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品是人与物的交融,其中包括作家个人的特点在内,这并不意味着艺术品是主观唯心主义的东西。作家个人的特点只不过是指他从其所立足的独特的“集合点”反映着宇宙的无限关联,而无限关联的宇宙是唯一的,此作家和彼作家都处于这唯一的无限关联之中。换言之,各个作家的各不相同的艺术作品只是他们各自“集合”(显现)同一无限关联的角度和方式不一样的表现。为什么一个真正的艺术作品在经历了久远的时代以后仍然会对人具有魅力?这魅力的源泉就在于艺术超越有限而显现了唯一宇宙的无限内涵,从而使后人对它具有共通感,尽管后人对古代艺术品的领悟又是与古人的领会不相同的。反之,如果一件作品只是简单地复写某有限事物,不越有限事物之雷池一步,则此作品不过是一个摹本,毫无引人玩味之处。何故?原因就在于有限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的,它不可能产生永恒的魅力。还是举海德格尔所讲过的梵·高画的农鞋为例,这个例子虽然已被引用得烂熟了,但它最能说明问题。这幅画之所以具有魅力,在于它超越了有限,它不是对农鞋这个有限物本身的复写,而是凝聚、显现了与农鞋相关联的无限画面,如农人在寒风凛冽中艰辛的步履,对面包的渴望,在死神面前的战栗,等等。所有这些,都是人们(包括作者与观赏者、古人和今人)所共同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之真实的关联;任何一个稍有审美意识的人都会对这些关联产生共通感,从而在这幅画前留连不忍离去。反之,如果一幅农鞋画只是有限的农鞋的机械复写,则不会给人留下超越有限的想象空间,不但没有任何艺术魅力,而且会令人产生厌弃之感。
由此可见,真正的艺术品,包括一般的文学作品在内,与其所描绘、言说的东西之间的关系决不是简单的原型与摹本的关系。真正的艺术品只能是把原型当作一个跳板,艺术家由此有限的跳板跳进宇宙无限关联的深渊中去,从而也让鉴赏者“听到无底深渊的声音”(德里达语),或者也可以说,让宇宙的无限关联通过艺术品而闪现在鉴赏者面前。艺术品的表现之本质在于“无底深渊”的闪现,而不在于有限的原型是如何如何。换言之,艺术品不在于指向某有限之物,而在于它的表现本身就具有自足自主的权利。[2]这自足自主的权利相对于有限的原型来说是自足自主的,但又有其自身的来源,即来源于唯一宇宙的无限性。这唯一性就能保证艺术品不是主观唯心主义的,而是人人都能共同感觉的;但这唯一性又有容纳不同作家、不同艺术品的异彩缤纷的差异性。
我这样看待艺术品与其所描绘、所言说的有限东西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要抹杀有限东西的地位。其实,被艺术品所描绘、所言说的东西本身虽然是有限的,但一经艺术的描绘、言说之后,它就超越了自身而与无限结为一体,从而闪现了无限的光辉:有限的东西成了无限的东西的闪光点,或者倒过来说也一样,无限的东西正是通过有限的东西来闪现自己的光辉,从而具有魅力,为人所喜爱,这就叫作美。有限的东西因无限的东西而成其为自身之所是,无限的东西因有限的东西而闪现自身。离开了有限的东西,无限的东西是不可见的,而美的特征正在于可见的显现之中。可以说,无限的东西必须在有限的东西中而赋予自身以形体(embodiment),或者说找到自己的“化身”。柏拉图曾经指出,善(和真)必须在美的庇护之下而闪光,而为人所爱[3]。美的东西具有把可理解的东西(“理念”)与现象加以中介的功能。当然,我这里所说的无限,不是指柏拉图的抽象概念,而是指与有限的现实物相统一的无限的、然而同样现实的东西,或者说,是指在场与不在场的统一。
