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法医系列丛书-第三案 犯罪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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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2013年7月5日早晨。

    楚原市刑警队。

    冯可欣是个侦探小说迷。

    他的这个爱好让人费解。一般来说,每个人的业余爱好和职业都有所不同,这样才能起到调剂身心、休养生息的效果。如果一个厨师回到家后还热衷做饭,一名老师面对爱人也诲人不倦,一个警察时刻对家人保持警觉和猜疑,这是很令人沮丧的事情。

    可是冯可欣把工作和业余爱好完全混淆在一起。他热衷于侦探小说,古今中外的侦探小说几乎读了个遍。从包公、施公、宋慈到福尔摩斯、柯南,以至于民间三教九流、胡编乱造的涉案故事,都读得津津有味,还美其名曰博采众长,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

    不过他的这个爱好在警队里几乎没有共鸣。只有沈恕偶尔饶有兴致地和他探讨几句三流小说作者瞎编的、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离奇案件,而其他人一听到冯可欣提及侦探小说,不是找借口走开,就是故意和他抬杠,指出小说里的漏洞之处。这让可欣很受打击,有一种曲高和寡、知音难觅的幽怨。

    这天早晨没有案子上来,队里相对清净。沈恕的心情似乎很好,和可欣隔桌相对,胡吹乱侃国内外的侦探作品,或交流心得,或批评不足,煞有介事的样子。别人搭不上话,就各自忙着手中的活计,间或心不在焉地听一耳朵。

    可欣正在谈论时下流行的美剧《犯罪现场调查》,说剧中的推理不够严密,证据链不够充分,编剧的功力有待提高,最好先到楚原市刑警支队来取取经。老管就笑他好为人师、不知天高地厚,沈恕替他辩解说:“可欣的分析有一定道理,别小看这些文学作品,在特定时候,小说也有现实指导意义。想当年……”

    沈恕的话没说完,正接电话的许天华摔下话筒,吼一嗓子:“指挥中心警情,青年公园里发现一具尸体,有明显外伤,怀疑是他杀,要求刑警队马上出警。”

    沈恕一拍桌子站起来,对天华说:“你在家值班,我和可欣出现场,有新警情上来第一时间联系。”

    2

    2013年7月5日上午。

    青年公园命案现场。

    沈恕的车快,我到现场时,他们已经拉好警戒线,将围观群众清理到外围以保护现场。

    现在是上午9点,正值上班高峰,公园里大多是晨练的老人,挤在警戒线外面跷着脚往里张望。

    青年公园位于市中心地带,占地面积很大,免费开放。园内有水池、假山、草地、树林和长廊,是市民休闲避暑的好地方。

    发现尸体的地方在长廊尽头,一座假山后面。假山另一侧是一条较窄的柏油路,供游园的人们行走和慢跑,但禁止车辆通行。

    是一具男尸。看样子有五十来岁年纪,头发灰白,穿一身蓝黑相间的彪马牌运动服,脚上蹬一双白色耐克鞋,均有八成新,看质地都是正品,死者经济条件应该不差。它的肤色青中带黑,双眼紧闭,嘴唇乌青,微微张开,牙齿上沾有发乌的血迹,嘴角及脖颈处沾有呕吐物,看外表是中毒死亡。它双手紧紧抓住心口的衣襟,表情扭曲,像是死前经历了巨大痛苦。

    它的左下腹部插有一支箭状利器,插得很深,仅露出一小截尾巴,像是不锈钢材质,在晨曦中闪耀着寒光。看利器插入位置,略低于左侧肾脏,不足以致命,受害人临死前应该挣扎了一段时间,因外伤和中毒双重折磨而死亡。

    从柏油路到尸体倒卧位置,有一条明显的血痕和拖曳痕迹,可以确定死者在柏油路上遇害,然后被拖到假山后面隐藏。

    从尸体僵硬程度和尸斑判断,其死亡时间为昨晚9点至午夜之间,除左下腹的利器创外,未发现其他外伤。

    经过辨认,插入尸体左下腹的利器是弩箭,通体用不锈钢打造,三角箭头非常锋利,有很强的杀伤力。我把弩箭装进证物袋,留着回到法医室后进行化验以确认死者中的毒是否来自这把弩箭。

    死者身上的衣服口袋里除去一串钥匙外别无他物,无法查证其身份。我完成现场勘查后,一边除下手套一边对沈恕说:“基本可以确定是中毒死亡。我怀疑射中死者的弩箭上有毒药,所以虽然弩箭未中要害,却足以致命。从尸体的表面特征来看,死者所中剧毒可能是毒鼠强,这种药在市场上不难买到,它能迅速摧毁人的中枢神经系统,随弩箭进入人体血液后,有见血封喉的毒害作用。”

    沈恕点点头表示赞同,指着地面上的血痕和拖曳痕迹说:“被害人身穿运动装,可推测他在案发时正在柏油路上跑步,而凶手手持弩箭躲在假山后面,等被害人靠近时近距离射击,射中他左下腹部。被害人倒地后有过短时间挣扎,但很快气绝身亡。凶手把他拖到假山后面以隐藏尸体。案发时间段天色已晚,公园里游人很少,但不排除有目击者,我们要花些工夫寻找目击证人。假山后这块草坪下面是湿土,也许会留有凶手的脚印。”

    我说:“已经检验过,没有什么收获。现场被破坏得很严重,围观群众在这一块草坪上多次踩踏,除脚印外,还留下许多毛发、织物纤维、痰唾之类的痕迹,现场已失去勘查价值。”

    沈恕看一眼在警戒线外围观的人群,侧过头去向市局宣传部负责摄像的小杨嘱咐:“把围观群众都拍进镜头里,面部尽量清晰些,要防范凶手返回作案现场查看动静。”又向维护现场秩序的青年公园派出所民警李羚说:“报案人在哪里?带过来问问情况。”

    最先发现尸体并报案的是民政局退休干部李德存,六十六七岁,微胖,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脸盘浑圆而有肉,笑眯眯的,看上去像极了庙里的弥勒佛。他穿一身宽松的白色运动服,右手提一柄刷着银粉的木剑,威风凛凛的。据他说,他是楚原市老年大学的太极剑教练,每天早晨7点半准时在那座假山后面的草坪上练剑,还有二十来个退休老人跟他学剑,要等到7点50分以后才陆续上来。今天早晨他在草坪上才开始吐纳,就注意到假山下面仰卧着一个人,当时公园里晨练的人不少,但是离这里都较远。他壮着胆子走过去察看,见那人皮肤发黑,七窍流血,已经死透了。“七窍流血”是李德存的主观描述,和事实并不相符。这倒不是他故意撒谎,根据刑侦心理学理论,案件目击者在情绪紧张的状态下,常常会自行脑补一些案情细节,这也是警方对目击证人的证言并不完全采信的原因之一。

    李德存说,他知道青年公园不太平,前几年就曾有一对情侣在园内遭到劫杀,当时媒体都报道过。所以一见到这具尸体,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向警方报案。只是其他晨练老人比警察先到现场,都拥过来看热闹,并不听从他的劝告,以至于案发现场遭到破坏。我怀疑后面这句话也是李德存编造的,围观群众远远多于练太极剑的人数,很可能是他大呼小叫地招呼来的,不过后果已经是既成事实,再纠结这点也没什么意思。

    李德存非常健谈,手舞足蹈地讲了十来分钟,却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沈恕及时打断他的话头,让警员记录下他的联系方式,表示感谢后让他离开。

    眼下当务之急是查清死者身源。警方拍摄了死者面部相片,稍加修缮,使其更接近活着时的样子,然后分发到市内各派出所,请他们协同查找。沈恕又派人走访市内的体育用品商店,对伤人弩箭的品牌、来源和销售渠道进行调查取证。

    寻找目击证人也是案情突破的关键。办案刑警由冯可欣带队,兵分四路,对青年公园周围的监控录像进行筛查,同时走访大小商家,尤其是饭店和露天排档等在案发时间段内还在营业的商家,以及在青年公园里健身和游玩的市民,逐一排查,不放过任何一条可疑线索。

    鉴于案发时间在晚上,而有健身习惯的人通常保持在固定时间段内运动,进行排查的警员必须从现在起一直工作到深夜,确保不遗漏潜在的夜间出行的目击证人。如果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恐怕今晚的睡眠就要泡汤,必须二十四小时连续工作。这是刑警工作的常态,紧急和突发情况太多,不确定因素太多,长时间的排查和蹲坑太多,对警员的体力、智力、心理素质、抗压能力,都是巨大的考验和挑战。

    3

    2013年7月5日下午。

    楚原市公安局。

    回到警局后,我对这具无名尸体进行了解剖,最后证实其致死原因为毒鼠强中毒,而毒药就涂在射中被害人腹部的弩箭上。剂量很大,足以置三个成年人于死地。

    至此案发过程已经很清晰。如沈恕在现场所分析的,当晚10点左右,青年公园里光线昏暗,人际稀少,凶手躲藏在假山后面,手持涂有剧毒药物的凶器,等被害人靠近时,凶手突然射出冷箭,虽然准头有偏差,未能射中要害,但弩箭上的毒药迅速融入血液,导致被害人在短时间内丧失意识、气绝身亡。凶手随后将尸体拖到假山后面隐藏。

    办案人员讨论案情后一致同意,凶手系有备而来,作案目标明确,作案手段残忍,在凶器上涂毒,显示其必杀之心,所以凶手极有可能是被害人的仇人,作案前曾经跟踪过被害人,对其生活习惯有所了解。

    沈恕赞同这个侦破方向。

    可是被害人的身份在案发二十四小时后仍未能认定,这有些出乎意外。从被害人的穿戴和手脚的保养程度来看,他生前肯定不是无业游民或流浪人员,而应是一个有稳定职业和家庭的人士。从他遇害到现在已经超过三十六小时,其家人却仍未报案,非常不符合常理。

