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往一个目标走去,却转向了已经黑下来的街道。他拐了一两个弯,琢磨着心里想法的可能结局。他肯定了自己第一个想法。最好是,他最后拿下了主意,“让这些人记得这儿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然后他转过身往圣安托万区走去。
那天德伐日曾说过他是圣安托万郊区的酒店老板。熟悉那里的人是不需要打听就可以找到他那房子的。确定了那屋子的位置之后,卡尔顿先生自狭窄的街道走了出来后,走进一家小吃店用了晚餐,吃完饭就睡着了。许久以来他是第一次未喝烈性酒。从昨晚到现在他只喝了一点度数不高的淡酒。昨天晚上他已把白兰地慢慢倒进了罗瑞先生家的壁炉里,仿佛从此跟它视如陌路了。
待他一觉醒来,头脑清醒,已经七点。他又上了街。
在通向圣安托万的路上他在一家橱窗前停了一下。那儿有一面镜子,他稍稍整了整他歪斜的蝴蝶结、外衣领子以及蓬乱的头发,便径直走进了德伐日酒店。
店里恰好没有顾客,仅仅有那手指总是抓挠着、声音低沉的雅克三号。这人他在陪审团里看到过,此时正站在小柜尔前喝酒,和德伐日夫妇说话。复仇女神也如同这家酒店的正式成员般和他们一起谈话。
卡尔顿走进店里坐下,用非常生硬的法语要了一点点酒。德伐日太太不经意看了他一眼,随即认真瞧了瞧他,接着又仔细审视了他片刻,最后干脆亲自走到他面前,问他要点什么。
他重复他已说过的话。“英国人?”德伐日太太不敢确定地扬起她乌黑的眉毛问。
他看着她,仿佛这个法国字也费了他不少劲才理解,然后带着刚才那种浓重的外国调子回答道,“没错,太太,没错,我是英国人。”
德伐日太太回到柜台去取酒。当他拿着一张雅各宾党的报纸装出费劲地读着、琢磨着它的意思时,他听到她说,“我向你发誓,绝对像埃佛瑞蒙德!”
德伐日送酒给他,说了声“晚上好”。“什么?”
“晚上好。”
“啊!晚上好,公民,”他向杯里斟酒。“啊!不错的酒。为共和国干杯。”
德伐日回到柜台边说,“真有点像。”老板娘收起笑容反驳,“我说极像。”雅克三号和事佬状,“那是因为你心里始终挂着那个人,你懂么,老板娘。”复仇女神高兴地笑着说,“好,说得对!你满心欢喜期待明天和他再见一面呢!”
卡尔顿用手指一字一行地指着报纸聚精会神、认认真真地苦读着。那几个人胳膊放在拒台上挤成堆悄悄交谈。他们只顾盯着他,沉默了好一阵,没有打搅他对雅各宾派报纸编辑的专心,接着又谈了起来。
“老板娘说得不错,”雅克三号说,“我们为什么要到此为止?仍然有不小潜力的,为什么要到此为止?”“暂停,暂停,”德伐日说,“反正得到一个地方为止吧!那么到哪里为止呢?”“到斩草除根,”老板娘说。
“妙:”雅克三号用低沉的嗓音说。复仇女神也十分赞成。
“斩草除根是个不错的理论,老婆,”德伐日觉得相当为难,“大体说来我是赞同的。但是这位医生受了那么多的苦,他今天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宣读手稿的时候你也审视过他的脸。”
“我审视过他的脸,”老板娘生起气来,不屑地说。“是的,我审视过他的脸。我观察出他那张脸一点不像共和国的真正朋友的脸。对他那张脸我们还是多加戒备为好!”
