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彼得·吉丁(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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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参赛吧,彼得!”弗兰肯热情地对吉丁说,“尽你最大的努力。把你所有的才能都给我展示出来。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如果你赢了这次比赛,你就闻名于世了。我们这样来:我们将以事务所的名义参赛,附带地缀上你的名字,如果你胜出,你可以得到五分之一的奖金。你要知道,最高奖金为六万美金。”

    “海耶会反对的。”吉丁谨慎地说。

    “让他反对去吧。这正是我这么做的原因。或许他脑子能转过弯来了——怎么做才是合适的。而且我……好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合伙人了。我欠你这个名分,而你已经赢得了它。这个机会就是你能否成为合伙人的关键。”

    吉丁把他的方案修改了五次。他憎恶它。他在它设计出来之前就讨厌起它的每一根大梁了。他发奋地工作着,手在发颤。他想到的不是他手底下正在做着的设计方案,他想到的是其他参赛选手,想到的是那个可能会赢得竞赛并被宣布比他优秀的那个人。他不知道那个“另一位”会做什么,那个“另一位”会怎么解决那个难题而最终超越他。他必须打败那个人;其他的事一概都不重要。没有彼得·吉丁这个人,他只剩下一个吸气的心室,就像他听说过的那种热带植物,那种植物把一只小昆虫吸入它的空心,将它吸干,就这样维持自己的生存。

    他的草图制好了,当一座白色大理石大厦精巧的透视图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只感觉到一种无穷的怀疑。它看起来就像一座橡胶做成的延伸到四十层高度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他之所以选择文艺复兴风格,是因为他清楚所有的建筑评委都喜欢门柱,还因为他记得罗斯通·霍尔科姆也在评委席上。他借鉴了所有霍尔科姆偏爱的意大利宫殿。它看上去漂亮……它或许很漂亮……他没有把握。他没有一个人可以请教。

    他倾听着自己这个心声,感到一阵难解的愤怒。在弄懂原因之前,他就感觉到那种愤怒,可他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便知道了愤怒的原因:他有一个可以去请教的人。他不愿意想到那个名字;他不愿去找他;他的怒气已经上升到脸上,而且他能感觉得到眼睛下方的热辣。他知道他会去找他的。

    他把这个念头从心头抛开。他哪里也不去。当下班时间到了以后,他把草图往文件夹里一放,便到洛克的办公室去了。

    他发现洛克独自坐在那间大屋子里的办公桌前,房间里没有任何活动迹象。

    “你好,霍华德!”他快活地说,“你好吗?我没有打搅你,对吧?”

    “你好,彼得。你并没有打搅我。”洛克说。

    “不太忙,是吧?”

    “是的。”

    “介意我坐一会儿吗?”

    “坐吧。”

    “哎呀,霍华德,你干得很了不起。我见过法果的商店了。棒极了。我向你表示祝贺。”

    “谢谢你。”

    “你可真是奋勇前进啊,对吧?都已经接了三宗委托吗?”

    “四宗。”

    “噢,是啊,当然,四宗,很好。我听说你跟桑伯恩家有点小麻烦。”

    “是的。”

    “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一帆风顺的,不是所有的,你知道……从此再没有接到新的委托?什么活儿也没有?”

    “是的,一件都没有。”

    “算了,会有的。我就常说,建筑师们没必要去相互残杀,我们大家干的工作有的是,我们必须建立一种团结和合作精神。譬如说,就拿这次竞赛来说……你的报名表寄去了吗?”

    “什么竞赛?”

    “哎呀!就这次大赛。考斯摩-斯劳尼克设计大赛。”

    “我不想报名。”

    “你……不想报?一点儿也不想?”

    “是的。”

    “为什么?”

    “我不参加比赛。”

    “为什么?务必告诉我?”

    “拜托,彼得,你并不是来讨论这个问题的。”

    “事实上,我觉得我确实得让你看看我的参赛作品。你明白,我这不是在求你帮忙,我只需要你的反应。只是一个大概的看法。”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文件夹。

    洛克仔细端详着他的草图。吉丁厉声说:“怎么样?还行吗?”

    “不行。很臭。你也清楚。”

    然后,一连好几个小时,吉丁在一边看着。天色暗了下来,都市里的窗口亮起了灯光。洛克侃侃而谈,作着解释。他将设计方案上的线条一顿猛砍猛删,解开那些剧院窗户外出口的曲径,拆散大厅,打碎毫无用处的圆拱,将那一道道曲曲折折的楼梯弄直。吉丁结结巴巴地说过一句:“霍华德,老天!如果你能像这样地修改,你为什么不报名参加竞赛呢?”洛克回答说:“因为我不可能参赛。即使报名参加,我也不会成功。我失去了创造力。我如一张白纸,不可能给予他们想要的东西。不过当我看到别人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能矫正。”

    当他把设计方案推到一边时,天已大亮。吉丁低声说:“还有正视图呢?”

