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埃斯沃斯·托黑(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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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筑的最初形状还能看得出来,它不像一具被肢解得支离破碎的尸体,倒像是被乱砍成几块后又重新拼在一起的尸体。

    九月份,家园的房客入住了。托黑挑选了一组人数不多的专家工作人员。很难找到符合规定的孩子做居住者,他们中大部分来自其他机构。六十五个孩子,年龄从三岁到十五岁不等,都是由热心的女士们挑选的,特意将那些可能被治愈的孩子拒之门外,只挑选那些没有希望的孩子。有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从没学会过说话;有一个露着牙的孩子不会读或写;一个女孩生下来没有鼻子,她的父亲同时也是她的祖父;一个叫“杰克”的人,年龄或性别没人能够确定。他们住进了新家,眼睛空洞无神,死死地瞪着。他们的面前仿佛没有世界。

    温暖的晚上,来自附近贫民窟的孩子会偷偷潜进斯考德家园的花园,透过大玻璃窗渴望地盯着娱乐室、健身房和厨房。这些孩子穿着肮脏的衣服,脸上污迹斑斑。他们动作敏捷,无礼地咧嘴笑着,眼睛明亮,带着渴求知识的欲望。管理家园的女士们生气地喊着“小土匪”,撵走了他们。

    由赞助人组成的代表团每月访问家园一次。这是一个闻名遐迩的团体,在许多严格控制的花名册上都有他们的名字,虽然并非任何个人成就令他们置身其上;这群人穿貂皮外套,戴宝石领带夹,偶尔,他们中间也会有些人带着来自英国商店的昂贵雪茄和光鲜的圆顶窄边礼帽。埃斯沃斯·托黑总是出席,并领着他们参观家园。视察似乎使貂皮外套更加温暖,也给了它们的主人无可争辩的拥有它们的权利,因为在这样一次比访问停尸间更有影响力的游行里,同时建立了优越感和利他主义的美德。在视察回来的路上,埃斯沃斯·托黑的卓越工作获得了谦恭的赞扬,他毫不费力地为其他那些人文活动拿到了支票,诸如出版、演讲、广播论坛和社会研究工作室。

    凯瑟琳被安排负责孩子们的专业治疗,她作为永久居住者搬进了家园,狂热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她总是向任何愿意洗耳恭听的人谈论她的工作。她说话的时候,嘴部活动掩饰着最近刚刚出现的、将她的鼻孔和下巴分割开来的两条线。人们更喜欢她戴眼镜,她的视力不好。她像好战分子一样,说她的工作不是慈善事业,而是“人类的拓荒”。

    她一天最重要的时间是安排孩子们进行艺术活动的“创造时间”。为了达到活动目的,她特意安排了一个房间——能看见城市远处地平线的房间——在那里,凯瑟琳给孩子们一些东西,指导并鼓励他们自由地创造。此时,凯瑟琳像一位操纵着生命的天使一样注视着他们。

    有一天,她非常兴奋,因为杰克——这个最没有希望的孩子中的一个,获得了想象力训练课的满分。杰克收集了五颜六色的废料和一瓶胶水,攥了满满一手,把它们扔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在这个角落里,有一处从墙里伸出来的倾斜的壁架——上面涂着灰泥,被漆成了绿色——是洛克的神庙留下来的,以前是用来调控日落时的光线的。凯瑟琳走向杰克,在壁架上辨认出一条狗的形状,棕色,带蓝点,有五条腿。杰克满脸自豪的表情。“现在你们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凯瑟琳对她的同事们说,“难道这不精彩、不令人感动吗?在正确鼓励下,谁也说不准这个孩子会走多远。如果他们创造的天分受挫,想想吧,这些小家伙会怎样!给予他们自我表现的机会多么重要啊。你们看到杰克的脸了吗?”

    多米尼克的雕像被卖了,没有人知道谁买了它。它被埃斯沃斯·托黑买走了。

    洛克的事务所缩减到了一个房间。在考德大厦竣工之后,他没有接到任何工作。经济大萧条摧毁了建筑业,对任何人来说,都没什么工作机会了。据传言,摩天大楼都盖完了,建筑师们得关闭他们的事务所。偶尔地,有几项业务仍要招标,一群建筑师像乞求面包一样蜂拥而至,甚至包括像罗斯通·霍尔科姆一样的人,还有那些从不乞求、在接受客户之前要看营业执照的人。当洛克试图寻找项目的时候,他被拒绝了,那种态度似乎在说他是否疯了,礼貌都是一种浪费。小心的生意人说:“洛克?通俗小报的主角?现在的钱太珍贵,不能扔在随后的官司上。”

