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很精致,白底烫金,“无月门”三字分外醒目,看得任极怔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拿起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张信纸,寥寥数字。
将那信很快的扫视一遍,随手便将信揉成碎片,然后高声唤道:“来人。”
莫言和柳莺早准备好洗漱的用具候在门外,一听唤立即推门而入。任极吩咐道:“把越宁叫来。”
莫言领命出去,柳莺则帮他梳洗,见到桌上散落的纸屑想要收拾,任极却阻止道:“不用管,就那样放着吧。”
等到越宁过来的时候,他也已经梳洗完毕,挥手将两个宫女遣下,对越宁道:“今天晚上有人要来,你去通知下,省得到时候大惊小怪。”
越宁先是应诺,然后奇怪道:“皇上,臣斗胆一问,怎么今晚有人要来?来者又是何人?臣,怎么事先一点都不知情?”
任极轻轻一哼,指了指散落一桌的纸屑:“朕也是今天早上刚知道,‘无月门’果然了不得。”
越宁大惊,拿起那还完好的信封看了看,随即“咚”的跪了下去,连连叩首道:“臣护驾不力,死罪!”
任极冷笑:“真是多亏他们还没有要朕的命的打算,不然你今天就得对着朕的牌位来请罪了。“
越宁浑身冷汗涔涔而下,不住道:“臣死罪。”叩首的动作也没敢停下来,屋里不住传来“咚咚”的闷响,很快的,一滴滴的殷红溅落地面。
任极看了看地板,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行了行了,别再磕了,大清早的朕可不想闻这血腥气。”
越宁这才止住动作,听到任极的话极力将脖子往后缩,避免血再滴落在地,声音里还有一丝颤抖:“臣遵旨。”
“那你就下去吧,记得我的吩咐。”
“可是皇上……”
任极有些不耐的挥挥手,“不必多言,他们要真想要我的命,你现在就根本就见不到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越宁只得噤声,默默退了下去。
柳莺和莫言正守在回廊下,看到越宁出来时竟然血流满面,不由大惊,越宁摸摸自己的额头,苦笑道:“没什么,皮外伤,你们赶快进去收拾收拾,记住不要多话。”
两人人提心吊胆推开门,见到任极正拿着个信封,在仔仔细细将那个信封看个遍后,居然笑道:“杀手找目标谈判,真是古今少有,倒也有趣了。”
当夜初更时,任极用过晚饭,便将伺候的人全部打发下去,自己挑了一本棋谱倚灯而坐,慢慢的复着局。
没过多久,门外便传来三声敲门的轻响,也没等回答,门外的人便径自推门而入,气度从容地道:“闻名果不如见面,启梁新君果真人中龙凤,假以时日,必当天下归心。”
任极轻轻落下一子,却是语中带刺:“承让,朕也是才知道原来门主如此‘会说话’,江湖中最大杀手组织的首领果然也是不同凡响。”
无月对于任极的话并不在意,只道:“惭愧,既然客套话已经说完了,那便来谈正事吧。”
任极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不知门主有何赐教?”
无月便大大方方的一撩衣袍坐下来,伸手拿起自己那边的茶盏,轻啜了一口赞声“好茶”后才道:“赐教不敢当,只是想告诉皇上,无月门不打算杀你了。”
一直面无表情的任极终于面露异色,他曾想过无月门找他的无数理由,但就是没想过居然是这样光明正大的告诉他——不杀他了!
任极再落一枚黑子,表情也已恢复正常:“那朕是不是能问问,为什么?”
