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谱-第五十五章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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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煜记得,那年生辰,静姝为他画菊花图。空白的画布,绿叶一点点显露出来,从无到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也定定看着,一时间竟觉呼吸困难。

    至今他还记得那翻景象,姹紫嫣红在眼前慢慢绽放,摒除了世间繁杂,只留得这一方美妙。多年征战,见识过太多血雨腥风,也经历过太多尔虞我诈,他几乎忘记了这幅画卷曾经给予他的惊艳和美好,也许,当时处于人生低谷,连生存都必须努力争取时,这抹惊艳刺伤了他的眼,也剜伤了他的心,赤》裸裸地告诉他,他与她,从来就不一样。

    所以他转身离开了,连个谢字也无。

    似乎那之后,静姝便再没为他提过画笔,即便成亲那一年,他也没见过她画。

    静姝“离世”后,每每午夜梦回,会突然想起被埋葬在记忆深处那幅画。他想,大概他是喜欢的吧,只是不想就此沉沦在这种喜欢里,而让自己坚强的意志被这些儿女情长动摇。

    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像静姝一样侵蚀他的精神,甚至让他面临着崩溃。静姝于他就像毒药,他时刻需要去抵挡住,但最后他终究还是败了,一败涂地,无力收场。

    “阿姝!”在刘煜再次看向宋轶时,心中这个名字呼之欲出。

    开元帝和臧皇后也盯着宋轶,前一日的画像他们自也是看过的,静姝或许没死,夫妻俩甚至商讨了半夜,但终究没人敢得出这个结论。可看到这幅画,看到这个宋轶,还有那张面具,他们头一次怀疑这个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转悠的人说不定就是那个人。

    可是,可能吗?

    宋轶站在阳光下,晾着两颗小白牙,笑看着所有人的表情,她明明在笑,眼神却十分淡漠,仿佛别人的疑惑惊讶膜拜根本对她毫无意义,她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在欣赏这些人的表情,或则,作为一个神邸,肆意玩弄着这些凡夫俗子的情绪。

    慕眭对上她眼神时就是这种感觉。

    他又将这个戴着面具的女子打量了一翻,心口有些躁动,若说豫王妃的画像让他心心念念,一时沉沦,但理智醒着时,他也会为自己有这种痴念而感到可笑。可眼前的女子不同,再强大的理智在她面前都想要臣服。

    “我输了。”慕眭走上前,并为他之前的轻视道歉。

    宋轶看他,嘴角笑容不变,“这投签还未结束呢。”

    慕眭看了一眼那边正在投签的人,很遗憾,正好看到自己的一个得力干将,灰溜溜地将签投进了宋轶的签筒,再落荒而逃,一名佳丽,小心翼翼地观望着他这边,脚已经走过了他的签筒,却正好对上他的眼,又胆战心惊地折了回去,慕眭安慰似得冲她点点头,他一代惠王,怎么可能这点都输不起?

    佳丽忐忑的小心脏瞬间落了地,隔了数丈向他行礼,这次步履坚定地走到了宋轶的签筒前,投下,再昂首阔步离开。

    吐谷浑众使者十分欣慰,这就是他们用生命追随的王,无需欺瞒无需阿谀,尽管不少人都将签投给了宋轶,但对慕眭却愈发尊敬。

    “结果大概已经不用看也知道了。”

    慕眭的坦然大度,宋轶也十分欣赏,她道:“就画技而论,我大概是赢不过你的,我不过用了一个投机取巧的法子。”

    投机取巧的法子自然是最后那一幕让所有人惊艳的绽放。

    “作画乃是娱心娱性,今日先生的画,足够令所有人回味一生,这便已足够。慕眭,甘拜下风!”说罢,还按照汉人的礼节冲宋轶拱手一揖。

    宋轶拱手回礼,“陇西王的气度,宋轶也自叹弗如。”

    相比于比试前的张狂,此刻的宋轶谦虚自持,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堪称大家风范。刘煜的心莫名鼓动了一下。

    “哪里哪里,宋先生过奖了。比试本王输了,那宋先生的请求是?”

