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彼得·吉丁(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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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我当然以为你会喜欢这个机会。然后,我就可以告诉我的朋友说,我用的是奥斯顿·海勒用过的设计师。”

    他努力地去解释,试图想让她理解。他说的时候,明知那是毫无用处的,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碰在真空管上一样。仿佛没有威尔默特夫人这个人;只有一个空壳,一个装着她朋友的观点,装着她所看见过的那些带有图画的明信片,她所读过的有关乡村的小说的空壳。他就是在对着这样的空壳讲话,对着这样一个既不可能听他说,也不可能回应他的无形的东西,一个不具人格的棉花团在讲话。

    “我很抱歉,”维恩·威尔默特夫人说,“可是我极不善于与一个极其没有理性的人打交道。我相当有把握——乐意为我效劳的更有名的建筑师多的是。我的丈夫首先就反对我雇用你,而且我很遗憾地发现他竟然是对的。日安,洛克先生。”

    她很体面地走了出去,却把门摔得很响。他把那些照片抹进了抽屉。

    三月份来洛克办公室的罗伯特·芒迪先生是由奥斯顿·海勒派来的。芒迪先生的嗓音和头发都像铁一样灰,而他蓝色的眼睛既柔和又充满渴望。他想在康涅狄格州修建一座房子,他说到它的时候声音发抖,像一个年轻的新郎,又像一个在探索最后的秘密目标的人。

    “它不仅仅是一座房子,洛克先生,”他腼腆而羞怯地说,仿佛他在对一个比他年龄大的、更有威望的人讲话,“它就像……对我来说……它就像是一个象征。它就是这么多年来我所等待着的和为之奋斗不息的东西。现在,都这么多年了……我必须告诉你这个,好让你明白。我现在有很多钱,我都不愿去算了。我过去并不总是有钱。也许它来得太晚了。我不知道。年轻人以为人在到达目的地时就会忘记路途上所发生的事情。可人是忘不掉的。有些东西还历历在目。我永远会记得儿时的情形——在佐治亚州的一个小地方,我怎样为一个做马具的人跑腿,而每当马车经过,那些小娃娃们就会大声取笑我,而且马车会溅得我的裤子上到处是泥巴。就在那时,我就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会拥有自己的房子——就是人们坐着马车要去的那种房子。从那以后,无论境况多艰难,我总想着那幢房子,还挺管用。后来,我也很害怕它——本来早就应该盖起来的,可是我很害怕。好了,现在时间终于来了。洛克先生,你明白吗?奥斯顿说,你就是那个善解人意的人。”

    “是的,”洛克说,“我懂。”

    “有个地方,就在我的家乡那边,整个那一带的一座大庄园,伦道夫家的房子。我过去常到那儿送东西,是从后门送进去的。我就要那样的房子。洛克先生,就像那幢房子一样。不过不是在佐治亚州,我不想回到那里去。我已经买好了地,你得帮我把它周围的风景也规划成跟伦道夫家的房子一模一样的。我们要种上树木和灌木丛,就种他们在佐治亚州种的那种花草。我们会想办法让它们生长。我不在乎花多少钱。我们当然要用电灯和车库,而不是四轮马车。不过我要你把所有的电灯都设计成蜡烛的样子,而且我要你把车库设计成马厩的样式。每一件东西都跟过去一样。我有伦道夫家房子的照片。我还买了他们的部分旧家具。”

    当洛克开始说话的时候,芒迪先生听着,一脸礼貌的惊讶。他似乎并不是讨厌那些字眼。它们根本就不会往他心里去。

    “你不明白吗?”洛克说,“你想建的那叫纪念馆,但不是为你自己修建的。不是为自己的一生和你自己的成就修建的。是为他人修的。是为他人在你面前的优越感而修建的。你这不是在向那种优越性和至高无上提出挑战,而是在使它们永垂不朽,传诸后世。你并没有摆脱它们对你的束缚——你在为自己戴上永远的精神枷锁。如果你把自己的余生就关在这样一栋抄袭来的房子里,你会感到快乐和幸福吗?还是你为自由而抗争一次,为自己建起一座崭新的房子?你要的不是伦道夫家的房子。你要的是它所象征的东西。可是它所代表的正是你一辈子所与之抗争的东西。”

    芒迪先生茫然地听着,毫无表情。而洛克再一次地感觉到一种在现实面前的迷茫无奈:眼前没有芒迪这个人,有的只是那些在伦道夫家的房子居住过的人们的余烬,早就没有了生命;人是无法与余烬辩论的,也无法去说服它们。

    芒迪先生最后终于说:“不,不。你也许是对的,可是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是说你讲的没有道理,它听起来很在理,可是我喜欢伦道夫家的房子。”

    “为什么?”