无月随手拈起枚白子,思索片刻后放到棋盘上:“不为什么,不想杀便是不想杀。”
说着将棋盘一推:“无月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告辞。”
语毕身形一飘,几个起落便消失于夜色中。
任极赶到门外时,只来得及捕捉到几乎与月色融成一体的背影,越宁率人急急赶来,见任极无事这才放心。
任极挥手让旁人都下去,对越宁道:“奇怪得很,无月门的门主刚刚对朕说,不杀朕了。”
越宁目瞪口呆:“这……实在是奇事一桩,江湖上虽然听说过杀手偶尔也会退掉接的单子,可从来没听说过会亲身通知目标,将目标放弃的。”
任极点点头,笑道:“朕虽然不涉江湖,但也知道这怪得很。朕感觉他其实有话要说的,偏偏到最后也没说,越宁,朕难得起一次好奇心,干脆你去查查是怎么回事。”
越宁心里觉得只要任极没事就好,对于去查前因有果有些不以为然,但才犯过错,此刻只求办事无差错,便也不提什么,领了旨匆匆追着无月刚刚离开的路线探查去了。他已在满城都布了暗哨监视,虽然做不到跟踪无月,但要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算一件难事,一路追踪,发现他直接掠进了莫纪寒曾经的将军府中。
站在将军府的门外,他终于能肯定要刺杀任极的果真便是阮轻裳,虽然他对任极忠心,但对这样一个女人却实在恨不起来,只能轻轻一叹,跟着翻进了高耸的院墙。
将军府占地虽大,布置却简单,一园的花草一处凉亭,并没有什么遮避,一眼就能看到园后那栋精致的小楼,昏黄的烛光流泻,在窗棂上映出两个人影。
越宁不敢靠太近,屏了气息只在园中一簇花木中伏低身子,专注的看着那两个人影。
阮轻裳显然并没有休息,衣衫整齐的坐在窗边,面前的小桌上是一只紫檀小匣,她正把一封封书信小心的放进去。
对于有人的突然来访显然让她吃了一惊,却并没有失态,惊诧过后神色恢复冰冷,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道:“原来是你,我还以为只有等任极死的时候才会见到你。”
那人正是无月。
他正专注的看着轻裳手边的那只小匣子,听到她的说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最后还是直说道:“我来是有两件事。”
轻裳没有说话,只轻轻地将小匣子锁好,然后拿起旁边的丝巾细心擦拭起来。
无月克制住心里涌起的想将那丝巾和小匣子都抢过来扔出去的冲动,深深吸口气继续说自己的:“第一件事,任极我杀不了。”
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轻裳抬头看他。
屋子有些大,可是只在桌边点了一枝蜡烛,光线并不明亮,朦朦胧胧的投在她的脸上,更显得不似真人,奇妙的阴影让她本来没有表情的脸庞似乎多了些生气,黑亮的瞳子亮得慑人,让无月生平第一次生出不敢直视的感觉。
“杀不了?”
动听却清冷的声音让无月心里有些发颤,强迫自己直视着轻裳的目光,以最平静的语气应道:“是的,杀不了。”
轻裳低头又继续去擦那只小匣子,淡淡道:“我知道了,那生意便结了吧,杀那些将领的钱三日后会送到。”
无月突然觉得有些恼火,说出来的话也缺了些理智:“你还打算去杀他?”
轻裳平静以对:“你杀不了,总会有人杀得了,我自然要去找别人。”
无月咬牙:“我还有第二件事要告诉你。”
“那就是,你不用再去找别人了。”
轻裳再度露出诧异神色,随意声音更冷:“什么意思?”
无月跨前一步,见到轻裳毫无惧色的与他对视,心中完全越发的不是味道起来,语气却强硬的道:“字面上的意思,无月门接不了生意,这世上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人接。还有,第二件我还没说完,我要带你走。”
任是轻裳再冰雪聪明,也料不到最后一句是如此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来,一时呆住,半晌才道:“你刚刚说什么?”
无月伸手想抓住她纤细的胳膊,但见她后退一步警惕的盯着他只得收手,却跟着再进一步,道:“我知道你真正的打算,但我不会看着你死!”
