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雪令-七月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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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至人群最后,宋雪心正要转身离开,眼角却突然捕捉到一丝影子,缥缈如一缕轻烟,一瞬间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什么,想了一想,却还是跟了过去。

    沿着鹿苑犹如迷宫般的花田绕了几圈,她发现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她独自一人置身于一小片芍药田中。

    正是芍药开满的时节,大朵粉白的花缀在枝头,几乎看不到花底枝叶。花田边是几架旧竹篱,篱上爬了茑萝藤花,篱边放了几个黑色的大瓦瓮,瓮中清水沿着竹节弯弯曲曲流入田埂,别有意趣。

    更有意趣的是,瓮边站着一个玄衣人,正拿瓢舀水喂给身边一只小鹿,晶莹水珠溅上他的衣袖,阳光下犹如镶嵌了珠玉。

    宋雪心轻轻吐了口气,不愧是同门,这画面和方才两位仙女与鹿同嬉有异曲同工之妙。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萧逐夜朝她招了招手,道:“雪心,过来。”语气如此自然随意,仿佛他们一直都同路而行,这十多天里从未分开。

    宋雪心挑了挑眉,一边走一边无情地拆穿他:“你引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你喂鹿?”

    他没有回答,直到她到面前,才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引她转过身去。

    她眼前的景致顿时丰富起来,一路寻来的蜿蜒田埂,隔出了各色花田。绮丽花色延伸至一整片新绿如洗的山林,远山如黛,云影低垂,笔墨难绘。

    “鹿苑虽然不小,要寻一个清静的地方说说话,却也不容易。”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轻轻柔柔,“一别数日,你还好吗?”

    宋雪心的背脊不自觉地有些僵硬,对他的问候深表疑惑:“我好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不然呢?”他轻笑了一声,与她并肩而立,“我不过想和你单独说一会儿话,再周折也是值得的。”

    心里那叫人警惕的声音又响起来,蠢蠢欲动,让她有些心烦。

    明明知道她的行踪,偏偏要故弄玄虚,说这些暧昧轻浮的言辞,一点也不庄重,哪里像名震天下的谷主?

    可她开口的时候,语气却未见得多么严厉:“既然如此,何不光明正大地来找我,若是方才我并没有跟来呢?”

    “可我并不确定你是否愿意看到我。”萧逐夜轻叹一声,竟有些委屈,“你又不是一个人来的,我怕贸然出现会打扰你。若你没有跟来,我便只好回去了。”

    不是一个人……她明白了,萧逐夜是看到了她和白翳同行。

    非亲非故,她不便解释,不由得陷入了短暂沉默,反倒是萧逐夜先开口:“你和白门的门主很熟?”

    “很熟谈不上。”她回答得很快,“普通朋友。”

    他看着她笑起来:“那就好。”

    她不由得腹诽:好什么?与你何干?

    她转头避开他的目光:“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身为谷主,你不去看看两位同门姑娘吗?”

    “素玉的私事,她自己会解决。”萧逐夜伸手抚了抚小鹿身上柔软的毛皮,看它慢悠悠地走远,这才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应该拒绝才对,她前路未卜,实在不适宜与人深交……

    然而,她什么都没说。

    宋雪心默默地走在盛放的芍药丛中,烦乱的情绪却渐渐平息,她直觉心里那让人警惕的声音因何而来,此时此刻却不想深究,也不想克制——除了复仇,原来她的心也还有感知其他情绪的能力,那一丝生动,让人不舍。

    “……要不要一起来?”

    萧逐夜似乎在问她什么,她从沉思中骤然回神,却只听到他后半句话。

    “抱歉,你说什么?”她转头看他,眼中带了一丝茫然,这份茫然让她的神情看起来别有几分天真娇憨。萧逐夜静静地看了她片刻,伸手替她将耳边一缕被风吹散的乱发抿至耳后,重新道:“倾城谷在鹿鸣城郊有座小院子,我们五人难得相聚,今晚会在那里略备春蔬薄酒,围炉共饮,你要不要一起来?”