    宋轶认真想了想,“若是换做以前,我大概会说以身相许……”

    慕眭心脏嘭地跳蹿起来,差点抵到嗓子眼儿,笑容僵在嘴角,眉梢轻微颤抖,显然这个震撼比宋轶那幅美人图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明这边是私聊,场面也未必多安静,可就在宋轶这句话出口时,整个场地,乌泱泱如许多的人,场面静默得落针可闻。

    前一刻心情还各种复杂,各种猜测纷至沓来,搅得刘煜心中一片泥泞,转眼这片泥泞便被宋轶这句话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席卷了个干净,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宋轶像是感觉到他的在意,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耻地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我是不会抛弃你的,这直接惹来了其他视线诡异的围观。

    “可惜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慕眭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皱了皱眉头,尼玛一个豫王妃也就罢了,怎么难得一个性情中人的活宝你也要跟我抢?

    “宋先生爱慕的若是豫王,那还是趁早放弃吧。这个请求,我等着你想通那一刻。”

    “呃,那个,之前我是开玩笑的,这个不是我的请求……”

    慕眭已经准备离场,转头笑看她,“阿轶,你方才这个请求很合我意,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阿、阿轶?

    宋轶的小身板抖了抖。

    慕眭又瞟了一眼,近看之下,感觉这身材就是为他而长的,要多趁手就有多趁手,若是能摸一把,绝对回味无穷,可惜了,这不是吐谷浑,他不能当众耍流氓,矜持什么的礼仪什么的还是要讲究一下的。

    “那个,你是想赖账吧?”宋轶迅速镇定下来。

    慕眭皱眉,“当然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能更认真更慎重地考虑一下。通常第一个反应才是你最诚实的想法,我相信你的直觉!”

    鬼的直觉,那都是她故意要说给刘煜听的,你这个混蛋绝对是故意的吧?

    那厢臧皇后叹了口气,“果然是我们想多了。”

    开元帝握着她瘦弱的手,轻轻拍了拍。容贵妃端着茶看好戏,视线却不经意地落在开元帝握臧皇后那只手上,温柔缱眷,自然温馨,这一看便有些入了神。

    “贵妃姐姐在看什么?”姚惠妃戏谑又挑衅地盯着容贵妃,同时也引来了上位上帝后的视线。

    容贵妃意识到自己失态,及时收回眼神,但开元帝还是看见了,握着臧皇后的手便觉得十分不自在,转头看向前方,故意高声感叹道:“这次宋轶赢了,朕是不是该奖赏点她什么?你们有什么建议?”说话的同时那只握住臧皇后的手已经离开,很自然地放在龙腿上,微不可擦地在龙袍上磨了磨,泄露了他不自在的心绪。

    臧皇后看在眼里,心里微微发凉,面上却不表,迅速整顿情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道:“那还是应该看看宋轶喜欢什么。”

    “这可不行,万一她向朕要阿煜可怎么办?”

    姚惠妃的视线猛杀了过来,但随即像泄露了什么似得掩得干干净净。

    九五之尊的玩笑话,瞬间引来所有人大笑捧场,但侍候姚惠妃的贴身宫女却看见自己的主子拳头捏得咕咕作响,面上也在笑,却让她嗅出了狰狞的意味。顺着主子视线看过去,宋轶还正儿八经地说道:“为什么不可以?”

    那种理所当然,让这位主子拳头又捏紧了。宫中传言惠妃娘娘喜欢过豫王,恐怕这种传言不但是真的,这位对此怕是还一直难以释怀。宫女对此胆战心惊,深怕这位主子做出什么不适之举,幸好,很快她的拳头松开了,嘴角笑容也自然了,又恢复了平素那种戏谑嘲讽的调调。大宫女这才松出一口气。

    “这个嘛……”开元帝看向刘煜,“朕这个弟弟特别挑剔,很难找到对他胃口的东西。”

    “因为我是庶民吗?”

