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埃斯沃斯·托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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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好像手掌的皮肤和他紧握着的钢条连在了一起。为了站稳当些,他使劲向下踩着,平滑的岩石向上顶着他的脚掌,他感觉到的不是身体的存在,而是血流的紧张——他的膝盖、手腕、肩膀和手中握着的电钻——感觉到电钻在长时间地颤动,也感觉到胃在颤动,肺在颤动。他面前岩层的笔直线条消失了,在颤抖中变成了锯齿的条纹。他感觉到电钻和他的身体聚成一股单纯的意志——压力,那钢铁的钻头正慢慢下沉到花岗岩中。这就是霍华德·洛克的全部生活——他两个月以来每天的生活。

    阳光下,他站在那块炙热的石头上。他的脸已被晒成了青铜色。打着补丁的衬衫由于被汗水浸湿而大块地粘在了后背上。周围凸起的采石场里,岩石互相碰撞着。这里没有曲线、青草和泥土,而是一个只有石头平面的、棱角分明的、简化了的世界。这些岩石不是经过若干世纪风化沉积而成,它是在一个未知的深度里逐渐冷却后的沉淀。它被抛掷,被挤压出地表。它仍然保持着自然暴力的外形,以对抗人类在它表面施加的暴力。

    每一处的切割都产生出整齐的平面,每一次重击都形成了笔直的线条,连续的打压使石头裂开,电钻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嗡嗡声,紧张的声音穿过神经,穿过头颅,似乎那颤抖的工具正在慢慢粉碎石头和拿着工具的人们。

    他喜欢这个工作。他有时感到这是肌肉和岩石之间的一场摔跤比赛。到了晚上,他累极了。他喜欢那种精疲力竭后身体空空如也的感觉。

    每天晚上,他都会步行两英里,从采石场回到工人住的小镇。他穿越那片树林,脚下的泥土令他觉得柔软而温暖。在采石场度过一天后,他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每天晚上,他会暗自发笑,似乎感觉到一种别样的快乐。他低头看自己脚踩着的地面,地面似乎也做出回应——它们让步了,身后留下的隐约可见的脚印便是让步的标记。

    他住的那间房子的阁楼上有个浴室。地板上的漆早就已经脱落了,只剩下灰白的木板。他在浴盆里躺了很长时间,让凉水将他身体上的灰尘浸泡掉。他头向后仰,闭着眼睛,靠在浴盆边上。全身的疲倦渐渐消除,只剩那种让全身紧张的疲倦缓缓远离肌肉的快感。

    他和采石场其他的工人一起,在厨房里吃了晚饭。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大炉灶上烧着油,发出噼啪的声音,使房间的其他部分都藏在湿热的阴霾之中。他吃得很少,但喝了很多水,干净的玻璃杯里那闪着光的、凉凉的液体让他有些迷醉。

    他躺在一个小木床上。屋顶上的天花板是倾斜的。下雨时,他能听见雨水落在房顶的声音,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意识到雨滴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晚饭后,他有时会去屋后的树林里走走。他会趴在地上,胳膊肘向前撑起,双手托着下巴。他观察眼前绿色草叶上的花纹。他朝它们吹了口气,看到草叶颤了颤,又停了下来。他翻了个身,平躺着,感受到身下地面的温热。头顶上,叶子还是绿色的,但那是浓密的绿,好像要在黄昏将它融解之前,浓缩成最稠密的颜色。在发亮的柠檬色天空的映衬下,树叶一动也不动:那耀眼的苍白突显出光线在渐渐变得黯淡。他向下压了压屁股,后背紧贴身下的泥土;泥土似乎试图抵抗,但最终还是让步了。这好似一种无声的胜利,他感到腿部的肌肉有一种隐约的快感。

    有时,但不是经常,他会坐起来长时间不动。然后他浅浅地笑了,笑得像一个行刑人正在看着面前的罪犯。他想到了时光一天天过去,想到了他一直在设计的建筑,也许应该那样做下去,也许永远都不能了。他怀着好奇和冷静,漠不关心地看着那不招而至的痛苦。他自言自语:“哦,又来了。”他想看看那种痛苦能持续多久,这给他带来了一种奇怪而又生硬的快感。看着自己跟它抗争,他忘记了那是自己的痛苦。他轻蔑地笑了,没有意识到他在嘲笑自己的痛苦。这样的时候很少,但是当它们来临的时候,他就觉得他在采石场,他必须要钻开花岗岩,他得用楔子劈开自己身体内的某种东西,那种东西一直在呼唤他的怜悯。

    那个夏天,多米尼克·弗兰肯独自住在她爸爸那座宏伟的庄园里,那是一栋殖民地风格的老房子,离采石场有三英里。她从不接待任何客人。一位上了年纪的管家和他的妻子是她唯一肯见的人,而且也不常见——除非在必要时。他们住的地方离房子还有段距离,靠近马棚。管家照看农场和马匹,他的妻子负责家务和多米尼克的饮食。