    在案发现场附近调查走访的警员也两手空空地陆续返回警队。青年公园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占地面积较大,有四个门进出,其中三个都临着马路,门前很干净,没有商家,马路上的监控视频也照不到门口。只有一道门正对着一个露天市场,非常杂乱,卖蔬菜水果、日杂用品和廉价衣物的摊位全挤到一起,有两个烧烤大排档就在门前几米远的地方。但是这些商家都表示在案发时间段内正忙着生意,而且市场里的生面孔太多,人员流动性大,没注意到有可疑的面孔出现。

    凶手既然是有备而来,事前多半已经勘查过地形,会尽量避开人多眼杂的地段,而选择相对清静的园门出入。这使得寻找目击者的工作更加烦琐而希望渺茫。

    查找弩箭源头的突破口也被堵死。行内人鉴定本案中的凶器是一种市面上流行的十字弩,杀伤力很强,但监管宽松,在体育用品商店、私人摊位和网站上都能轻易买到,购买者不需实名,也不需出示身份证件,要想通过弩箭锁定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十几人忙活一整天,几个侦破方向却都最终走向死胡同,这让大家难免有些沮丧。而冯可欣听闻案情分析会上达成的侦破思路后,提出不同意见,使得案情愈发扑朔迷离:“不是仇杀,我认为这是随机杀人。”

    “什么?”大家都很震惊,“随机杀人?”许天华更是不留情面地讽刺他:“可欣,你是不是看多了外国侦探小说?那些书随便看看,解闷就好,不能当真。”

    沈恕没表态,用眼神鼓励冯可欣继续说下去。

    可欣嗫嚅着:“这个案子的所有细节,都和一本侦探小说里设计的情节相符合,所以我怀疑凶手是模仿作案,随机杀人。”

    许天华压根儿不信:“是巧合吧?模仿作案,随机杀人?太戏剧化了,又不是拍电视剧。”

    可欣显然对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太多自信,说话结结巴巴的:“也不排除巧合的可能,但是巧合到完全一致的程度,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沈恕鼓励他:“是哪本书?说出来大家共同参考一下。”

    可欣的脸有些发红:“书名叫《让死者闭眼》,作者是楚原市人,三流写手,不过那本书编得还不算太离谱。青年公园这起命案基本就是它的翻版。”他见大家看着他的目光仍是半信半疑,索性说,“这本书的电子版可以在网站上找到,你们自己看看吧。”

    可欣坐在电脑前,握着鼠标指指点点,打开一个网页,招呼大家来看。

    警员们勉勉强强地凑过去,有阅读速度快的,也有慢的,十几分钟后,嘈杂声渐渐沉寂下来。据许天华描述,他一边阅读,一边感觉到寒意刺骨,只觉得这起案子说不出的诡异。《让死者闭眼》的出版时间是两年前,可是青年公园命案几乎就是它的翻版。案发地点、时间,被害人的年纪、性别、装束,以及凶器和凶器上涂抹的毒药,完全一致。

    约二十分钟后,沈恕说:“这本书太长,全部读完要三四个小时,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可欣,你给大家介绍一下书的内容。”

    冯可欣见同事们的脸上不再有嘲讽,都换上或迷惑或震惊的表情,就增加了几分信心,说:“这本书写的是一个系列凶杀案,共有三起命案,作案凶器都是弩箭,箭尖和箭杆上涂有毒鼠强。作案地点分别是公园、校园和居民小区。第一个死者是一名中年男子,夜间在公园里跑步时遇害。第二名死者是一名在校女大学生,在校园内的小树林里遇害。第三名死者是个作家,女性,擅长写惊悚和推理小说。”

    许天华忍不住插话说:“又冒出来一个作家,故事里还有故事。”

    可欣说:“可不是,听上去有些玄。书的最后揭开谜底,原来凶手是第三名死者——女作家的丈夫,因为有了外遇,想和女作家离婚,女作家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就想出连环杀人的办法。他伪装成女作家的书迷,仿照女作家一部作品里的情节,连续随机杀死两个人,转移警方注意力,最后又如法炮制,杀死女作家。由于他把外遇隐藏得非常好,又在表面上和女作家恩爱有加,谁也没怀疑到他。”

    许天华问:“可是他最后还是暴露了?”

    可欣苦笑说:“按照小说里的情节,凶手把每个细节都设计得非常巧妙,这起案子始终没能侦破。作者是从‘上帝’的角度揭开谜底,以满足读者好奇心的。这本小说并不怎么高明,但是不按常理出牌,给人的印象还是挺深刻的。”

    许天华嘘一声说:“真是胡编乱造。凶手既然在楚原犯案,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逃过警方的天罗地网。”

    沈恕一拍桌子,赞同说:“就是。我也不信这个邪,从来没有不露破绽的凶手,没有不留痕迹的犯罪。”

    4

    2013年7月6日。

    楚原市和平区街道办。

    冯可欣提供的这个线索,彻底颠覆了警队此前制定的办案计划。也多亏了他这个涉猎广泛的侦探小说迷,否则一个三流作者的三流作品很难引起我们的注意,更不会把我们的侦破思路牵引到这上面来。

    青年公园命案和《让死者闭眼》中的情节惊人一致,很难让人相信是巧合。警员们都同意凶手是模仿作案。这种只在文学作品里出现过的案情激起了大家强烈的热情和兴趣。大凡优秀的刑警,都有见猎心喜的特点,尤其是大案、要案、奇案,明知艰难也不却步,必侦破之而后快。

    《让死者闭眼》的作者刘晓晓,在和平区胜利街道办工作,是单位聘用人员,负责日常的文案写作和文件整理工作。

    她见到我们颇有些错愕,不知道市局的刑警怎么会找上门来。她和另外三个人合用一间办公室,条件有些简陋,除去每人一台老式电脑外,大量的文件夹和档案袋都在桌面上堆着,像是要把人淹没似的。

    刘晓晓看上去三十四五岁的样子,貌不惊人,头发枯黄,穿着很朴素,个子不高,却很壮实。单看外表,无论如何也和侦探小说作者联系不起来。

    可欣看到刘晓晓后似乎有点失望,也许和他想象中的作家样子不太一样。不过严格来说,刘晓晓虽然出版了几本书,还算不上作家,她在文坛毫无名气,而且主要经济来源也是在街道办打工的收入,至于那几本书的稿费,微薄得像苍蝇的翅膀,不足以糊口。当然,这些是刘晓晓后来主动透露给我们的。

    可欣说明了警方来意,自我介绍后又向她分别介绍了我和沈恕。刘晓晓听说有一起真实的命案和她的小说情节吻合,惊讶得张大嘴巴,眼睛也瞪得溜圆,表情夸张得让人不禁怀疑她在做作。

    我由着性子瞎想,这些胡编乱造破案故事的写手,一旦知道有人模仿他的故事作案,第一感觉是惊悚,第二感觉可能是得意。惊悚是因为想象和事实毕竟有差距,作者的想象力再怎么丰富,在真实的血腥面前还是会感到恐惧;得意的是自己的故事演变成真实案例,说明编造得还不算太离谱,而且借着凶杀案的东风,从此一炮走红也说不定。

    刘晓晓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说话不怎么连贯:“青年公园的……凶杀案?我不知道,真的……没听人说过。真是模仿我的书作案吗?这……不会是巧合吧?”

    沈恕向她介绍了青年公园命案的几个细节,与刘晓晓的作品《让死者闭眼》中的第一起案件完全一致。沈恕说:“案发时间、地点,凶器、凶器上的毒药,甚至被害人都和你的小说情节吻合,不可能用巧合来解释,我们怀疑凶手是你的书迷,或者至少看过你的书。”

    刘晓晓嗫嚅着:“你们不是让我承担责任吧?我写侦探书就是为了好玩,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可没想过教唆别人犯罪。”

    沈恕笑笑说:“不是这个意思。你的书是合法出版物,至于产生什么样的社会效应,这话题太大太严肃,也轮不到我们来讨论。来找你有两层意思,一是希望你协助我们办案,既然凶手有可能是你的书迷,或许你能够帮我们锁定侦查范围。”

    刘晓晓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从没见过我的读者,恐怕帮不到你们。我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比成名的作家,还有书迷会什么的。我的作品都是由出版社运作发行,我和读者之间没有任何沟通的渠道。”

    沈恕提醒她说:“凶手根据你的书做出这样极端的行为,一定对你的作品非常喜欢,或者……非常反感,如果知道你在公共场合出现,他应该会想方设法地接近你。你再回忆一下,有没有曾经签名售书,或者办讲座,或者在其他场所接触过比较特别的读者?”

    刘晓晓苦笑说:“你想想,如果我的名气到了签名售书或者办讲座的程度,还能在这里打一份苦哈哈的工?”

    可欣插话说:“咱市里有一个‘侦探迷沙龙’,是一些对侦探小说感兴趣的民间人士自发组织的,不定期举办活动,你是其中的一员?”

    刘晓晓惊讶地看一眼可欣:“你们可真有本事,连这个情况都能掌握。我是参加过‘侦探迷沙龙’的活动,不过没有几次,目的是想了解读者的兴趣和品味,最近工作太忙,有一阵没去了,和那个沙龙的成员不熟,私下也没有来往。”刘晓晓不知道可欣是铁杆侦探小说迷,对推理协会之类的组织非常熟悉。

    刘晓晓显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问沈恕说:“你说来找我有两层意思,第二层意思是什么?”她的语气中有很强的戒备意识。

    沈恕倒不介意,顺着她说:“你在《让死者闭眼》这本书里写了三起案件,是系列凶杀案,而且到最后案子也没能侦破。是作者从上帝的角度揭开凶手的面纱以满足读者的好奇心。现在青年公园发生了第一起案件,我们要提高戒备,防范第二和第三起案件。”

    刘晓晓一愣,哂笑说:“什么意思?你们真把我的书当成犯罪指南了?照你这么说,按小说里的情节,杀人凶手是我丈夫,最后杀死的人是我?”

