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雪令-故影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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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日色柔丽暖风熏人,后一刻便起了大风,天色阴沉,霜湖上波浪翻卷,摆渡人小心翼翼,行舟时间比往常多了一倍。

    等宋雪心登上青黛岛,已经接近午时了。

    岛并不大,岸边种满桃树、梨树,正当季节,一片粉红粉白,煞是好看。

    宋雪心在花树下穿行,走了不远,耳边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再走一段,数间半隐在花海中的竹舍出现在眼前,围着一大片青石铺就的练武场,场边一座爬满了紫藤的竹亭,面朝着湖水,四面通透,视线极佳。

    笛声正是从竹亭里传来,宋雪心循声望去,不禁一愣,停下了脚步。

    竹亭里有个穿着玄色外衫内衬樱红软缎裙衣的小姑娘正在吹笛子,肤色雪白,五官秀丽,居然是萧茵茵。

    站在她身边的男子,窄袖长靴,挺拔修韧,一头白发整整齐齐地束起,却是凌天涯。

    凌天涯正在教萧茵茵吹笛,神色十分耐心。萧茵茵也一改初见时的任性乖张,低眉顺目的样子竟极其秀雅端庄。

    凌天涯解说一阵,又拿起笛子吹奏示范,笛声幽远沉澈,曲调虽简单,却十分动听。

    “医艺剑针”中的“艺”字,还真是门派必修技能。

    不过,如果他们俩在这里的话,那另一个人……

    她目光一转,果然看到了萧逐夜。

    他站在萧茵茵和凌天涯身后,正倚着亭柱子朝外头望,见她看过来,展颜一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送到她耳边。

    “昨晚睡得好吗?”

    几朵将开未开的紫藤花垂在他肩上,那笑容似乎也沾染了藤花的香气,温柔中透着魅惑。

    宋雪心面无表情地朝他点点头,淡淡道:“很好,谢谢萧谷主。”说罢,目不斜视地从亭边走过,朝竹舍而去。

    见她就这样离去,萧茵茵忍不住停下手中动作,睨萧逐夜一眼,道:“这位是爹爹要替我找的后娘吗?”

    萧逐夜将目光从宋雪心的背影上收回来,失笑道:“何以见得?”

    萧茵茵小手倒转了笛子,抵在下巴上,眨着大眼睛,一本正经道:“四叔说,爹爹这次带我出谷是替我找后娘的。可这一路上,虽然有很多大姐姐小姐姐想讨你欢心,你却都不怎么理睬她们,我觉得可能是你看不上她们……”说着她伸出头去看了一眼,宋雪心背影一闪,已经绕过练武场。

    “只有这个大姐姐,你一直在对她抛媚眼。”

    “……”

    小丫头哪儿学会这么多少儿不宜的用词?

    萧逐夜转头看了一眼凌天涯,微微眯起眼睛:“你教的?”

    凌天涯一如既往的冷如冰定如山,道:“花师弟。”

    所以,罪魁祸首是五君子中的老四,茵茵口中的“四叔”花墨予。萧逐夜正要说话,冷不防凌天涯又道:“茵茵说的,也没错。”

    什么没错?是说他“抛媚眼”这事儿吗?萧逐夜笑意更甚,居然一点也不生气:“真的有这么明显?”

    萧茵茵和凌天涯一起对他点头。

    萧茵茵还十分严肃地加了一句:“你想讨好她,她却并不理你。我很欣赏她。”

    小鬼头,懂什么叫欣赏?

    萧逐夜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柔声道:“茵茵,若是她做你娘亲,你可愿意?”

    萧茵茵歪着头想了想,道:“虽然我更喜欢素玉姑姑当我娘,不过若这位大姐姐能打败欧阳掌门爷爷,我便愿意。”

    这下连凌天涯都好奇了:“为何?”

    “还不都是胡缜那个大坏蛋!”萧茵茵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昨日他把我照看的小兔子抢走啦,兔子腿上的伤还没换药呢!菁华山庄好了不起吗,等大姐姐打败掌门爷爷……”

    话还没说完,后脑上被萧逐夜轻轻敲了一记。

    “没大没小,既然叫我爹,为何却叫她大姐姐?”

