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法医系列丛书-第五案 割舌奇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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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2014年7月16日。小雨。

    楚原市富丽华酒店。

    侦查员们只好到穆超群的婚礼上来找他。可能有人会抱怨警方缺少人情味,连别人的大喜日子都不放过。可这只能说是办案需要。目前没有证据证明穆超群涉嫌犯罪,警方不能依法对他上刑侦手段,可是通过正常途径又找不到人,所以才被迫到他的婚礼上来。作为新郎,他总不能缺席。

    据二亮后来说,他进到婚礼现场,就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一边抽烟喝茶,一边盯着新郎新娘的动静。他身穿便服,一句话不说,来来往往的宾客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等到新娘出场时,他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确认是穆超群的原配许倩,才放了心,庆幸穆超群没有临阵“换妻”。

    我说他这话说得缺德,拿人家的终身大事开玩笑。一向不搞人身攻击的沈恕居然也帮二亮说话:“我在婚礼进行到一半时才进去,和二亮的心思差不多,就担心新娘出来后不是我们见过的许倩,这案子就更让人难以捉摸了。”能让沈恕说出这样促狭的话来,可见穆超群给人留下的印象多么不堪。

    婚礼现场豪华、热闹、隆重。富丽华大酒店是楚原市数一数二的五星级酒店,地面铺着华丽光洁的进口大理石,墙壁用榉木和真皮装饰,华丽的水晶吊灯从顶棚垂下来,玲珑剔透,雍容华贵。婚礼来宾约五百人,既有两位新人的亲属和同事,也有穆家的世交、楚原市的达官显贵。

    沈恕和二亮耐着性子等待婚礼仪式结束。穆超群今天打扮得格外精神,穿一身笔挺的白色燕尾服,白衬衣领子上系了个粉红色领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乌黑油亮,脸上还擦了粉,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婚礼主持人照例是妙语如珠,或插科打诨,或催泪煽情,把现场气氛烘托得很热烈。作为一对时尚的新人,一段带有西方文化色彩的婚礼誓词是必不可少的——

    新郎:“在上帝以及今天来到这里的众位见证人面前,穆超群愿意娶许倩作为我的妻子。从今时直到永远,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着你、珍惜你、对你忠实,直到永远。”

    新娘:“许倩愿意嫁你穆超群作为我的丈夫。我内心知道,你将成为我终生的朋友、伴侣、唯一的爱。在这特别的日子里,在上帝面前,我将我的承诺给你,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在你身旁做你的妻子。我承诺,我将毫无保留地爱你、尊敬你、疼惜你,直到永远。”

    他们如此真诚、郑重地说着天长地久的誓言,现场的人都被他们深深地感动了,掌声持久而热烈。沈恕说,他当时远远地看着穆超群“一往情深”的脸,生疏得仿佛从未曾见过一样,那感人至深的婚礼誓言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个笑话,又像是个绝妙的讽刺。忽然,有一个念头在沈恕的心里蓦地浮现,让他非常不安,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可是那念头模模糊糊,随着眼前的红男绿女、衣香鬓影在左摇右晃,他无论如何也捕捉不住。

    婚礼仪式结束,接下来是新人敬酒的程序,穆超群和许倩分别走进一间包房换衣服。沈恕和二亮敲开穆超群所在的房间,一个斜叼着香烟的彪形大汉从里面把门推开一条缝,横眉立目地问:“干什么?”

    二亮早就等得心烦气躁,出示警官证后强行推开门挤进去,把那大汉推了个趔趄。二亮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对正在换衣服的穆超群说:“穆老师大喜,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沈恕跟着进来,和颜悦色地把那个愤愤不平的大汉请了出去,然后把门关好。

    穆超群认识二人,虽对他们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诧,却并不惊慌,依然是一贯的傲慢态度,说:“你们干什么来了?有人请你们吗?今天是我结婚的好日子,不管你们想调查什么,就不能注意点工作方法?”那口气,就像是蛮横的上级在训斥下属。

    “我们找你两天了,按照程序,现在就可以把你带回警队审查。”沈恕取出传讯证在穆超群眼前晃了晃说,“正是出于人性化考虑,我们就在这里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配合,不要惊动别人。”

    穆超群斜眼瞅瞅传讯证,撇撇嘴,露出不屑的表情,不过语气还是明显软下来,说:“有问题快问,别让外面等急了。”

    沈恕收回传讯证,开门见山地说:“你认识赵天祥?”

    穆超群微微一愣,说:“鹤翔法院的赵天祥?我们是大学校友,他比我高两届,上学时经常打交道。他去年断了个案子,闹出挺大动静。”

    沈恕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说:“赵天祥死了。”

    穆超群一惊,倒不像是装出来的:“死了?他怎么死的?”

    沈恕说:“是被害身亡的,你们上大学时常打交道,怎么连他的死讯都不知道?”

