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谱-第一百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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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前的夜里。

    魏帝从梦中惊醒,梦里他曾经宠爱的妃子杜氏血流披面,漂亮的眸子被鲜血染红,静静看着他,眼中尽是哀怨之色。

    他猛地睁眼,看见了同样的眸子,冷漠地看着他。

    “佛狸?”

    摇曳的烛光将偌大的寝宫照得辨识不明。佛狸立在他榻前,不知多时。

    “父皇还记得这个名字?这是你赐给我的名字。”拓跋佛狸面色无多。

    就在那一刹那,魏帝心中的愧疚感泛滥开来。

    “为了试炼太子,父皇不惜将我这个亲儿子树立成他的对手,看看他有没有本事除掉阻碍他踏上皇位的障碍。杜家、丘穆林,还有我,不过都是父皇试炼他的棋子而已。”

    这种心思,魏帝从未向任何人表明过,是的,他的身体已经熬不了多年了,他必须看看太子是否有掌控这些功勋世家的能力。

    北魏的政权,就是勋贵世家的政权,这一关过不了,这个皇位便会成为功勋世家的傀儡,重蹈江左晋国覆辙。

    “朕是一国之君,任何决定都必须先考虑社稷大局,其次,才会顾虑私情。你可明白?”魏帝没有掩饰。

    佛狸也没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只问:“父亲想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这次,他用了普通人家的称呼,剔除了皇族冠冕堂皇的外衣。

    “你说是在雪山上冻死的,难道不是?”

    佛狸摇头,“当然不是。因为我以为父亲还念着母亲,害怕父亲听后会难以承受。”声音在夜色中顿了一下,足够魏帝利用这个空档调动起好奇心和曾经所有的眷恋情绪。

    “母亲心善,在大雪中救了几个畜生。大雪封山,那几个畜生怕饿死,把母亲先奸后杀……”

    佛狸的情绪没有波动,冷飕飕的空气在寝宫里乱串,魏帝浑身冰凉,英明睿智如他,头一回觉得大脑空白得嗡嗡作响,仿佛雪风刮进了空白的大脑,席卷了所有神经末梢。那一刻,他甚至忘记了呼吸,等意识清醒过来时,佛狸依然是那幅淡淡的表情,看着烛光摇曳得厉害,顺手拿起剪刀,将燃过的烛芯剪断。

    “孩子……”

    魏帝的嘴唇有点抖,头一回用如此温柔又小心的语气对儿女说话。

    佛狸却像感受不到他的温柔,放下剪刀,“因为这件事,我自欺欺人地失忆了十余载,直到前些日子才想起来。我想也许我可以回家的。可惜,父亲似乎已经忘记了你还有我这个儿子。”

    魏帝嘴唇又抖了一下。

    “父亲将我当成试炼太子的棋子,可是否注意到,你也成了太子登上皇位的绊脚石。”

    前一刻还在心疼佛狸,感到自责的魏帝,这一刻,突然就怒了,“你想挑拨离间?”

    这,就是他对这个儿子的评价。

    佛狸回头看他,突然笑了。这是他走进这个寝宫,到此时,唯一的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很美好,那双眉眼像极了他的母亲,可在这样美好的笑容下,魏帝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我知道父亲不会信我。但三日后,武威公主大婚的宴席上,太子应该会有动作,希望父亲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身边的侍卫是父亲从自己身边抽拨出来的,他能在那些人中动手脚,父亲的身边未必就干净吧……”

    佛狸走了,魏帝几日未得安眠。直到今日尘埃落定,他像瞬间衰老了十岁,佛狸来看他,他问:“你本不必将清河崔氏的事情捅出来,那样,他还有回旋余地。”

    佛狸依然面色无多,拱了拱手,道:“父亲糊涂了。所有功勋世家都已经知道实情,差的不过是一个证据,他们之所以不道破,不过因为碍于父亲的颜面,父亲真忍心辜负他们的期望和信任吗?”

    魏帝竟然无言以对,摆摆手,“朕累了,你且下去吧。”

    宋轶醒过来,发现这房间陌生得可以啊,她笑眯眯地问进来侍候她的宫女,“我这是被谁软禁了么?”

    宫女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赶紧跪地道:“宋先生何出此言?可是奴婢们伺候得不好?”

    宋轶摆摆手让她们起来,“别怕别怕,我跟你们开玩笑呢。我有些饿了,有吃的吗?”

    宫女赶紧吩咐下去。

    以宫女们小心翼翼的程度来看,将她软禁起来的不可能是武威公主太子励之流,最有可能的是楚流云。因为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对她优待。这说明,这个家伙的计谋成功了。

    那软禁她有何目的?

