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场恐怕除了封家祖孙,只有我想通了,这种情况下,越是至亲,越是期盼,越让人压力山大心生退意。
尤其是封老爷子,曾经经历过那么惨痛的家人离别,更是仿如昨日,阴影难以消除。
果然,一向快人快语的封老爷子,迟迟没有给出一个痛快的答案。
他无视老朋友何老师的诉求,转过脸,对坐在我旁边的封信开口道:“封信,你说说看你的判断?”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封信身上。
封信长身玉立地站起身来,恭敬地面对着爷爷。
他微微垂首目光沉稳地道:“患者虽然脉弱,但气息平稳,血象不惊,且胎心稳定,胎脉清明,不似有异。另外,还过二十天就可提前催产,时间并不太久。因此,大人我有七成把握,胎儿只有五成。”
这个回答显然他已经思虑良久,但何老师仍然后退一步,跌坐在沙发上,面如死灰,受了严重打击。
封老爷子却继续追问:“那你是接,还是不接?”
我的心揪得紧紧的,我知道,封老爷子话中有话,他是在考验封信。
但我却不知他的用心是什么。
封信沉默几秒,答:“有病人需要,就要接。”
封老爷子微微点头,转身对何老师说:“这样的情况,我行医这些年,只遇见过一次。我的判断和封信是一致的。如果继续,孩子不好说,得赌一赌他的命,大概有五成几率保不住。但怀孕的丫头我能提到九成把握守住,不排除凡事都有意外。我只能向你保证,封柏南和封信会尽全力。”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封老爷子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老顽童,他的眼睛里,闪现着庄严而智慧的光芒,仿佛身上散发着人性的柔和清辉。
祖孙俩短短几句对白,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医生间的交流,而对他们,那是踏过了人生路万水千山后仍不放弃希望的一点儿痴心和一片真诚。
封家祖孙离场后,我们紧急召开了家庭会议。
选择摆在眼前,走哪一条路,危险都如高悬头顶的剑。
封老爷子说,他能有九成把握守若素平安。
但一成的危险,也是我们所有人无法承受和面对的。
更不要说孩子就算活下来,有可能面临的种种意外。
这样的难题,根本不可能有标准答案。
从小,我性情驽钝,不会讨妈妈欢喜,活泼机灵的若素,是全家欢笑的来源,是人人离不开的小开心果。
结婚以后,她又把这种欢乐带到了公婆家,何老师夫妇疼她宠她,连何欢都被排在了第二。
而我和若素,更是骨连着筋,血浓于水,我根本没有想过失去她这种可能,因为根本无法接受和面对,想一想都觉得罪恶。
何欢,我不用问他,就知道,若素是他的命。
集万千幸运和宠爱于一身的若素,聪明、坚强、懂事、阳光的若素,怎么会遭遇这种可怕的事情?
空气都似乎凝固了,只盼望时间静止,不要去面对任何选择与可能的悲伤。
我妈先开口了。
我妈是那种一辈子活得很硬气的大女人性格,即使女儿遭遇了这样的剧变,她一夜间头发都白了不少,但腰板依然努力挺着。
“亲家,你们对小素都好,我一直特别感激,也放心。可是这事,我当妈的不能让小素涉险,我不知道那个老医生的来头,但是就算只有一成危险,我也不能让小素受着,我经不起……”
何老师激动地开口打断了我妈的话:“亲家你不要担心,我们绝对不让小素委屈。”
……
封老爷子的判断并未理清大家的思绪,只让事情变得更加迷离。
我一直握着若素的手,感觉到她手心里全是汗。
她呆呆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忽然肚子上拱出来一块,像一条调皮的大鱼滑过,甩了甩尾巴,又消失了。
是小马车在动。
若素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自己的肚皮上,那模样特别无助。
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哭,但却感觉忍得鼻酸。
我妈一咬牙:“小素,咱还年轻……”
“不!”若素大叫一声,她向来知道妈妈的个性,很清楚她的选择。
“我要这个孩子!”她从我的手里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捂住耳朵泪如雨下。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以前,若素可是连打针也怕的姑娘,现在却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我妈脸都黑了,焦躁起来,拉住一直沉默着的何欢的胳膊:“何欢,你劝劝小素,现在去医院,不能耽误了!”
何欢一米八出头的大个子,被我妈摇得晃了几晃。
但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缓缓地说:“我听小素的。她活,我陪她活;她死,我陪她死。”
明明还满脸是泪,若素听到何欢这一句,瞬间平静了下来。
她说:“我们一起……”
何欢轻轻点头,爱怜地把她搂进怀里,柔声说:“好,我们一起。”
几声惊呼,一片混乱。
我妈气急攻心地跌倒在地。
我轻声说:“我不走啊,永远都不走。”
25.我爱的人,每一个都在水深火热里煎熬
那天半夜,我突然接到封信的电话,说何欢喝醉了。
我赶过去的时候,发现不仅是何欢喝醉了,封信自己也不太乐观。
“红色、黄色和绿色……封信,你说,小马车是什么颜色的?”平时睿智理性的何大律师此刻正痴笑着,举起一根手指,在封信面前慢悠悠地晃动,舌头有些打结。
封信抬起手,啪的一下把何欢的手打落到吧台上,虽然他努力保持着镇定,但听到我的声音后,他转头过来的动作也有一种力不从心慢了半拍的效果。
“来。”他简短地吐出一个字,朝我勾了一下手。
是偶然吗?竟然又是暗夜酒吧。
我不禁想起了那一次在这里见到他的情形,那时,他像是正在坠落的太阳,任自己慢慢消失了光芒。
而我却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拉住了他的手。
“这个人,我八年前就预约过了!”
我向着他宣布,向着所有人宣布,给自己壮胆。
啊,短短几月,似时过境迁。
一种又甜又酸的情绪涌起,此时我奔向他,已不似当日那般悲壮,我知道他在等我,我急且安心。
他在等的人,是我。
封信和何欢坐在吧台前的高椅上,面前已经堆满了烈酒酒瓶。
我知道封信向来自律,竟不知他会喝这么多酒。
“封信!”我又心疼又惊惧,只感觉他的脸比平时更白了几分。
“嗯?”他的眼神有些飘忽,完全失却了平日的犀利清冷,似乎有些茫然,他想要确定般地眨了几下眼睛。
“安之啊。”他朝我笑,身体动了一下,就像座山一样倾倒在我身上。
我幸好提前靠着吧台站住了,才没被他带倒在地。
他的纽扣擦着我的手腕,似乎有点儿破皮了,辣辣地疼。
我却顾不上看一下,像哄小孩一样笨拙地搂着他的腰轻轻拍了几下他的背。
何欢已经在边上唱上了:“我心爱的小马车呀……”
真是活久了眼界就会大开,封医生和何律师的这一幕太精彩。
封信自己摇晃了几下,又坐定了。
他抬眼看我。
他本来就长得很好看,但平日表情和眼神都过于寡淡清冷,因而有些疏离之气。此刻在酒精的作用下,竟生出几分迷离烟火感,看得我的心怦怦怦直跳。
“这是怎么啦?”
一边是封信,一边是何欢,我真是不知该顾哪头好。
其实不问也看得出,白天做了那样的选择,何欢在若素面前却只能强忍难过。
想到若素,我的心再次像浸满了水的海绵。
会好起来的吧?一定会好起来的吧?
没有哪一次,我这样真诚地希望自己有信仰,可以真诚地向我的神祷告。
我爱的人,每一个都在水深火热里煎熬。
他们都是好人,应该得到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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