    穆超群说:“我和他关系不好,他在大学里是文学社社长,他退下来时我想竞选社长,他没有支持我,那以后我们就不联系了。他怎么被害的?是不是和贺海涛的那起案子有关?他这人办事不地道,被人灭了也不稀奇。”穆超群倒坦诚,并未掩饰他和赵天祥的宿怨,不过也不能排除他避重就轻,转移警方视线。

    沈恕说:“去年七月初你在鹤翔开会,3号那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穆超群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略显暴躁地说:“你们怀疑我和赵天祥的死有关?李韬光死了你们就调查我,赵天祥死了你们还来调查我,我是杀人狂怎么着?去年七月份的事,我怎么能想得起来?你倒是说说去年7月3号晚上你在干什么?”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有人在催促道:“你换好衣服没有?客人们都在等着呢。”

    沈恕见穆超群的态度依旧强硬,不肯配合,就说:“警方并不是特别针对你,案子既然发生了,按照程序,每个和死者有关系的人都要被调查,配合警方工作也是每个公民的义务。”

    门外的敲门声又响起来,穆超群没好气地骂道:“敲他妈的什么?没换完衣服呢。”他这么一吼,门外立刻安静了下来。

    穆超群也不是一味蛮横,他审时度势,看起来今天在两个绵里藏针的警察面前如果不合作,恐怕应付不过去,搞不好婚礼也会弄砸,就放低声音哀求说:“现在我一脑袋糨糊,你们就放我一马,让我把婚礼办完,我回去好好想想,明天上午主动到刑警队去,但凡想得起来的,一定都如实告诉你们,现在逼我也没有用。”

    沈恕知道他这次说的都是实在话,和二亮交换个眼色,站起来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明天上午九点在警队见。”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回过头来又将他一军,“你和钗头凤很熟?她不见了。”

    穆超群正抹着额头上油亮亮的汗水,听到钗头凤的名字又是一阵惊诧说:“啥?”沈恕笑了笑,向他挥挥手,走了。

    14

    2014年7月17日。大雾。

    楚原市刑警支队。

    接下来这段记录是可欣转述给我的。他说从警多年,与沈恕朝夕相处,却从未听到过他吐露心声,那次他在心情激动下说了许多感性的话,让可欣热血沸腾。

    上午八时左右,可欣买了早餐回来,想起沈恕昨晚睡在警队,多半还没吃早饭,就给他送了一份去。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径直走进去,见沈恕正伏在桌上用一支钢笔写字,字体大而豪迈,可欣凑过去,见他写的是“君子不轻诺,既诺之,则不悔”,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沈恕早就留意到可欣,点点头示意他把早餐放在桌上,然后点着那几个字对可欣说:“查办这起案子,到目前为止最深刻的感受就是这几个字,这句话现在很少有人提了,许多承诺只是一个过场、一种形式,不仅听的人不信,说的人也不信。”

    可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点头支吾着说:“既诺之,则不悔,说得好。”

    沈恕知道他没明白,笑了笑说:“我在穆超群的婚礼上听到新郎新娘互相说着天长地久的誓言,当时就感觉似乎和我们的案子有一点关联,可是婚礼现场乱糟糟的,又惦记着怎么讯问穆超群,说什么也理不出头绪。昨晚躺在床上,夜深人静时忽然想起来,我在走访两位被害人所在的单位时,都发现了一段誓词。楚原三中的院墙上镌刻着教师誓词,大意是爱岗敬业、鞠躬尽瘁、有教无类、为人表率;而鹤翔法院的办公室里挂着法官的誓词,大意是诚实不欺、有法必依、秉公办案、一视同仁。”

    可欣说:“誓言听起来都差不太多,说的时候慷慨激昂,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沈恕说:“这就是誓言的尴尬之处,太多人把誓言当成一种形式,言不由衷、说过就忘。也有人在宣誓时心潮澎湃,可是随着时间流逝,或者遗忘在脑后,或者找种种借口为自己违背誓言的行为开脱,所以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把誓言当回事。古人说:‘君子不轻诺,既诺之,则不悔。’古人相信鬼神,以为违誓必遭天谴,所以有所约束。而现代人大多是无神论者,不信因果报应,做坏事时愈发无所顾忌。穆超群在诉说婚姻誓言时语气无比真诚,不知底细的人根本不会想到他在婚礼的前两天还在和陪酒女鬼混。誓言本身没有错,错在人们把它当成欺骗的工具。虽说不该说死者坏话,可是活着的人还是要反思,引以为鉴。李韬光在活着时违反校规给权贵子弟补课,对平民家庭的学生则随意从班级里剔除出去,这些行为都愧对他入职时许下的誓言;赵天祥徇私枉法,用一起主观臆断的民事案子破坏了社会诚信,严重打击了民众对法律的信心,他身为法官,却视法律为无物,视法官誓言为儿戏,以致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两者未尝不是因果。”

    可欣忽然醒悟道:“你是说两名死者被割舌身亡,和他们食言而肥有关?”

    沈恕点头说:“我去过穆超群的婚礼后,思路就转到了这上面,凶手的作案动机多半与此有关,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巧合的可能。”

    沈恕说到这里略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屏息聆听的可欣的脸上掠过,才继续说:“我加入警察队伍时,也曾在国旗和警徽下宣誓:‘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人民,忠于法律;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一直到今天,誓言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面对每一起案子、每一次抉择时,我都以这个誓言为准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差池。我三年前去香港作警方交流访问,对他们的誓词也记忆犹深:‘本人××,谨以至诚作出宣言,本人会竭诚依法为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效力为警务人员,遵从、支持及维护香港特别行政区的法律,以不畏惧、不徇私、不对他人怀恶意、不敌视他人及忠诚、努力的态度行使职权,执行职务,并且毫不怀疑地服从上级长官的一切合法命令。’这个誓词虽不慷慨激昂,但是很细腻、人性化、纪律化,我很喜欢。”

    沈恕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可欣,这些过于理想化的心里话,我极少对别人说,理想是一种坚持,不必奢求别人理解。我在处理原则性事务时,会显得不怎么合时宜、不识时务,你们跟着我做事,吃苦比别人多,升职比别人慢,经济上更是受了许多委屈,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们一起侦破过许多大案要案,职业成就感和生活使命感更能得到满足。所以我们这个团队,你、二亮、天华、淑心,是我最珍惜的。”

