我家的门铃,说见我。他小心翼翼跟在我的仆人欧内斯特·德伐日身后到了楼上。我的仆人走进屋子,我和我的妻子——啊,我的妻子,我最爱的人!我年轻漂亮的英国妻子!——此刻坐在屋里,她看见那人静静地站在他身后,而他按理说留在大门外的。
他说圣奥诺雷街有人患了急病,不会占去我多少时间,而且他有马车。
那马车于是就把我带到了此处,带进了我的坟墓。我才出门,一条黑色的围巾便从身后用力勒住了我的嘴,我的两只手被反剪了起来。那两个弟兄自一个黑暗角落走出,打出一个手势,表示确是本人。侯爵从口袋里拿出我写的信,让我看了看,只字未说,在举起的风灯上烧掉了,接着用脚踩灭了灰烬。我被带到了这里,带进了我的坟墓。
“假如上帝高兴,在那恐怖的日子里曾让那铁石心肠的弟兄之一能够给我一点有关我最亲爱的妻子的消息,哪怕仅仅一句话——她到底是死是活——我也可以认为上帝还没有彻底抛弃他们。但如今,我却毫不怀疑那血十字已决定了他们的命运,上帝的怜悯已绝对没有他们的份。我,亚历山大·曼内特,不幸的囚徒,在一七六七年的最后一夜,在我不能再加忍受的痛苦之中,对他们以及他们的后裔,并且直到他们家族的最后一人,发出我的控诉。我向所有罪孽能够了结的日子发出控诉。我向上天和大地控诉他们。”
手稿一读完就爆发出一片骇人的喧嚣。是渴望与紧迫的喧嚣,喧嚣中除了“血”字之外其他的话全很模糊不清。这番叙述引爆了那个时代最凶猛的复仇情绪。这种情绪的锋芒之下没有任何人头不会落地。
当初在巴士底狱缴获的纪念品全被抬着游行过,而德伐日夫妇却将这份手稿隐藏起来,秘不示人,等待时机。这是为何?可这样的法庭以及听众是不想刨根问底的。这个被人憎恨的家族的名字很久以来就被圣安托万诅咒,还被列入了死亡名单,这也是众人皆知的。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的德行以及功勋能在那一天的那个地方顶得住那样的控诉的冲击。
使那注定会灭亡的人极其倒霉的是,那控诉他的人是一个声望极高的公民,是他自己的要好朋友,他妻子的父亲。大众的一个疯狂理想是模拜一种很是问题的古代道德,以自我牺牲成就人民祭坛上的祭品。基于此,庭长便说(他若非如此,他的脑袋在他肩上绝对保不住)那善良的医生是会凭借彻底惩治了一个令人痛恨的贵族家庭而愈发受到共和国尊敬的。他绝对会因为把他的女儿变作寡妇、把外孙变作孤儿而体验到那神圣的光荣和快乐。此话引发了一片疯狂的激动和爱国的狂潮,此时人类的同情已无踪无影。
“那医生对他周围不是非常有影响么?”德伐日太太对复仇女神笑笑说,“现在你去救他吧,医生,去救他吧!”
陪审团员每投一票,就激起一片鼓噪。一票,又一票。鼓噪,又鼓噪。
全票通过。从心灵到血统的贵族、共和国的敌人以及臭名远扬的人民压迫者,押回附属监狱,二十四小时之内处以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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