    “噢,去你的正视图!我不想看你的该死的文艺复兴式的正视图!”可是他看了。他无法阻止自己的手去删除透视图中一根根的线条。“好吧,去你的!如果你必须给他们文艺复兴时代的东西,就给他们优秀的文艺复兴时代作品。只是我可不能帮你弄这个。你自己去估算好了。大概就像这个样子。再简洁些。彼得,再淳朴些,更直接些,把一个不诚实的东西尽可能地改得诚实些。现在回家去,就按这个整出个像样的东西来吧。”

    吉丁回家去了。他照着洛克的设计方案抄了一份。他把洛克仓促描出来的正视图改成一幅整洁的、完整的透视图。然后,这些图纸就被寄出去了,地址整整齐齐地注明:

    “世界最美的建筑”大赛

    纽约市考斯摩-斯劳尼克影业公司

    信封上,连同报名表上,写着如下的名字:“弗兰肯-海耶,建筑师事务所,彼得·吉丁,联合设计者。”

    整个冬天的几个月,洛克没有再找到别的机会,没有客户主动找上门来,也没有潜在客户的业务。他坐在桌前,有时候,在黄昏,他甚至忘了去打开灯。仿佛时间那种沉重凝滞已经流入办公室,流进那扇门,流入室内空气中,正逐渐地渗入他的肌肤。他会站起身来将一本书朝墙上扔过去,去感觉胳膊的动作,去倾听书所迸发出来的响声。他苦笑一下,觉得开心,捡起书,再整整齐齐地摆在办公桌上。打开电灯。然后,在从台灯下面的锥形光线中把手缩回来以前,他停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伸出手指。接着,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卡麦隆对他说过的话。他将手猛地缩回去。他伸手拿自己的外套,关掉灯,锁好门,回家去。

    随着春天的临近,他清楚自己的钱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他在每月的第一天就赶紧去把办公室的房租付了。他希望有那种还有三十天的感觉,在这三十天内,他仍然可以拥有这间办公室。每天早晨他镇定自若地走进办公室。他只发现在黄昏渐临时分,他不想看日历,可他知道三十天中又有一天过去了。当他注意到这一点时,他便迫使自己看一眼日历。现在,正在举行一场赛跑,是他与他的租金之间和……他不知名的另外一个对手。或许那个对手就是在街上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

    当他向办公室走去时,电梯工用一种怪异的、懒洋洋的、好奇的方式看他;每当他开口讲话时,他们并不是蛮横无礼地回答他,而是以一种漠不关心的拖腔,那种腔调似乎是说,它马上就会变成无礼了。他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或者说为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一个客户也不登他的门。他也出席海勒偶尔举办的聚会,因为奥斯顿·海勒要求他这样做;他听到客人们这样问他:“噢,你是个建筑师吗?请原谅,我一向跟不上建筑的潮流——你修建过什么?”当他回答了他们时,听见他们说:“噢,是的,的确。”既而就看到他们刻意表现出来的礼貌态度,那种礼貌告诉他,他是一个自己臆想中的建筑师,他们从未见过他设计出来的作品。

    那是一场战争,他被邀请去参战,可又不知道对手是谁,然而他被推出去战斗,他必须战斗,他别无选择——可是却没有敌手。

    他从正在施工的大楼旁经过,停下来看着它的钢骨结构。有时,他仿佛觉得那些桁条和纵梁没有变成房子的形状,而是变成了阻止他前进的路障。人行道上,那几级台阶将他与工地周围的木栅栏隔开,那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障碍。但那种伤痛已经钝化、没有了穿透力。他便对自己说,那是真实的;“不是”,他的身体——那个陌生而无法触及的健全之身便会回答说,那不是真实的。

    法果的商店开业了。可是一座建筑保全不了整个街区;法果的竞争对手们说对了,潮流变了,正在向非商业区流动,他的客户们正在逐渐地离他而去。人们公开评论法果的衰退:这个人,他的商业判断力竟然差到极点,竟然投资修建了一座十分荒谬而且不合时宜的建筑。据说,这件事证明了公众不会接受这种建筑上的创新。人们并没有说那家商店是全城最洁净最明亮的一家;并没有说它的设计技巧使它的施工比以往更为容易了;并没有说那个街区早在它建立起来之前就注定要衰落。这座建筑物承担了全部的罪责。

    埃瑟尔斯坦·比斯利是建筑专业的才子,也是美国建筑师行会委员会里的开心果。他似乎从来没有修建过任何一座建筑。可是却组织了所有的慈善舞会,美国建筑师行会的简报上他的专栏中,他写了一篇题为《挖苦话与双关语》的文章:

    好了,小伙子和小姑娘们,我来讲一个有哲理的童话故事:似乎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小男孩,长着像万圣节前夕的南瓜一样的头发,他以为他比你们任何一个普通的男孩女孩都出色。所以嘛,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建成了一座房子,那是一座漂亮的房子,可就是没有人能住进去;还建了一座商店,也是一座非常可爱的商店,可就是让商店破产了;他还建起了一座杰出的建筑,即:一条土路上的一辆狗拉车;而这最后一座建筑据报道,运作得确实不错,而也许这正是这个小男孩应该努力的领域。

    三月底,洛克在报纸上读到关于洛格·恩瑞特的故事。此人拥有百万资产和一个石油公司,性格无拘无束。这使他的大名频频出现在报纸上。他心血来潮时所做的各种各样的风马牛不相及的冒险,激起人们对他半是赞美、半是嘲弄的敬畏。最近的冒险便是一个新型的住宅开发项目——一座公寓大楼,每个单元都像一座豪华的私人住宅一样完整和独立。该大楼将被称作“恩瑞特公寓”。恩瑞特宣称他不想让它看起来和任何地方的任何建筑雷同。他已经和城里最好的建筑师接洽过,并把他们都拒绝了。

    洛克感觉报纸上的消息似乎是一个向他发出的个人邀请,是特意为他创造出来的机会。生平第一次他萌生了努力去谋求一宗委托业务的念头。他请求与洛格·恩瑞特先生见面。他的秘书,一个看起来很烦的年轻人,问了几个有关他的经历的问题。他问得很慢,仿佛在这种情况下,决定要问什么得体的问题需要做一番努力似的,因为无论对方怎么回答都是无关紧要的;他瞥了一眼几张洛克设计作品的照片,并断言说,恩瑞特先生不会感兴趣的。

    在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洛克交付了最后一笔房租,他可以在这间办公室再待上一个月。此时,有人要求他提交一份曼哈顿银行新大楼的设计方案。这个要求是魏德勒先生提出的。他是董事会成员,是年轻的理查·桑伯恩的一位朋友。魏德勒对他说:“洛克先生,我与他们进行了激烈的争吵,不过我觉得我们赢了。我私下带他们参观了桑伯恩家的房子,我和迪克向他们解释了一些情况。不过,董事会必须先看图纸才能最终作出决定。所以,我必须坦白告诉你,仍然不是十分确定,可这几乎是确定的了。他们已经拒绝了另外两个建筑师。他们对你非常感兴趣。放心干吧。祝你好运!”

    亨利·卡麦隆病情恶化,医生警告他妹妹说,没有康复的希望了。她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她感觉到了一丝新的希望,因为她看见卡麦隆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安详——而且几乎是高兴的,她本来觉得这个词是不可能与她的兄长有任何联系的。

    可是,有一天晚上,当他说“给洛克打电话,请他到这儿来”时,可把她吓坏了。自他退休这三年来,他从未召唤洛克到这里来过,他一直是等着洛克来访的。

    洛克一小时之内就到了。他坐在卡麦隆的床边,而卡麦隆也像往常一样地和他交谈着。他没有提及这次特意的邀请,也没有作任何解释。那晚,天气很暖和,卡麦隆卧室的窗户没有关,向黑漆漆的花园敞开着。突然,在话语的停顿之间,卡麦隆意识到了窗外树木和深夜的寂静,他叫来妹妹,对她说:“为霍华德准备好起居室里的沙发,他今晚就住这儿了。”洛克注视着他,一下子明白了,颔首表示同意。他只能通过与卡麦隆一样严肃无声的一瞥来表明他听到了对方刚刚所作的宣布。

    洛克在这座房子里待了三天。他们并没有再提起他待在这儿的事——也没有提过他在这儿得待多久。他的到来被当作一件无须赘言的事实。卡麦隆小姐明白,她心里清楚,她必须保持缄默。她以一种温顺的听天由命的精神和勇气默默地走来走去。

    卡麦隆不想让洛克连续守在他的房间里。他会说:“霍华德,出去吧,到花园里散散步。很美。青草都发芽了。”他会躺在床上,欣慰地看着洛克的身影映衬在淡淡的蓝天下,看着那身影在光秃秃的树木之间走动。

    他只要求洛克与他一道吃饭。卡麦隆小姐会将一个托盘放在卡麦隆膝头,而把洛克的饭菜放在他床边的一只小茶几上。对于这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和从未寻求过的东西,卡麦隆似乎乐在其中:他在履行这种日常行为中体会到一种温馨,一种如同家一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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