说艺术品显现了有限物背后所深藏的无限关联,显然这并不意味着要像科学家和历史学家那样去追踪和证实这无限的关联。这种看法不过是把审美意识当作一种认识过程。本书前面已经谈到,审美意识不是认识,美学不是认识论。这里所谓以有限显现无限也不是要做出种种对无限关联的科学的或历史的证明和论证,而是指对有限与无限、人与物交融为一体(“万物一体”)的一种体悟和感受。梵·高的画只是让我们想象到深藏于画面背后的无限关联而进入一种“万物一体”的境界之中,我们在这里因见到了无限的光辉而感受到美的喜悦。中国人所谓“神往”,也许就是指这种对无限光辉的向往与欣羡之情。如果认为这幅画的诗意不过是引导我们去探索农夫为何艰辛至此的各种社会的、历史的关联,那显然有失诗情画意的真谛,即使产生了这种效果,那对于诗意之本质来说也只能是附属的。
其实,任何一件富有诗意的作品都能引导我们进入人与万物交融合一、有限与无限相统一的境界,所谓“物我两忘”或者西方人说的“狂喜”,就是对这种诗意境界的一种描述。这种境界在不同的作品中展现出多姿多彩的形式,其为以有限见到无限的光辉则一。中世纪把我们平常称之为美的东西叫作有限美,有限物之美来源于神性,神性是无限美。如果把神性代之以无限的万物一体之境界,我倒是很同意有限美源于无限美的提法,我的意思是,有限的东西之能成为美的东西,在于它表现了无限的东西的深层内涵,使人达到“万物一体”的境界。
3.艺术品所显现的无限性包括因不同时代和不同人的观赏、参与而引起的无限自我扩充
也应当看到,艺术品之超越有限物的特点,不仅如前所述是一般地指其显现有限物之深处的无限关联的含义,而且包括其在不同观赏者那里以及在不同时代中不断更新、丰富和深化自身内容的含义。
艺术品所显现的无限关联,一方面是人人共同生活于其中的唯一的世界,因此,艺术品能为不同的观赏者包括不同时代的人所喜爱;另一方面,艺术品本身的内涵(艺术品所显现的无限关联)在不同条件下,不同境遇中(包括不同的观赏者和不同的时代)又以不同的形式而展露自身,因此,我们又可以说,艺术品总是随着不同的条件和境遇的变迁而不断地重新规定着自身。不同的观赏者、不同时代的人都参与了艺术品本身,从而使艺术品不断地自我扩充——这也是艺术之为超越有限、扩充原本的一层意义。
一个历史学家如果简单地不断重述某一历史事件,必然会引起人们的腻烦与厌弃。但一个艺术品,包括富有艺术性的历史剧,则虽一再展示、一再重演,而仍能持续地为人所欣赏、所喜爱,原因就在于艺术品所显现的无限关联,既是人人所共同感受的东西,又是随着时代的不同、观赏者的不同,甚至表演者本人的不同而不断更新自身、超越自身的东西。这叫作艺术的“现时性”。其所以具有“现时性”,就因为艺术所显现的不是有限物。有限物总是转瞬即逝的,只有无限的东西才是常青的。
一幅有艺术价值的肖像画,关键不在于它与被画的本人如何相像,因为被画的本人是有限之物,而对有限之物的摹本或复写总是要过时的,是没有“现时性”的。肖像画的艺术价值在于它显现了它所隐藏的无限关联,给人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而不同时代的人、不同的观赏者可以在这个广阔的空间里任意驰骋,得到自己独特的美的享受。艺术的“现时性”使艺术品能随时随人(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观赏者)而展示不同的姿容。我们可以根本不认识被画的本人,或者从未见过他的照片,但他的肖像画(如果是一幅具有艺术价值的肖像画)仍能深深地吸引住不同的观赏者,原因就在这里。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宗教画。一幅宗教画,你能说它有什么有限物作为原型供人们对照吗?但它不仅凝结了无限多的宗教观念,而且凝结了无限的世俗关联,我们后世人都生活于其中,它以不同的姿容展现在不同人的面前,它的“现时性”吸引着古今各种不同的人们,甚至包括不信宗教的人。原因还是在于它所表现的东西是无限的。
4.典型所显现的无限的有限性和显隐说所要求显现的无限的无穷尽性