    他微凉的指尖碰触到她的耳郭,将她惊得几乎跳起来,瞪着那一只缓缓收回的修长漂亮的手,就像瞪着可怕的洪水猛兽。

    可他的表情如此坦然,光风霁月,若是她为此翻脸,会不会反倒显得太过在意?

    不行!她唯独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她那颗冷硬了许久的心难得千回百转地纠结起来……直到她想起,他方才话中说的是“五人”——莫非,是倾城五君子?

    她瞬间决定不再纠结,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还是放缓了脚步,默默地离他远了两尺。

    “方才水榭里的两位姑娘也会去吗?”

    萧逐夜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越走越远,也不拆穿,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还有茵茵,她时常提起你,说你是她见过的武功最好的女子。”

    其实萧茵茵的话还有后半句——“若是她嫁给了你,便可以时时保护你,免得二叔总是跟着你东奔西跑,连找个二婶的时间都没有。”

    这爱操心的小鬼时常说些与年纪不符的惊人之语,这话若是被宋雪心听到,只怕她离他就不止两尺那么点距离了,实非他所愿……还是徐徐图之比较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宋雪心立即点头:“好啊,我也想拜会一下传说中的倾城五君子。”

    五君子不过是幌子,她真正想见的,是曾经身为苏谨言未婚妻的樊素玉。

    她的下一个目标是空青堂,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眼下她对空青堂的了解仅止于一个以医术和制药闻名的大药坊。

    和不世出的倾城谷不同,空青堂是开门做生意的,只要有钱就可以去看病抓药,而空青堂的几味独门秘药确实有奇效,因此客流如织,主人苏清流可谓腰缠万贯。

    但除此之外的其他信息,都落在樊素玉身上了。

    萧逐夜也没想到她居然答应得如此爽快,轻轻一笑:“那晚些时候,我来接你。”

    她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又退远了一尺。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走出花田,正要朝大道而去,冷不防一旁的树丛中突然冲出一个人影,“扑通”一声就跪在他们面前。

    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衣着华贵却面容憔悴,头发几乎白了一半。

    “求谷主大人救救我夫君!不管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您救救他吧!”她一边说一边不停磕头,一句话说完,额头都磕破了。

    这显然是冲着萧逐夜来的,宋雪心转过头看他。

    萧逐夜的神情却十分平静,长袖一卷,将那妇人托扶起身,温和道:“你是?”

    “我夫君是荣城白虎帮帮主。”妇人捂脸嘤嘤哭泣,“三年前,夫君与人争斗时受了重伤,全身筋脉尽断,虽保住了性命,却只能卧床,不能动弹半分。这也罢了,近一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夫说……说可能活不过年关……”

    “那么,夫人想要我做什么?”萧逐夜又和颜悦色地打断妇人的絮絮叨叨。

    妇人一把抓住萧逐夜的袖子,泪如雨下:“你是倾城谷的谷主不是吗?我知道你有《清澄丹书》,听说书上有起死回生长生不老的法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夫君吧!要什么条件请尽管说,倾整个白虎帮之力,哪怕是要我的命,都一定会做到的!”

    《清澄丹书》?

    这部传说中的奇书,宋雪心曾经在菁华山庄听云深提起过,所谓的“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法,听起来倒确实很诱人。

    她看着身边那个一派谦冲温和的男子,他在人前惯常是这样滴水不漏的君子模样,可此刻,她分明在他眉间看到了一丝阴翳。

    萧逐夜神情诧异,道:“夫人言重了,我虽略懂医术,但《清澄丹书》一事不过是谬传。倾城谷极少涉足江湖,却不知夫人是怎样认出我来的?”