    这个问题在士族当中是极具杀伤力的,士庶不通婚,这是前朝一直遗漏下来的,虽然很多有识之士觉得这是陋习,但对于士族大家把持朝政,寒门又无合理的晋升渠道,这种阶级固化是很难被打破的,婚姻亦是如此。

    宋轶觊觎豫王,别人姑且可以当做一个笑话看看,最多多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绝对不会真有人当真。而此刻宋轶当众向皇帝问出这个问题,世家大族们的脸色便有些好看了。

    场面一时间有些静默,每个人看似镇定自若,却都透出了一丝或紧张或尴尬的气氛。

    开元帝看着宋轶,宋轶用她纯良无辜的眼神直视着他,令他看不出她的居心,只好说道:“若是阿煜喜欢,无论什么身份,朕都不会阻挠!”

    当众给出这般承诺,可见开元帝对这个弟弟有多宠爱。

    刘煜有些动容,正色道:“谢皇兄体谅,臣弟一直在等一个人。臣弟相信,她会回来的。”说后一句话时,刘煜几乎下意识地看向宋轶,不知道是他看出了宋轶的端倪,还是想要提醒宋轶不要再做白日梦了。

    当然,在别人眼中,自然是后者的。

    至于刘煜等的人,他们都知道,除了豫王妃不做他想。

    宋轶叹了一口气,默默向开元帝行了一礼,再默默转身离开,仿佛真是一个受了情商的女子。刘煜被她这故意做出的姿态惹得眉心直跳。

    一时间他是真的迷糊了,完全看不清宋轶的真面目。

    众人散去,刘煜回了自己下榻的宫殿,将静姝的画铺展在桌面上。赵诚和长留王携手而来,门都不曾敲一下,直接推门而入。

    “豫王你太不厚道了,明知道今天宋轶要跟陇西王比试却不阻止我们去泡温泉。你居心何在?”

    一大早他抱着多年宿敌相爱相杀的心情来拉刘煜一起去泡温泉,结果这厮只道有事给推脱了。没曾想竟然是这件事!

    听得侍从说起宋轶那幅画的惊人之处,赵诚直觉自己错过了整个人生最精彩的画面,岂能善罢甘休。

    刘煜看都没看他一眼,任由他愤懑地大吐牢骚。赵诚也不介意,兀自在那儿吐得欢喜。

    长留王凑到刘煜案前,看到那幅画像,昨日夜里他没能看清楚,此刻细细看来,这王静姝的确长得好,难怪这两人念念不忘十余载。

    “听闻卢将军昨夜就回了泰康城,连京辅都尉赵筠也一同回去了,右辅都尉王强也蠢蠢欲动,也就豫王你还坐得住。你是真的不关心此事还是已经知晓豫王妃的所在?”

    当初王静姝是当着刘煜的面自焚的,这让王虞旧部很有些想法。如今疑似豫王妃出没,这位竟然稳如泰山,连找一下的样子都无,难免不让中尉军那帮旧部多想。

    刘煜将画像卷起,纳入袖笼,朱丹彩墨,价格不菲,能用这种颜料的,非富即贵,而有这种画功的,泰康城怕也是找不到几个来。他相信找到这个画画的人才是关键。

    刘煜径直去找韩延平,豫王亲自找上门,这位大画师着实吓了一跳。在昨日得知自己的梦中情人是豫王妃后,这位就坐卧不宁,仿佛干了什么亏心事,勾引了良家少妇红杏出墙一般。

    此刻看到被戴了绿帽子的丈夫找上门,那种心虚,无以言表。

    韩延平强自镇定迎了上去,刘煜爽快得令人发指,直接抖出画像,问道:“这画可是你画的。”

    韩延平当即就怂了,“不是!”

    回答得铿锵有力,深怕心虚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虚浮。

    刘煜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是吗?”