    可欣向我转述这段对话时,说他当时被沈恕的心声感动得眼圈都红了,说不出话来,那一刻哪怕要他为警队赴汤蹈火,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我就笑他中了沈恕的诡计,那是他收买人心的手段。可欣说如果沈恕真的是在收买人心,那么他的手段实在不怎么高明,愿者上钩而已。

    当时沈恕和可欣正在对话,门卫通知说穆超群来警队报到。沈恕让人把他带到预审室去。

    穆超群的脸色有些憔悴,头发蓬乱,一身崭新的西装皱巴巴的,完全没有新婚的喜色,一贯傲慢乖戾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看上去沈恕和二亮昨天对他的敲打起到了作用。

    沈恕和可欣都换上警服,他们希望严肃、正式的装束能给穆超群造成心理压力,让他更痛快地吐露实情。

    穆超群瑟缩地坐在两名不怒自威的警官对面,雪亮的灯光照得他的眼睛仅能睁开一条缝,对面有两枚警徽熠熠生辉,让他有些眩晕。沉默几分钟后,沈恕率先打破令人难挨的寂静,说:“继续昨天的话题,我们查过去年在鹤翔举办的教研会议记录,7月3号——也就是赵天祥遇害的当晚,你没有参加会后聚餐,也没有向大会报告你的去向,那么你必须说清楚,当天晚上七点到十一点之间你在哪里?有没有人可以作证?这是你洗清嫌疑的最好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穆超群这次没有迟疑,显然昨晚已经认真做过功课,他说:“那几天晚上我都是在鹤翔市井云轩夜总会度过的,每天下午六点多进去,一直到凌晨一点多才出来。那家的陪酒小姐美美和曼尼都可以证明。”

    沈恕边听边皱眉头,他是见多识广的人,多么凶恶残忍的罪犯他都见过,多么扭曲卑劣的人性他都经过,可有时候仍难免会为一些人的道德底线之低而震撼,他实在无法理解像穆超群这样的酒色之徒,怎么能扮演好教师和丈夫的角色,而且是省级重点中学即将提拔为副校长的“优秀”教师,一个新婚燕尔、海誓山盟的“深情”丈夫。这人间的舞台、颁奖台、婚礼台上,究竟有多少让人哭笑不得的讽刺和荒唐?

    沈恕让人立刻和鹤翔警方联系,把穆超群的照片传真过去,让他们到井云轩夜总会去取美美和曼尼的证词。

    沈恕又问:“你和赵天祥在毕业后有没有又联系过?”

    穆超群摇头说:“从来没有,上学期间我和他因为文学社的事情搞得不愉快,性格不合、不投缘,以后就没再联系。只有一次和他在校友会上见过,也没说话。”

    可欣说:“也就是说你对上学期间的矛盾一直耿耿于怀?”

    穆超群撇撇嘴,露出不屑的表情说:“可以这么说,我这人记仇,谁要是得罪了我,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往死里整他。不过你们要怀疑我为这么点事杀人,那就过了,犯不上。我说真的,整人的办法多了,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我今天把美美和曼尼都交代出来了,就是我怕了你们,希望你们赶紧把这篇翻过去,别再缠着我,万一影响到这次副校长的选拔,以后的升迁都要受影响。咱们都行行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吧。”一向霸道的穆超群说出这番话来,也算是服软示弱了。

    沈恕不置可否,继续盘问道:“你在13号早上和老郝吵架,到底为什么?”

    穆超群略显迟疑,说:“都是小事,我那两天有些烦躁,早上开车到学校,老郝说院子里没车位了,让我停在外面,我觉得他故意刁难,就吵起来了。”

    沈恕说:“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故意刁难?你们曾经结过怨吗?”

    穆超群摇头说:“说不上结怨,他一直看我不顺眼倒是真的,他这人脾气古怪得很。”

    沈恕察颜观色,说:“你没说实话。”

    穆超群的眼睛瞪起来,像是要发作,终于又把火气压下去,嘟囔着说:“我说的就是实话,你不信我也没办法逼你相信。”

    讯问近一个小时,进展并不顺利。穆超群的态度确实较以往好转了许多,对警方的问题也能够予以回应。可是沈恕总感觉他的回答躲躲闪闪,掺了太多水分,他知道穆超群的私生活放荡糜烂,要想让他毫无保留地全盘交代,目前还不可能。穆超群每说一句话都在权衡利弊,但凡无助于他洗清嫌疑又暴露他隐私的事情,一概略去不说,或者用谎话遮掩。

    鹤翔警方反馈回调查结果:井云轩夜总会确实曾经有两个名叫美美和曼尼的陪酒小姐,美美已经离职。据曼尼回忆,去年7月3号晚上,她确实一直在陪伴一个操楚原口音的客人,经辨认照片,曼尼确定那人就是穆超群。曼尼之所以如此笃定的原因是那名客人非常稀罕,口气很大、态度傲慢,要求多而变态,但是付钱时又特别小气,非要打折不可。最后要夜总会看场子的黑道打手出面,才逼他乖乖付款。夜总会的财务总监还保留着穆超群在那晚的消费账目。

    沈恕一边听鹤翔警方的反馈一边皱眉,想穆超群这人在学校不是好老师、在家不是好丈夫、出去玩不是好客人,偏偏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前途看好,真是社会的“怪胎”。