轻裳再度后退一步:“生死我命,与你无关。你只管接生意做生意,做不到我便去找别人,银货两讫,两不相欠。”
无月终于恼了,怒火布满脸容:“很可惜,我并不这么想。再说,你当任极是傻子吗?他现在早已有防备,恐怕连你都已经被查了出来。现在,你必须得跟我走!”
不想再浪费唇舌,也不想考虑后果,面对丝毫不懂武功的轻裳,无月举掌轻松将她劈晕,打横抱起便准备走人。
正走到窗边,又突然停下,犹豫片刻后低咒一声,回身卷起那只紫檀小匣,这才穿窗出府。
越宁躲的地方正在他出来的路上,没有料到他出来得如此突然,越宁一时躲藏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
无月却对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越宁毫不在意,只瞥过他一眼,将怀抱里的轻裳紧了紧,脚下不停,踏过一片花叶,便已去得远了。
只是那一眼,把越宁看得心惊胆跳,他阅人算得丰富,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只一眼,便如同出鞘的宝剑,寒意森森,仿佛能将人一劈两半。任极帝王威严,虽也森严,杀意却不会如此露骨张扬。
越宁满头冷汗,浸得头上还未完全愈合的阵阵刺痛,长出一口气,喃喃道:“看来他早发现我了。”只是没杀他而已,或许只是觉得不必多此一举。不过这样一来,自己是绝不可能再追踪下去了。
一日之内连着在鬼门关前打了两个来回,越宁不由庆幸自己命大,只是看着无月离开的方向有些疑惑:他把阮轻裳带走做什么?
过了半天后,思绪才逐渐清明,摇头叹息道:“男人女人,男人男人,还是自己一个人得好。”
天色已经隐约泛白,越宁突然觉得有些累,于是做出了一个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决定,他决定先找个清静的地方睡上一觉,再回去复命。
等到越宁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中午,这一觉睡得沉,醒来后只觉得精神大好,寻了口井水泼泼脸,这才往桑城府衙赶去。
任极正在书房处理公务,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听到越宁通报,猛地站起来:“宣!你们都退下去!”
越宁有些心虚,不敢看任极,进来后跪着将晚上所见禀报一遍,然后道:“出城的时候他刻意让臣知道臣已经暴露了行藏,意在警告,所以臣也不敢再跟,就这样回来了。”
任极迷惑:“你说他带着阮轻裳走了?”
“是。”
“他带走阮轻裳干什么?生意不接便不接,把人弄走做什么?”
越宁想了想后道:“臣以为,他恐怕是动了点私心吧。”
任极这才恍然,哼笑道:“私心?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而已,世上一抓一大把,传言阮轻裳虽然漂亮,但比她漂亮的又不是没有。”
“这,情之一字,臣不甚了了,也不知道。”
任极抬手让他起来:“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朕从不信,事情到此也算完结,你下去吧。”
越宁心里一松,赶紧道:“那臣告退。”
任极再度坐到书桌前处理公事,却发现自己比之前更加静不下心,满脑子都是越宁刚刚说的“情之一字”,最后心浮气躁,一把将奏折和公文都推开:“简直莫名其妙!”
莫言正端着茶水点心进来,被任极的举动惊到,想也不想就跪下来,任极看得更心烦,斥道:“出去出去!”
说着不等莫言出去,自己倒先出去了,离书房不远便是花园,他心烦意乱下随意挥了几掌,掌风凌厉呼啸,将开得正好的繁花绿叶刮了一地。这才觉得满心的莫名烦意消褪下去些,着人将要批的东西都搬到园中,开始专心做事。
莫言被任极一吓,茶水点心也不敢送了,端着东西回到小厨房,对还在厨房忙活的柳莺道:“柳姐姐,皇上最近心情好像很差,会不会是连日奔波有虚火?要不多做些败火清心的膳食吧。”
任极在她们看来本就脾气阴晴不定,柳莺也是整天提心吊胆,听莫言这样一说,知道是他又发火了,也觉得有些怕,点头道:“说得有道理。”
莫言赶紧帮她找出几样食材,然后道:“柳姐姐,做饭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不如去看看火,莫将军的药也差不多要好了,我给他送去。”
柳莺一个反应不及,莫言就已经溜了出去,只留她独自一人面对那些食材发呆,做饭好说,可是做好了该叫谁送给皇上呢?