    他虽说得随意,宋雪心却听出他的重点在后半句,这不经意间套话的伎俩,实在也是防不胜防。

    果然,情绪激动的妇人并没有在意,抽抽搭搭地说:“苏公那里有谷主的画像……”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妥,急忙住口,却哭得更厉害了,“谬传?不可能的!倾城谷有那么大能耐……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白虎帮?嫌弃我们小门小派……”她越哭越大声。

    此处已出花田,周围不时有人经过,眼看已有好事者想要上前来询问,萧逐夜退了一步,低低说了声“抱歉”,随即猛然抓起宋雪心的手,斜掠入一旁浓密的枫杨林中。

    宋雪心不确定那两个字究竟是对那个妇人说的,还是对她说的。此刻他正握着她的手,掌心温暖,指尖微凉,两边树木迅速退后,风声入耳,呼啸穿梭,盖过了心底那个叫人警惕的声音,她竟觉得,此情此景,有种放肆的愉悦。

    心底被封印的那个年少时的自己,蠢蠢欲动地想要破茧而出,想要恣意妄为。

    有些事,有些人,明知危险,仍不惧诱惑——她本以为除了叶惊弦,世上再无这样的人。

    两人轻功都好,很快就远离了那个白虎帮的妇人,在一个偏僻的围墙边停下。

    萧逐夜松开宋雪心的手,对上宋雪心若有所思的目光,柔声道:“当时的情形,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唐突之处,雪心莫要见怪。”

    “反正你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她对他的虚伪很是不以为然,“苏公,是指空青堂的主人苏清流吗?”

    萧逐夜似乎很意外:“你也知道他?”

    “你曾说过,欧阳云天本打算用来对付你的三日入魂是空青堂所制。正巧方才我在水榭里听樊素玉姑娘和苏家少爷争论了几句,原来那香的来源,还在樊姑娘这头。”她睨他一眼,“你们和空青堂有过节?”

    她的目光透着几分狡黠,萧逐夜顺着她的话说道:“我接任谷主不到三年,江湖上知道我身份的人不会超过十个,一个小帮派的人,怎么会一眼就认出来?”

    她想了想,恍然:“苏谨言曾经是樊素玉的未婚夫,他肯定见过你,因此你猜测是空青堂透露了你的形貌,而方才那位夫人的话,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甚是聪慧。”他点头夸道。

    她眨了眨眼睛,带了些试探道:“好巧,我也和空青堂有点过节,方便交换一下信息吗?”

    “不急。”他驾轻就熟地替她拢了拢鬓发,垂眸而笑,“还有一晚上的时间,我们慢慢聊。”

    宋雪心回到客栈的时候,房里已空无一人,桌上留着七羽的字条,说她和聂五久等她不归,为了安抚聂五,她不得不拉他一起出门,如果宋雪心回来看到这封信,就在原地等他们,不要再乱跑了,否则聂五发起脾气来,她也招架不住。

    宋雪心不禁失笑,她能想象七羽面对生气的聂五时那种又急又怕还特别烦恼的样子,然而,她恐怕要再一次叫她失望了。

    反正她认识的长安,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做出伤及无辜的举动。

    她想了想,在信的末尾添上了一句:“我和倾城谷的美人们去喝茶,晚些回来。”

    略略收拾了一下,她又转身出了客栈。

    萧逐夜约她在一街之隔的医馆见面——难怪五君子跟神仙似的出行都不带行李,原来不管到哪里,都有落脚处。也不知这天下究竟有多少医馆是倾城谷的产业,有多少大夫是倾城谷的弟子,简直细思极恐。

    转过一个偏僻的街角,她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不远处,已经打烊的店铺的屋檐下,正站着一个高挑修长的白衣人。

    白翳?

    他从墙角的阴影里缓缓朝她走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不是说让你等我吗,为何先走了?”

    宋雪心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平淡:“我还有事。”

    “有事?”白翳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他已站到她面前,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可是这长长的七年里,他竟没有再离她更近,哪怕只是一步。

    甚至,仿佛更远了。

    “宋雪心。”他看着她,目光里有一丝挫败,几分无奈,还有隐约的戾气,“你的心,真的是冰雪做的吗?七年了,我变着法子讨你欢心,倾心相待,都无法换来你一丝真心?”