    沈恕不觉得可笑,绷着脸说:“在案子侦破以前,各种可能性都必须考虑到,尽最大努力保障市民的人身安全,这是警方的职责所在。”

    刘晓晓撇撇嘴,虽然没说话,但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沈恕像没看见她的表情一样,说:“你有没有你丈夫的正面免冠照片,我们需要一张。”

    刘晓晓摇摇头,看样子想说“没有”,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改口说:“我手机里存了几张,给你们打印出来?”

    沈恕说:“不用,我给你个电邮地址,你发到邮箱里就好。”

    5

    2013年7月6日。

    楚原市刑警支队。

    才回到局里,许天华就从外面急匆匆地小跑着进来:“被害人的身份确定了。”

    办案人员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过去。许天华用力深呼吸,平静一下情绪,才说:“我才从北市场派出所回来,被害人是他们辖区内居民,名叫周天成,四十七岁,是楚原市清洁能源集团公司的新任董事长,才从平湖市调过来不到一个月,暂时住在青年公园旁边大华酒店的一个套房里,他的家人目前还留在平湖。”平湖市是楚原邻省的省会城市。

    沈恕说:“怎么出事这么长时间才报上来?”

    许天华说:“周天成的家人不在这里,他一个人住在酒店,应酬多,而且他是董事长,一天半天不上班,大家也不好刨根究底地找他,所以直到他消失一整天后,公司的人才慌神,找了一宿,今天上午才到派出所报警。”

    沈恕想了想说:“你收拾一下,立刻往平湖跑一趟,把周天成在那边的社会关系摸一摸,从工作到生活,凡是和他有恩怨的,彻底排查一遍,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楚原这边由可欣牵头调查。我要去市政法委汇报案情,清洁能源集团是国企,它的董事长是副厅级干部,这案子牵扯不小,至少要报到省里。”

    6

    2013年7月7日。

    楚原市刑警支队。

    沈恕不喜欢官场的繁文缛节,一直提议和倡导简化办事程序,可是他的职务特殊,遇到绕不过去的大事,他必须耐着性子走过场。可是谁也想不到,他这次到市里汇报案情,竟然耗费了一整天,而且在汇报期间关闭了日常联系电话,看来周天成在官场的关系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

    沈恕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返回警队,两眼通红,头发蓬乱,不过精神还算振作,看不出倦意。

    可欣迎上去,递给沈恕一杯咖啡:“新街角的现磨咖啡,没加糖和奶,提提神。”沈恕不经常喝咖啡,不过偶尔有同事买给他,他也不拒绝。

    沈恕接过咖啡啜了一口才说:“省里和市里整整折腾我一宿。看起来周天成的能量不小,他的死讯把省委书记都惊动了,公安厅挂牌、厅长督办,限期必须破案。”

    可欣咂舌:“这么说被害人也算个人物,要真是不明不白地被模仿犯罪的凶手害死,可冤死了。”

    沈恕叹口气:“不管算不算人物,任谁在公园里跑步时被无辜杀害,都挺冤。你那边有什么收获?”

    可欣说:“清洁能源集团那边,和周天成接触较多的几个高层,及他的司机和秘书都见到了,对他的评价还好,说他不端架子,不搞一言堂,做事比较民主。有几个中低层管理人员也和我们对了话,说以往更换董事长,下面人一般也要跟着动一动,尤其是关键岗位,都会换上董事长的心腹。这次周天成上来,没有一点要换人轮岗的迹象,集团里本来人心惶惶的,看着过去了一个来月,周天成也没有什么动静,大家渐渐放下心来,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可欣说着话,把被调查人员名单和谈话记录递给沈恕。

    沈恕一边翻阅一边说:“周天成才调来楚原,做事又稳健,惹下仇家的可能性很小。他身边的人对他夜里跑步的习惯了解吗?”

    可欣说:“他的司机和秘书都证实了他的这一习惯。周天成生前很注意养生,虽然应酬多,却很少喝酒,而且不喜欢熬夜,午夜前一定上床睡觉。他每晚跑步是坚持多年的习惯,除去天气特别恶劣或者有紧急突发情况,从不间断。他住的酒店里有健身房,可他还是愿意在外面跑,说是有氧运动,健身效果更好。刚开始他的秘书陪他跑过两次,后来感觉实在太累;周天成也说有人陪跑不自在,而且青年公园和他住的酒店只有一街之隔,就打发秘书回去。很多人都知道他夜间跑步的习惯,据说在平湖官场上还算是一段佳话。”可欣稍停顿片刻,又说,“周天成的私生活似乎挺严谨,以他的社会地位,年纪也不算很大,孤身一人在楚原生活,却没什么绯闻传出来。我们对他的身边人旁敲侧击,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故意隐瞒。”

    沈恕不置评论,喝一口咖啡,说:“许天华那边有反馈吗?”

    可欣说:“听值班人员说他两个小时前打过电话来,没找到你,就说让你归队后给他回个电话。”

    许天华在平湖摸到的情况也很细致,把周天成的旧同事、老朋友和家庭成员基本都走访到了。周天成是部队转业干部,此前担任平湖市旅游局长,口碑不错,据说工作能力也很强,如果不是卡在学历上,早该晋升正厅级实职。

    周天成身后遗有一妻一子,妻是平湖市实验高中化学教师,儿子十七岁,高三学生。据了解,周天成生前一家三口和睦恩爱,没有家庭矛盾。

    周天成在经济和私生活这两个敏感方面都算干净,至少侦查员们在与他身边人正面接触时并未掌握到多少负面情况,偶尔有人口出微词,似乎也是对他仕途顺利有些不满和嫉妒,并没有具体的、可供追查的线索。

    不过,在如此短暂时间内得出的调查结果究竟有多少可信度,还值得商榷。毕竟周天成生前的职务比较敏感,无论是平湖市旅游局长,还是楚原市清洁能源集团董事长,都是有利可图的岗位,如果周天成搞过一些权钱交易而惹祸上身,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沈恕和其他办案人员讨论后,决定把侦查工作的重心转移到刘晓晓的小说上面。尽管这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可侦查员们越来越倾向于相信,凶手是在模仿《让死者闭眼》这本书进行犯罪,至少,凶手借鉴了书中的犯罪手法。

    接下来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让死者闭眼》这本书里一共有三起命案,三名死者,按照书中的情节,接下来还有两个人遇害,一人是女大学生,还有一人是小说作者,难道就是——刘晓晓。这想法很疯狂,可是侦查员们不得不防。以往的事实证明,许多貌似疯狂的想法,最终都成为现实。凶犯的心理和行为,都不能用常理揣摩。

    可欣牵头的侦查小组还有一个引人注意的发现。他们经过比对,在青年公园命案现场的围观人群中,看到了刘晓晓丈夫的影像。警方将他的头像照片和视频资料中的疑似男子进行比较和甄别,最终确认,面部特征百分之百吻合。也就是说,刘晓晓的丈夫曾到过青年公园的命案现场。

    这不能简单地用巧合来解释。

    可欣已对刘晓晓的丈夫做过背景调查。他名叫于敏洪,三十七岁,一家小型民营铝合金门窗企业的生产经理。他俩结婚十年,育有一个六岁男孩,先天不足,患有地中海贫血症。

    于敏洪的一名同事证实,他最近经常和一名三十来岁、面目姣好的女人来往,两人曾在工厂门外的拉面店里约会,头凑在一起低声说话,看上去关系不一般。

    沈恕对这条线索很感兴趣:“于敏洪的那名同事叫什么名字?”

    可欣说:“叫叶倩玉,公司出纳,四十多岁,很爱嚼舌头的样子。不过她提供的这条线索的可信度很高,因为除她之外,还有别人曾在厂门外见过那名女人。但是没有人认识她,于敏洪和她见面时显得偷偷摸摸的,更不愿意向别人介绍她的身份。”

    沈恕沉吟片刻,说:“和于敏洪正面碰一碰,不怕惊了他,就算敲打他一下也好。”

    7

    2013年7月7日黄昏。

    于敏洪家。

    于敏洪身高一米七左右,偏瘦,皮肤黝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好几岁。他性格内向,口齿木讷,不怎么主动说话,即使别人问到头上,回答也非常简短。

    沈恕直奔主题:“三天前,也就是这星期二的早上你在哪里?”

    “嗯,”于敏洪略想一想,说,“上班,在公司。”

    沈恕说:“除了公司,你还去过哪里?”

    于敏洪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我在青年公园看了几眼杀人案,你们就是为这事来的?”

    沈恕没回答他的问题,继续刨根问底:“你怎么知道青年公园里有杀人案?”

    于敏洪说:“我骑车上班路过那里,听见门口有人嚷嚷,就跟着进去看了两眼。”

    沈恕来之前研究过于敏洪骑车上班的路线,从他家到公司,确实要经过青年公园,所以于敏洪的这个说法还算合理。他又问:“星期一晚上10点前后你在哪里?”

    于敏洪没回答这个问题,貌似不满地嘟囔着:“我就是顺道看看热闹,当时围观的有百八十人,怎么就单单把我挑出来审问?”

    沈恕纠正他:“这不是审问,也不是传唤,是例行调查。在案子侦破前,公安机关有权利对相关人员进行问话,你有义务如实回答问题。”

    于敏洪摇摇头,说:“我星期一晚上在家上网。”

    沈恕说:“当时你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家吗?”

    于敏洪:“在家,他们起得早也睡得早,每天不到9点就上床睡下了。”

    沈恕说:“也就是说,你如果在他们入睡后悄悄出门,他们未必能察觉?”

    于敏洪的右眉向上一挑,貌似满不在乎地说:“可以这么说,他们的睡眠质量都很好。”

    沈恕换个话题又问:“你支持你的妻子写作吗?”