    萧茵茵摸了摸脑袋,委屈地瘪瘪小嘴,道:“她明明都不理你!爹爹讨厌,我也不要理你了!”

    宋雪心并不知道凉亭里那三个看热闹的父女叔侄正在“算计”她,眼下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找到欧阳云天。

    刚穿过练武场,迎面便看到不远处虚掩的竹门被推开,欧阳云天正从屋里走出来,在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白衣女子,女子手中还牵了一个约莫七岁年纪的小男孩,男孩半张脸隐在女子身后,看不太清楚。

    宋雪心吃了一惊,那白衣女子,竟是欧阳蕙。这么说,她手里牵着的男孩,就是怀义山庄的小少爷胡缜?

    她仔细朝那孩子看去,胡缜的长相肖似母亲,五官精致,可饱满的额角和棱角分明的嘴唇却有宋家的影子,年纪虽小,眉宇却隐含桀骜,顾盼之间与宋雪阳更为神似。

    此刻这位集万千宠荣于一身的小少爷虽然在听着欧阳云天说话,表情却有些不耐烦,黑白分明的眼睛四处乱看,一下落在宋雪心身上。他眉毛蓦地一竖,大声喝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青黛岛!”

    见欧阳云天和欧阳蕙都朝她看来,宋雪心起手施礼,道:“我不见掌门,这才擅自入内,抱歉。”

    她的神情无半分歉意,欧阳云天也客套了一句:“小女与外孙偶来此处,多说了几句话,让宋宗主久等了。”

    “你就是今天要和外公比剑的人?”一旁的胡缜突然插嘴,仰头打量了宋雪心一眼,轻哼道,“不自量力!”

    欧阳蕙急忙拉了他一把,微怒道:“缜儿,没礼貌,快和姑姑道歉!”

    胡缜眼皮一翻,转头道:“我不!”

    这小鬼显而易见的不屑并没有让宋雪心不高兴,只觉得十分好笑。胡家若是宠爱这孩子到如斯地步,只怕对他将来半点好处也没有。

    胡缜任性无礼,欧阳蕙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无奈又窘迫地看向宋雪心,裣衽为礼。

    “欧阳蕙见过宋宗主。”

    在欧阳云天面前,她们应当是初次见面。可宋雪心明白,欧阳蕙会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她是为了让她和胡缜见面。或许,也是为长久以来背负的歉疚做一个了结。

    她又看了一眼噘着嘴的胡缜,朝欧阳蕙点了点头,对欧阳云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慌不忙地转身朝外走去。

    宋雪心和欧阳云天的比剑开始于午时一刻,如今已经过了快半个时辰。

    比试的地点就在竹舍之间的练武场。

    欧阳云天自创出雷云剑法之后,将剑宗的轻重剑合一,重铸了一把新剑,比之轻剑宽沉,比之重剑又轻巧,挥之如风雷涌动;而宋雪心手中的红棘乃天下名剑,所到之处,一色血红剑影,亦十分夺目。

    胡缜起初还与萧茵茵斗嘴玩笑,可是一会儿工夫便被场中比试吸引。他学剑也有一段时间了,只知道外公剑法卓绝,却不料这个他起初十分看不上的女子竟能和外公打成平手,见她步履轻捷,所使的剑法叫人眼花缭乱,却又说不出的好看,他看得目不转睛,早就将自己之前说的话给忘记了。

    萧逐夜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问:“天涯,你觉得谁会赢?”

    凌天涯倒是看得十分专注,长眉微敛,片刻才道:“不好说。”

    雷云剑法诡谲多变,但剑宗为剑道正统,宋雪心的轻剑已然炉火纯青,两人各有所长,胜负也只在一念之间,确实很难预料。

    “是吗?”萧逐夜的目光牢牢锁住场中女子,轻笑道,“我倒是觉得,雪心会赢呢。”

    凌天涯忍不住挑眉,叫得这么亲密,人家宋雪心同意了吗?

    “理由?”

