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你喝醉了。”
“我当然醉了。但是我今晚没沾一滴酒,一滴也没有。是什么让我醉了——你永远也不知道,永远,你学不来的,那是让我沉醉的东西,它不适合你。你知道,霍华德,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爱你——今晚。”
“是的,彼得。你会永远爱我的,你知道。”
洛克被介绍给很多人,很多人和他交谈。他们对他微笑,好像很真诚,努力和他接近,把他当作一个朋友,很欣赏他,表现出美好的愿望和浓厚的兴趣。但是他听到的却是:“恩瑞特公寓很壮观,差不多可以和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媲美了。”“洛克先生,我相信你会有很好的前途,相信我,我有预感,你会成为下一个罗斯通·霍尔科姆。”他已经习惯了敌意,而这种仁慈要比敌意更让他反感。他耸了耸肩,他想赶快离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那是一种简单、清楚的现实。
在剩下的时间里,他没有再看多米尼克。她在人群中望着他。她看着那些在他身边停下来和他交谈的人们。她看到他在听的时候,有礼貌地弓着背。她想这也是他嘲笑她的方式,他让她的眼睛追随着他,让她看到他对每一个想拥有他片刻的人所做出的屈服。他知道这要比让她看采石场的太阳和电钻更令她难以接受。她顺从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不希望他又注意到她。可是只要他在这个房间里,她就得站在那里。
那天晚上还有一个人反常地注意到洛克的出现,从洛克进入这个房间开始就注意到了。埃斯沃斯·托黑看见他进来了。托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认识他。但是托黑站在那里看了他很长时间。
托黑穿过人群,冲他的朋友们笑着。但是在笑容和交谈中间,他又转回头看那个橘红色头发的人。他看着那个人,就像他偶尔站在三十层楼的窗户旁看人行道时一样,想着如果他的身体被抛下去,撞到那条人行道时会发生什么呢。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职业或者过去,他也不想知道,对他来说那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种力量,托黑从来都看不到人。也许是看到那种特殊的力量如此明显地隐藏在一个人的体内让他着了迷。
过了一会儿,他指着那个人,问约翰·埃瑞克·斯耐特:“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斯耐特说,“霍华德·洛克。你知道,恩瑞特公寓。”
“噢。”托黑说。
“什么?”
“当然,应该是他。”
“想见他吗?”
“不,”托黑说,“不,我不想见他。”
这个晚上剩余的时间里,无论什么时候,一旦有人挡住托黑的视线,他都会不耐烦地甩过头再去找洛克。他不想看见洛克,却不得不看;就像他总是不得不看向下面遥远的人行道,他害怕那景象。
那天晚上托黑除了洛克之外没有注意任何人。洛克并不知道托黑在这个房间里。
当洛克离开的时候,多米尼克站在那里计算着时间,她要确定在自己走出去之前他已经消失在街上了。然后她动身准备离开。
琦琦·霍尔科姆纤细柔嫩的手指张开,心不在焉地抓住她的手,滑上去抓了一会儿她的手腕。
“亲爱的,”琦琦·霍尔科姆问,“你认为那个新来的人怎么样?你知道,我看见你和他交谈,那个霍华德·洛克。”
“我认为,”多米尼克说得很坚定,“他是我见过的最反叛的人。”
“哦,唉,真的?”
“你喜欢那种无拘无束的傲慢吗?我不知道一个人会为他说些什么,除非说他非常帅,如果那很重要的话。”
“帅?你在开玩笑吗,多米尼克?”
琦琦·霍尔科姆唯一一次看到多米尼克迷惑了。多米尼克意识到,她在他的脸上看到的东西,使他的脸对她来说像上帝的脸庞的东西,并没有被其他人看见。他们对它不感兴趣。这种在她看来最明显而不合逻辑的标记,实际是在承认她内心的某种东西,是不为别人所分享的某种特质。
“哎呀,亲爱的,”琦琦说,“他长得根本就不帅,但是非常有男子气概。”
“别吓着你,多米尼克,”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琦琦的审美观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多米尼克转过身,埃斯沃斯·托黑站在那里,仔细看着她的脸,笑着。
“你……”她开口说,又停了下来。
“当然,”托黑说,微微俯首,理解地赞成她没有说出的话,“多米尼克,一定要相信我的洞察力,有点和你的一样。尽管不是为了美的享受,我要把那个留给你。但是有时我们确实看到一些东西,不是那么明显,你和我,对吧?”