    宋雪心轻轻一笑,目光明澈:“白翳,质问我之前,先问一问你自己,你的倾心相待,究竟是因为真心爱慕,还是因为心有不甘?”

    白翳目光深沉,回答却很快,慵懒的声音里带着甜美蛊惑:“当然是真心爱慕。自七年前你救我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再无旁人。”

    宋雪心觉得无话可说。

    他对“真心”两个字到底有什么误解?

    真的爱上一个人,会患得患失,五味杂陈,眼中没有别人,热烈、温柔、专注、不舍,甚至伤心和卑微,都只是为了那一个人。

    他虽然每年都会求婚,搜罗新奇有趣的玩意儿送给她,变着花样来表达他有多喜欢她,可是,他来的时候眼中没有期盼,走的时候目光也并没有多么不舍。

    唯有真心才能交换真心,可在他心里,比她重要的东西太多太多。难道他自己没有发现吗——他其实并不爱她,只是不甘心被她一再拒绝,她拒绝了他七年,他的不甘心也累积了七年。他如今贵为白门门主,一路凯旋,而她就像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要拿下她,来彰显自己的无所不能。

    何必呢?有这么多心思,花在别的女子身上,恐怕想和他痴恋纠缠的女子可以排出几十里地。

    她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和他讲道理,讲道理还不如快刀斩乱麻:“白翳,我最后一次跟你说,我不喜欢你。以前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不想和你走到形同陌路这一步。”

    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决,在向晚空荡荡的街道上回响。

    白翳轻吸了一口气,神情一寸寸变冷,左眼中的暗翳让俊美的容貌显得有些阴郁:“宋雪心,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可那个人已经死了。难道从今往后,你就不会再接受其他人了吗?”

    宋雪心抱臂而立,下颚微抬:“就算会,那个人,也绝对不会是你!”

    她那傲慢又绝情的模样,让他原本已习惯了视物模糊的左眼微微刺痛。她竟这样践踏他,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这样用心,她竟敢这样践踏他!

    一些很久以前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很不愉快的记忆,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些卑微又污秽的过往。他用尽办法去抹杀,却依旧犹如梦魇一般紧紧相随。

    凭什么不能是他?凭什么看不起他?

    他盯着她修长的脖颈,油然生出一股想要将之掐断的冲动。但他只是幽微地笑了笑,语声慵懒:“宋雪心,来日方长,‘绝对’二字未免言之过早。”

    她挑了挑眉毛,未置可否。

    正在此时,街道另一端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对峙。

    “雪心,出什么事了吗?”

    白翳骤然回头,只见街对面的医馆门口站着一个玄衣男子,清雅如月晖,温润如美玉,气度从容内敛,犹如画中谪仙。

    他的眼底顿时有郁烈的火焰升腾,多年前的某个人影如挥之不去的魔咒卷土重来。看着宋雪心从身边走过,白翳突然伸手拉住她,低声道:“我不可以,莫非他可以?”

    宋雪心不得不停下脚步,显然有些不悦:“白翳,放手!”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但他了解她的脾气,如果绝无可能,她早就一口回绝,她从不是个会虚与委蛇的人。

    他慢慢松开她,面无表情地退了一步,随后干脆利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长街另一头走去。

    已经厌倦了,厌倦再和她玩这种你追我逃的温吞吞的感情把戏。他白翳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她也一样。

    她说得不错,他是不甘心——只要她被他折磨得痛不欲生,只要她在他身下婉转哭泣,他就会甘心了。

    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已经被撕碎——他不会再等她,他只想毁了她。

    直到白翳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萧逐夜才道:“你没事吧?”