    “如果五十招之内没有分出胜负,那五十招之外,欧阳云天一定会输。”萧逐夜说得十分肯定,目光流转,微笑着数数,“四,三,二,一……瞧,五十招了。”

    他的胸有成竹不禁让凌天涯心生疑惑,联想到这位师兄平素的行事风格,不由得道:“难道你……”

    话没说完,只听“咚”一声,转头一看,只见萧茵茵正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四下张望。

    萧茵茵平时最烦打打杀杀,因而这场比试只看了几眼就靠在萧逐夜背上打起了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终于还是磕到了柱子上。

    萧逐夜见她似醒非醒的样子,不由得笑叹一声,伸手将她抱了过来,靠在自己怀里,宽大的衣袖盖住她的小身体,柔声道:“再睡一会儿,很快就结束了。”

    萧茵茵哼哼唧唧了两声,又合上了眼睛。

    萧逐夜这才转头看向凌天涯,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我。”

    凌天涯愣了愣,这才明白他是回答他方才没说完的半句话。“不是我”的意思是,这场比武他并没有做什么手脚?

    那又为何如此笃定宋雪心会赢?他虽然是谷主,于剑道却根本是一窍不通。

    萧逐夜接着道:“天涯,你可还记得我们刚到益州的时候,我去见过一位周冲周大夫。”

    凌天涯皱了皱眉,他当然记得。此人号称益州最出名的神医,排场极大,不是达官贵人不接诊。萧逐夜仗着轻功卓绝,趁夜入室,曾与周冲相谈甚久,自己那时并不在场。

    “怎么?”

    萧逐夜道:“周冲的医术,其实传自上一代倾城谷五君子之一的於磬於先生,因此也算是倾城谷门下。这次为了追查师父和《清澄丹书》的下落,我特意请他帮一些忙,却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他手上有许多重要人物的诊疗资料,因为身份特殊,这些资料秘而不宣,除了本人和周冲之外,谁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凌天涯。

    凌天涯顿时会意:“其中有欧阳云天的?”

    萧逐夜点头:“於先生医术高超,尤擅肿疡血滞之症,你也是知道的,因此周冲也擅长此类病症。我使了些手段看到了欧阳云天的诊疗资料……”他说着伸手轻轻点了点太阳穴的位置,“头疾,血滞成瘀,痰湿结聚,瘀毒结于髓海,闭阻脉络。”

    凌天涯愣了愣,他没有问萧逐夜用了什么手段,总之这位看似谦谦君子的师兄肯定不会使出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让他意外的是,欧阳云天的病情居然已如此严重。

    头疾可大可小,但到了瘀毒阻塞经脉的程度,若不及时调养休憩,随时可危及性命。

    可他居然还答应和宋雪心比剑!

    难怪萧逐夜说他五十招之内若不能取胜,五十招之外必败。

    凌天涯虽然花在剑术上的时间比医术上多得多,却也知道,此症不宜剧烈活动,更不宜思虑过重,一旦血行加快,再加上心绪纠结,简直与自尽无异。

    他皱眉道:“他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萧逐夜目光微凝,缓缓道:“应当是知道的。但或许他十分自负,以为一定能很快打赢,又或许十分要面子,觉得绝不能在剑宗面前示弱,又或者侥幸……总之,眼下已不可挽回了。”

    凌天涯朝院子里看去,果然如萧逐夜所言,五十招过后,欧阳云天的状态明显大不如前,虽然招数没有什么差错,但剑尖刺出的方位力度却有了几分偏差。

    高手过招,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这样的失误?

    宋雪心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红棘幻出千万点剑光,“驭灵式”行云流水般使出,几招一过,便占了上风。

    眼见欧阳云天一剑刺出,却被红棘挡下,宋雪心顺势反削,欧阳云天躲得慢了些,剑尖擦着他的腰畔而过,惊得场边的胡缜一声低叫,又急忙捂住嘴,紧张地拉住身边欧阳蕙的手。

    欧阳蕙的手心一片黏湿,胡缜抬头看去,却见母亲脸色苍白,紧紧盯着场上两人。他不由得有些疑惑,母亲不懂武功,就连父亲与人切磋她都从不关心,今日是怎么了?

    “娘?”他摇了摇欧阳蕙的手。

    欧阳蕙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他一眼,笑容有些怪异:“缜儿,姑姑厉不厉害?”

    “姑姑?”胡缜愣了愣,看向场中的宋雪心,皱着秀气的小眉头嘟哝了一句,“还行吧……”

    “缜儿想和姑姑学武功吗?”

