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埃斯沃斯·托黑(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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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这样待在那里一直到很晚。马勒瑞把咖啡倒进一堆各式各样的有裂口的杯子里。咖啡的味道和外面新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五月,阿奎亚娜酒店的工程停了下来。

    两名业主被股票市场扫地出门;第三个因为和某个人有遗产纠纷被提起诉讼,所有资金被困;第四个挪用了其他人的股份。公司在一堆官司中面临混乱,那些官司需要几年的时间清理。工程不得不等着,尚未竣工。

    “我会解决的,如果我必须干掉他们当中的几个。”肯特·兰森告诉洛克,“我会把它从他们手中拿来的。某一天,你和我,我们会完成它的。但是那需要时间,可能很长的时间。我不会告诉你要有耐心。如果他们没有刽子手那样的耐心的话,你和我在他们的第一个十五年到来前不会幸免。”

    埃斯沃斯·托黑笑了,他坐在多米尼克的桌边上说:“未完成的交响乐——感谢上帝。”

    多米尼克把这些用在了她的专栏里。“中央公园南部未完成的交响乐,”她写道。她没有说“感谢上帝”。这个绰号被一再重复。陌生人注意到,在一条重要的街道上有一处昂贵的建筑,只留下空空的窗户、半遮住的墙壁、光秃秃的横梁,这副景象很是奇怪。当他们问起这是什么的时候,那些从来没有听说过洛克或这座建筑背后的故事的人,会窃笑着回答说:“哦,那是未完成的交响乐。”

    夜深的时候,洛克会穿过街道,站在公园的树下,看着这个漆黑的、死气沉沉的东西屹立在这个城市辉煌的建筑之中。他的手会像当初在泥土模型上那样移动;在这样的距离,一幅破损的设计方案可以在这双手下被抚平;但是这种本能的动作除了空气以外,什么也没碰到。

    有时他强迫自己在这座建筑中穿梭。他走在悬挂于空旷之中的颤抖的厚木板上,穿过没有屋顶没有地板的房子,走到开阔的边缘,屋子里的横梁伸出来,就像穿透破损皮肤的骨头。

    一个上了年纪的守夜人住在一楼后面的一个小房间。他认识洛克,允许他四处转。一次,他叫住了洛克,突然说:“我曾经有一个儿子——几乎有。他一出生就死了。”什么东西让他想说出这些,他看着洛克,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洛克笑了,他闭上眼睛,用手按了按这个老人的肩膀,像是握手,然后他走开了。

    这只是最初的几周。然后他让自己忘记了阿奎亚娜。

    十月的一个晚上,洛克和多米尼克一起来到建好的神庙。神庙一周后就要剪彩了,在斯考德回来的第二天。除了那些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人,还没有人看过神庙的样子。

    这是个清澈、安静的夜晚。神庙空旷而沉寂。红红的落日映照在石灰石墙上,就像早上的第一束阳光。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神庙,然后站在神庙里的大理石雕像前,相互之间什么也没说。那矗立在他们周围的影子,似乎同样是被那只塑造了墙的手塑造出来的。光线暗淡下来,极有规则地流动着,好像是语句给墙壁赋予了声音。

    “洛克……”

    “什么事,亲爱的?”

    “不……没事……”

    他们一起走回到汽车旁,他的手紧握着她的手腕。

    12

    斯考德神庙的剪彩仪式将在十一月一日下午举行。

    新闻媒体的工作很出色。人们谈论着这件事,谈论着霍华德·洛克,谈论着这个城市所期待的杰作。

    十月三十日上午,霍普顿·斯考德环球旅行回来了。埃斯沃斯·托黑在码头与他会面。

    十一月一日的早上,霍普顿·斯考德发表了一份简短的声明,宣布不会举行剪彩仪式。没有任何解释。

    十一月二日的上午,《纽约旗帜报》在《微声》专栏登出了一篇埃斯沃斯·托黑的题为《亵渎》的文章,内容如下:

    “时间到了,海象说,

    “来谈些事情吧:

    “关于船——关于鞋——关于霍华德·洛克——

    “关于垃圾——关于国王——

    “关于大海为什么要沸腾——

    “关于洛克是否有翅膀。

    “我们的职能——一位我们不喜欢的哲学家解释说——不是成为苍蝇拍,但是如果苍蝇需要有庄严的错觉,我们当中的佼佼者一定要直冲下来,将其灭绝。

    “最近有很多关于霍华德·洛克的谈论。因为自由言论是我们神圣的传统,包括自由浪费一个人的时间,这样的谈论无伤大雅——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人们会发现,有很多努力都比谈论一座已经开始却不会完成的建筑更有意义。没有任何名誉可言。这是无伤大雅的——如果那些愚蠢没有变成悲剧——和欺骗。