    “就因为我喜欢。就是因为那正是我喜欢的东西。”

    当洛克说他得另请高明时,芒迪先生颇感意外地说:“可是我喜欢你。为什么你就不能为我设计呢?那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影响?”

    洛克没有解释。

    后来奥斯顿·海勒对他说:“果不出我所料。我就担心你会拒绝他。我不是在怪你,霍华德。只是他那么有钱。那个项目本来能对你有很大帮助。而且,毕竟,你得生存。”

    “不是以那种方式。”洛克说。

    四月份的时候,詹因斯-斯图亚特房地产公司的纳撒尼尔·詹因斯先生把洛克叫到他的办公室。詹因斯先生粗鲁而又直率。他说他的公司在计划修建一幢小型办公楼,三十层,就在百老汇大街南部,还说他并不相信洛克,实际上他或多或少是反对他的,可是他的朋友奥斯顿·海勒坚决要求他见见洛克并与他谈谈这个问题。詹因斯先生对洛克拙劣的作品不以为然,可是海勒的确露骨地威胁过他,说他最好在决定用任何人以前先听听洛克的想法。他问洛克:对这个话题有什么高见?

    洛克有很多话要说,他说得从容而镇定,而刚开始很难做到,因为他想要那个工程,因为他感觉到,如果他有一把枪的话,他有一种用武力威胁、硬把那幢大楼从詹因斯手里夺过来的渴望。但是过了几分钟之后,事情就变得轻而易举了。枪的念头消失了,甚至他的渴望也消失了;没有要争取的项目,他在这儿也不是为了争取什么,他只是在谈论建筑。

    “詹因斯先生,当你要买一辆汽车的时候,你并不想在它的窗户上装饰玫瑰花环,不想在壁炉炉围上装饰狮子,更不想车顶上蹲着一个天使。你为何不想这样?”

    “那样会很愚蠢。”詹因斯说道。

    “为什么说很愚蠢呢?可我却认为那会很漂亮。而且,路易十四就有一辆那样的马车,那么对路易十四来说好的东西对我们也差不了。我们不应该追求轻率的创新,而且我们不应该与传统决裂。”

    “得啦,你明知道你不信那一套的!”

    “我知道我不相信。可那正是你所相信的,不是吗?那么,譬如人体。你为什么不喜欢长着一条卷曲的尾巴,尾巴尖上还长着几根翎毛的人体呢?还有长着叶子形耳朵的人呢?你知道,那会富有装饰效果,而不像我们的身体,刻板、光秃秃的丑陋。那么你为什么不喜欢这种想法呢?因为那是毫无用处的,而且是不得要领的、空洞的,无意义的。因为人体的美就在于它没有一块肌肉不具有自己的目的,没有一根线条是多余的,每一处细节都切合某种思想,切合人的思想和人的生活。你能否告诉我,当说到一幢大楼时,你为何不想让它看起来具有目的和意义,却要用装饰品来扼杀它,你想舍弃它的功能而取它的外壳——可你却连为何需要那样的外壳都不清楚?你想让它看着就像一个经过十个不同的品种杂交以后生出的杂种畜生?直到它们不断地混合后变得没有肠子,没有心脏和大脑,变成一个浑身都是皮毛,尾巴,脚爪和羽毛的怪物时,你才喜欢?为什么?你必须告诉我,因为我从来不能理解它。”

    詹因斯先生说:“可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他又不十分确信地补充说,“但是我们想让我的大楼看起来有威严,而且要有美感,这你知道,也就是他们称之为真美的东西。”

    “什么样的人所说的什么样的美呢?”

    “唔……”

    “詹因斯先生,告诉我,你真的认为在一座现代的钢筋结构的办公楼上采用希腊式的门柱和水果篮子就是美的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否曾经思考过什么样的一座建筑物是美的这类问题。”詹因斯先生承认说,“可是我想美就是公众想要的东西。”

    “你怎么就以为他们想要它呢?”

    “我不知道。”

    “那么你还在乎他们需要什么吗?”

    “你必须得考虑公众。”

    “难道你不知道大多数人接受事物是因为那就是人们所给予他们的东西,而他们是什么观点都没有的吗?他们期待你考虑他们所想的东西,你是愿意听从他们的期待?还是愿意听从自己的判断?”