    若太子励下台,楚流云取而代之的机会很大。他又是唯一知道画骨先生是刘煜假扮的人,莫非,想借机对付刘煜?

    直到这边传来宋轶好吃好喝,不哭不闹的消息,佛狸才整了整衣冠,去见刘煜。

    刘煜跟李宓在下棋,乔三和薛涛侍立一侧,警戒地观察着四周动静,看到他出现,便禀报了刘煜。

    刘煜看似镇定,其实是想借下棋来恢复平静,他不能在此时乱了阵脚,事关宋轶,他必须强迫自己更冷静更理智,比对待一般的敌人更敏锐。

    在拓跋佛狸踏进这方空间时,他就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拓跋佛狸已经不是曾经的楚流云,在经历过那些事情之后,恢复记忆后,他也不可能再是单纯的楚流云。

    这样的人,要么崩溃,要么变态。而显然,拓跋佛狸处在后者的边缘。魏帝对他的态度大概也激发了他走向极端的可能。刘煜能清楚意识到宋轶对他的重要性,这是一剂能让他过上正常生活的良药,只有宋轶能够让他在所有的创伤面前平息下来。

    若是跟他硬抢,两败俱伤不说,还可能威胁到宋轶。他需要用更加温和的方式来战胜这个对手。

    “太子殿下来了?”

    听见拓跋佛狸的脚步声靠近,刘煜头也不回,问了一句。

    语气平静得出奇,佛狸微微一滞,将这个对手打量了一番,单刀直入丢出重磅,“我的册封大典定在半个月后,大典之后,我会派人送你回江左。”

    是的,只是送你回去。

    刘煜暗暗磨了磨牙,妈的,竟然真的明目张胆跟他抢人。

    转头他笑得如春风般和煦,“很多年未领略过北地风情,我本还想多待几日呢。”

    “你的身份不适合留在北地。”

    李宓左右看了看,觉得这两只禽兽对峙,其实根本不关他什么事儿,他轻咳一声,起身,让位,自己旁边凉快去了。

    佛狸在刘煜对面坐下,又道:“柔然的事,若暴露,你将成为众矢之的,这里对你而言太危险。”

    这分明是威胁!

    刘煜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半晌,悠悠说道:“你知道,你勉强不了她。”

    佛狸猛地起身,“她会过得很好,比在你身边,好上一百倍!她早就不需要你了!”

    当日,宋轶没能见到刘煜,也没能见到佛狸,但是武威公主婚宴上的事情却打听了个一清二楚。晚上睡觉时,半夜迷迷糊糊醒了,感觉到床上有一个庞然大物,宋轶吓得瞌睡都醒了。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佛狸。

    他就蜷缩在她的床脚,明明那么大一坨,却蜷成了小猫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悯。宋轶瞬间便明白了,那件事,还是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轻手轻脚下床,那一刹那,佛狸就醒了,但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动作,就那样维持原样躺着。他在想,如果她逃跑,他会怎么样?

    禁锢她?

    锁住她?

    每天看她以泪洗面?

    显然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哭,再艰难再危险,他都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也许她会用一生的力气来想如何逃离他。

    他早已成为一个怪物,所有人都不会跟他亲近,既然如此,那就大胆地做个让人害怕的怪物又如何?只要能拥有自己想拥有的一切,其他的,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佛狸握紧了拳头,他已经想好要处置她的方法了,可就在此时,一条柔软的被子搭在他冰冷的身体上,一股温暖从表皮渗透进血液里,朝着四肢百骸涌动而去。

    紧攥的拳头一点点缓慢松开,心口软软的,那被雪山冻住的冰封像要融化。

    佛狸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这是他恢复记忆后,睡得最安稳最香甜的一次,毫无知觉地睡到翌日日上三竿。

    他舒心惬意地舒展着四肢,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几乎占据了整张床。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都坐好了,不要乱动!”

    宋轶在冲小宫女们发号施令,小宫女们嘻嘻哈哈的,笑得甚是欢快。

    佛狸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看一会儿,头一回感觉自己呼吸到的空气是如此清新,心跳是如此真实。

    “快好了!再坚持一会儿。”

    佛狸没忍住,起身,出门,只见宋轶正在一棵树下画画,今日她没有戴面具,斑驳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将整个人晕染得有些不真实,但她突然转头看过来的眼神却像是带了勾刺,瞬间便将这股不真实感刺破了。

    “佛狸殿下醒了?”

    这小口气分明是含着愠怒的。佛狸没来由地露出一个微笑,问她:“画什么?”