    “霍华德·洛克——正如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听说过,也不可能再听说——是个建筑师。一年前,他受托于一项非凡的责任。他受命建造一座伟大的纪念碑,他的雇主十分信任他并给了他创作的自由,修建过程中雇主并不在场。如果我们的犯罪学术语能够适用于艺术领域,我们不得不说洛克递交的东西是精神剽窃。

    “霍普顿·斯考德先生,著名的慈善家,想为纽约修建一座宗教神庙,一个无派别的大教堂,以此象征人类信仰的精神。洛克为他修建的可能是个仓库——尽管看起来不实用。可能是个妓院——如果我们考虑到里面的一些雕刻装饰品,那就更像了。那肯定不是一座神庙。

    “似乎在这座建筑中,一场精心策划的预谋把宗教建筑的每个概念都颠倒了。它不是被严格地关闭着,而是对外洞开,像是西方的沙龙。它不会让人感觉到悲伤,不会让人想去感受这里的神圣并察觉自身的渺小,反而有一种松弛的、放荡的兴奋。它不像所有的神庙那样直入云霄,就像人们在呼唤比自身更高尚的东西,而是躺在地平线上,肚皮扎在泥土里,像在宣称它对肉欲的沉溺。一个裸体女人塑像放在那里,让男人感到兴奋,已经不言而喻,不需多加评论。

    “一个进入神庙的人是为了自己的解脱,贬低自己的骄傲,忏悔自己的无用,祈求宽恕。人们在可怜的谦卑中找到满足感。在上帝的处所里,人的正常姿势是跪着。而没有一个有正常思维的人会在洛克先生的神庙里跪拜,这个地方禁止这样。这里暗示的情感是不同的:自大、无耻、蔑视、自鸣得意。这不是上帝的处所,而是自大狂患者的所在。这不是神庙,而是完美的对立面,是对所有宗教的傲慢嘲笑。我们可以称它为异教徒,因为异教徒就是声名狼藉的建筑师。

    “这个专栏不是任何特别宗教的支持者,但是单纯的礼仪要求我们尊重别人的宗教信仰。我感觉我们必须向公众解释这个对宗教早有预谋的攻击。我们不能宽恕这样蛮横的亵渎。

    “如果我们看起来忘记了自己作为纯建筑价值批评者的使命,我们只能说是这个事件不需要那个使命。在严肃的批评中赞扬平庸是个错误。我们能回忆起这个霍华德·洛克以前所修建过的其他建筑,同样不称职,同样是野心勃勃的业余爱好者的通俗作品。上帝所有的天使都有翅膀,但是,不幸的是,天才却没有。

    “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们,很高兴今天讨厌的工作结束了。我们真的不喜欢写讣告。”

    十一月三日,霍普顿·斯考德提起了对霍华德·洛克的诉讼,控告他违反合同,违背作品,要求赔偿;他要求足够数目的赔偿来找另一名建筑师对神庙进行整修。

    说服霍普顿·斯考德很容易。旅行归来后,他被这个世界的宗教景观压垮了,特别是被他所面对的全世界各种形式的地狱规则压垮了。他得出结论,他的生活已经使他有资格被打入任何信仰体制下的最残酷的地狱。这动摇了他脑中原本的观点。在回程中,船上的乘务员相信这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已经老年痴呆。

    他回来那天的下午,埃斯沃斯·托黑带他去看神庙。托黑什么也没说。霍普顿·斯考德瞪着眼睛看,托黑听到斯考德的假牙在断断续续地发出声响。这个地方可不像斯考德曾经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看过的,也不是他所期待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他回头看了一眼托黑,那是让人绝望的乞求。他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两颗吉露牌果冻。他等待着。在那个时候,托黑可以说服他做任何事情。托黑说话了,说出了后来在他的专栏里出现的话。

    “但是你告诉我这个洛克很出色!”斯考德惊慌地埋怨道。

    “我本来希望他是出色的。”托黑冷漠地回答说。

    “但是那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托黑说——他带有责问的一瞥让斯考德知道这后面是一种不祥的罪恶。这罪恶属于斯考德。

    回斯考德公寓的路上,在豪华轿车里,斯考德求他说话,托黑却什么也没说。他没有回答。沉默让斯考德感到恐惧。在公寓里,托黑让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自己站在他面前,严肃得像个法官。

    “霍普顿,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哦,为什么?”

    “你能想出我对你撒谎的理由吗?”

    “不能,当然不能,你是最伟大的专家,最诚实的人。我不明白。我只是一点都不明白!”