    宋雪心摇了摇头。萧逐夜是知情知趣的人,他并没有问“你们怎么了”,若真那么问了,她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明明白白地切断一份不合适的感情,本应该是好事,可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种沉重不祥的预感。

    萧逐夜也不再多问,领着她走到一辆朴素的青毡马车前,率先上车,然后俯身朝她伸出手来。

    宋雪心心事重重,也没有在意,下意识地伸手,被他握住了微微一扯,顺势上了车。

    车帘落下,外表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马车,车厢里竟布置得十分精致,青竹小案上摆着一整套紫砂茶具,炉上的红铜茶釜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萧逐夜在蒲团上坐下,伸手敲了敲车壁,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随后他将案上的银灯剔亮,挽起衣袖,拿起竹勺将茶罐中的茶叶舀入壶中,注水,洗杯,冲泡,一整套动作优雅娴熟,不多时,便将七分满的茶盏轻轻推至宋雪心面前。

    “与我在一起时,便不要想着别人了,好吗?”

    清冷魅惑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听清他说了什么,却居然并不觉得讨厌。这个人好像不管说出什么厚脸皮的话,语气神情都从容高洁得很,不沾带一丝狎昵之气。

    面前放着的紫砂茶盏,茶汤清澈,茶香悠然,她伸手拿起,又听他道:“这是新摘的顾渚紫笋,入口或有涩意,回味却甘,慢饮方可品其妙处。”

    顾渚紫笋……上一次教她要如何品这种茶的人,是叶惊弦。

    世事恍如一个轮回,不断印证着每一个细节。尽管她一再拒绝去想,然而心底那道本就不甚明晰的界限,已然变得更加模糊。

    像是察觉到她的注视,萧逐夜抬起头来,扬眉轻道:“怎么了?”

    “你……”她脱口而出,旋即又皱眉忍住,“不,没什么。”目光转向冒着热气的茶釜,再不说话。

    是耶非耶,又有什么意义?她身负血海深仇,前路未卜,不必自寻烦恼。

    马车停下的时候,一壶茶堪堪喝完,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宋雪心随萧逐夜下车,眼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农居,身处山间村落,一眼看去毫无特别之处。

    可一推开门,眼前一切都鲜活起来。

    细水环绕的庭院,精巧曲折的回廊,浓绿的树荫,错落的鲜花,竹帘半卷,灯影交错……一切景致的点缀看似不经意,却无一不是恰到好处。

    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又风雅又舒适,这大概是倾城谷的基本处事原则。

    院子不大,一眼就能看尽,东边种着一棵高大的石榴,榴花似火,树下一小方平地,铺着青石板,放了石桌椅,一个素衣女子执帚洒扫,正是在鹿苑水榭中见过的樊素玉。

    西头的水塘边,萧茵茵和紫离正在捉鱼。平素娇媚艳丽的紫离此刻挽着袖子,裙裾别在腰带里,露着雪白脚踝,笑声伴着阵阵铃声,看起来简直和萧茵茵一般年纪。

    除此之外,没看到别人,凌天涯和另一位素未谋面的五君子不在这里。

    萧逐夜十分善解人意,道:“天涯和墨予在做饭。”

    见她惊讶的眼神,他不由得失笑,解释道:“天涯剑术好,墨予比较挑剔,做饭的事通常由他们负责。”

    剑术好和做饭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凌天涯会用一念妄切菜吗?

    想一想,以他们行事的风格,会做出这种不同凡响的举动,似乎也不稀奇……

    两人的说话声惊动了院子里的三个人,萧茵茵首先“啊”了一声,像一只花蝴蝶一样飞扑过来,抱住了萧逐夜的腿。

    “爹爹!”小女孩的声音娇娜婉转,“我还以为你又不回来了!”

    萧逐夜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替她将歪掉的珠花扶正,俯身笑道:“谁跟你说我不回来了?”

    “你一早是和素心姑姑、紫离姑姑一起出门的,可她们回来了你却没回来,四叔说你一定又被哪家小姐勾搭走了……”说着她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宋雪心,老气横秋地点点头,“原来是遇到了剑术好厉害的大姐姐,我决定原谅你了。”

    “谢谢你原谅我。”萧逐夜笑叹一声,“可我决定不原谅花墨予。茵茵,你以后离他远一些。”

    想到再次被她出卖的四叔,萧茵茵暗中吐了吐舌头,随即站直身体,对着宋雪心十分规矩地行了一礼,道:“大姐姐,你怎么会和爹爹遇到?你今天去鹿苑了吗?紫离姑姑说那里有好多鹿,可爹爹都不让我去!”