    韩延平差点就给他跪了。别看这位豫王殿下一副公子如玉世无双的形容,真动起怒来,一百个韩家都不够他灭,他们只是画师书香门第,真不敢跟那些手握重兵的顶级门阀想比。

    “真的不是。”韩延平瘫着脸,坚持到底。

    刘煜又将他看了一眼,韩延平冷汗都快出来了,但一想起上次在上林苑被宋轶诈罪时说他心虚出冷汗,他就一直提醒自己无论多心虚都不能露了行迹,尤其是当着这种可能随时耍流氓不看证据的家伙。

    大概是给自己的心理暗示起了作用,这次他表现得相当镇定,还敢直视刘煜。刘煜没再追究,临走时说,“你画幅宫中传闻的宋轶的画像,送给陇西王吧。”

    韩延平受到了惊吓,且不说宋轶的画像多可怖,晚上可能做噩梦什么的,会摧残他爱美的脆弱神经,单是豫王妃那幅画像被陇西王捡到,很可能那位认得那日遗失画像的是他,被认出来事小,被豫王知道方才他骗了他事大。何况,他私藏豫王妃画像,这居心太叵测了,绝对不能让豫王知道!

    “怎么?不知道怎么画?”

    “知道知道,我正在想该如何着笔。”

    刘煜满意地离开。

    那厢,容贵妃对宋轶今日的表现很是好奇。

    “本宫曾听臧皇后说起过几次,豫王妃在豫王一次生辰时送的菊花图,也是如今日这般在人前绽放。你这样肆无忌惮地炫技,不怕被人看出来?”

    宋轶不以为然,“如此美妙的技艺藏着掖着岂不可惜,看出端倪和确认我的身份,那是两码事。”

    这分明是在告诉她,人家就是有能力炫了技还让人不敢承认她是王静姝。

    容贵妃回想起今日臧皇后的反应,似乎,最初她是怀疑的,但最后却亲口否认了,连她也觉得,宋轶除了有王静姝的壳子外,真的没一点像传说中的那个豫王妃。

    她就是有本事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而你还奈何不得她。

    是夜宋轶刚爬上床,便感觉一阵阴风袭来,一个激灵爬起来,便见一道黑影矗立床前。

    “豫王殿下深夜造访真是令寒舍蓬荜生黑啊!”

    刘煜看看乌漆墨黑的房间,高抬贵爪点燃一根蜡烛。

    宋轶望了望,深夜看美人果然别有一番风味。她认真地想了想一般少女在被男子贸然闯了闺房后该有的反应,随即捏了捏被子,一本正经地道:“我们一无媒妁之言,二无父母之命,三无六礼之行,虽我心悦于你,但你这样贸然闯入我闺房,终究于礼不合……”

    “睡觉还戴着面具?”刘煜口气隐忍,视线几乎要在她面具上挖出个窟窿来。

    宋轶陡然意识到刘煜是来干什么的。

    而刘煜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目的,伸出手,直扑宋轶脸上面具。

    原本他以为宋轶会躲,已经做好制服她的准备,谁知道小色狼把脸一抬,嘴角勾出一抹笑,道:“豫王想看我的脸?”

    “怎么?不答应?”

    “不,恰恰相反!我曾对天立誓,我的脸只有夫君才能看,豫王本是我挑中的夫君,你看当然可以。”

    刘煜的爪子僵了僵,在宋轶期待又激动的目光下,竟然再无法前行一寸。他家静姝,断然不可能这般好色无耻。

    宋轶跃跃欲试,竟也不害羞了,自己伸出爪子要取面具,刘煜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地抓住她的两只小蹄子。

    如果不是,他该怎么办?

    那一刹那,他竟然慌了。

    “你要反悔?”宋轶愤恨地控诉,“不该摸的你也摸了,昨日连我的身子你都看了,你这是要始乱终弃?”

    刘煜的额角青筋直跳。

    摸?你还摸完本王全身要怎么算?

    看?看你一截嫩脖子小爪子也要负责?何况还是黑漆漆的晚上。

    刘煜完全没有闯了他人闺房的自觉,反而负手而立,正气凌然,“南园小筑的账就此一笔勾销。”说罢,人已经云淡风轻地拂袖而去。

    宋轶笑眯眯地目送刘煜远去,呵呵……

    刘煜虽然在往外走,却清晰地捕捉到了此刻宋轶的反应,小混蛋,果然在跟他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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