    胡缜诧异地看着她:“娘你在说什么呀?我有爹和外公教,为什么还要和外人学?”

    欧阳蕙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又过了半炷香时间,欧阳云天疲态尽露,单凭一股狠劲支撑着死守要害,这才不至于狼狈落败。

    宋雪心有些纳闷,她是将欧阳云天当成出岛后第一个强劲对手来看待的,却没料到最初让她颇费心神的五十招过后,对手的状态竟然下滑得如此厉害。

    不应该呀,就算是疏于练剑,但欧阳云天毕竟是一派掌门,怎会如此不济?

    她渐渐有些不耐烦,这样的比试毫无意义,不如早些结束。于是一个箭步掠至欧阳云天身后,紧贴着他的后背,提剑朝他的右肩刺落。

    欧阳云天察觉时,剑气已然激荡而来,雷云虽然随之收回,但毕竟慢了一拍。眼看他就要伤在红棘剑下,宋雪心却突然手腕一抖,硬生生地撤了剑,一个旋身落在三步开外,静静道:“不用比了,你输了。”

    与她的凝定相反的,是欧阳云天的狼狈。方才那一收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此刻大口喘着气,双眼布满血丝,低吼道:“谁说输了?我还没输!再来!”

    宋雪心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不知是讥诮还是悲悯:“连剑都握不稳,如何再战?”

    欧阳云天目眦欲裂,一手用力按住额头,仿佛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口中重复着:“我没输……再来……我没……”话说到一半,突然脚下一个踉跄,栽倒下去。

    幸好有人及时将他搀住,是萧逐夜。

    萧逐夜伸手去探他的腕脉,一旁的欧阳蕙已经扑了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倒出几颗药丸,匆忙喂进他口中。

    她十分慌乱,喂药的手颤抖不已。萧逐夜出手如电,夺下了她手中药瓶,将剩余的药丸倒出,仔细闻了闻,突然道:“这是周冲给你的药?”

    欧阳蕙愣了愣,目光里带着几分迟疑躲闪,与此同时,一只手铁箍般地钳住她纤细的手腕,用力之大,让她不由得轻轻“嘶”了一声。

    欧阳云天血红的眼睛里盛满惊怒,亮得骇人:“阿蕙,你怎么会有周大夫的药?他……他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欧阳蕙看着艰难喘气的父亲,目中慢慢蓄起泪珠,咬了咬牙,道:“数日前,我刚回益州,周大夫便找到了我,给我看了爹爹的诊疗记录。周大夫说,爹爹颅脑中的瘀毒已积滞为肿疡,头疾频发,致视物不清,长久下去,一旦肿疡堵塞血脉,或破裂淤积,恐有性命之忧。周大夫希望我劝说爹爹做开颅引血之术,若再耽搁下去,连他也回天乏术。”

    这一番话,萧逐夜听着一点也不惊讶,他看过那份诊疗记录,周冲曾多次建议欧阳云天开颅引血,此术虽然风险极大,却仍有五成机会治愈。可惜欧阳云天屡次拒绝,周冲不得不告知家属,免得延误病情。

    宋雪心却听得心头大震。此事欧阳蕙显然早就知情,昨晚却只字未提,非但不提,还建议她将比剑场地放在青黛岛。

    “那里是我和雪阳的定情之地,人少,场地又宽阔,是个切磋比试的好地方。”

    难道她不知道,这场比试有可能会要了欧阳云天的命?可若说她是故意要害死父亲,此刻的焦急沉痛,却又不似作伪。

    宋雪心看了一眼萧逐夜,问道:“他怎么样?”

    萧逐夜将手从欧阳云天的腕脉上移开,缓缓道:“不太好。之前比剑时气血运行十分刚猛,恐怕颅脑内肿疡已破裂,如今他半边身子都不能动,瘀毒压制五官,若不及时救治,恐有性命之忧。”

    宋雪心皱眉:“可有什么办法救他?”