“什么东西?”
“亲爱的,那是个需要讨论的哲学问题,多么,多么——没必要。我一直告诉你我们应该是好朋友。我们在才华上有这么多共同之处。我们最初截然相反,但是那没什么区别,因为你看,我们汇合在同一个点上,多米尼克,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夜晚。”
“你是什么意思呢?”
“比如说,发现什么样的东西对你来说是帅,这很有趣。能让你这么断然又准确地辨别出来很好。不用语言——看到那张脸就够了。”
“如果……如果你能明白你正在谈论什么,你就不是你了。”
“不,亲爱的,我必须是我,准确地说,正是因为我所明白的。”
“埃斯沃斯,你知道,我认为你比我想象的更坏。”
“也许比你现在想的坏。但是很有用。我们对彼此都有用处,就像你会对我有用一样,就像,我想,你会希望的那样。”
“你在说什么?”
“多米尼克,那不好。太不好了。真没有意义。如果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可能解释清楚,如果你知道——我就已经得到你了,不用再多说什么。”
“你们说的是哪门子话?”琦琦说,她有些迷惑不解。
“我们只是在互相开玩笑。”托黑高兴地说,“不要让这件事令你烦恼,多米尼克和我总是互相开玩笑。不是很友好,因为你看——我们做不到。”
“埃斯沃斯,有一天,”多米尼克说,“你会犯错误的。”
“太可能了,亲爱的,而你已经犯错误了。”
“晚安,埃斯沃斯。”
“晚安,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走后,琦琦转过头对着他。
“埃斯沃斯,你们两个怎么了?怎么这么说话——根本没谈什么?人们的脸和第一印象不代表什么。”
“亲爱的琦琦,”他回答说,声音柔和而冷漠,好像他不是在回答她,而是在回答他自己的想法,“那是我们最伟大的谬论之一。没有什么东西比人的脸更能说明一切。除非我们看到他,不然我们永远不会真的了解一个人。就是那么一瞥,我们知道了一切。尽管我们不总是聪明得足够让那些知识清晰。琦琦,你考虑过灵魂的风格吗?”
“什么?”
“灵魂的风格。你记得吗?曾有位著名的哲学家谈论过文明的风格。他称之为‘风格’。他说这是他能找到的最贴近的词。他说每一种文明都有它的一个基本原则,一个简单的、最高的、有决定性的主题,在那个文明之内的人类所作的努力,都不自觉而真实地反映了那个原则……我想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有自己的风格,也是一个基本的主题。你会看到这一点将体现在那个人的每一个思想、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愿望上,在那个人身上是绝对的、势在必行的。对一个人的多年研究不会把这一点展示给你。他的脸则会。要描述一个人,你不得不写下长篇大论。而想想他的脸,你便不需要其他的了。”
“埃斯沃斯,听起来有些荒诞。如果是真的,就太不公平了。人们在你面前是赤裸裸的。”
“要比那更糟。你在他们面前也是赤裸裸的。你对某一张脸的反应也就暴露了你自己。对某一张脸……你灵魂的风格……除了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了,没有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了……”
“哦,你在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
他看着她,好像刚刚注意到她的存在似的。
“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
“哦,对,好,告诉我你喜欢的电影明星,我会告诉你你是什么样子。”
“你知道,我就是喜欢被别人分析。现在让我想想看。我最喜欢的一直是……”
但是他没有听,他转身背对着她,没有说抱歉就走开了。他看起来很累。她以前从没见过他这么粗鲁——除非是故意的。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深厚、响亮的声音从一群朋友那边传来:
“……因此,世界上最高贵的概念就是人类的绝对平等。”
7