    于敏洪嗤地笑一声:“说不上支持不支持,不干涉就是了。她挺自觉的,把家里活儿都干完了才挤出点时间写东西,挣个仨瓜俩枣的,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于敏洪的语气和说话方式让人感觉不舒服,连不相干的人都禁不住怀疑他对妻子有多少真情,而在这个家庭的和睦的表象下面,有多少隐患和暗流潜藏其中。

    沈恕说:“你妻子已经出版了五本侦探小说,你都认真读过吗?”

    于敏洪又笑笑,似乎蕴含着嘲讽和不屑:“一本也没有读过,那些书……都是闭门造车,可读性不强。”

    于敏洪未表现出对刘晓晓有丝毫的欣赏和关心。也许他的同事叶倩玉所说的那个女人——那个和于敏洪关系密切的女人,已经夺走了他对妻子的爱。

    沈恕不给于敏洪缓冲的时间:“最近有个女人经常和你在你公司门前的拉面店里见面,她是谁?”

    于敏洪的身子一震,脸上变了颜色:“什么女人?哪有这回事?是谁和你说的?”

    于敏洪的反应分明是承认了这个女人存在,言语间却又极力否认,这欲盖弥彰的劲头有些可笑。沈恕点到为止,并不急着戳穿,目光炯炯地注视他:“你今天所说的话,都会被记录在案,作为警方办案的参考。如果有意隐瞒或撒谎,造成严重后果,你要承担法律责任。”

    于敏洪涨红了脸,却憋着说不出一个字,话语都挤在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到了这地步,连普通人都能看出于敏洪有问题,何况整天和危险而狡猾的罪犯们打交道的侦查员。沈恕摆摆手,把于敏洪想说的话拍回嗓子眼,起身走了。

    出门后沈恕吩咐可欣:“盯紧于敏洪,务必查清楚他和刘晓晓之间是否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调查和他密切来往的那个女人的身份,如果能找到他购买或租借弩箭的记录就更好。总之,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只要发现他参与作案的线索,立刻传唤或拘捕,对他家进行搜查。”

    8

    2013年7月10日清晨。

    楚原市刑警支队。

    警方在于敏洪身上花费了不少时间和力气,却没有什么收获。于敏洪似乎要以实际行动证明他是个老实人,每天准时上班下班,接送孩子,买菜做饭,一副标准的好男人形象。除了工作需要,他几乎不和其他异性搭话,低眉顺眼,规规矩矩。

    警方调取了他最近三个月内的手机通话记录,发现有一个号码的出现频率较高。当然,于敏洪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社会交往不多,这个号码也仅比其他号码稍突出而已。

    这个号码的主人是蒋文荟,和平区解放路小学的语文老师。三十二岁,已婚,据调查,她在一年前装修房子时,曾找到于敏洪购买折扣价的铝合金门窗,此后一直保持来往。但没有证据显示他俩有超出朋友界限的密切关系。

    警方设法取得蒋文荟的清晰照片,拿给叶倩玉辨认,她证实蒋文荟就是曾多次到公司门前来和于敏洪会面的女人。叶倩玉信誓旦旦地说,她亲眼目睹蒋文荟和于敏洪坐在拉面店的角落里,头碰着头,关系非同一般。

    可欣把调查结果向沈恕汇报后,请示说:“要不要和蒋文荟正面碰一下?不过她和于敏洪如果真有那层关系,多半不会跟我们实话实说。”

    沈恕说:“索性正面接触一下。叶倩玉是个热衷八卦的人,善于添油加醋,她的证词可信度不高。如果蒋文荟和于敏洪是正常交往,并没有情人关系,也许她会给我们提供更多有用的线索。”

    沈恕话音未落,值班接线员急匆匆地过来汇报:“楚原大学校园内发现一具女性尸体,怀疑是他杀。”

    现在是早晨7点45分,距青年公园命案刚好五天时间。

    9

    2013年7月10日上午。

    楚原大学。

    楚原大学是一所市属大学,拜近年来院校合并和扩招所赐,在校生从原来的四五千人暴增至三万多人,校园面积也扩大了几倍,虽然学术水平暂时没有长进,生源质量不断下降,但学校人数和规模已经率先跻身世界一流高校之列。

    楚原大学的校园庞大,除去高耸华丽的新建楼宇外,按照国际标准设计的体育场、宽敞平坦的校内马路、假山林立流水淙淙的公园,都彰显出它的新兴贵族气派。

    刚发现的尸体就俯卧在校内公园的小树林里。

    我第一眼见到尸体,心里就咯噔一下——在尸体脐部上方,赫然插着一根弩箭!

    这使得案子的性质变得复杂起来——连环杀人!

    死者很年轻,看模样不到二十岁,应该是一名学生。它披着一头长发,虽然五官因痛楚和恐惧已扭曲变形,但从脸部轮廓,依稀可以看出她生前的俏丽模样。它身长175厘米左右,身材比例很好,尤其是两条腿,修长笔直。整体来看,它在遇害前是一个相当出挑的年轻美女。

    死者上身穿一件黑色薄纱罩衫,下身穿桃红色牛仔裤,蹬一双黑色皮凉鞋,露在外面的脚指甲上涂有桃红色。腕部戴一块镶碎钻的名牌女表,一部新款进口智能手机静静地躺在它的右手边。

    曾经是个精致的女孩子,经济条件也不错。

    它的死状和青年公园命案的死者非常相像。肤色青中带黑,眼皮微睁,露出一线白眼珠。嘴唇乌青,半张开,牙齿上沾有发黑的血迹,嘴角及脖颈处沾有呕吐物。它双手紧紧抓住心口的衣襟,表情扭曲,像是死前经历了巨大痛苦。

    尸体的肚脐上方插着一把弩箭,插得很深,仅露出一小截尾巴,闪耀着寒光。这个位置也不足以致命,看来凶手的射箭准头不怎么样。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所以要借助毒药的力量。

    尸体俯卧在校内公园的小树林里,距林外仅两米远,地面上有拖曳痕迹。这条沾有血迹的拖痕一直延至林外池塘边的座椅旁,死者应该是坐在这里中箭身亡的。

    从尸体僵硬程度和尸斑判断,其死亡时间为昨晚9点至午夜之间,除腹部的利器创外,未发现其他外伤。而插入尸体的弩箭通体用不锈钢打造,箭头呈三角形。

    作案时间、凶器、手段,与周天成遇害案完全一致,几乎可以肯定是同一凶手所为。

    不同的是,青年公园命案现场被破坏得很严重,而这个现场因校内保卫处介入及时,得到了保护,我在地面上提取到几枚凶手留下的泥脚印。不过这几枚脚印的形状很奇怪,没有纹路,边缘模糊不清,呈不规则的圆形,到底是不是凶手的脚印,我都不太确定。

    我在拓取脚印时,见脚印中的泥土里混杂着一些纤维,细如发丝,要仔细辨认才看得出。我用镊子夹起一根纤维,对着阳光细看,土黄色,粗糙,一时想不起是什么织物的纤维。

    “是毛毡上的。”沈恕见状说,“现在这东西不常见了,几十年前可是老百姓保暖的好东西。做一双毛毡袜,多冷的天气也冻不到脚。不过出现在这里可对我们不利。凶手在鞋子外面裹了毛毡,现有的足迹分析理论就都不适用了,我们无法根据脚印判断凶手的性别、身高和体重。除了能得出凶手是有备而来、具有一定反侦查能力的结论,不大可能有更多收获。”

    我略感沮丧地把那根土黄色纤维塞进证物袋。

    沈恕接着说:“这个细节也是《让死者闭眼》那本书里描写的。”

    我吃惊地追问一句:“什么细节?”

    沈恕说:“你只读过那本书的梗概,我可是仔仔细细地读完了的,在那本书里描写的第二起谋杀案中,凶手作案时就在鞋子外套上一双毛毡袜,以避免在现场留下脚印。”

    沈恕说这话时,树林里有一阵邪风吹过,我不禁打个寒战,心里一片冰凉。

    可欣接过话头说:“不仅这个细节一样,被害人的身份、性别、年龄,以及案发地点、凶器、作案手段,都一模一样,甚至两起案子之间间隔五天,也没有差别。”

    沈恕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像坠进冰窖:“按书里的描写,五天后,小说作者会被害死。”

    楚原大学保卫处的工作很到位,不仅在现场外拉开警戒线,还驱散了围观师生,仅留下报案人和几名与死者有关人员,供警方录取口供。

    报案的是两名大二男生,胆子都很大,外表镇定,说话也有条理。“早晨去教学楼上课,想抄近路,就从公园穿过去。他先看见的,说小树林里有个女的在地上躺着,我还不信,说谁会一大早就到小树林里去躺着?他就拽着我过去看,结果发现那女的早就死了。”报案的男生这样说。

    艺术系辅导员张秋水证实:“死的这个女生是艺术系导演专业的大三学生,名字叫郝问,很有才华,已经参与过两部电视剧的拍摄。她的家庭条件也非常好,父亲是省国资委主任郝广德。这学生本来是个有前途的好苗子,可惜了。”

    我心想这两起案子貌似随机杀人,凶手却有意无意地惹到有影响力的人物身上,给刑警队增添了许多压力。

    沈恕看上去并未对被害人的家庭背景给予更多重视,问:“她在夜里10点来钟一个人出现在公园,是在等什么人?”