莫言转个身就跑到了莫纪寒住的小院,他不能出屋,药炉就摆在屋前的回廊下,莫言拿着小扇子将炉火扇旺了些,喃喃道:“柳姐姐,你可别怪我啊。”她这几天实在是被任极吓得怕了,相比之下,莫纪寒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药罐里的汤药被火力一催,夹杂着苦味的药香顿时满满的溢了出来,莫言见火候已到,屏着气把药渣滤掉,将深黑色的汤汁倒进药碗,吐口气端起小心的推开了房门。
门一开,一股更浓烈的药味直呛鼻腔,莫言一个踉跄,只得又把那口气憋回去,走到床边把药碗放下,将躺着的莫纪寒扶起来,说道:“莫将军,你该喝药了。”
莫纪寒眼睛闭着,闻言只睁开看了她一眼便又闭上,艰难的动动脖子,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去。
莫言忍不住想叹气,自从那夜之后,杜太医便在他身上下了针,封了他的内力和行动帮他调理心脉,但这样任人摆布的状态没几人受得了,所以一发现自己成了这模样,他便不肯说话,也不愿意吃东西。这几天,都是好话说尽,才勉强吃那么一点膳食和汤药。
劝了这么几天,莫言搜肠刮肚,把自己知道的能说的全都说了,一时竟然找不出什么词句再来劝,对着莫纪寒紧闭的双眼半天,突然豁出去地道:“莫将军,你是不是一直想离开这里?”
莫纪寒总算有了反应,霍地睁眼,目光如电。莫言紧张地看看关得好好的房门,双手紧紧的捏着自己的衣角,把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我、我想很久了,还是觉得应该帮帮你的。”
莫纪寒瞧着她因紧张而咬起的下唇和捏紧的双手,心里刚起的疑虑刹那间消失,问道:“为什么要帮我?”他多日不曾说话,这一说话,声音沙哑,压得又低,莫言几乎听不清内容。
莫言两腿发抖,干脆倚床而坐,一只手也改向紧抓着床单:“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应该帮你。”
说着像是鼓起勇气一般抬头与莫纪寒对视:“我觉得,觉得你是个好人,不应该……”想了又想,想不出合适的说词,又将头低下去,声音更小了:“我不会说话,你、莫将军你可别在意……”
又将那碗汤药举到莫纪寒面前:“我说的是真的,我保证!所以,莫将军,你能不能先把这些药都喝下去,杜太医说过,你身子要好好养,养好了,我就想办法送你出去,真的!”
“杜太医说过,你心脉伤得并不很重,好好调养,能有起色的。而且,进城后,这药里就加了一味‘碎真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杜太医说,是特意运来的,坚持用的话,二个月的时间,就会很有起色了。”
莫言捧着药碗的手都在发抖,她努力保持平衡不让药汁撒出来:“莫将军,你就都喝下去吧,我保证你伤好之后就帮你。”
“我听近卫们说起过,这仗虽然不难打,可要也耗些时间呢,再加上回国的路程,少说也得几月呢,只要身体调养好了,几月的时间总能找到机会的。”
莫纪寒看着她,轻声问道:“那你又知不知道,你帮我逃出去了,你的下场是什么?”
莫言吸口气:“想过,可不一定会发生啊。我偷偷去问过郑总管呢,之前那些宫女宫监其实都没死,派了别的差事,虽然苦了些,可都活得好好的。“
莫言见莫纪寒已不抗拒吃药,便慢慢喂着边道:“我一个小宫女,只要小心些,也不会有人发现是我帮你的,大不了回宫就和他们做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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