“你也观察的出,老婆,”德伐日央求道,“他女儿的痛苦,这对医生也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我观察过他的女儿,”老板娘重复他的话,“是的,我观察过他的女儿,三番五次地观察过。我今天观察过,别的时候也观察过。在法庭里以及在监狱旁的街道上都观察过。我只需要举起一个指头——”她大约举起了指头(旁听者的眼睛始终在盯着报纸),哗一声砍在面前的货架上,如斧头砍下一般。
“杰出的女公民,”陪审员悄声说。“几乎是天使!”复仇女神说着拥抱了她一下。“至于你么,”老板娘对她的丈夫毫不客气地说,“多亏这事不由你作主,若是由你作主,你怕是此刻就已经去救那个人了。”
“不!”德伐日反驳。“哪怕就是举起这只杯子就能够救他,我也不会举的!但是我希望就此结束。我说,就此结束。”
“你看看,雅克,”德伐日太太勃然大怒,“你也看看,我的小复仇。你们俩听着!在我的记录上我还记载着这个家族另外的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罪行,而且绝对要消灭,而且要消灭干净。你们问我当家的,是不是要如此。”
“是,”德伐日不问自答。“伟大的日子刚启程,攻陷巴士底狱的时候他找到了今天的那份手稿,带了回家,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就是在此处、这盏灯下共同读的。问他,是不是如此。”
“是,”德伐日同意。“那天晚上,手稿读完,灯也灭了,百叶窗和栅栏外天已现蒙蒙亮。那时我才和他讲,我要透露给他一个秘密。问问他,是不是如此。”
“是,”德伐日第二次承认。“我把那秘密透露给了他。我用这两只手如此捶打着我的胸口和他说,德伐日,我小时是在海边的渔民家生活的。那份巴士底狱手稿上讲述的受尽埃佛瑞蒙德弟兄欺凌的农民家庭就是我的家庭,德伐日,那受了搏伤无法坐卧的少年的姐姐,便是我的姐姐,那丈夫便是我姐夫,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便是他俩的孩子,那父亲便是我的父亲,那些亡故的人都是我的血亲,那了结血债的担子是落在我身上的。问问他,是不是如此。”
“是,”德伐日又一次承认。“那你就去告诉风和火怎样才能到此为此吧,”老板娘回答,“不要跟我废话。”
听她说话的那两个人从她那绝对要置于死地而后快的震怒里体会到了一种可怕的滋味,两人不约而同对她的话赞扬有加——那旁听者虽未看着她,却也感到她早已面无血色。德伐日成了少数派,说了几句“应当记住很同情他们的侯爵夫人”之类的话,而他的妻子仅仅重复了最后那句作为回答,“去告诉风和火怎么样才能到此为止吧,不要跟我废话。”
有顾客进门,几个人四下散了。英国顾客付了账,非常吃力地数清找给他的钱,又以陌生人的身份问询去国家宫的路。德伐日太太领着他到门口,手臂靠在他的手臂上,指路给他。英国顾客显然有反应:假如可以抓住那胳膊往上一抬,然后深深扎进一刀,绝对称得上一大善举。
但是,他还是走上了自己的路,倾刻便被监狱墙壁的黑影吞没了。直至约定的时刻他才走出黑影去罗瑞先生家赴约。他发现那位老先生一直在走来走去。罗瑞先生非常焦急地说他始终在陪着露西,是几分钟前才赶过来的。露西的父亲四点时离开银行,此刻仍旧没有回来。露西抱着些许希望,盼着他的干预可以救出查尔斯,虽然希望很渺茫。他已经离开五个多钟头,会到哪里去了呢?
罗瑞先生,直到十点,曼内特医生依旧没有消息,总是离开露西他又不放心,便作如下安排:他自己先回露西那儿去,半夜再折回银行。当中这段时间卡尔顿一个人就在炉火前等候医生。
卡尔顿等了多时,时钟敲了十二下,曼内特医生还未回来。罗瑞先生回是回来了,可他也没有他的消息。医生到底到哪儿去了?
他们正在谈及这个问题,因他久久不归几乎有了些许希望。这时却听到了医生上楼的声音。他一进门厅他们看见他的脸就明白了:完了。
他的确去找过谁,抑或始终在街上转悠,无人知道。他站在那儿傻傻地看着他们。他们并未问他,因为他那张脸已告诉了一切。
“不见了,”他说,“我绝对要找到。它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光着头,敞着领子,无可奈何地东张西望说。他脱掉了外衣,却让它掉在地上。
“我的凳子呢?我什么地方都找遍了,没有。我的活计呢?他们把它弄什么地方去了?时间不多,我必须要做完鞋。”
两人互相看看:绝对没戏。
“好了,好了!”他痛苦地小声说,“让我工作吧。把我的活儿还我。”
没有回答他便扯头发、顿脚,如任性的孩子一般。“别再折磨如此可怜的孤老头子吧,”他凄苦地乞求他们,“把活儿给我!假如今天晚上鞋做不完,我们如何是好?”
完了,彻底没戏了!想跟他讲道理,想使他清醒,都显然毫无效果。他俩仿佛心有灵犀,一人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劝他在炉火前坐下,而且对他说立刻给他找到活计。医生倒在椅子里傻看着灰烬,流起泪来。罗瑞先生眼看他又重新缩回到了起先德伐日照顾他时的状态,仿佛阁楼时期以后发生的所有一切都仅仅是刹那间的幻觉。
尽管两人都因这种心灵毁灭的惨象而恐惧,时间却不允许他们表达自己的情感。他那孤苦伶仃的女儿太令两人难过,她已彻底没有了希望和依傍。两人又一次心有灵犀,彼此望望,脸上显示出同一个意思。卡尔顿首先说话:
“本来机会就少,可现在连身后的机会都丧失了。不错,医生最好还是去他女儿那儿。但是在你离开之前你可不可以用一点时间认真听我讲一讲?我要提些条件,还要你许诺做一些事情——不要问我理由,我有理由,有十足的理由。”
“这我相信,”罗瑞先生回答,“说吧!”那坐在两人之间的人,始终在毫无变化地一起一伏地呜咽着。两人用象守护夜间病人的语调聊起来。卡尔顿曲身去拾医生的外衣——它甚至绊住了他的脚。一个小盒子掉到了地板上,那是医生的工作日记。卡尔顿拾了起来,其中夹着一张折好的纸条。我们得看一看!他说。罗瑞先生点头赞成。卡尔顿打开纸条,大呼道,“谢谢上帝!”