    不管怎样,警方的调查结果证明穆超群没有作案时间,只能把他释放。沈恕本想教训他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世上有浪子回头的顽劣之徒、有洗心革面的罪犯,前提是他们的本性纯良。像穆超群这样腐烂到基因里的人,实在没有必要在他身上浪费力气。

    15

    2014年7月25日。大雾。

    楚原市铁东区大榆树巷。

    又过去了一个星期,案情毫无进展。侦查员们已竭尽全力,可人力毕竟不是万能的。如果没有新的线索出现,这起案子恐怕要继续搁置下去。

    为预防凶手再次作案,沈恕有意向局里申请增加夜间巡逻警力,可是楚原市的警力一向短缺,且已经人尽其用,不太可能再分派人手承担夜间巡逻任务。

    凶手并没有让警方担心太久,很快就再次犯案了。

    这天凌晨五时许,楚原市铁东区大榆树巷内传出一声骇人的惊叫,几分钟后,呼啸而来的警笛声打破黎明的寂静,幽深黑暗的大榆树巷被警灯照射得亮如白昼。

    在警戒线围起的圆圈里仰卧着一具尸体,头部枕在血泊中,鲜血犹未干,散发出阵阵腥味。它的双手扼在喉咙上,双眼圆睁,似乎在死前经历过巨大的恐惧和痛苦。

    沈恕和二亮都比我先赶到现场。当我披头散发地从车上跳下来时,十几名刑警早已在秩序井然地工作。沈恕默不作声,独自站在警戒线内一角,脸色阴沉如水。

    我用眼色向二亮示意,悄声问:“咋了,沈队摆这副表情给谁看?”二亮不往沈恕那边看,也压低声音说:“这次真怒了,死了个熟人。”

    我有点吃惊地问:“谁?”

    二亮说:“穆超群。”

    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震得我脑海里嗡嗡作响。曾被警方列为重点嫌疑人、一度花费时间和精力调查的对象,竟然是凶手的杀害目标,这简直是对警方的肆意嘲弄,也给凶手的屠戮“成绩单”添上了更让他得意的一笔。难怪沈恕的表情如此阴郁。

    报案的是一位上早班的清洁女工,五十多岁,早吓得几乎昏厥过去,虽然距发现尸体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但她的脸色仍然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时清晨的雾霾正浓,十米内看不清对面的人影,如果不是清洁女工在路上低着头仔细打扫,穆超群的尸体恐怕还要再多躺两个小时才能被发现。

    我此前仅在穆超群到警队报到时看过他一次,对他的样子仅有个模糊印象。这时近距离打量横亘在小巷里的尸体,依稀认得是他。尸体上身穿粉红色恤衫,下身着蓝色短裤,脚底蹬白色高尔夫球鞋。昔日傲慢的脸此刻已扭曲变形,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则蜷缩着,像是在临死前曾痛苦地挣扎。

    参照李韬光的尸检结果,我很快确认了受害人的死因和死亡时间,于是向沈恕汇报告:“死者右腿上方有两个电击造成的黑点,舌头被割断,系先被电棍击倒然后遭割舌致死,现场未发现被割掉的舌头。目测出血量超过两千毫升,即死者体内有近一半血液流失。尸体肌肉弛缓,皮肤失去弹性,瞳孔散大,下阴有精液和小便溢出。尸温约十八度,与外部环境温度相同。尸体背部有少量暗红色尸斑。根据以上特征判断,被害人死亡不超过五小时,应该是在午夜前后遇害。”

    沈恕的脸色还没缓和过来,听完我的汇报也不表态,不知道是在自己生闷气还是在生我们的气。

    侦查员和技侦人员也反馈回现场的勘查结果。死者随身携带有一个男士挎包,里面有钱包、手机、钢笔、墨镜、香烟、避孕套、壮阳药等物,钱包里有三张银行卡、一千三百元现金以及死者的身份证。除此之外,现场未发现凶器,也未发现嫌疑人遗留的其他物证。

    沈恕取出死者的手机,调出通话记录,见屏幕最上面的号码是昨晚十时许打给“林露露”的,通话时长一分多钟。沈恕按下拨号键,铃声响了几下后,扬声器里传出一个又娇又嗲的声音说:“群哥你真缠人,才离开几个小时就又想人家了。”

    沈恕对着手机说:“林露露,我是你群哥的朋友,他喝多了,躺在大榆树巷,暂时不方便回家,能不能到你那里先休息一下,醒了酒就走?”话音刚落,大家都对沈恕刮目相看,原来这个貌似忠厚的人说起假话来竟然如此流畅。

    林露露有些不情愿地说:“人家工作一宿都累死了,刚要躺下睡觉,再说,我这里也不方便啊。”听语气她倒是没产生怀疑,就是不太乐意帮这个忙。

    沈恕说:“不会耽误你太久,最多两个小时,我们付报酬,两百元怎么样?帮帮忙吧,这么早没地儿找宾馆去。”

    林露露听到有钱拿,倒是答应得很痛快,说:“好吧,不就是大榆树巷吗?才几步路,你们等着,我五分钟就到。”

    沈恕挂断手机,立刻吩咐两名侦查员到路口等着,一旦见到一位风尘打扮的女人往这边走,就把她带过来。

    此刻雾霾渐渐消散,天色渐亮,为了不惊扰早晨出行的市民,沈恕要求侦查员们清理现场,把穆超群的尸体运到停尸间。

    没过几分钟,在路口守望的侦查员就带过来一名头发蓬乱、袒胸露臂的年轻女人,说她就是林露露。那女人一看形势不对,现场不仅有警戒线,还有几名制服警察走来走去,明显是有案子发生,吓得转身就跑,却被侦查员拽住。

    沈恕先稳定她的情绪,说穆超群的手机里存有她的号码,所以警方找她了解些情况,让她不必担心,尽管说实话,和案件本身无关的其他事情警方绝不过问。

    林露露惊恐而戒备地睁大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沈恕,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和穆超群不熟,只见过两三次面,他……咋了?”