    “牛不喝水你不能强按牛头呀。”

    “你不必非得强迫他们接受。你只需有耐心就行了。因为在你这方面,你有理由——噢,我知道在对方一边,那是一种没人真正想要的、甚至是与你对抗的东西,你只有某种含糊的、迟钝的、盲目的惰性。”

    “你为什么认为我不想要理性呢?”

    “詹因斯先生,这样的不是你,而是大多数人。他们不得不抓住一个机会,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抓机会,可是当他们接受某种丑陋、愚蠢和徒有其表的东西时,会更有安全感。”

    “果真是这样的。”詹因斯先生说。

    在面谈结束时,詹因斯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能说那是没有道理的,洛克先生。容我再好好想想。你会很快得到我的答复的。”

    詹因斯先生一周后给他打来电话,说:“将由董事会作出选择。洛克先生,你愿意试一试吗?做一个设计方案,并制一些初步的草图。我会把它们提交董事会。我不能向你作任何保证,不过我是支持你的,我会为你据理力争的。”

    洛克夜以继日地工作了两周,终于完成了设计方案。方案提交上去了。然后,他被叫到詹因斯-斯图亚特房地产公司的董事们面前。他站在长长的会议桌一边阐述自己的观点,目光慢慢地挨个儿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他竭力不去看桌子,但是他视野下方的余光可以看得见桌子上那一点白色——他制的草图铺在十二个董事面前。他们向他提了很多问题。有时候詹因斯跳起来代他回答,用拳头砰砰地捣着桌子,咆哮着说:“难道你们不明白吗?难道这还不清楚吗?……格朗特先生,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即使从来没有人建造过那样的大楼,又有什么关系?……哥特式的吗,赫巴特先生?我们为什么非得要哥特式的呢?……如果你拒绝这个计划,我倒十分愿意辞职!”

    洛克说话时语气平静。他是这间会议室里唯一对自己说的话有把握的人。他同时也感觉出他是没有希望的。他面前的十二张脸表情各异,但是每一张脸上都具有某种共同特性,那种特性既不是肤色,也不是容貌,它将他们的表情融化了,最终它们不再是一张张的面孔,只剩下空洞的椭圆形的肌肤。他向所有的人讲话。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讲话。他感觉不到回应,甚至连自己的话语反射到耳膜上的回音都听不到。他的话语从墙上掉下来,中途撞击在凸出的石角上,而每一个凸角都不愿承载它们,反而把它们抛得更远,使它们摇摆颠簸着,把它们送到那并不存在的无底深渊。

    他被告知他们将会通知他董事会的最后决定。他已经预先知道了结果。当他收到那封信时,他毫无感觉地读着。那封信是詹因斯先生写来的,开头这样写道:“亲爱的洛克,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们的董事会认为他们无法将此项目交付于你,因为……”在这封信粗暴的、攻击性的礼节中有一种请求:一个无法面对他的人的请求。

    约翰·法果当初是靠推着手推车做小商贩起家的。到了五十岁这年,他有一笔数目不大的财产和第六街南端一个生意很红火的百货商店。多年来,他成功地与街对面的一个大商家抗衡,那是一个人数众多的大家族继承的诸多商店中的一家。在去年秋天,那个家族将该分店搬迁到了一个远离商业区的新址。他们确信城区的零售商业中心将向北移,因此他们决定清空他们的老店,以此加速旧社区的萧条。这对于他们对街的竞争者来说,既是严峻的警示,也颇为尴尬。约翰·法果作出了回应,他宣布,他将建一个新店,就在同一个地点,在他的老店隔壁。他要建一个比这个城区所见过的任何商店都更新潮、更漂亮的商店,他声称要保住旧社区的名气。

    当他把洛克叫到他的办公室时,他并没有说他必须迟一些作出决定或者考虑考虑情况之类的话。他说:“你就是我商店的建筑师了。”他坐在那里,脚搭在办公桌的边上,嘴里一边大声吆喝着说话,一边喷出一股股的烟雾。“我会告诉你我要多大的空间和我要投资的数目。如果你觉得不够,你就说出来。其他的事由你来决定。我虽然不大懂建筑,可是看见一个懂建筑的人,我识货。干吧。”

    法果之所以选择了洛克,是因为有一天开车经过高文的加油站时,他停下车,走了进去,还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他又买通了海勒家的厨师,趁海勒不在家时参观了海勒的房子。法果不需要更多的证据。

    五月下旬,当洛克办公室的制图台上堆满了法果商店的草图时,他又接到了一宗委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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