“怎么了?”罗瑞先生赶紧问道。“等一等!这个择机再说,”他从衣服口袋里取出另外一张,“第一,这是我的通行证。仔细看看,西德尼·卡尔顿,英国人,没有错吧?”
罗瑞先生捧着打开的纸条,盯着他那严肃的脸。“把这东西替我保留到明天。你应该没有忘记,我明天要去探望达尔内,这通行证还是不带进监狱去的好。”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总认为不带的好。你放好曼内特医生身上的这张证明。这是一份同等效力的证件,有了它他跟他的女儿和外孙便能够随时通过路障和边界,没错吧?你看清楚了吧?”
“嗯!”“他可能是昨天弄到这张证明的,是以防不幸的最后手段。是什么时候签发的?不过那不要紧,别看了,把它跟我和你的证明一起认真保存好。听好!在一两个钟头以前我始终认为他已经有了或是可能有了这证明。这证明在吊销之前一直有效,但是它也许会马上被吊销,而且我也相信它最后一定会被吊销的。”“莫非连他们也有了危险?”“极其危险。他们可能被德伐日太太控告。这是我听她亲口讲的。今天晚上我不小心听到了那女人的话,口气相当严厉,才知道她俩同样有了危险。我没有耽搁,马上就去找了密探,他也证实了我的看法。他清楚德伐日夫妇掌握着一个住在监狱大墙边的锯木工。德伐日太太已经和他预演过了,要他说,见到过她——他压根就不提露西的名字——和囚犯打手势,发暗号。捏造的罪名很容易估计,非常平常的:搞监狱阴谋。那会带给她生命危险,甚至连她的孩子,也许连她的父亲都无一幸免,因为也有人看见他们俩在大墙边。用不着担心,你能救他们的。”
“愿上天保佑我可以做到,卡尔顿!可是我如何救他们呢?”
“我来告诉你吧。这要靠你,你是最可靠的人。这次揭发绝对要等到明天以后才进行,甚至要在两三天之后,甚至一周以后。你很清楚对断头台的牺牲品表示哀悼或是同情是要被杀头的。她和她父亲一定会被指控犯了这种罪,而这个女人(她那一意孤行的脾气实在无法描述)是会择机把这一条罪名加上去,使自己完胜。你懂我的意思么?”
“我听得很用心,也非常相信你的话,甚至连他的痛苦都忘掉了,”他说着摸了一下医生的椅背。“你有钱,只要离得开就可以雇到交通工具。要以极速去海边。你已经预备要回英格兰一段时间。明天一大早把马车备好,下午两点钟行动。”
“绝对做好准备。”卡尔顿热心热肠,令人心潮澎湃,罗瑞先生被他的火焰点燃了,爽利的仿佛一个年轻人。“你心地善良,我不也说过你是最可靠的人么?今晚就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她自己的危险、她的孩子以及父亲的危险。突出孩子和父亲的危险,因为她是乐意把自己美丽的头和她丈夫的头放在一起的。”他停顿了片刻,然后像刚才一样接着说下去,让她明白,为了孩子以及父亲的安全她绝对要在那个时刻带着他俩和你一起逃出巴黎。告诉她,这是她丈夫的决定。告诉她,此举也许有她无法相信、也不敢希望的结果。你认为她的父亲就算在目前这种悲惨的状况下有可能会服从她么?
“我想会的。”“我想也是。不声不响、扎扎实实、认真准备吧!等在下面院子里,先上车去坐好。我一到就出发。”“你是说要我无论如何都要等你么?”“你手上有我和其他人的通行证,你明白,而且要为我留好座位。别的你别担心,只等我的座位坐上人就飞奔英格兰。”“如此,”罗瑞先生说,抓住他那热烈的手,“这事靠的就不仅仅是一个老头了,还有一个热情青年呢!”“上天保佑,一点不错!请向我庄严发誓,我俩此刻彼此承诺完成的计划不因任何影响而改变。”“我发誓,卡尔顿。”
“明天绝不能忘了这句话:不管由于什么原因,只要触动了计划,或是拖延了时间,那就导致救不了命的。好几条命就会枉送。”
“我记住了。我盼着圆满完成任务。”“我也一样。再见!”虽然他煞有介事地笑了笑,差不多都把老人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却没有马上离开。他帮助他唤醒了在炉火前一起一伏的病人,帮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说服他去寻找隐藏板凳以及活计的地点,因为他还呜咽着要找,他走在病人的一边,挽着他来到了另一座院子里。那里有一颗心正经受着长夜的煎熬——在一个需要纪念的日子里,他向那颗心坦露过自己的孤独寂寞,那曾是他的幸福光阴。他走进院子,抬头盯着她屋里的灯,一个人伫立很长时间,才在向灯光发出祝福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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