    萧逐夜挑眉:“救他?”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淡淡道:“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并不是要他的命。”

    他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针囊,捻出银针,一一择穴刺入,然后对凌天涯招了招手:“天涯,你现在就回去,不管用什么办法,马上将周冲带来菁华山庄,欧阳掌门要立刻做开颅引血之术,让他准备好。”

    凌天涯也不废话,抱起睡着的萧茵茵应声而去。

    他又转向欧阳蕙,沉声道:“大小姐,立刻送掌门回府,路上切忌颠簸。”

    欧阳蕙点了点头,正欲起身,却被欧阳云天一把扯住了,此时他说话已经有些含糊:“谁敢送我去见大夫?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去!”

    然而他此刻手上没有半点力气,欧阳蕙轻轻挣脱开去,柔声道:“爹,你明知身体有恙,却还是接下了宋宗主比剑的邀约,为的是什么?你有你的坚持与责任,我也有我的。当初我并未阻止你赴约,此时你也不要阻止我救你,好吗?”

    欧阳云天怒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是责任?速速回怀义山庄去,这里的事,不用你做主!”

    欧阳蕙缓慢却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回去的。我这次回来,便没打算再回去。周大夫已经替我检查过,一旦爹爹术中有血枯之兆,我便可渡血与你,况且爹爹清了瘀毒之后,也需要人照料的。”

    欧阳云天气得浑身发抖:“胡说八道!你已经嫁人了,怎么能如此任性?怀义山庄才是你的家,你给我走!回去!我不需要你!”他挣扎着去推她。

    欧阳蕙被推了一个踉跄,不由得咬紧嘴唇,强忍住了眼泪。

    一直冷眼旁观的宋雪心一个箭步跨上前去,握住欧阳蕙的胳膊,拉起了她的袖子。

    正在推搡的欧阳云天突然愣住了。

    那一截细瘦的手臂上,竟纵横交错地布满了伤疤,新旧交叠,触目惊心。

    宋雪心冷笑:“有这样的丈夫,你还要将女儿送回去?究竟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她的命重要?”

    欧阳云天半晌才回过神,惊道:“你……阿蕙,胡少英他……他打你?”

    欧阳蕙却显然不想说起此事,抽回手,朝着萧逐夜和宋雪心行了一礼,转身匆匆往码头而去。

    经过胡缜身边时,她弯腰同他低语了几句。这孩子自变故发生之后,便一直处于呆愣之中,直到此刻方才回过神,扑到欧阳云天身前大哭起来。

    欧阳云天低头看着这个自己素来疼爱的孩子,他哭得如此伤心,他却连抬手抱一抱他都做不到。

    倔强的目光中终于流露出悲伤与绝望,一滴混浊的眼泪自眼角缓缓淌下,隐入嘴角纵横的纹路中。

    宋雪心冷冷地看着这个昔日叱咤风云的掌门人狼狈如斯,心中却并无半点同情。

    他亲手创立了菁华剑派,苦心经营了半生,好不容易换来了如今的地位,内心自有骄傲孤高,不能接受自己余生窝囊地缠绵于病榻,自然拒绝治疗。

    可他至少还有得选,雪阳呢?

    欧阳蕙很快就带着几个弟子回来了,弟子们从屋子里抬出一张竹床,搀扶着欧阳云天躺在上面。

    欧阳云天没有反抗也没有出声,只是目光灰败地盯着天空,临走之时,才示意欧阳蕙过去,低低嘱咐了几句。说完便颓然卧倒,任凭弟子们抬起竹床,朝码头走去。

    欧阳蕙牵着胡缜的手,目送他走远,这才转过身来,对宋雪心道:“爹爹说,他愿赌服输,会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你。”

    宋雪心静静地看着她,点头道:“好,我等着。”

    欧阳蕙犹豫片刻,突然双膝一弯,径自跪了下去。哭得抽抽搭搭的胡缜被她一扯,站立不稳,顿时也跪了下去。

    “缜儿,叫雪心姑姑。”

    宋雪心吃了一惊,急忙侧身避开,倒转红棘,在两人胳膊下轻轻一抬,欧阳蕙跪不下去了,却还是固执地扯住胡缜:“缜儿,叫雪心姑姑!”

    胡缜奋力挣扎,大叫道:“我不要……”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欧阳蕙一掌掴在胡缜脸上,胡缜的右脸顿时浮现出五指红印。

    她的声音颤抖却冷厉,一字一字道:“缜儿,你以后跟着雪心姑姑回南剑宗,要听她的话,努力习剑,再也不要回来了!”