    张秋水迟疑着说:“这个我说不准,郝问有个男朋友,是我校服装设计专业的大四学生,也许他知道一些情况。”

    “我在这儿,”张秋水身后响起一个声音,“郝问昨晚在公园里是在等我。”声音很含糊,带着哭腔。

    我循声看过去,见一个高大的男生挤出人群,走到沈恕和张秋水面前。这名男生打扮得很时尚,染着黄色头发,穿一身色彩斑斓的衣服,好像还化了淡妆,眼睛下垂着两条黑色的泪痕。

    那男生不等沈恕问话,主动说:“我叫冷峻,是郝问的男朋友。昨天晚上我和她约好10点钟在公园里见面,可是我到了约定地点没见到她,打手机也没人接,我坐在椅子上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既没见到她身影,也没听到电话,有些生气,就回寝室休息去了。谁能想到,她当时……就躺在离我几米远的小树林里。”

    我想象当时的情景,有些毛骨悚然。

    冷峻说得激动起来,双手掩面而泣。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行为举止有点女性化。

    沈恕不解地问:“你们那么晚在公园里约会,就不考虑安全问题?”

    冷峻抽噎着说:“在校园里,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我俩白天都很忙,除了上课,还有校外兼职,只能晚上抽出点时间见面,一年多来都是如此,偏偏昨天就……”

    沈恕见他伤心欲狂的样子,不忍心问下去,就好言相劝,让他回寝室休息。

    望着冷峻蹒跚而去的背影,我、沈恕和可欣三个人面面相觑,心中说不出地郁闷苦涩。这两起连环杀人案明明就是在模仿《让死者闭眼》中的情节,随机杀人,防不胜防。凶手如果模仿个十足,五天后,被害的将是小说作者刘晓晓,而凶手就是她的丈夫,于敏洪。

    这可能吗?如果我们全力防范,凶手在预定时间内无法得手,与书中情节对不上号,他是不是就要被迫收手?还是要寻找机会继续谋害刘晓晓?

    凶手就是于敏洪?简直荒唐。他难道疯狂到把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地步?在作案伊始就把警方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这是愚蠢还是过度自信?可是,这本来就是一起不能用常理忖度的案子,我们必须对于敏洪上刑侦手段,无论这听起来多么荒诞离奇,我们必须陪他把这血腥的游戏玩下去。

    我们三个人都在揣摩心事,没人说话,却被一阵肆无忌惮的高谈阔论打破沉默。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不用看就知道是我的那个活宝表妹,省电视台《疑案追踪》栏目的记者、主持人、制片人程佳。

    程佳尚未成家,却已经成了名,她的栏目收视率在全国同类电视节目中一直保持前三名的佳绩,她本人也成了省台的当家花旦。她手持公安厅颁发的特别通行证、全国记协的高级记者证,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思。敢在这样严肃压抑的命案现场高声说话的记者,也非她莫属了。

    沈恕却不买她的账,皱眉说:“程记者说话小声些,如果是摄像需要,你们就走远点录节目。”程佳吐吐舌头,伸出右手向沈恕比画一个顽皮的手势,然后双唇紧闭,以示不再作声。

    我走到程佳面前,低声说:“你咋来了?这案子让沈队着急上火的,你在电视上播出去,不是更添乱吗?”

    程佳也压低声音:“我的亲姐,还问我咋来了?这么曲折的案子你都不跟我通个气。好家伙,按照小说里的描写作案,那不是好莱坞大片里的剧情吗?第一起案子过去五天了我都不知道,好在没被别人抢了独家。”

    我听见她这些话就没法高兴:“咋?有案子就得跟你汇报?你是公安厅长咋地?你就顾着自己节目的收视率,从来不考虑社会影响和对侦破工作造成的阻碍。这两起案子的社会危害性很大,被害人的身份又挺敏感,你在电视上一播出,刑警队的压力无形中又增加一倍。”

    程佳扯着我衣服袖子撒娇卖萌:“我的亲姐,你就别批评了,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再说我配合公安工作也不遗余力,上次桃源县那起案子,我帮助公安破案,差点儿丢了小命,过后也没给我发个好市民奖啥的,你就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好不好?”

    我想说她的付出和收获不成比例,工作倒也算卖力,可是名利双收,回报特别丰厚,别人比她还要辛苦几倍,收获却只有她的一成。这话冲到嘴边又咽回来,不想让程佳以为我嫉妒她。我叹息着提醒她:“你的消息灵通,我们也不能粗暴干涉新闻自由,你报道时收敛些吧,尊重事实,别臆测,别误导,别添油加醋。”

    程佳抱着我的胳膊:“亲姐,你这句话说得比我们台长的水平都高。”

    10

    沈恕离开现场后没顾得上回警队,直奔局长办公室,汇报情况后又赶去市委。这两起案子,因被害人的特殊身份而横生枝节,侦破工作像是被许多没有方向感却又无法忽视的臂膀牵扯着,使得警队的行动不能得心应手。

    可欣和许天华带着人马在一线奔忙,苦心人天不负,两组各有收获。楚原大学校园命案案发二十四小时后,线索陆续反馈回来,扑朔迷离的案情渐渐露出曙光。

    几乎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于敏洪。可欣组与蒋文荟经过两次正面接触,反复劝说引导,蒋文荟终于转变了态度,愿意配合公安工作。而蒋文荟吐露的情况使得于敏洪上升为第一嫌疑人。

    蒋文荟和于敏洪并非情人关系,他们多次私下碰面,是因为于敏洪通过蒋文荟给刘晓晓购买了巨额人身保险!根据保险合同条款,一旦刘晓晓因意外死亡,受益人于敏洪将一次性获得两百万元的赔偿。

    蒋文荟的本职工作是小学教师,业余兼职保险业务员赚点外快,担心负面影响,不愿被同事知道。而于敏洪给刘晓晓购买人身保险也是秘密进行。这使得两人的接触就显得有些神秘,在外人看来,难免误以为两人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于敏洪会不会为了两百万元的保险金而大开杀戒?对于身经百战的警队侦查员来说,这个动机完全成立。丧心病狂之徒可以为了抢劫两百元钱而杀人,何况两百万元巨款,这是普通人辛苦一辈子也赚不来的数目。

    可欣组的调查揭开了于敏洪的潜在作案动机,而许天华组则寻找到于敏洪的作案工具。经过外围排查,于敏洪的一个同事向警方透露,她曾经亲眼看见于敏洪在公司附近的一家体育用品店购买弩箭。

    这位积极为警方提供办案线索的仍是叶倩玉,也许她命中注定将成为于敏洪的克星。据叶倩玉回忆,两个月前的一天中午,她到银行去存公司货款,无意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一家体育用品商店,从背影判断,那是她的同事于敏洪。当时叶倩玉正对于敏洪和蒋文荟的关系十分好奇百般猜测,急欲一探究竟,就悄悄地躲在店外隔着窗玻璃窥视。她见于敏洪让店员拿了几把弩箭摆在柜台上,经过比对,于敏洪痛快地掏出钱买下了其中一把。叶倩玉虽然对于敏洪购买弩箭的行为微感奇怪,但她毕竟对男女私情更感兴趣,眼看窥探不到什么猛料,就趁于敏洪走出店门前匆匆离开。

    这件事并未给叶倩玉留下深刻印象,她对弩箭也似懂非懂。经过侦查员的启发和演示,她才想起那天的经历,在辨认图片后,她确认当天于敏洪购买的就是一把弩箭。

    侦查员赶到叶倩玉所说的那家体育用品商店求证。幸运的是商家还保存着两个月前的监控录像。调取的视频显示,购买弩箭的人是于敏洪无疑,而他所购买的弩箭,与两起命案中的凶器的型号完全一致。

    沈恕在综合各方调查结果后,命令立即传唤于敏洪。

    11

    2013年7月12日上午。

    楚原市刑警支队。

    于敏洪依然是那副稀松而邋遢的模样,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态度。不知是他确实没做亏心事,还是心理素质非常强大,对警方的讯问并未表现出太多慌乱,回答问题时虽然难免有漏洞,但过后总能找到借口弥补,让警方无法揪住一个问题穷追猛打,更无法让他自行露出马脚。

    事实上警方至今也没有强有力的证据,或者说没有一件铁证。于敏洪可能有作案时间,可是在妻子和孩子熟睡后,他溜出家门作案的可能性有多大?又要怎样轻手轻脚才能不吵醒妻子?理论上可行,但在实际操作中,却不是容易的事情。

    于敏洪确实给刘晓晓购买了人身意外险,而且刘晓晓对此并不知情。这是一个重大疑点,却无法作为坚实的证据。毕竟刘晓晓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警方不能根据未来可能出现的犯罪来锁定嫌疑人,这简直荒唐。

    于敏洪购买了弩箭倒是不假,可是目前市场上到处都充斥着同款弩箭,估计在楚原市有近万把,如果硬要说于敏洪手里的弩箭就是杀死周天成和郝问的凶器,显然过于武断。何况于敏洪主动上缴了他购买的弩箭,说他当时是出于兴趣买来的,过后没用过几次,一把弩,十支箭,有收据为证,一支箭没少。

    这使得警方陷入被动境地。

    最让警方难以索解的是,如果于敏洪真是凶手,而他最终目的是杀害刘晓晓骗取保险金,那么前面两个枉死的人就是他的障眼法,以转移警方视线,这样,他在最终害死刘晓晓时,就不会被警方怀疑。

    但事实上,周天成和郝问之死,都与刘晓晓的作品高度吻合,这使得警方在侦破伊始就留意到于敏洪。这和他意欲瞒天过海的初衷互相矛盾。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如果凶手不是于敏洪,而是故布疑阵把警方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那么于敏洪的这些疑点重重的行为又如何解释?