    沈恕说:“他遇害了,就在昨晚。”

    林露露吓得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遇害了?谁干的?这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沈恕说:“他昨晚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时候?”

    林露露翻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他昨晚给我打电话后十几分钟就到了,大概是十点半左右,我们在一起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十二点左右他离开的。”

    这和我分析的凶案发生时间吻合,穆超群是从林露露那里离开后,就在大榆树巷遭遇凶手。这条巷道有一段很窄,仅容两个人并肩而行,车子开不进来,穆超群应该是步行穿过巷道去对面取车时遇害的。那么凶手一定非常了解他的行动规律,早就在大榆树巷里等候。

    这一点我能想到,沈恕自然也已经想到,他问林露露:“穆超群有没有向你说起什么,比如他在路上被人跟踪之类的?”

    林露露摇摇头说:“没有,他和我说话基本上就是吹牛,没别的内容,我为了赚钱,从来不拆穿他。”她想了想又说,“上次他到我这来的时候,就是他办婚礼的前两天,还在我这住了一宿,好像说了一句他老婆不信任他,雇人跟踪他,被他发现了,还把那人骂了一顿。他那人烂事挺多的,我也没往心里去。”听上去林露露虽然是个风尘女子,但内心对穆超群这样的男人还挺鄙视。

    沈恕想起那两天,正是他们遍寻穆超群而不得的时间。这人在婚礼前两天还到风尘女子家里过夜,完全没有道德底线。不过林露露提供的线索还是有些用处,或许穆超群的妻子许倩知道些他的私密事情。

    16

    2014年7月25日上午。

    许倩家里。

    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新房,坐落在楚原市中心商务区,装修得挺阔气,能显示出主人雄厚的经济实力。许倩已经听到穆超群遇害的消息,向单位请了假,独自窝在家里。

    我和沈恕敲开门时,见许倩双眼红肿,显然刚刚哭过,但精神还好,说话很连贯,而且并没有要死要活地去看新婚丈夫最后一眼,与其他被害人家属的反应截然不同。

    我们才坐下,许倩就问:“是被人故意杀害的吗?还是抢劫杀人?”

    沈恕说:“是被故意杀害的。”他没提穆超群的舌头被割掉的事情,以免许倩受到更大的打击。

    许倩长吁了一口气,神色有些黯然。

    沈恕直接了当地说:“穆超群生前有没有向你提起过什么?比如被人跟踪、憎恨之类的。”

    许倩喃喃地说:“他的脾气不好,得罪过很多人,恨他的不止一个两个。不过倒没听说有人跟踪他,跟踪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沈恕见许倩并没有慌乱的神色,不像在撒谎或遮掩,就挑明说:“有人说你不信任他,曾经雇人跟踪他。”

    许倩睁大眼睛说:“哪有这事?我雇人跟踪他干什么?”转念间,她明白了沈恕的意思,苦笑了一下说,“别人跟踪自己的丈夫,是为了防止他出轨,可是我早在嫁给穆超群之前,就了解他的品性,知道他喜欢寻花问柳,防也防不住。其实,我们之间早就达成默契,我嫁给他、给他生孩子,延续穆家的香火,不干涉他的私生活,他外遇也好、嫖娼也好,我一概不问。”

    许倩的表述让我感到非常震惊,一个新婚女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就相当于心已经死了,早早地放弃了自己的一生,何况许倩长得漂亮,工作也不错,何必这样自轻自贱呢?

    许倩很敏感,察觉到我惊讶的神色,于是淡淡地解释说:“我爸死得早。我妈辛辛苦苦地把我拉扯大,在我上高三那年她被查出乳腺癌,治疗费用高,我家就是砸锅卖铁也治不起。穆超群他爸主动提出负担我妈的医疗费用,前提是我要嫁给穆超群。后来我考上师专,也是穆超群家负担我的学费。我早早就委身于他,虽然他从未对我专一过,可是我妈妈毕竟承蒙他家照顾而延续了五年的生命,我上学、找工作,都靠他家帮忙,我不能忘恩负义。起初我还一心一意地想和穆超群做一对恩爱夫妻,白头偕老,可是后来他一次次地伤我的心,我也就不抱任何幻想了。我嫁给他,是为了还债,我们之间早没有任何感情了。”

    许倩娓娓诉说,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平静中带着无奈和淡淡的忧伤。凭着女人的直觉,我知道她没有撒谎。

    既然许倩早就对穆超群心灰意冷,当然也就不会雇人去跟踪他。她已经向我们敞开她伤痕累累的心扉,沈恕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

    沈恕转换话题,询问起穆超群在三起凶案前后的活动范围以及是否有其他异常表现。当说到去年在鹤翔开会的事情时,许倩说:“他出门做事从来不跟我细说,都是打个招呼抬腿就走,当然我也懒得打听。去年夏天他的确在鹤翔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说是开一个教育系统的会议,同时还代表学校去看望一个带薪休病假的员工。”

    沈恕对她的最后一句话很感兴趣,说:“他去看望的那个员工是谁?”