    宋雪心蹲下身子,与萧茵茵平视道:“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叫我大姐姐?”

    “因为你又漂亮又年轻!”

    小鬼头,真会说话。宋雪心笑了笑:“我很高兴被你夸奖,但是——”她用拇指指了指身边的萧逐夜,“我可不想叫他叔叔,所以你还是叫我姑姑好不好?”

    “爹爹也是这么说的——”萧茵茵皱起眉头,四叔不是说过,夸姑娘们漂亮又年轻准没错吗,为什么她不喜欢?

    她想了想,恍然道:“我知道了,大姐姐你……不是,姑姑你是不是已经决定嫁给爹爹了,所以才不让我叫你姐姐?”

    宋雪心的手僵了僵,静默片刻,见萧逐夜并没有开口解释的迹象,只好正色道:“不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加了一句,“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萧茵茵闻言,朝萧逐夜摊了摊手,满脸“我就说吧”的表情,也不知道萧逐夜回了什么,她突然噘了噘嘴,拉起宋雪心就跑,跑了几步又转过头去对萧逐夜做了一个鬼脸。宋雪心看她的口型,说的应该是两个字——

    “活该!”

    她几乎也想回过头去看看萧逐夜的表情,终究还是忍住了。

    萧茵茵给她介绍了樊素玉和紫离,如同鹿苑所见,樊素玉谦和有礼,她细细地问她喜欢吃什么菜式,口味是咸是淡,酒要温的还是冷的,温柔贴心,让人如沐春风。

    紫离却与鹿苑见过的冷艳犀利不同,她盯着宋雪心看了半晌,突然道:“你的皮肤真好,平素是怎么保养的?”

    宋雪心居然没有被她问倒,偏头想了想,道:“大约是我平时不大出门的关系。”

    “这我可做不到了。”紫离泄气地叹了一声,又看着宋雪心眉心的疤痕,“你这里的伤痕虽然不影响容貌,不过姑娘家还是不要有疤的好。我那里有七香嫩容散,我去给你拿一些来。”说走就走,她一把抱起方才捉鱼的竹筐,转身风一样地跑进了屋子。

    宋雪心看着她轻盈婀娜的背影,一时愣怔。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特别是和年纪相仿的姑娘们。她都快忘了七年前在晴岚书院的那个自己——那个叫洛雪的姑娘,虽然是个小霸王,但偶尔也会和同窗聊聊妆发、评评吃食。那些胡混的日子,如今想来,竟是此生唯一珍贵的时光。

    或许,她应该谢谢萧逐夜?

    心念一动,转过头去。

    只见萧逐夜和樊素玉正站在一处低语,一样的玄衣墨发,清雅绝尘,犹如上古画卷中走出的一双神仙璧人。

    她静静地看了很久。

    这两个人,不光相似,也很相配。

    她突然很庆幸,方才在马车上终究什么都没有问。的的确确,什么都不该问。

    这样就很好,她已经很满足。

    晚饭都是时令蔬果,虽然没什么珍贵食材,却胜在清淡鲜美,还有新酿的桃花酒,用一个精巧透明的琉璃瓶子装着,酒液淡红,瓶底沉着几朵完整的粉色桃花,一提一倒间,酒中桃花浮沉飞旋,煞是好看。