    管家的妻子优雅而安静地把饭菜端上来。这种方式是她向多米尼克的母亲学的,那时她母亲就在这间宽敞的餐厅里以这种方式招待客人。到了晚上,多米尼克发现桌边只有她自己的座位,桌上的摆设像是在准备一个正式的宴会,点亮的蜡烛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淡黄色的火苗一闪一闪,像仪仗队队员手中发亮的长枪。黑暗使整个房间看起来像座礼堂,高高的窗户像一队哨兵笔直地站在走廊里。在长桌中央是一只浅浅的水晶碗,碗里盛着一株莲花,白色的花瓣开在如烛光般的黄色花心周围。

    老妇人默不作声地准备着晚宴,然后就马上离开了。多米尼克走上楼来到卧室时,发现那件精致的蕾丝睡衣已经叠好了放在床上。早上她走进浴室,发现浴盆中的水有一股风信子的味道,脚下打磨过的浅色瓷砖熠熠发光。她的大浴巾堆在那里,像个要包裹住她身体的雪堆。她听不到脚步声,也感觉不出屋子里有人。就像对待客厅橱柜里的威尼斯玻璃器皿一样,老妇人恭敬、谨慎地照看着多米尼克。

    此前的几个冬夏,多米尼克都把自己放在人群中间来感觉自己的孤独。实际上,那种与世隔绝的感受对她来说是一种乐趣,是对一种她从来不允许的软弱的背叛,那便是享受人群陪伴的软弱。她伸直胳膊,慵懒地垂下,上臂有着一种甜蜜而又昏昏欲睡的沉重感觉,俨如第一杯酒刚刚喝下。她穿了连衣裙,在走动的时候,她感受到了膝盖、大腿与布料之间那种含糊的、有点儿抵抗性的摩擦,这使她能感觉到的不是布料,而是自己的膝盖和大腿。

    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庄园中央,四周都是树林,几英里之内不见人烟。她骑在马背上沿着那条荒废的小路向前行进。那条小路没有任何出口。叶子在阳光下发着亮光,树枝在风中沙沙作响。有时她会屏住呼吸,突然有一种感觉,在下一个路口的转弯处,会遇到一些美妙且至关重要的东西,她无法判定希望看到什么。她不知道那会是一处风景、一个人还是一件事。她所知道的只有它的实质——一种玷污贞洁的快感。

    有时她会离开房子走上几公里,毫无目标,也不去想回来的时间。路上的汽车从身旁经过,采石场的人们认识她,向她点头致意。她是乡下城堡的女主人,就像很久以前她母亲活着的时候那样。她在路口拐弯处走进了树林,继续向前走。胳膊慵懒地前后摆动,头向后仰去,看着树顶。她看见叶子后面的云彩在游动,好像是一棵大树在面前移动、倾斜,随时会倒下来把她压在底下。她停了下来,等待着。然后她耸了耸肩,继续向前走,她不耐烦地把挡住她去路的繁密树枝推向一边,让它们划过她裸露的胳膊。她继续向前走,直到走累了。她伸展双臂来消除肌肉酸痛。然后倒下来,平躺着。她的四肢伸展开,好像地上的一个十字。她松了口气,感到大脑一片空白,空气像一股力正在紧压着她的胸。

    有几天早上,当她在卧室醒来时,听到了采石场的爆炸声,她伸了个懒腰,将胳膊放到枕着白色丝绸枕头的脑袋上方。她听着,那是一种破坏性的声音。但她喜欢这种声音。

    因为那天早上的太阳太毒了,她知道采石场会更热,她不想看见任何人,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去面对他们。多米尼克走到采石场,在这晴朗的天气里,她的想法改变了,她喜欢这样的景色。

    走出树林来到采石场旁边时,她感到好像被推进了一间充满滚烫蒸汽的行刑室。那种炙热不是来自于太阳,而是来自于地上那些被炸开的裂缝,来自于平滑岩石的反光。她的肩、头和后背在天空下裸露着。当她感到岩石的热气升到腿、下巴、鼻孔的时候,似乎又凉爽了一些。地表附近的空气发着微光,火花直穿花岗岩。她想岩石正在被搅拌、熔化,翻滚着变成一道道白色的熔岩。电钻和锤子打破了空气中的沉寂。站在岩石架上的男人看上去很猥亵。他们不像是工人,而像是因某种无法启齿的罪行而被人用链子串在一起的囚犯,正在遭受着无法形容的惩罚。她无法不去面对他们。

    她站在那里,似乎对脚下这个地方十分无礼。那件浅绿色的裙子,样式简单但价格不菲,精致的裙褶严密得像玻璃边。她那两个尖尖的鞋跟远远地分开着,牢牢地踩在岩石上,头发柔顺亮泽,亭亭而立,身体显得愈加脆弱——显示出她先前所处的花园和客厅的惬意是如何不堪一击。