    一团乱麻。

    二十四小时后,一无所获的刑警队释放了于敏洪。挫折感充斥在每个人的心头。

    12

    2013年7月13日。

    楚原大学命案七十二小时后。

    据知情人透露,被害人的父亲郝广德在这三天里几乎找遍了每一位和他有来往的省领导。他进门后不说话,先痛哭,哭到老泪纵横、声音嘶哑,让省领导深刻体会到他的丧女之痛,然后他才一宗一件地描述他和女儿之间的快乐往事,说到动情处,他天真得像个孩子,哭泣得也像个孩子。最后,他说,市刑警队工作不力,过了这么久还没破案,如果女儿的冤屈不能伸张,凶手不能得到严惩,他死也不瞑目。郝广德的表演起了巨大作用,多位省领导批示,必须不惜余力、快速地侦破青年公园和楚原大学的命案。

    这份沉甸甸的压力让刑警队里乌云笼罩。沈恕办案子一向要求证据确凿、证据链完整,坚决反对刑讯逼供。否则在这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下,极少数好大喜功的公安人员可能会直接把于敏洪抓捕归案,安排叶倩玉和蒋文荟作为人证,他购买的弩箭作为物证,他出现在周天成案现场的行径作为“行为证据”,再“想方设法”取得于敏洪的口供,一件“铁案”就办成了。“上面”高兴,被害人家属满意,刑警队立功受奖,皆大欢喜。

    可是这种“皆大欢喜”的结局从来不是沈恕想要的。如果说在某些领域里取得成功的人必须具有“偏执”的个性,那么沈恕对证据、真相、程序、正义的偏执程度,是我从警十几年里所仅见。

    按照《让死者闭眼》里的情节,其作者刘晓晓将在四十八小时后遇害,而凶手就是于敏洪。

    有周天成和郝问案的前车之鉴,如果再斥责这个猜想荒唐透顶而置之不理,那就是警方渎职。但是,刑警队又不能派出警力对刘晓晓进行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或者把于敏洪延期拘押,直到四十八小时期限过后再释放,这无法可依。

    就在沈恕思考两全的办法时,程佳的电视节目给本就如同烟熏火燎般的办案刑警的屁股下面添了一把柴。

    《疑案追踪》节目每周播出两期,程佳在录制完楚原大学命案后,并未在当天播出,而是如获至宝般,把案子捂在手里,在三天里东奔西走,采访了所有她能找到的涉案人员,制作了一期时长四十五分钟的特别节目。这期节目不仅把周天成案、郝问案和小说《让死者闭眼》串在一起,请来外地的法律专家、刑侦专家掰开揉碎地解析、评论、猜想,而且由专业演员再现了案发过程,全部实景拍摄,活灵活现。此外,周天成案的报案人李德存、郝问案的两名报案学生、艺术系辅导员张秋水和郝问的男朋友冷峻,都在节目中亮相。李德存手持宝剑,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张秋水则高瞻远瞩,畅谈新时期的学生心理素质和道德建设。冷峻在节目中从头到尾双眼含泪,愧悔不迭,煽情效果极佳。

    节目播出以后,社会反响巨大,甚至超出我们的想象。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善于把握机会的人,有人在灾难中发财,有人在流血中夺权,有人在饥荒中中饱私囊,也有人把别人的苦难当成上升阶梯。而程佳无疑是这两起系列凶杀案中的最大赢家。《疑案追踪》节目不仅得到广告商的青睐,赚得盆满钵满,而且赢得市民的好评,众人交口称赞它是一个有良心和人文关怀的栏目,而公安机关,尤其是刑警队,却尸位素餐、无视民众疾苦和生命安全。

    市民说什么想什么,我们无法干涉,更不能左右。刑警队能做的,就是不眠不休、殚精竭虑,透支自身生命去减少伤亡、预防犯罪、抓捕凶手。

    《疑案追踪》的热播,导致《让死者闭眼》一书销量大涨。这本原来籍籍无名、漏洞百出、违背常理的三流侦探小说,在一夜间名声大噪,家喻户晓。尤其因为其中的凶杀情节被杀人魔用于实践,受到侦探迷的大力追捧,网络上建起帖吧、群组,讨论案情、猜测凶手、嘲笑警方无能。

    网民、电视观众以及刑警队的上层领导,大都倾向于认为于敏洪就是真凶,对警方迟迟不能破案深表遗憾。

    13

    2013年7月15日。

    楚原市刑警支队。

    郝问遇害第五天早晨。按照《让死者闭眼》中的情节,刘晓晓将在十几个小时后被于敏洪杀死。

    刘晓晓现在如何反应?是置之不理,还是颤若筛糠?

    于敏洪呢?是嗤之以鼻,还是正在往弩箭上涂抹毒鼠强?

    警方应该怎么办?随便找个借口把于敏洪关上一天一夜?为了保护一条生命,这种做法似乎也无可厚非。

    不必警方费心,借口自动送上门来。上午9点钟左右,一个矮壮结实的女人身影出现在刑警队大门口,正是让我们在这几天里念念不忘的刘晓晓。

    她边走边往左右看,神色慌张,似乎在防备什么人。门口警卫得到通知,把她放进门来。她一路小跑着进到警队办公室。

    见到沈恕,她依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原本黑红的脸膛变得煞白,气喘吁吁,说话都不大利索了:“于敏洪……就是凶手,他要杀死我,你们……马上把他抓起来。”

    她这个说法与以前的态度大相径庭。我们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认为把于敏洪列为犯罪嫌疑人荒唐透顶,更不肯承认她的小说是凶手犯罪指南,是什么导致了她现在的彻底转变?沈恕伸手示意她坐下,说:“有根据吗?”他知道刘晓晓是写侦探小说的,虽然胡编乱造居多,但毕竟懂得用证据说话的道理,不会随便臆测于敏洪有杀人倾向。

    刘晓晓从贴胸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纸袋,打开后里面有一个锡纸包,再打开,露出一小撮白色粉末。她用双手捧着,递到沈恕面前。

    沈恕嗅一嗅那味道,说:“是毒鼠强?”

    刘晓晓用力地点点头:“就是毒鼠强,我在家里厕所的地柜里发现的。我从来没买过这东西,孩子也不可能从什么地方得到,一定是于敏洪偷偷买来藏在那里的。整整一大包,藏在一个纸盒里。”

    她用近乎祈求的目光看着沈恕:“我看了《疑案追踪》的最新一期节目,那些专家和网民说得有道理,于敏洪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大。我现在也开始怀疑他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亏我还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他的心肠真恶毒。”

    沈恕不理会她的叨叨,心想这毒鼠强倒是拘传于敏洪的好借口。就算撇开命案不谈,毒鼠强本身就是违禁药物,把于敏洪揪来敲打敲打也不算冤枉他。

    如果小说里的故事成真,再有十来个小时,于敏洪就要对刘晓晓动手了。他俩生活在一起,如果一方存心要害另一方,总能找到机会。

    大家几乎都存着这个想法,沈恕对可欣说:“你带两个人跑一趟,拘传于敏洪,审他一天一宿,就算他死咬着不松口,也拖到明天上午再把他放出去。”

    刘晓晓闻言才放松下来,上身靠向椅背,长出一口气。

    不出所料,于敏洪还是一副死硬嘴脸,态度强横,审讯人员问三句他才答一句,而且多数时间都是呛着对方说话。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让负责审讯的警员恨得牙痒手痒。如果不是沈恕有死命令——凡是刑讯逼供的一律清出刑警队伍,恐怕于敏洪早已经挨了不下十记大嘴巴。

    于敏洪一口咬定,毒鼠强是他买来毒老鼠的。他家住的是一栋旧楼,老鼠蟑螂出没,所以这解释也算说得通。

    审讯人员使出疲劳战术,轮番盘问于敏洪,不许他休息和睡觉。可是于敏洪不论怎样精疲力竭或精神倦怠,始终坚守一条底线:他和周天成及郝问案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他也许在家中曾无数次盘算和演练过被警方审讯的场景,早已经有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对策——坚决否认作案的嫌疑。这种否认几乎成为他的本能,哪怕在半梦半醒之间,他说出的梦话都是“我没杀人”。

    这让审讯人员束手无策,何况警方对于敏洪是否是真凶也无法确定,加上证据似有似无,只能暂时接受他的供词。

    到凌晨两点多钟,沈恕命令警员中止审讯,将于敏洪暂时羁押,到上午九点钟以后再放出去。

    14

    2013年7月16日。

    刘晓晓家所在社区。

    谁也没预料到,警方煞费苦心把于敏洪关了一天一夜,刘晓晓仍未能逃脱死于非命的结局。

    报案人是刘晓晓的表妹陈冬梅。她早上7点就来到刘晓晓家,却怎么也叫不开门,打电话也没有人接。《疑案追踪》节目这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陈冬梅对刘晓晓和于敏洪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她贴在房门上聆听,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她就起了疑心,拨打电话报警。

    派出所的值班民警国栋来到现场,和陈冬梅一起砸了半天门无果,正要叫人来开锁,里面有个仅穿着短裤的瘦小男孩打开房门,揉着惺忪睡眼,看见陈冬梅立刻露出笑容:“小姨。”

    陈冬梅抱起男孩,急切地问:“亮亮,你妈呢?”

    亮亮往房间里一指:“妈妈在睡觉。”

    陈冬梅抱着孩子冲向刘晓晓房间,国栋紧随其后,见屋门大敞着,室内空空荡荡,哪里有刘晓晓的影子?

    正慌乱着,听见楼下响起喧闹声,楼道里有人在奔跑呼叫:“杀人了!”