    他找到了几份新业务,改建公寓,充其量就是竖一些隔墙,重新安排一下铅管等工程。“别接了,洛克。”奥斯顿·海勒生气地说,“可恶的家伙,居然让你干那种活儿!而且是在你建起了像考德大厦、恩瑞特公寓那样的摩天大楼之后。”

    “任何活儿我都接。”洛克说。

    斯考德案裁定的赔偿额比他从考德大厦得到的全部酬金还多。但是他的积蓄还能维持一段时间。他给马勒瑞付了租金,又付了大部分他们经常一起就餐的钱。

    马勒瑞坚决不让他这么做。“住嘴,斯蒂文。”洛克说,“我不是在为你做这个。这样的时候,我很少奢侈。所以,我只是买能够被买到的最宝贵的东西——你的时间。我正在和整个国家竞争——那是非常奢侈的,不是吗?他们想让你去做婴儿石膏饰板,我却不想这样,我喜欢跟他们的做法相反。”

    “你想让我接着做什么,霍华德?”

    “我想让你去工作,不要问我要你做什么。”

    奥斯顿·海勒从马勒瑞那儿听说后,私下里跟洛克谈起了这件事。

    “如果你在帮他,为什么不让我帮助你?”

    “如果你能的话,我会让你帮助的。”洛克说,“但是你不能。他所需要的一切是他的时间。没有客户他也能工作。我不能。”

    “霍华德,看到你充当利他主义的角色,真令人愉快。”

    “你不必讽刺我。这不是利他主义。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个:大多数人都会说他们关注其他人的痛苦。我不这样。然而,有一件事我理解不了。看到一个人被肇事逃逸的司机撞倒后流血,没什么人会离开不管。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看到斯蒂文·马勒瑞时却头也不回。可他们难道不了解,如果痛苦能被估量的话,当斯蒂文·马勒瑞不能做他想做的工作时,那痛苦和被坦克摧毁后尸横遍野不是一样吗?如果一个人要去减轻这个世界的痛苦,马勒瑞不是痛苦开始的地方吗?……不过,那不是我做这件事的原因。”

    洛克从没见过重建的斯考德神庙,十一月份的一个晚上,他去看它。他不知道这是对痛苦的屈服,还是自己已经战胜了怕见到神庙的心理。

    很晚了,斯考德家园的花园里已经没了人。建筑物黑乎乎的,楼上窗子里唯一的灯还亮着。洛克站在那里,长时间地注视着这幢建筑。

    希腊式门廊下的门开了,一个体型矮小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出人意料地急匆匆跑下楼梯——然后停了下来。

    “你好,洛克先生。”埃斯沃斯·托黑静静地说。

    洛克看着他,毫不惊奇。“你好。”洛克说道。

    “请不要走开。”声音不是嘲弄,而是急切。

    “我不会走的。”

    “我想我早就知道有一天你会来这儿,你来的时候,我希望我会在这儿。我一直为自己在这个地方徘徊而编造借口。”声音里没有任何幸灾乐祸,听起来没有生气,也没有矫揉造作。

    “噢?”

    “你不要介意跟我说话。你明白,我理解你的工作。我对你的工作所作出的评价是另一码事。”

    “你有自由去做你想做的一切。”

    “我比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更能理解你的工作——多米尼克·弗兰肯可能除外。不过也可能比她更理解。这很重要,不是吗,洛克先生?你周围没有很多人能够这样说。和一个热情而盲目的追随者相比,这种联系更为紧密。”

    “我知道你理解。”

    “那么你不介意跟我谈话吧。”

    “谈什么?”

    黑暗中,托黑似乎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他指着这幢建筑问道:“你明白这个吗?”

    洛克没有回答。

    托黑柔声继续说道:“对你来说,它看上去像什么?像一堆毫无意义的杂物?像漂流木偶然地汇集在一处?像宇宙未形成之前的一片混沌?但它是吗?洛克先生?你没有看到任何顺序吗?你是知道结构的语言、形式的意义的人。在这儿,你没有看到任何意图吗?”

    “我看不出讨论这个有什么意义。”

    “洛克先生,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怎么看我的?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没有人会听见我们说什么。”

    “可我没有看你。”

    托黑的脸上带着关注的神情,静静地倾听着像命运一般简单明了的事实。他没有说话。洛克问道:“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

    托黑看着他,然后看着他们周围光秃秃的树,南面远处的小河,小河之外开阔的天空。

    “没什么。”托黑说道。

    他走了,双脚踩在碎石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刺耳而均匀,就像引擎活塞的爆裂声。

    洛克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车道上,看着这幢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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