    这群人,连喝个酒都这么讲究,真是矫揉造作得丧心病狂。

    可她很喜欢,大抵越是颓废无趣的人生,越会羡慕那些把日子过得鲜活生动的人。

    就连花墨予穿着碎花围裙,端着菜盘子花蝴蝶似的从后厨走出来的样子,她都觉得挺好看的。在那之前,她实在不晓得原来男人也可以这么……风情万种。

    此刻,风情万种的花墨予正和紫离抢盘子里最后一颗花生,紫离手快,捻起花生含进嘴里,花墨予也不客气,一把抱住她的纤腰,将她娇小的身子扣在怀里,低头就去咬她的嘴唇,却反被紫离的披帛缠住了长发,一拉一扯,顿时疼得哇哇大叫。一旁的凌天涯和樊素玉却十分淡定,一个伸手捂住萧茵茵的耳朵,一个握袖挡住她的眼睛,显然对此类惨不忍睹的场面司空见惯。

    宋雪心忍不住笑起来。

    花墨予身上那件碎花围裙已经脱掉了,玄黑长衣的袖口翻了几折,绛红的锦缎内衬上用银线绣着暗纹,颜色比紫离的茜纱还要鲜亮,长发上压着一连串宝石,行动起来熠熠生辉,如此华丽的装扮,衬着他秀致如女子的容貌和顾盼生姿的桃花眼,居然毫不违和。

    耳边响起萧逐夜轻柔的声音:“在看什么?”

    眼角的余光看到一袭玄衣在身边铺开,她定了定神,指指不远处:“花公子腕力沉厚却不失灵韧,他用的是什么武器?”

    微凉指尖在她脸颊上一触即离,她诧异地转头,这位谷主先生,近来行事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看得这么仔细?”萧逐夜微微眯着眼睛,眸色深沉,“墨予的红颜知己数不胜数,你还是莫要与他太过接近为好。”

    咦,哪有这样损自己人的……她突然起了戏谑之心,支颐笑道:“红颜知己而已,你也有的,不必羡慕他。”

    他的目光变得越加暗沉,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展颜一笑,悠然道:“我没有,你大可不必担心。”

    猝不及防,她反被将了一军。

    她有什么好担心的?会担心才有鬼!

    宋雪心直觉不能再和他待在一起,她不断退避,他却一再紧逼,这情形实在是又诡异又危险,万一她招架不住,那可不大好。

    她霍然起身,大步朝樊素玉走去:“我还有事找樊姑娘,萧谷主请自便。”

    向樊素玉打听空青堂的消息,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心香斋和空青堂两家原是世交,往来频繁,樊素玉和苏谨言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人从小就有婚约,苏谨言是谦谦君子,性子温软,两人虽然年少懵懂,没有轰轰烈烈的海誓山盟,他却待她极好,樊素玉也从小将他当作未来夫婿,从无二心。

    樊素玉十二岁的那年,父母病亡,心香斋祖产旁落他人,她带着秘传香谱逃亡,被上一任倾城谷谷主萧轻寒救下,带回谷中拜入东流先生门下,自此凭着过人天赋,潜心钻研香道。

    “大约在七年前,我外出游历,偶遇苏伯父,他将我邀至家中与谨言相见。他说多年来一直在寻找我,婚约从未取消,他会替我夺回心香斋,也盼我与谨言重修旧好。”

    “七年前?”又是七年前,时间未免太巧!

    樊素玉点头:“那一年萧师兄血蛊发作,几欲濒死,谷主为此亲自登临长恨岛,因此我记得十分清楚。”

    宋雪心微微一愣,萧师兄……是萧逐夜?他曾经身中蛊毒差点死了,居然也是七年前?

    她定了定神:“所以,你答应苏清流了?”

    樊素玉颔首,眼底终于泄露了一丝寂寞与伤感:“我怎会不答应?谨言是我从小就认定的男子,我也从没想过要嫁给别人。”

    可是,他没有认定她,他最终还是要娶别人。

    宋雪心沉思片刻,决定略过白韵仪的事,毕竟这只是旁支剧情,和正事无关。于是问道:“樊姑娘,七年前你将香谱交给空青堂了吗?”

    樊素玉惊了惊:“萧师兄连这件事都告诉你了?”