    他们循着吵嚷声来到楼下,拐过楼角,见楼东侧山墙的垃圾箱前围了一群人。国栋分开人群,垃圾箱里有一具女尸赫然映入眼帘。

    垃圾箱里的尸体正是刘晓晓。

    此时,于敏洪仍被关在刑警队的审讯室里。

    这是一个梯形的铁皮垃圾箱,体积很大,长宽都有两米左右,差不多一人高。垃圾箱才被清理过不久,里面的垃圾不多,连一半还没填满。刘晓晓的尸体就在垃圾箱的一角,半躺半坐。

    尸体的腹部插着一支弩箭,直没至尾,比周天成和郝问所中的弩箭插得更深入些。她的皮肤呈青紫色,嘴唇乌青,嘴角沾有白沫和污血。双目半睁半闭,似乎死不瞑目。清晨的阳光笼罩在尸体上,让人生出莫名的恐惧和忧伤。

    她的死状,与周天成和郝问一模一样。

    经检验,她的死亡时间为昨晚9点到10点之间,致死原因为腹部被射入弩箭及毒鼠强中毒。弩箭插入很深,凶手应是近距离射击。

    于敏洪的嫌疑彻底排除。刑警队在半个月里殚精竭虑,人困马乏,却是白忙活一场。

    沈恕面带无奈地拿起电话,通知警队马上释放于敏洪,不要超出拘传时限。

    一袋垃圾散落在离垃圾箱两米多远的地方,已经被围观的居民踢得七零八落,其中有一个空药瓶,是亮亮常年服用的治疗地中海贫血症药物的外包装。由此可以判断地上的这袋垃圾是刘晓晓丢的。

    除此之外,人群的践踏,早破坏了地面上的其他痕迹。警方只能根据现场情形判断,刘晓晓在下楼扔垃圾时,躲在黑暗中的凶手向她近距离射击,然后移尸到垃圾箱里。

    这些细节,与《让死者闭眼》中讲述的第三起案件一模一样。没读过那本小说的人还不觉得,凡是熟悉它内容的人无不感到毛骨悚然。

    陈冬梅和亮亮早被人们带进社区居委会的办公室里。亮亮并未见到他母亲的尸体,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充满好奇地在办公室里东转转西看看。陈冬梅呆坐在椅子里,脸色惨白,双眼通红,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在想心事。

    沈恕问她为什么一大早就来到刘晓晓家,陈冬梅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说:“是我表姐要求的。她昨晚七点多钟给我打电话,说姐夫不在家,她第二天又要去街道办事处上早班,来不及送亮亮上学,让我早上七点到她家,替她送亮亮。”

    沈恕皱眉说:“她以前向你提出过类似的请求吗?”

    陈冬梅说:“有过。她打工的那个街道办事处对聘用人员挺苛刻的,有编制的员工经常找借口离岗办私事,聘用人员就得加班加点地多干活儿。我表姐为了保住工作,从来不敢反驳领导的指示,所以提前上班或者贪黑回家都是家常便饭,没法照顾孩子。我姐夫如果有空就由他接送,如果他俩都没空,就找我帮忙。”

    沈恕说:“她在电话里还说了什么话?”

    陈冬梅回想片刻,说:“还问了问我妈的身体情况,没说别的。”

    沈恕点点头,又问:“她经常在晚上下楼去扔垃圾吗?”

    陈冬梅说:“这个我可不知道。有那么两次,我晚上从她家离开,她都让我顺手把垃圾扔了。她挺爱干净的,可能忍受不了垃圾在家里过夜。”

    沈恕又问了些刘晓晓和于敏洪的夫妻感情。陈冬梅的回答以褒扬和肯定居多,说虽然他俩的工作都不大好,孩子又生病,家庭经济拮据,但是一家人总算能齐心协力,关系融洽,很少为什么事情争吵。

    沈恕一边说话,一边看几眼正独自玩耍的亮亮,见他远比同龄的孩子要矮小瘦弱,禁不住轻轻叹一口气。

    沈恕又和居委会的几位大妈聊了几句,主要是了解刘晓晓的生活起居。当问到她是否有晚上到楼下倒垃圾的习惯时,几个人都摇头说没注意。倒是居委会主任徐大妈证实说,她早晚都在小区院子里转悠,见过好几次刘晓晓早上送亮亮去学校时顺手丢一袋垃圾,所以她应该没有在晚上倒垃圾的固定生活习惯。

    聊来聊去,总离不开家长里短,似乎和凶杀案不沾边。警员们都有些不耐烦,不知道一向干脆利落的沈恕今天怎么和一群大妈聊得这么热络,一副分不开轻重缓急的温暾模样。

    程佳自然不肯放过这难得的做节目机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命案现场,支起摄像机,正在大张旗鼓地采访围观群众。她的消息一向灵通得很,公安局里许多部门都有她的线人,所以她总能迅速得到刑事案件动态,比报警中心也晚不了多少。

    据说这期节目播出后使得《疑案追踪》的收视率在全国同类节目中跃升为第一名。自从上次周天成和郝问遇害案播出后,观众们就一直在猜测《让死者闭眼》中的三起系列案件是否会全部成为现实,换句话说就是,小说的作者是否会遇害身亡。

    据电视台的不完全统计,对刘晓晓会不会被害,正反两种观点各占一半。当然电视台不会明目张胆地去做这个统计,但客观上它暗示和鼓励了观众们做出预测。在全民娱乐时代,人的生命也成为娱乐工具,刘晓晓死或不死,都将成为一场盛宴。

    现在,刘晓晓“不负众望”地死了,死在垃圾箱里,很难看,却使得整个事件刺激而完满。而电视节目的收视率一路飙升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我似乎看见程佳和电视台台长坐在巨大得无与伦比的屏幕前,一只手拿着人血馒头,一只手在数钱,脸上写满兴奋和贪婪。

    刑警队这次输得很惨,似乎再也没有挽回余地。

    凶手和我们开了一个血腥残忍却又诡秘怪诞的玩笑。

    你是谁?你在哪里?

    在《让死者闭眼》中,凶手始终未能被绳之以法,以警方落败而告终。

    莫非这就是楚原警方的宿命?

    15

    2013年7月17日。

    楚原市刑警支队。

    刘晓晓遇害后的第二天中午,一名中年男子来到刑警队。他穿一身笔挺西装,戴一副黑框眼镜,风度翩翩,自称是人寿保险公司调查员,关于刘晓晓身后的理赔事宜,需要警方出具一份文件。

    他随身携带着刘晓晓的保险单,理赔额度为两百万元人民币。投保人为于敏洪,被投保人刘晓晓,受益人为于敏洪和亮亮,保险代理人为蒋文荟。保险手续齐全,只要刑警队开一份刘晓晓被害身亡的证明,保险公司就可以启动理赔程序,两百万元人民币将在一个月内分三次进入于敏洪的银行账户。

    老吕兼管办公室的对外联络业务,认得这中年男子,他名叫张健。不久前他才帮助张健处理过周天成的人寿保险,那次理赔数额相对较小,有五十万元。老吕一边给张健让座一边说:“三名死者有两个是你公司的客户,你们这儿买卖可真兴旺。”张健哭丧着脸说:“赔起来也不含糊,这才两个礼拜不到,经我手就赔出去两百五十万元了。”老吕浏览一遍张健出示的保险文件,感觉没什么疑问。按照规定,警方有义务出具相关证明,可两百万元毕竟是一笔大数目,还是跟沈恕通报一下比较稳妥。

    沈恕在早晨到警队后就没有出门,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听过老吕的汇报,就让张健进来。

    他认真阅读过保险公司的文件,说:“两百万元不是小数目,你不打算再查一查?”

    张健用中指向上推一推下滑的眼镜,说:“刘晓晓的案子闹得动静很大,我们早就在关注,巧合的是周天成也是本公司的客户,所以对案件的细节我们也基本了解。我在今早已经去过刘晓晓的被害现场,她和周天成一样,都不存在自杀的可能。根据保险条款,只要被保险人是意外死亡,包括疾病、车祸、被人杀害等,就应该获得全额赔偿。理赔及时,也是保险公司形象的一个重要部分。”

    沈恕饶有兴趣地追问一句:“你凭什么断定周天成和刘晓晓不存在自杀的可能?”

    张健摇摇头:“我做保险调查员十几年,这点判断能力还是有的。周天成和刘晓晓素不相识,两人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要说他们自杀骗保,而且是用这种奇怪的方式自杀,还闹出这么大动静,我武断地说一句,可能性为零。何况,周天成做官多年,级别不低,为区区五十万元自杀,无论如何说不通。”

    沈恕说:“如果凶手就是抓住人们的这种思维惯性,故意用相同手段连做三起案子,浑水摸鱼,掩人耳目,以达到骗保的目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张健思考半晌,哑然失笑:“你的分析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又没有证据支持,公安机关这样办案可以,保险公司不行。”言语中的讽刺意味非常明显。

    沈恕却像没听出来,笑笑说:“刑警队暂时不能出这份证明,等案子水落石出再说。”

    张健颇感意外:“沈队,我做这行十几年,一直都是保险公司防范骗保而加倍小心,从来没遇到过我方同意理赔、公安机关却持有异议的情况。根据保险条款,只要被保险人意外死亡,合同就已成立,并不需要等到破案或凶手落网。换句话说,万一这起案子成为死案,受益人不是一辈子也拿不到赔偿?这对投保人和受益人都不公平。”这个张健长得文质彬彬,说起话来却挺损。

    沈恕一向不喜欢和人拌嘴,摆摆手说:“你走吧,我还有公务要办。”

    张健白跑一趟,心里的不痛快都写在脸上,拧着眉头往外走。

    沈恕忽然在他背后说:“谢谢你。”

    张健一怔,停住脚,回过头去:“什么?”