    她向下看,眼睛停留在一个橘红色头发的人身上,那个人正抬起头看她。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她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视觉,而是触觉,那种意识不是看到了人像的存在,而像是当面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她笨拙地把一只手从身边挪开,手指张着,停留在空中,就像顶着一面墙。她意识到,没有得到他的允许,她无法移动。

    她看到他的嘴,看到了他无声的轻蔑:在他嘴巴的形状中,在消瘦、空洞的脸颊和那冰冷闪亮而不带一丝怜惜的双眸里,她看到了那无声的蔑视。她知道这是她见过的最为动人的一张脸,因为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她忽然感到一阵愤怒、抗议、抵抗和欣喜。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不是轻轻一瞥,而是一种占有。她想自己必须要让他知道他应得到的。但是她转而把目光转向他那被晒伤的胳膊和那上面的灰尘,紧贴着肋骨的湿透的衬衫,还有他的长腿。她想起了一直在寻找的男人的形象。她好奇如果他光着身子会是什么样子。她看见他正看着她,好像他知道似的。她想她已经找到生命中的目标,那就是对那个人的一种突如其来的、彻底的憎恨。

    是她先动了,她转身离开,在前面采石场的小路上看见了采石场的工头。她摆了摆手,工头快步走到她跟前。“嗨,弗兰肯小姐!”他喊道,“嗨,您好,弗兰肯小姐!”

    她希望这些话被下面的那个男人听到,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成为弗兰肯小姐,第一次喜欢父亲的地位和财产,而以前她总是对那些东西深恶痛绝。她突然想到下面的那个人不过是一个普通工人,是属于这个采石场的普通工人,而她几乎就是这个地方的主人。

    工头毕恭毕敬地站在她面前。她笑了,说道:“我猜有一天我会继承这个采石场,所以我想也应该时不时地表示一下兴趣。”

    沿着这条小路,工头走在她前面,向她介绍自己的管辖范围并解释自己的工作。她跟着他来到采石场的另一边,走下满是灰尘的浅绿色小溪谷,那里到处是工棚。她检查着杂乱的机器,用了足够的时间,以说明自己的视察是卓有成效的,然后一个人沿着花岗岩形成的碗状边缘往回走。

    她向他走去,一边走一边望着他。她看见一缕橘红色的头发滑落在他脸上,随着电钻的颤动而摇摆。她想——充满希望地想——颤动的电钻会弄痛他,弄痛他的身体,以及他身体里的一切。

    她站在他上方的岩石上。他抬起头,看了看她。她没有发觉他已经注意到了自己。他向上看,似乎已料到了她会在那儿,好像他知道她会回来。她看到了一丝微笑,那比言语更加无礼。他就这样无礼地注视着她,不会走开,不会让步——不会承认他没有权利以那样的方式看着她。他不仅要实施权利,而且还无声地表示出这个权利是她给他的。

    她飞快地转身,继续向前走,走下满是岩石的斜坡,离开了采石场。

    她能记得的不是他的眼睛,也不是他的嘴,而是他的手。那一天的意义,似乎都蕴含在了她所注意到的唯一一幅画面中:他一只手停留在花岗岩上的瞬间。她又看见了,他的指尖压着岩石,长长的手指,从腕关节到指关节修长的肌腱。她想象着他。但是所有的想象只是花岗岩上那只手的画面。这令她害怕,令她无法理解。

    她想,他只是个普通的工人,是一个雇来做苦力的工人。她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想着这些。她看了看面前随意摆放的水晶饰品,它们就像冰雕一样宣示着她冰冷而又优美的脆弱。她想起了他紧绷的身体,想起了被汗水和灰尘浸湿的衣服,想起了他的手。她不想这样强烈地对比,因为这样会贬低自己。她向后仰去,闭上眼睛,想起了被自己拒之门外的那么多优秀的男人,想起了采石场的工人,想起了自己被击败——不是被她所倾慕的人,而是她憎恶的人。她让头垂到胳膊上,这种想法让她由于快乐而虚弱。

    她用了两天的时间努力使自己相信:她要逃离这个地方。她在旅行箱里找到了旧旅行手册,研究了一下,挑选度假的胜地、旅店和房间,查找要乘坐的火车、船和头等船舱。她发现这样做是一种略带恶意的消遣,因为她知道她不会去完成她想要的旅行,她会回到采石场。

    三天后她回到了采石场,她在他开凿岩石的地方停住了,站在那儿公然地看着他。当他抬起头,她也没有转过头去。她的目光告诉了他,她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且不屑隐藏。他看着她,他的目光只是在告诉她,他早已料到她会回来。他弯腰拿起电钻,继续工作。她在那里等着,希望他抬起头,希望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却不会再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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