“它会矗立在那里,像一个纪念碑一样,它纪念的是恩瑞特先生和洛克先生的自我主义。房子会耸立在一排褐砂石房屋和煤气厂的一些大罐子中间。也许这不是个意外,而是为了证明命运中合适的意义。在傲慢无礼方面,没有其他设施能够与之媲美。它的建造是对这个城市中所有建筑和建造它们的人们的嘲笑。我们的建筑毫无意义,还很虚假。这个建筑使它们更显如此。但是这种对比对它并不利。通过这种对比,它会使自己成为不合时宜的一部分,最为荒谬的一部分。一束阳光射入猪圈里,是阳光让我们看到了粪便,也是阳光冒犯了我们。我们的建筑有着模糊而羞怯的优势,还有,它们适合我们。恩瑞特公寓既明亮又大胆,就像一条羽毛围巾。它会引人注意——但是只会让人注意到洛克先生的厚颜无耻。当这座建筑建成时,它会成为我们这个城市脸上的伤口。也是一个绚丽的伤口。”
参加琦琦·霍尔科姆的宴会一周后,这段话出现在多米尼克·弗兰肯的《你的家园》专栏里。
在登出的那天上午,埃斯沃斯·托黑走进了多米尼克的办公室。他拿着一份《纽约旗帜报》,印有她专栏的那页冲着她。他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因为脚小有点摇晃。他眼里的神情看起来似乎只能被听到,而不能被看到:那是一抹看得见的狂笑。他的嘴唇一本正经地抿着,带着点无知的样子。
“怎么?”她问道。
“那次宴会前,你在哪里见过洛克?”
她坐在那里,看着他,一只胳膊搭在椅子的后背上,手指间的铅笔随意晃动着。她好像在微笑。她说:“我在那次宴会之前没见过洛克。”
“那是我错了。我只是奇怪,”他把报纸弄出刷刷声,“情绪的改变。”
“噢,那个?啊,我见到他的时候——在宴会上——不喜欢他。”
“所以我注意到了。”
“埃斯沃斯,坐下。站着不是你最好看的姿势。”
“你介意吗?你不忙吗?”
“不忙。”
他坐在她桌子的一角,若有所思地拿着折起来的报纸轻轻敲着膝盖。
“多米尼克,你知道,”他说,“你写得不好,一点也不好。”
“为什么?”
“你没意识到字里行间可以读出的言外之意吗?当然,没有多少人会注意的。他会。而我已经注意到了。”
“我不是为他也不是为你写的。”
“为了其他人吗?”
“为了其他人。”
“那么对他和我来说都是个烂把戏。”
“你这么想?我本以为写得还是不错的。”
“哦,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方法。”
“关于它你打算写点什么?”
“关于什么?”
“关于恩瑞特公寓。”
“什么都不写。”
“什么都不写?”
“什么都不写。”
他把报纸扔到桌子上,没有动,只是手腕向前拂了拂,他说:“多米尼克,谈起建筑,你为什么不写些关于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的文章?”
“那值得写吗?”
“噢,是的。那会惹恼很多人的。”
“那些人值得我们去惹恼他们吗?”
“好像值得。”
“什么人?”
“哦,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谁会读我们的东西?所以这才有趣,我们从没见过那些人,也没有跟他们说过话,那些我们很少与之交谈的人——他们会在这张报纸上读到我们的答案,如果我们想给出答案的话。我真的认为你应该快点写出几篇关于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的文章。”
“你看起来对彼得·吉丁非常感兴趣。”
“我?我非常喜欢彼得。你也会这样——是的,如果你了解他多一点。彼得值得去了解。你为什么不花些时间,哪怕是一天,让他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呢?你会听到很多有趣的事。”
“比如?”
“比如,他上过斯坦顿。”
“我知道那个。”
“你不认为那很有趣吗?我认为很有趣。斯坦顿,多好的地方,是哥特式建筑的杰出范例。它那小教堂的彩色玻璃窗是我们这个国家里最好的了。还有,想想,那么多年轻的学生,全都与众不同。一些人拿到了学位,还有一些被开除了。”
“那又怎么样呢?”
“你知道吗,彼得·吉丁是霍华德·洛克的一个老朋友。”
“不知道。他是吗?”
“是的。”
“彼得·吉丁是每个人的老朋友。”
“太正确了,一个优秀的男孩子。但是这不一样。你不知道洛克曾在斯坦顿上过学吗?”
“不知道。”
“你好像不太了解洛克先生。”
“我对洛克先生一无所知。我们不是在谈洛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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