    许倩摇摇头说:“我就知道这么多,都给你们讲了。对了,穆超群的后事要怎么办,他的遗体要保留多长时间,请你们及时和我沟通。毕竟我和他恩怨纠缠这么多年,还有夫妻的名分,他的后事不能办得马虎了,让他早日入土为安吧。”

    17

    2014年7月25日。

    楚原市刑警支队。

    晚八时。

    在外走访的可欣风尘仆仆地归队,脸上带有倦意,却掩饰不住喜悦的神色,似乎有所收获。这让翘首企盼的侦查员们都精神一振。

    可欣取出随身携带的移动硬盘,边在电脑上操作边说:“是从一家超市门口的监控录像中拷贝下来的,半个月前的影像,有穆超群,还有一个可疑人员。”

    很快我们就明白了可欣所谓的可疑人员是什么意思。那家超市在一家酒店旁边,视频显示穆超群从酒店方向走过来,进入超市后买了一盒避孕套,然后又往酒店方向走回去。穆超群在跨出超市门口时,“无意中”从上衣口袋里飘出一张折叠的白纸,落在水泥台阶上,他并没有注意到,几步后就走出了监控录像覆盖的范围。

    又过了约半分钟,一个身穿土黄色夹克衫、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男子走进监控录像范围,迅速俯下身,拾起地面上的纸片,揣进口袋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远了。整个过程都自然流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当然,如果侦查员不是把穆超群设定为侦查目标,也不会发现这段视频有什么问题。唯一显得突兀之处是那天并没有雾霾,阳光明媚,那名男子却戴着口罩,遮去了大半个脸庞。

    有个不明所以的侦查员嘀咕一句道:“搞什么名堂?特务接头?”其实许多人看过这段视频都有类似的感觉。现在是和平年代,穆超群如果想交给别人什么东西,何苦弄这种玄虚?

    可欣说:“这个戴口罩的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或者是否在跟踪穆超群,目前还不能确定。不过他在我们以前收集的监控录像里也曾出现过,这一点毫无疑问。”

    可欣在电脑上回放了一段有关李韬光的监控录像。那天是雾霾天,街上许多行人都戴着口罩和帽子,视频效果也不清晰。可欣说:“这是我们找到的李韬光遇害前一星期的监控录像。”又指一指视频中低头匆匆而行的一个人,“这是李韬光,已经确认过身份。”十几秒后,视频监控范围里走进一名男子,可欣按了暂停键后说:“这个人戴着帽子和口罩,穿一件深蓝色夹克,跟在李韬光身后。我们上次过滤视频时,对李韬光后面的几十个行人都进行了分析,因此我对这名男子还有印象。不过当时是雾霾天气,街上的行人都戴着口罩,我们不能确认哪个人有跟踪李韬光的嫌疑。”

    可欣把两段视频中的嫌疑男子分别定格,对比说:“他们的身高、体形没有差别,走路的形态和步伐一致,戴的都是棕色棒球帽、白色口罩。再看这件夹克,”他把疑似跟踪穆超群的那名男子的影像拉近,指着他的夹克衫领子说,“视频中显示他的夹克衫是土黄色,可是领口露出里面的颜色是深蓝,这是一件两面穿的捷豹牌夹克。这两段视频中的男子穿的其实是同一件夹克,可以认定是同一个人。他的装束和行径,都显示出他在跟踪李韬光和穆超群。”

    二亮重重地在可欣的肩上拍了一掌,不顾可欣疼得龇牙咧嘴,翘起大拇指说:“行,小子,真有你的。”

    一直没说话的沈恕听到这里两眼放光,说:“我想我们已经锁定凶手了。”

    18

    2014年7月27日。阳光灿烂。

    楚原市三中。

    上午九点钟左右,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已经散去,学生们坐在教室里上课。除去偶尔传出来的笑声和读书声,宽敞的校园显得有些寂寞空旷。

    老郝独自坐在门卫室里,悠悠地抽着烟,有些无聊地望向窗外,在院子东南角的大榆树上,有几只不知名的鸟跳来跳去。

    门被推开,走进几个熟悉的面孔,领头的是曾经找过他的那个姓沈的刑警支队长。老郝有些诧异,站起来吆喝着说:“你们怎么进来的?要找人的话先登记。”

    沈恕笑眯眯地没说话,他身后的两名警察突然饿虎扑食般地奔过来,把老郝的两条胳膊拧到后面,“咔嚓”一声戴上手铐。

    老郝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撕心裂肺地吼道:“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这时一辆豪车急停在门口,楚原三中校长楚光耀从车上冲下来,有点气急败坏地闯进门卫室,喘着粗气说:“怎么回事?沈队长,怎么把老郝抓起来了?”也难怪楚光耀失态,楚原三中接连有两名教师遇害,校园里人心惶惶,他这个校长难免心焦如焚。

    沈恕说:“楚校长,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郝嘉伟就是杀害李韬光和穆超群的凶手。”大家平时都叫他老郝,几乎忘记了他的大名叫郝嘉伟。

    话音刚落,郝嘉伟就愤怒地暴跳道:“你胡说八道!你诬陷!”楚光耀也急得满头大汗,搓着手说:“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两名侦查员用力一按,把身材矮小的郝嘉伟按到椅子上坐下。

    沈恕对楚光耀说:“楚校长,上次我向你了解穆超群到鹤翔开会的事情,你可没跟我说郝嘉伟当时也在鹤翔。”

    楚光耀的油光锃亮的头发耷拉下来一绺,雪白的衬衣被汗水浸透,样子有些狼狈,反驳沈恕道:“你上次也没问我啊,老郝那个时候休病假,在鹤翔休养,他老家就是鹤翔的,今年年初身体状况好转,才回学校来上班。”