我们所讲的审美或艺术在于以有限显现无限,与西方传统美学所讲的以有限显现无限有根本的区别。传统美学所要显现的无限一般地说是指普遍性概念,指超感性的抽象本质或理念,所以它的基本观点是典型说,即通过感性的具体物(有限物)写出具有普遍性的典型(无限物);我们所说的无限是指当前在场物背后所深藏的无限关联,这种观点重在通过在场的东西显现不在场的东西,这里的不在场的无限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体的现实世界,只不过这被显现的具体现实世界隐而未现而已。如果说传统美学所说的超越有限一般地是要求由个别(有限)见普遍(无限),那么,我们这里所说的超越有限则要求由显现(有限)见隐蔽(无限),由在场(有限)见不在场(无限)。正如本书前面已经讲过的,这里所说的在场的、有限的东西,其含义不仅指感性的个别的东西,而且包括理性的普遍的东西在内。在场的东西可以是单纯感性的东西,也可以是感性物与理性物相结合的具体统一物,但这种具体统一物的背后还有隐蔽着的无限关联,它们也是感性的东西与理性的东西的具体统一物。所以,我们这里所讲的超越有限、超越在场,不仅是指超越感性的东西,而且包括超越感性的东西与理性的东西的具体统一物。事实上,作为一个既有感性又有理性的人,其所面临的当前在场的东西,很少情况下只是单纯感性的东西,而往往是两者相结合的具体物,现实就是感性物与理性物的有机统一。一个根本没有凝结着思和理的直观中在场的东西,也不可能显现出隐蔽在其背后的无穷关联,不可能引发人们的无穷想象。梵·高画的农鞋如果没有凝结着画家本人的思,怎能引发人们由此而想象到农人的艰辛的步履,对面包的渴望,甚至对社会现象的反思等呢?其实,越是凝结着深刻的思的直观,也越能激发人们对不在场者的无穷想象。康德以前,自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后,西方传统哲学一般把感性的东西(the sensible)与可理解的东西(the intelligible)分裂开来,康德看到了想象在二者间的中介作用,他通过想象把二者结合为现实的东西。西方有的专家如美国著名哲学教授John Sallis甚至认为,在康德那里,感性的东西与可理解的东西之分都落入感性现实世界之内。[4]其用意无非是强调感性现实的东西中渗透着理性的东西。我们所说的有限的在场者与无限的不在场者都是这样渗透着理性物的感性现实。
明白了上述的道理,就可以知道,一个最简单的艺术品,例如一朵花的画,固然可以通过艺术家的描绘给人以想象的空间,这是超越有限的在场者之一例;同样道理,即使是内容非常复杂的艺术作品,包括史诗、戏剧之类的文学作品,明显地不是单纯感性的东西,而是感性的东西与理性的东西相结合的东西,但只要此作品是真正具有诗意或文学意境的,则它所言说的东西本身背后仍然有未言说的东西供人玩味,这未言说的东西不是简单的感性的东西,而是感性的东西与理性的东西的具体统一物。一部伟大的小说,例如我在第三章中讲“横向超越”时所举的《红楼梦》的例子;《红楼梦》中所说出的东西,内容十分丰富,当然是感性的东西与理性的东西的统一,但人们之所以提出有说不完的《红楼梦》,决不是限于在《红楼梦》已说出的东西的范围内转来转去。说不完者,主要是因为在《红楼梦》已说出的东西中还隐蔽着无尽的具体现实的东西能供人玩味无穷。《红楼梦》所言说出来的故事情节无论多么复杂,也是有限的,但其所深藏的、未说出来的意蕴却是无限的,是说不完的。《红楼梦》所说出来的东西本身是感性的东西与理性的东西相统一的具体现实,后世的赏析者们所说不完的东西也是感性的东西与理性的东西相统一的具体现实。传统的典型说所讲的以感性有限物显现理性无限物,乃是把人的注意力从现实引向抽象的概念世界,人们达到了最高的理念,就有“至矣尽矣”之感;我们这里所讲的美学观点则是要把人从现实引向现实,然而这现实的天地广阔无垠,意味无穷。这就是显隐说的优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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