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拖着身子来到了埃斯沃斯·托黑的住所。进去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自制力隐约感到高兴,因为托黑似乎没发现他脸上有什么异常。
“噢,你好,彼得,”托黑快活地说道,“你时间感很差哟,正赶上我最糟糕的一个晚上,忙得要死。但无妨,朋友的本意就包含着给人带来不便这一层,不是吗?请坐,请坐,过一会儿我和你聊。”
“对不起,埃斯沃斯。但是……我必须得来。”
“你自己待一会儿,不要理我,好吗?”
吉丁坐下来等着。托黑干着活,在几张打印纸上做记录。他削着一根铅笔,刺耳的摩擦声就像一把锯子撕扯着吉丁的神经。他又俯身在一个本子上,偶尔把纸弄得沙沙地响。
半个小时之后,他把纸张推到一边,对吉丁笑道:“好了。”吉丁略微向前倾了倾身。“稳稳当当地坐着吧,”托黑说,“我还有一个电话要打。”
他拨通了古斯·韦伯的电话。“你好,古斯。”他快活地说,“你的避孕用具广告怎么样了?”吉丁从没听过托黑如此轻松快活的语调,那种让人听起来为之动容的兄弟般的特殊语调。他听见话筒里在说着什么,韦伯尖细的话音和大笑声。话筒继续从管子的深处快速地喷吐着词语,就像在清喉咙。话语断断续续,不是十分清晰,但能听出个大概:一会儿屈从,一会儿强硬,偶尔还有快乐的高声大笑,听起来很尖细。
托黑向后靠在他的椅子里,听着,略带微笑。“是的。”他偶尔说上一句,“是的,是的,你说的是,好孩子……的确如此……”他又向后靠了靠,把一只穿着锃亮尖头鞋的脚放到了桌子边上,“听着,好孩子,我想告诉你的一切是与老巴塞特好好相处一段时间。当然,他喜欢你的工作,但是现在不要惊动他。不要采取暴力,明白吗?张开你的眼睛……你很了解我要说的……对了……正是那些东西,好小子……噢,他做?好的,扁脸……好,再见,噢,古斯,你听说过英国女人和铅管工人吗?”接下来讲了一个故事。最后,话筒里刺耳地叫了起来。“好吧,注意安全,注意饮食。扁脸,晚安。”
托黑放下电话说:“好了,彼得。”他伸伸懒腰,站了起来,走向吉丁,站在他的面前,微微地晃了晃他的小脚,双眼熠熠发光,和蔼可亲。
“好了,彼得,怎么回事?世界在你的鼻子底下坍塌了?”
吉丁把手伸进内衣口袋,拿出了一张黄色支票,由于摸得太多,已经皱皱巴巴了。上面有他的签字和给埃斯沃斯·托黑的一万美元。他递支票给托黑的姿势不像是捐赠者,倒像是乞丐。
“拜托,埃斯沃斯……这儿……拿着……给有益的事情……给社会研究工作室……或者给你希望的任何事情……你最了解……给有益的事情……”
托黑用手指尖夹着支票,像夹着一枚很脏的便士,歪着头,欣赏地嘟着嘴,把支票放到了他的桌子上。
“你真好,彼得,的确真好,怎么回事?”
“埃斯沃斯,你记得有一次你说过的话吗?如果能帮助其他人,我们是什么,我们做什么,都没有关系,这就是我们期望的一切,这很好,这很干净、清白,不是吗?”
“我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我曾经成千上万次说过这句话。”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如果你有勇气接受它。”
“你是我的朋友,不是吗?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我自己甚至对自己都不友善,但你对我很好,不是吗,埃斯沃斯?”
“但是当然,比起你对自己的友善,哪一个更有价值——这是一个奇怪的概念,但是很有效。”
“你明白,其他任何人都不明白,你喜欢我。”
“忠实地,无论何时。”
“啊?”
“你的幽默感,彼得,你的幽默感哪儿去了?怎么回事?发牢骚?还是灵魂迷路了?”