    沈恕点点头,向郝嘉伟问道:“你去年得了什么病?”郝嘉伟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没病。”

    沈恕笑了笑说:“我们查阅了你在楚原市长生医院的病历。”当沈恕说到长生医院时,郝嘉伟的身体明显晃动了一下,沈恕留意到这个细节,轻轻摇摇头,“你是乙肝大三阳患者,长期服用中药。2012年你听说长生医院有一种治疗乙肝的特效药,便上门咨询。长生医院内科主任张威向你推荐了一种叫做普罗米定的药物,说定时服用这种药,可以有效控制乙肝甚至痊愈,这样的病例也不罕见。”

    郝嘉伟的眼圈发红,不知是痛苦、恐惧,还是激动。

    沈恕说:“我们到张威曾坐诊的内科诊室走访时发现了墙上的一副字,写的是医学界共同认可的《希波克拉底誓词》,我认真看了看,还能背出来一些:‘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予他人……我愿以此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作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

    沈恕背诵到这里时,郝嘉伟忽然伏低痛哭,声音呜咽,双肩一耸一耸。沈恕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说:“这样大幅的誓言挂在墙上,的确很有迷惑性,我不知道你最终相信了张威的话,是否和他身后的这幅誓言有关。病历显示,你从2012年开始服用普罗米定,这种售价一百五十多元一瓶的药物,耗去你月工资的五分之一,可是你为了治好病,即使花费再多代价也不吝惜。你服药后多次到长生医院复查,每一次张威都告诉你病情控制得很好,后来他干脆告诉你大三阳已转阴,普罗米定发挥了作用,要坚持服用下去。直到一年后你感觉身体健康状况直线下降,而且脸色黄得厉害,换了一家医院复查,结果检出你不仅大三阳指数奇高,而且肝部纤维化、胆囊萎缩、腹部积水,必须住院治疗。原来普罗米定具有强烈的毒副作用,不能长期服用,可是张威为了赚钱,一直对你隐瞒真相。你的身体机能被严重破坏,只能休假疗养。

    “你痛恨张威的欺骗行为,他罔顾生命、缺乏医德、无视医生誓言,为满足私欲而毁了你的后半生。更让你的处境雪上加霜的是,你出院后想找张威索赔,却发现他已经进了监狱,当然不是由于你的案例,而是因他滥用药物,导致一个有权贵背景的病人死亡,被重判有期徒刑十五年。长生医院又坚持说院方从未引进过普罗米定,完全是张威的个人行为,院方不负责赔偿。张威毁了你的身体、事业、人生,你却申诉无门、求偿无路,只能任仇恨在心里聚集。”

    楚光耀在此之前对郝嘉伟的患病经过也不大清楚,听完沈恕的讲述气得直跺脚,说:“王八蛋,这个王八蛋。”听那意思应该是在骂张威。

    郝嘉伟痛哭流涕。沈恕隔了半晌才说:“在侦办这三起杀人案期间,我发现它们有一个共性,那就是被害人的工作场所都挂有他们所在行业的誓词。我见过刻在楚原三中墙上的教师誓词后,就有一种模糊的想法,大多数誓词只是一种文字游戏,宣誓的人未必会当真。等见过鹤翔法院的办公室中悬挂的法官誓词后,结合两名被害人均被割掉舌头以及社会评价都较差的特点,我开始怀疑他们的被害是否与他们在本职工作中营私舞弊的行为有关。当时,我预感到凶手可能会再次作案,但前两个被害人并没有关联,这呈现出随机作案的特点,也让我们很难判断谁会是下一个被害人。在穆超群的婚礼上,我亲耳听到他信誓旦旦的婚姻誓言,当然我对他的人品也非常了解,只是没能预料到他会是下一个被杀害的目标,他在婚礼上的誓言成为他的死刑判决。不过,你再次作案,难免留下更多漏洞,让我们终于能锁定嫌疑人。如我刚才分析的那样,促使你连续作案的动机,一是身为医生的张威医德败坏,毁了你的人生,二是赵天祥、李韬光和穆超群行事不端,违背了他们亲口许下的誓言。”

    楚光耀听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郝嘉伟听到沈恕开始揭露他的罪行后却反而冷静下来,他直勾勾地看着沈恕,良久才说:“我没杀人,不是我干的,你们破不了案就找我顶罪,这套把戏我见得多了,你们这些骗子都是草菅人命的东西。”

    沈恕不在意他的谩骂,按着他的两名侦查员却要防备他在情绪激动下暴起伤人,两只手同时用力,分别捏住他的肩膀,郝嘉伟疼得拼命叫唤,嗓子都喊哑了。

    楚光耀满头雾水,颓然坐到椅子上,欲哭无泪。

    为了使郝嘉伟服罪,沈恕说:“张威对你造成的伤害让你恨透了那些不遵守职业道德及破坏誓言的人,可是张威已经被关进监狱,你找不到可以报复的对象。直到贺海涛案的出现,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你对张威的仇恨便转嫁到了赵天祥身上。你是个很有犯罪天分的人,冷静、周密、残酷,又能做到知己知彼,你这样的凶手最让警方头疼。你的身体并不强壮,健康又受到损害,想要杀害人高马大的赵天祥,必须采取非常手段。你精心筹备了凶器,包括高压电棍、舌钳和一把锋利的小刀。然后,你不辞辛苦地长期跟踪赵天祥以摸清他的行动规律,直到你认为万无一失时才出手杀害,案子完成得干净利落,未留下任何犯罪痕迹。警方迟迟未能破案,使得你的自大和侥幸心理愈发膨胀,鼓励了你再次犯罪。不过你在鹤翔未找到下一个杀害目标,而且天气渐冷,人们衣着增厚,你担心电棍的攻击力减弱,不能把人瞬间击倒,就暂时停手,你确实是一个很能隐忍的人,也是很难缠的对手。