    宋雪心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萧逐夜,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算了,就当是他说的吧。

    樊素玉道:“当时我住在空青堂中,与谨言朝夕相对,无所不谈……”她顿了顿,才又道,“后来有一天,苏伯父来找我,说谨言最近在研究香道,想要看一看我家的香谱,只是不好意思提出来,因此他想代为借阅。”

    “所以,书是给苏清流拿走了?”

    樊素玉点头道:“我原本想,我是谨言的妻子,香谱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不分你我,他想看,拿去看就是了。谁知第二天,谷主便发来急信,萧师兄需要刮骨取蛊,让我们回谷准备。等数月后我再次回到空青堂,谨言却……”她轻轻摇了摇头,不想再多说。

    宋雪心沉吟片刻,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听说有一种可藏在中空玉器中的引路香,只有特殊的蜂虫才能闻到,此香是否出自心香斋香谱?”

    樊素玉点了点头:“确实有,但闻香的蜂虫培植起来很不容易,因而很少用到。莫非宋宗主见过?”

    宋雪心神色有些莫测:“没有,只是听说。”说着站起身来,朝樊素玉行了一礼,“多谢樊姑娘实言相告,来日再谢。”

    见她郑重的样子,樊素玉不禁失笑:“宋宗主太客气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见过萧师兄带朋友来见我们,更别说姑娘了,宋宗主是第一个,我们早就将你当作自己人了,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话说得虽然戏谑,却十分直白,幸好宋雪心自小脸皮厚,只当作听不懂,想了想,奇道:“那茵茵的母亲呢?”

    “母亲?”樊素玉愕然,“茵茵哪来的母亲,不是……”樊素玉突然住口,朝她看了一眼,又转头去看那边的萧逐夜,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这是萧师兄的私事,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方才还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转眼就卖关子,实在太善变了!

    樊素玉拿起琉璃瓶替她斟酒,浅桃色的酒液倾入杯中,宋雪心看着有些恍惚。她该走了,想知道的事情都已经知道,再留下去,真会被别人当成“自己人”。

    正当此时,耳边突然传来几声拨弦,是她熟悉的琴声,清泠恬澹,古雅幽深,她不由得放下酒杯转过身去。

    萧逐夜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月下抚琴的逐夜公子,可琴声入耳,却又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菁华山庄的逐夜公子,宛如精致的瓷器,即便琴声精妙绝伦,缉商缀羽间却冰冷孤高;而如今,指下琴音却极其温柔,甚至带了一丝缠绵。

    她记忆中的少年再度生动鲜活起来,越过了那道本就模糊的界限,透过枝丫的朦胧月光,和眼前这个玄衣墨发的男子合二为一。

    仅仅是相似吗?抑或只是,关于叶惊弦的记忆,正在被另一个人替代。她那么固执地想要去记住一个人,是要记一辈子的,她怎么能让他被替代呢?

    她握着酒杯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是《凤求凰》。”一旁的樊素玉轻轻一笑,眼神若有所思地看向宋雪心,“萧师兄的待客之道,很是含蓄。”

    宋雪心盯着萧逐夜不语。含蓄?《凤求凰》是含蓄?这位师妹可真会说话。

    樊素玉微笑着站起身来,返身入屋,拿出了自己的琵琶,素手拨弦,铮琮声跟随琴音而起。

    正倚坐在树下的紫离眼睛一亮,合着乐音探出脚尖,舞步飞旋,茜色披帛轻盈飞扬,矫如群帝骖龙翔,罢如江海凝清光。

    乐舞丝丝合扣,不多时笛声和箫声一并加入,笛声是凌天涯,箫声是花墨予。

    器乐虽多,却始终以琴音为主,辅佐围绕,不喧宾夺主,却也各有灵妙。

    宋雪心支颐而望,眼前这个场景,如果能画下来,定会是一幅流传百世的名画,可惜观众只有她一人,只能在心中默默记下——

    浮生某日,有人为她奏一曲《凤求凰》,三千景色,抵不过这一夜月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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