    沈恕说:“在你来之前,这案子有个症结始终没解开,你来了以后我受到启发,一下子豁然开朗,所以我要谢谢你,真心的。”

    张健似信非信,似懂非懂,翻一翻白眼,走了。

    16

    2013年7月17日。

    刘晓晓命案现场。

    沈恕叫上我和可欣,回到刘晓晓命案现场。

    我们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如果要复核现场的话,至少要携带几样工具,这么两手空空的显然不行。而从刘晓晓遇害到现在,沈恕一直无所作为,大家都以为他理不清案件头绪,已经心灰意冷,恐怕这三起系列杀人案要像《让死者闭眼》中描写的那样,永远搁置起来。

    毕竟,由于科技、经验、人力、物力和客观环境所限,不是所有的命案都能够大白于天下。

    可沈恕现在看起来信心满满,丝毫没有受到挫折后情绪低落的样子。

    他在我和可欣的注视下走到距离垃圾箱一米远处站下来,用脚轻轻跺一跺地面,说:“这里是刘晓晓遇害的地方。”他见我和可欣都一脸茫然,补充说,“我们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散落在地面上的一袋垃圾,其中有一个空瓶子是治疗地中海贫血症药物的外包装,经核对与亮亮日常服用的药物一致,而这个小区的其他人家并没有人服用这种药。但是——”沈恕略提高声音以引起我们注意,“这种药每瓶有一百粒,每天服用一粒,也就是说,一瓶药能服用三个多月。我在刘晓晓案发后曾核对过亮亮正在服用的这种药,药瓶里还剩近七十粒。也就是说,亮亮的上一瓶药是一个月前吃完的,而刘晓晓把这个并没有实际用处的空瓶子保存了一个月,直到遇害当晚才丢掉,显然不符合常理,除非她是故意这么做,以帮助警方确认这袋垃圾就是她丢的。”

    我和可欣仍不明白他的话里暗含的意思,面面相觑,都没说话。

    沈恕像是没留意到我俩的表情,又走向垃圾箱,用手摇晃它的铁盖子。那是一个两米见方的生铁盖子,很厚实,分量着实不轻。沈恕说:“可欣,你更熟悉《让死者闭眼》这本小说,在书中描写的第三起案子里,小说作者在楼下扔垃圾时被害死,并被移尸垃圾箱,她身中弩箭,弩箭上沾有毒鼠强,这些细节都和刘晓晓被杀害的过程没有任何出入,可是,凶手却忽略了一个明显的细节……”

    可欣接过话头说:“你是说杀害刘晓晓的凶手在移尸后没有关上垃圾箱盖子?”

    沈恕轻轻一拍手,说:“没错,在小说里,凶手移尸后盖上了垃圾箱,而杀死刘晓晓的凶手却任凭垃圾箱盖子敞开着。盖上垃圾箱盖子这个细节在书中被提及三次,凶手既然刻意模仿小说作案,这就决不是无心的疏忽。最合理的推测是杀死刘晓晓的凶手没有能力盖上盖子。”

    可欣微微皱起眉头,也用手晃一晃垃圾箱盖子,说:“这不大可能成立,垃圾箱盖子虽然比较重,可是一个成年人要盖上它并没有困难,而且这个人是杀害三个人的凶手,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沈恕摇摇头:“人在垃圾箱外面时,要盖上盖子自然不费多少力气,可是如果人在垃圾箱里面,而且身受重伤,再想盖上盖子,就几乎无法办到了。”

    我和可欣都有些发愣,不明白沈恕的意思。半晌可欣才犹疑地说:“你怀疑……刘晓晓是自杀,布下了这个局。”

    沈恕说:“对。刘晓晓和于敏洪的收入都不高,但他们的儿子亮亮患有地中海贫血症,需要定期输血、终生服药,这是一个烧钱的病,他们家早已经入不敷出,负债累累。刘晓晓擅长写侦探推理小说,虽然稿费少得可怜,却让她掌握了大量侦查和反侦查知识。他们夫妇——或者是刘晓晓自己,萌生了骗取保险金的想法。刘晓晓知道采取自杀的方式很难骗过警方和保险公司,就用了一种特别的手段——连环杀人,而她自己则是三个受害人中的一员,而且为了制造社会轰动效应,同时转移警方视线,她以自己的作品为蓝本,实施杀人计划。

    “她的计划非常成功,不仅瞒过了警方,而且通过电视台播出后,吸引了社会的密切关注。在这样的背景下,大家关心的是刘晓晓是否会成为最后一名受害人,而决不会想到她在制造了巨大反响后,竟然会自杀。就连我们这些办案人员,也一直在怀疑于敏洪,甚至在掌握了他为刘晓晓购买巨额保险的情况后,仍然按照小说里的思路,怀疑他为了获取保险金而谋划杀死刘晓晓。这正是刘晓晓精心设计的局面,她确实很高明,引导我们一步步走进这个思维陷阱。到她自杀时,我们已经形成思维定式,主观地认为凶手按照小说里的情节成功地杀死第三名受害人,却不曾想到,杀害这三个人的真正凶手就是刘晓晓。

    “她在决心自杀之前,专门到警队揭发于敏洪在家中藏匿毒鼠强,以给我们制造拘传于敏洪的借口。这个节点把握得很好,按照小说里设定的时间,刚好是她‘遇害’前的十二小时。所以她的主动揭发行为,其实是替于敏洪洗清嫌疑,让警方为他提供不在作案现场的证明。在前两起命案中,警方围绕于敏洪做了大量工作,而于敏洪也故意表现得不那么清白,吸引警方注意,却在最后一起命案中,于敏洪全身而退,让警方的前期工作成果付诸东流,更使得这宗系列杀人案扑朔迷离,线索中断,几乎成为《让死者闭眼》中描写的死案。”

    我和可欣听得瞠目结舌。沈恕的分析头头是道,条理清楚,按照这个说法,整个案子从头到尾都理顺了。可是,他却始终没有提到一个关键节点,或者是有意忽略了——这是我排除她自杀可能性的重要依据。

    我等沈恕阐述过他的完整思路后才提出异议说:“如果刘晓晓是自杀的,为什么在现场没有发现她用于自杀的弩箭?我们在垃圾箱周围十米内一寸寸地翻找过,如果弩箭被她藏在附近,决不可能逃过我们的眼睛。何况,她身中毒箭后,连盖上垃圾箱盖子的力气都没有,又怎能好整以暇地掩藏弩箭呢?”

    我一边说,可欣一边点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分析是刑侦常识,仅这一点,就能推翻沈恕的全部判断。不过,我能想到这点,可欣也能想到,沈恕不可能想不到,难道他有更好的解释?

    沈恕还没作答,可欣附和我说:“刘晓晓在临死前绝对没有能力藏匿弩箭,除非现场还有一个人帮助她,才能够在她中箭身亡后携带弩箭离开。可是那时候于敏洪正关在刑警队的预审室里,还有谁卷进这起案子?陈冬梅?”

    沈恕摇摇头说:“以刘晓晓对犯罪手段的熟悉程度,完全可以不借助他人的力量让弩箭自行从命案现场消失,以制造他杀的假象。可欣,你不是侦探小说迷吗?眼下在市面上流行的一本侦探故事集《女法医手记》里,曾描写过一种主人公自杀后隐藏凶器的方法,你有没有想过刘晓晓很可能使用了相同手段?”

    可欣侧着头想了片刻,脸色竟然有些绯红,羞赧地说:“我竟然忘了刘晓晓生前是写侦探小说的,对谋杀的各种诡计了如指掌,不能把她等同于寻常凶手。在《女法医手记》里,确实出现过一种让凶器消失的手段,我在阅读时还想过,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偷走这种方法,用于生活中的真实犯罪,哪知道等到真的遇见此类案件,我却没能活学活用。”

    我被他俩说糊涂了:“别打哑谜了,快说,究竟是什么方法?”

    沈恕竟然是有备而来。他像变魔术一样从身上取出一把弩,尺寸和款式都和我们描绘的本案凶器一模一样。又取出一个瘪瘪的气球和一支带有尖嘴的塑料圆筒,说:“这是氦气球打气筒。”

    三个人里只有我没读过《女法医手记》那本小说,还有些似懂非懂,我随着沈恕的话音嘀咕一句:“氦气球?”

    沈恕没回答,做出一副秘而不宣的表情,把气球绑在弩上,用打气筒充足氦气,等气球膨胀得溜圆透亮,似乎一触即破时松开手,氦气球带着弩箭缓缓上升,随着微风往东北方向飘去。

    17

    2013年7月17日。

    巨流河畔。

    沈恕挥手示意我们上车,跟在气球下面行驶。

    气球漂浮得并不算高,距离地面三十米左右,几次险些刮到树梢。好在这一带没有高大的建筑,并未挡住它的飘飞路径。约二十分钟后气球开始慢慢下坠,这时它已经来到巨流河上方。

    我在前面的几起案子里提到过,巨流河是楚原最大的一条河,贯穿整个市区,河水污浊,呈土黄色。那只带着弩箭的气球在河水上空越飘越低,五分钟后,终于沉入水里,不见踪影。

    我嘘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刘晓晓真是诡计多端。”

    沈恕微笑着说:“这个氦气球和打气筒都不是我特意加工的,就是从市场上买来的普通商品,不用检验,几乎百分百是假冒伪劣产品。由于氦气不纯净,过一段时间气球就会自行飘落。就像我们在酒店门前看到的那些婚宴喜庆气球,无一例外,都是软塌塌没精神的样子。”

    可欣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我猜想他是要拍沈恕的马屁,又不大好意思,勉强咽了回去。

    打捞队在我们指定的范围内捞出沈恕复原现场所用的弩箭。又经过七小时的连续工作,在距此地点约一千米远的水底找到另一支弩箭,系在上面的气球已经瘪掉,弩箭却完好无损。

    经检验,在弩箭和气球上发现大量指纹,均与刘晓晓的指纹吻合。

    尾声

    于敏洪在证据面前终于防线失守、情绪崩溃,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承认了他和刘晓晓因家庭经济困难,为给患病的孩子争取一个相对稳定富足的未来而设计了自杀骗取保险金的周密计划。

    于敏洪称一切计划均是刘晓晓设计实施,目的是一旦事情败露,避免让于敏洪受到牵连,以确保有人照顾亮亮。

    至此,这起引起轰动效应的系列凶杀案宣布告破。

    四个月后,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裁定于敏洪犯有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因犯人要照顾年幼患病的儿子,法院准予监外执行。

    《疑案追踪》栏目对此云谲波诡的连环杀人案进行了详细的追踪报道,不仅成全了电视节目的收视率,而且促成《让死者闭眼》一书热销,出版社一版再版,赚得盆满钵满。

    刘晓晓和沈恕两个名字,在那几天成为楚原市最热门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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