    “我明白。当我推荐洛克的时候,我有所有理由希望——用我最真诚的判断力——他能给你带来杰作。但是,他没有。霍普顿,你知道什么力量能扰乱一个人所有的思考吗?”

    “什——什么力量?”

    “上帝选择这种方式阻止你的献礼。他认为你不配为他献上一座神殿。我猜你能愚弄我,霍普顿,愚弄所有人,但是你愚弄不了上帝。他知道你的记录要比我想象的更黑暗。”

    他接着说了很长时间,平静而又严肃,对方沉寂而恐惧地缩成了一团。最后,他说:

    “似乎很明显,霍普顿,如果自上而下,你就不能取得原谅。只有心底的纯净才能建起神庙。在你达到之前,你必须经历很多谦卑的赎罪过程。在你对上帝进行弥补之前,你必须对你的追随者进行弥补。这座建筑不应该是一座神庙,而应该是人们所需要的慈善之地,好比低能儿之家。”

    霍普顿·斯考德自己是不会接受的。“以后,埃斯沃斯,以后,”他抱怨说,“给我时间。”按照托黑的建议,他同意控告洛克,要求赔偿改造的费用,后来,他也决定要做些改建。

    “不要被我要说的和我要写的吓着。”托黑离开的时候告诉他,“我被逼上演了一些不真实的东西。我必须保护自己的名声不受辱。那是你的过错,不是我的。记住你曾经发过誓,不会说出是谁建议你雇用洛克的。”

    第二天,《亵渎》出现在《纽约旗帜报》上,点燃了导火索。

    没有人认为需要对一座建筑发起运动,但是宗教受到了攻击;而新闻媒体已经准备了充足的证据。公众的情绪受到了伤害,很多人都可以利用这个。

    反对霍华德·洛克和神庙的愤怒呼声高涨,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除了埃斯沃斯·托黑。牧师在布道时说这个建筑是道义上的耻辱。妇女俱乐部通过了保护决议。母亲委员会的声明占满了报纸的第八版,声嘶力竭地呼吁着对孩子的保护。一位著名的女演员写了一篇文章,主题是所有艺术在本质上都是一致的,解释说斯考德神庙没有建筑中所应有的意义,并谈起了她曾经在大型圣经剧中扮演过的抹大拉的玛利亚。一位社交界的女士写了一篇关于奇异神庙的文章,她曾经在一次危险的丛林旅行中见过这样的神庙,她赞扬了野蛮人那令人感动的信仰,并表达了她对现代犬儒主义的责备。她说,斯考德神庙是软弱和颓废的代表。插图上画着她穿着马裤,一只细长的脚踩在一只死狮子的脖子上。一位大学教授给编辑写了一封信,讲述了他的精神经历,表明他不能在像斯考德神庙这样的地方有庄严的感受。琦琦·霍尔科姆给编辑写了封信,讲述了她对生活和死亡的观点。

    美国建筑师行会发表了一份庄严的声明,谴责斯考德神庙是对精神和艺术的欺骗。美国建筑家委员会、作家委员会、艺术家委员会也发表了类似的声明。这些声明都少了点装腔作势的威严,多了些行业特色。没有人听说过这些委员会。但是,他们是委员会。他们的声音有分量。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说:“你知道吗?美国建筑家委员会曾说过这个神庙是建筑垃圾。”他的语调仿佛与艺术世界相当熟稔。另一个人不想说他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团体,但是会回答说:“早就料到他们会这样说的,你也料到了吗?”

    霍普顿·斯考德收到了很多同情信。他开始感到很高兴。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过。他想,埃斯沃斯是正确的。他的伙伴在原谅他。埃斯沃斯总是正确的。

    过了一段时间,一些高品位的报纸便不再刊登此事。但是《纽约旗帜报》一直在做。这让《纽约旗帜报》受益匪浅。盖尔·华纳德不在市里,他正在印度洋上开着他的游艇冲浪呢。爱尔瓦·斯卡瑞特一直参与这场运动,并且已经得心应手。斯卡瑞特不需要埃斯沃斯·托黑的任何建议,完全可以自己应付。

    他写了一篇关于文明衰落的文章,对缺乏单纯的信仰表示悲痛。他出资在高中生中间发起了一次关于“我为什么去教堂”的论文比赛。他写了一系列关于“我们孩童时代的教堂”的插图文章。他还提供了不同年代宗教建筑的照片——狮身人面像、怪兽饰、图腾柱——突出了多米尼克雕像的照片,并附有极为愤慨的说明文字,但是略去了模特的名字。他提供了洛克的漫画,把洛克比作一个披着熊皮拿着棍棒的野蛮人。他写了很多隽词妙语,讲述不能通天的巴别塔和鼓动蜡翅膀的伊卡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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