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大海仍在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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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形容枯槁的圣安东尼只快活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中,人们以友爱的拥抱和互相祝贺当佐料,尽可能把他们那一丁点又硬又苦的面包调理得松软可口一点。一个星期过去,德发日太太重又坐在柜台旁,像往常那样接待顾客了。德发日太太头上已经不戴玫瑰花,因为虽然只经过这短短的一星期,那帮密探已变得异常小心,不敢再依赖这位圣安东尼人的慈悲保佑了。他们觉得,这儿街道上的路灯悠忽悠忽地晃荡,就不是好兆头。

    德发日太太一副圣安东尼妇女领袖的气派,压抑着心头的赞许,坐在那儿留神着这一切。她的一位志同道合的姐妹,在她旁边做着编织活。她是个忍饥挨饿的小贩的妻子,两个吃不饱肚子的孩子的母亲,长得又矮又胖,这员副将已经获得了“复仇女”的美名。

    “听!”复仇女说,“听呀!是谁来了?”

    仿佛有一串鞭炮从圣安东尼区最近的边界一路响了过来,一直响到酒店门口。突然响起的喧哗声自远而近,转眼就到了跟前。

    “是德发日,”太太说道,“静一静,爱国同胞们!”

    德发日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进来,一把抓下头上戴的红帽子,朝四下里看了看。“大伙都听着!”太太又喊道,“听他说!”德发日站在那儿,喘着气,他背后是一群瞪着眼、大张着嘴的人,酒店里的人全都倏地站了起来。

    “说吧,我的丈夫,怎么回事?”

    “简直是从阴间来的消息!”

    “嘿,怎么?”太太轻蔑地喊了起来,“从阴间?”

    “大家都还记得老富隆吧?他曾对挨饿的人民说,饿了可以吃草嘛!后来他死了,下地狱了。”

    “我们都记得!”大家异口同声嚷道。

    “消息就是关于他的。他还没有死!”

    “没有死?”又是众口一声地说道,“他没有死?”

    “没有死!

    他非常怕我们——怕得有道理——就假装说死了,还来了一次大出殡。可是有人看见他还活着,躲在乡下,就把他给抓来了。刚才看见了他,做了囚犯,正被押往市政厅。我说他害怕我们不是没有道理的。大家说!

    有没有道理呀?”

    这个倒霉的七十多岁的老家伙,要是原先对这个道理根本不懂的话,听了大家回答时的这声吼叫,也该十分明白了。

    “爱国同胞们!”德发日声音坚决地说道,“大家准备好了吗?”

    顷刻间,德发日太太已在腰间佩上快刀,鼓已经在街上冬冬敲响,那鼓和鼓手仿佛神奇地混为一体了。复仇女嘴里发出一声声可怕的尖叫,两只胳臂高举在头顶挥舞,就像立即出现了四十个复仇女神,挨家挨户蹿进蹿出,在鼓动妇女们。

    男人们个个让人见了可怕,他们杀气腾腾地从窗户里朝外瞧了瞧,有什么武器就抄起什么武器,一齐冲向街头。女人们的样子,哪怕是最胆大的人,见了也要心惊胆战。她们扔下手头的家务,扔下自己的孩子,扔下家中蜷伏在地无衣无食的老人和病人,披头散发地跑出家门,互相鼓励,手舞足蹈,发疯似的狂呼乱叫。坏蛋富隆给抓住了,姐姐!

    老富隆给抓住了,妈妈!恶棍富隆给抓住了,女儿尽管如此,一分钟也没有耽误,一分钟也没有!

    这个富隆现在还在市政厅,说不定会给放掉。那可不行,圣安东尼人遭了这么多罪,受了这么多辱,有了这么多冤,决不能放过他!

    拿起武器的男男女女,飞速奔离圣安东尼区,连最后的几个人都被吸引进来了,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不到一刻钟,整个圣安东尼区,除了几个干瘪老太婆和啼哭的小孩外,就空无一人了。

    不。这时候他们全都拥挤在押着那个又丑又坏老家伙的审判厅里,以及邻近的空地和街道上。德发日夫妇、复仇女和雅克三号都在大厅里,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离富隆不远的地方。

    “瞧!”德发日太太用手里的刀指着大声说道,“瞧那老坏蛋正用绳子捆着,背上还绑了一把草,干得好!哈,哈!干得太好了!

    现在让他吃草吧!”她把刀夹到腋下,像看戏似的鼓起掌来。

    到后来,太阳升得高高的,一束和煦的阳光,像一道希望之光或者保护之光直射在那个老罪犯的头上。这样宽待他,真叫人难以忍受;转眼之间,这道已经立了这么久的衣衫褴褛的人们组成的屏障崩溃了,圣安东尼人抓住了他这事立刻就传到了最外围的群众。德发日刚刚纵身跳过一道栏杆和一张桌子,把那个倒霉的老家伙死死抱住——德发日太太才紧跟上去,一手抓住捆着他的一根绳子,复仇女和雅克三号还没来得及上去,在窗口探望的人也还没有像猛禽扑食般扑进大厅——喊声似乎就已响起,响彻了全城:

    “把他拖出来!把他拖到路灯底下来!”

    倒下去又拖起来,头朝地磕在大楼前的台阶上,时而双膝跪地,时而两脚着地,时而仰面朝天,拖呀,打呀,几百只手拿起一把把青草和麦秆往他脸上塞,闷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被揪扯得狼狈不堪,鼻青脸肿,气喘吁吁,鲜血淋漓,一味在求饶。一会儿,他使劲挣扎着,由于人们想把他看个仔细,互相拉着往后退,在他四周倒留出了一点空隙;一会儿,他又像一段枯木桩,被拖过林立的人腿,一直拖到一处最近的街角,那儿摇曳着一盏不祥的路灯,这时德发日太太放开了他——像猫儿玩弄一只老鼠——当人们在做准备时,他苦苦向她哀求,她则一言不发,泰然自若地朝他看着。女人们一直朝他又骂又叫,男人们则厉声高喊,要用草塞进他嘴里把他噎死。第一次,把他吊起来,绳子断了,他惨叫着跌了下来,被人接住;第二次,再把他吊起来,绳子又断了,他又惨叫着跌了下来,又被人接住;最后一次,绳子总算大发慈悲,吊住了他,于是他的头很快就挑在了枪尖上,嘴里塞满了草,使所有圣安东尼人看了都跳起舞来。

    这一天的恶行并未就此结束,因为圣安东尼人又叫又跳,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傍晚时分,听说那个被处死的老家伙的女婿,另一个欺压群众的人民公敌正被押解来巴黎,警卫人员仅骑兵就有五百人。圣安东尼人把他的罪状书写在大幅大幅的纸上,而且把他抢到了手——哪怕有一支大军围住,也能把他抢出来拉去和富隆做伴——把他的头和心挑在了枪尖上;他们带着这一天的三件战利品,像狼群似的穿过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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