    “今年初,你回到楚原三中工作,独自居住,白天在门卫室值班,这让你在下班后有大把时间进行跟踪和实施犯罪计划。你的第二个杀害目标是李韬光,原因是他被一些同事诟病。你没有急于犯罪,而是非常耐心地跟踪,摸清他每周有两天晚上去给副市长蒋和的儿子补课,而且熟知他的停车位置,然后才开始实施犯罪计划。你再次一击即中,于是割舌案成为你的模式犯罪。可百密难免一疏,你虽然未在现场留下物理证据,却留下了心理痕迹,把你对巧舌如簧、出尔反尔、违背誓言的憎恨都表现了出来。”

    郝嘉伟撇撇嘴,不屑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恕说:“赵天祥案和李韬光案的地理跨度较大,这使得我们错误地把侦查对象锁定在穆超群身上,非常巧合,他和赵天祥、李韬光都有交集,案发时间又分别与鹤翔、楚原都有交集,对他的侦查,浪费了我们破案的黄金时间。直到穆超群遇害,凶手的真面目已经呼之欲出,你把自己推到了警方面前。”

    郝嘉伟很不服气地说:“胡说八道,什么我把自己推到警察面前?”

    沈恕凝视着郝嘉伟,似乎在分析他此刻的心理状态,门卫室里除了几个人粗重的喘息声,一片寂静,气氛有些压抑。沈恕过了好一阵才说:“穆超群死后,我才无意中了解到他去年在鹤翔开会时,曾代表学校去看望过你,也就是说,你在赵天祥案期间,正在鹤翔市休长假。我们调查了你休假的原因,至此,你的所有特征都与警方认定的犯罪嫌疑人吻合。你有犯罪动机,有充足的犯罪时间,身体不够强壮,并且痛恨违背誓言的人,这是你割掉他们舌头的原因。”

    郝嘉伟冷笑说:“就这些?”他抬一抬戴着手铐的双手,“就凭你红口白牙这么一说,就敢把我铐起来?”

    沈恕见他摆出一副死硬到底的模样,笑了笑说:“你在杀害每个死者之前,都曾长时间地跟踪他们。我们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于是花费了大量时间过滤了城市监控系统。在李韬光一案中,我们就发现了你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不过楚原今年多发雾霾天气,街上行人大多戴着帽子和口罩,这使得你的装束并不起眼,并未引起我们的怀疑,而且也未能认出你的真面目。到穆超群案时,我们的侦查员在监控录像中再次发现了你的身影。感谢那天晴朗的天气,我们清晰地辨认出你的帽子、口罩的颜色和款式,也辨认出你所穿的双面夹克的品牌。你确实是个聪明人,甚至想到跟踪别人时要随时变换衣服的颜色以避免引起怀疑,这个专业的跟踪技巧,你竟无师自通了。可是你没想到的是,穆超群也很聪明,更重要的是他曾经被他的众多前女友雇人跟踪过,积累了较丰富的反跟踪经验。

    “穆超群怀疑后面有人在跟踪他,却又不确定,就故意在超市门前丢下一张白纸。一般路人见到地上有一张废纸,绝不会低头去捡,而跟踪他的人为了不错过每一条信息,就一定会去拾起那张白纸。所以你捡起白纸的动作其实是暴露了自己,而且穆超群对你的体貌特征都比较熟悉,虽然你裹得严实,但他还是认出了你。第二天他到学校后就借故和你吵架,其实是在发泄不满,或者是想警告你。他一直以为你是他的某个女友雇来跟踪他的,所以尽管气恼却并未往心里去。当我们调查时,他还帮你隐瞒,在他看来,毕竟这是一件丑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当时他能向我们吐露真相,也许他就不会成为第三个被害人。”

    沈恕继续说:“在抓捕你之前,我们申请到了搜查令,在你家的衣橱里找到了你跟踪被害人时穿的那件捷豹牌两面夹克,而且在内层口袋里找到了那张白纸,上面写着一些奇怪的字,比如‘三女会合’‘三日一归’‘何日相会’之类的话,你以为那是穆超群勾引女人的计划,为了把握他的行踪,你当时没有把它立刻扔掉。其实,那只是穆超群抄写的《孙子算经》中的一道数学游戏题。这夹克衫和白纸,足以证明你就是跟踪李韬光和穆超群的那个人。”

    沈恕根据支离破碎的线索,把案情完整地串在一起,从头至尾连贯而流畅,如亲眼所见一般。郝嘉伟终于明白警方绝不是在虚张声势,而是已经胜券在握,抵赖和顽抗都是徒劳的,他长叹一口气,泪水潸潸而下。

    当天下午,侦查员们在郝嘉伟家里的地砖下面掘出凶器——高压电棍、舌钳和一把散发着血腥味道的锋利小刀。

    凶器旁边有一个装满不明液体的阔口玻璃瓶,里面浸泡着三条人类的舌头,依然鲜红饱满,断口处刀痕宛在。瓶身上贴着一张血红的标签,用工楷写着赵天祥、李韬光、穆超群三个死者的名字,下面用更大的字体写道:“君子不轻诺,既诺之,则不悔。”

    冯可欣捧着瓶子细细地读那些字,想起日前沈恕对他说过的那番话,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竟然感觉这起案子有些神秘阴森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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