    胡缜似乎是被母亲的举动吓住了,捂着右脸,哭肿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欧阳蕙却不再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朝宋雪心轻轻施了一礼,神色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菁华剑派欠南剑宗的,如今已全部还清了。”说罢,她转身朝欧阳云天离开的方向一步步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宋雪心看着她瘦弱娇小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临走之前,她将那只妆盒递回,却留下了梳子贴身收起。

    宋雪心问她:“身为怀义山庄的少夫人,收着别的男人的东西,这样好吗?”

    她言辞之间带着几分讥诮,可欧阳蕙却并不生气,只是轻轻扯开衣领,撩起长发,淡淡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灯光下,苍白的肌肤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些甚至尚未结痂。她的婚姻一开始就是貌合神离,如今也早已支离破碎,根本没有留恋之处。

    从见到宋雪心第一面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所有打算——当初,是她的父亲害死了她的爱人,而如今,她既要替爱人复仇,也要替亲人赎罪。她这样孱弱,敌不过命运,却又如此刚强,将结果一力承担。

    宋雪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回不去的,又岂止是欧阳蕙一人?

    此事看似已落幕,欧阳云天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她有了新的线索,可前方,却仍旧是一团迷雾。

    耳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此后有何打算?”

    她转过头,萧逐夜不知何时正与她并肩而立,目光里除了不加掩饰的关切,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脉脉温情,让他的眼神看起来分外动人。

    宋雪心与他对视了片刻,转开头道:“等。”说完,看了一眼杵在一边的胡缜。

    这位小少爷大概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母亲打过,更没有被人扔下过,直到此刻还在发呆。

    看着那与宋雪阳依稀相似的侧脸,宋雪心的心里一阵柔软,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道:“你叫胡缜?”

    她的声音让胡缜一下子惊醒过来,红肿的眼睛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突然就发了狠,伸手将她用力推开,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是你害了外公,你才不是我姑姑!”

    宋雪心猝不及防,被胡缜推了一个趔趄,身后一双手及时扶住她的肩膀,她微微挣开,站起身,眼睁睁地看着胡缜消失在花树之间。

    萧逐夜问:“不去追吗?”

    她垂下眼睫,轻轻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显然没有半点去追的打算。

    “若我是他,也不肯就这样轻易被人决定了命运。”她的语气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更何况跟着我也没什么好,保不准我这次出了龙渊岛,就再也回不去了。”

    萧逐夜看着她,突然轻笑道:“何为回不去?莫非雪心以为,一死了之,便可从此解脱?”

    宋雪心怔了怔。

    “雪心”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自然又温柔,丝毫不让人觉得唐突,可话语中的讥诮之意,却又让她十分愕然。

    以死解脱?

    可笑,说得好像他有多了解她似的……更可笑的是,她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正要说话,不远处却骤然传来一声尖叫,是胡缜。

    她急忙飞奔而去,可才走了两步,只见绚烂的花树下转出一个人来,一手夹着拳打脚踢的胡缜,飘飘然朝这边走来。

    这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年纪与萧逐夜相仿,身材高大,穿一身苍蓝与荼白相间样式简单的长袍,头发整整齐齐地用木簪固定在头顶,背后负一把桃木剑,腰间零零碎碎地挂了十来个诸如木葫芦、辟邪兽、八卦镜之类奇怪的小物件,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灯笼,下头悬着长长的黑索,灯体幽幽地闪着一团黄光。

    这一身装扮看起来倒有些像画符驱邪的道长,就连他的长相也是眉清目秀、端庄正气,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宋雪心许久不出江湖,自然不认识这个人,看了一眼萧逐夜,见他正一言不发地打量来人,显然也是初次见面。

    是敌是友?不好说。他虽然制住了胡缜,却没有伤害胡缜,整个人看着没有任何危险的气息,就像一个让人过目即忘的路人甲。

    可有的时候,越会掩藏自己气息的人,或许才越危险。

    他在宋雪心面前停了下来,将胡缜轻轻放下,端详了她片刻,开口道:“宋雪心?”

    宋雪心不明所以:“你是谁?”

    “明镜山庄,云深。”他朝她绽出一个笑容,眉眼弯弯,牙齿雪白,顿时便让他整张脸生动无比,“我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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