    宋轶呶呶嘴,看向对面的小宫女。

    能有这样的高手为她们画画,小宫女们高兴得不得了,一个个脸上跟开了花儿似的。

    “给她们画好,我也给你画一张。”

    佛狸笑容又深了几分,“好!”

    这幅画,宋轶画了三天,佛狸除了必要的应酬都在这里看着她画画,这种温馨惬意,仿佛刘煜这个人已经彻底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第三日傍晚,夕阳余晖沐浴着整座宫殿,将对面那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辉,美得令人窒息。佛狸静静地看着,嘴角带着笑,宋轶将最后一笔落下,欣赏了一会儿,自觉很是满意。

    她道:“你也来看看。”

    佛狸起身,站到她身边,一起欣赏落英纷飞中的人,画中人的笑容是他熟悉的,犹如阳光一样透过画面浸润过来,仿佛冬天都要被遗忘。

    佛狸微微怔了怔。

    “初见你时,你就是这般模样。那日你站在桃林中,风卷过,桃花的花瓣漫天飞舞,你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欣赏着花景,明明桃花林中,人群摩肩接踵,我却一眼看到了你,也只看到了你。”

    佛狸心中鼓动,眼中炙热了几分。这类似告白的话,让他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那时的你,美得不染凡尘。”

    佛狸脸上的笑容敛去,他敏锐地调动所有感官,去捕捉宋轶的所有情绪,试图想确认,她的言外之意是现在的自己令她厌恶了吗?

    佛狸感觉自己的强自镇定的情绪开始不稳,大脑开始乱转,身体不由自主地变得冰凉,突然一双温良的小手握住他,“楚流云,你是在看着我吗?”

    明明眼睛是盯着她的,可魂儿却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佛狸突然回神,面前的人纤毫毕现,两道英挺的剑眉,卷翘的睫毛,根根可辩,不施脂粉的肌肤透着她原本的馨香。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正一眨不眨地直视着他,没有厌恶没有他害怕的任何东西,就那样澄澈无比,一眼见底。

    佛狸一下定住了,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此刻映照在她瞳孔中的模样,慌乱、阴暗,甚至有些卑鄙无耻,连眼神都是浑浊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污渍,玷污了她的瞳孔。

    突然伸手,挡住她的眼,佛狸别开头,猛吸了口气。

    宋轶只感觉到他手心冰凉,那个阳光一样的俊美青年,犹如走入了他一个人的寒冬,冰寒从他的血液一直浸透到外层毛孔。

    她听见了他粗重的喘息,像是濒临死亡的野兽在垂死挣扎。

    宋轶没有动。她知道这个人并不需要别人的怜悯,那是对他的侮辱。

    “你若不喜欢这幅画,我们重新画过。”

    佛狸那口气像是终于喘匀了,松开手,依然不看她,而是拿起那幅画转身离去。

    一刻钟后,刘煜就接到消息:佛狸摸了宋轶……

    李宓入口的茶一口喷了出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薛涛,为什么简单一个捂眼的动作,被他说出来如此不堪入目?仿佛楚流云是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而薛涛脸色端正板挺,完全不觉得自己的禀报有什么问题。乔三也在旁边默默抹了一把冷汗。

    刘煜端着茶的手硬生生在半空中僵硬了一刻钟,才缓缓收回来。

    于是,当晚这位便忍不住了,偷偷潜进了宋轶居住的宫殿,任凭宫殿外有多少护卫看守,硬没逮住他一条尾巴。

    那头,佛狸也无法入睡,站在宋轶画的画像前良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过了子时,他才熄灯准备睡觉,就在此时,那副画像有流光闪过,佛狸定睛一看,只见黑暗中,一道荧光构造的画像浮现出来,依然是他的脸,是如今的年纪,穿着龙袍,高站在九重台阶上,负手而立,鄙睨天下。

    那股威武霸气,那股沉凝气质,是她心目中的他的模样,能够肩负社稷苍生,没有阴暗,站在光之彼岸,散发着真正属于王者的光辉,那是能给带给黎民百姓幸福的神圣之光。

    佛狸一下被这样的自己震慑住了,那道荧光像是有热度,从他的心房一点点晕染开去,凉透的心血再次澎湃起来,浑身都暖洋洋的。

    好一会儿,他才从这种震撼中回过神来,将这幅大逆不道的画卷起,藏到暗格中。收拾停当,也去了宋轶的宫殿。

    而那头,刘煜本是要来兴师问罪的,结果看见小家伙睡得香甜,愤懑的情绪瞬间泄了个干净,默默爬上床,刚要将人搂了个结实,楚流云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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