“埃斯沃斯,我……”
“怎么了?”
“我不能告诉你,即使是你。”
“你是个懦夫,彼得。”
吉丁无助地瞪视着:这个声音严厉而又柔和,他不知道是应该感到痛苦、羞辱,还是自信。
“你来这儿告诉我,不管你做什么都没关系——然后你因为你做的什么事情垮掉了。来吧,像个男人样,说没关系,说你无足轻重并真的这么想。拿出点儿勇气来,抛弃你那点自我主义。”
“我无足轻重,埃斯沃斯,我无足轻重,噢,上帝,假如每个人都能像你这么说,我无足轻重。我不想成为重要人物。”
“这钱是从哪儿来的?”
“我卖了多米尼克。”
“你说什么?这次航行?”
“只是看起来好像我卖的不是多米尼克。”
“你还在乎什么?要是……”
“她去了里诺。”
“什么?”
他不能理解托黑强烈的反应,但是,他太累了,不想去琢磨。他把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事情的发生和讲述都不需要太多时间。
“你这个蠢货,你不该答应这件事。”
“我能做什么,跟华纳德对抗?”
“但是,让他娶她!”
“为什么不,埃斯沃斯?这样更好。”
“我认为他从不想……但是……噢,该死的,我比你更愚蠢!”
“但是这样对多米尼克更好,如果……”
“谁在乎多米尼克!我想的是华纳德!”
“埃斯沃斯,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在乎?”
“别说话,好吗?让我想想。”
过了一会儿,托黑耸了耸肩,坐在了吉丁旁边,把胳膊放到他的肩膀上。
“对不起,彼得,”他说,“我道歉,我对你太粗鲁了。这件事太令我震惊了。但是我理解你的感受。你不必太认真,没关系。”他不由自主地说着,他的思绪早已转移,吉丁没有注意到。对吉丁来说,这些话犹如沙漠里的清泉。“没关系,你只是个凡夫俗子罢了。这些也是你想要的,谁更好一些?谁有权利扔出第一块石头?我们全都是凡夫俗子,没关系。”
“上帝!”爱尔瓦·斯卡瑞特说,“他不能!不是多米尼克·弗兰肯!”
“他会。”托黑说,“她一回来就会。”
托黑邀请他吃午饭,这让斯卡瑞特感到很惊讶,但是他听到的这个消息让他的惊讶变得更强烈,更痛苦了。
“我喜欢多米尼克。”斯卡瑞特说道,把盘子推到了一边,他没胃口了。“我一直很喜欢她。但是她要做盖尔·华纳德太太!”
“确切地说,这些也是我的感受。”托黑说道。
“我一直建议他结婚,这有助于营造一种氛围,有助于树立某种敬意,他可以和任何一个女人结婚,他总是爱冒险,由他去吧。但多米尼克!”
“你为什么认为这样一个婚姻不合适?”
“噢……噢,不是……可恶的家伙,你知道这不对!”
“我知道。你呢?”
“瞧,她是那种危险的女人。”
“确实如此。这是你的小前提,而你的大前提是,他是那种危险的男人。”
“噢……在某些方面……的确如此。”
“我尊敬的编辑大人,你很了解我。但有时候给某些事情定个模式也不是坏事。它可以面向未来——合作。你和我有很多共同之处——虽然你也许有些不情愿承认这一点。我们要说我们是同一主题的两个不同变种吗?或者说,我们会从同一个中间点分别走向不同的两个终点吗?如果你更喜欢你自己的文字风格。但是,我们亲爱的老板完全是另一种腔调,一种完全不同的主旋律——你不认为是这样吗,爱尔瓦?我们亲爱的老板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例外。意外是不可回避的现象。几年来,你一直坐在你桌子的边缘——不是吗?——观看着华纳德先生。那么,你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在谈论什么。你也知道,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也不和我们一个鼻孔出气。你也不希望看见我们老板的生活会受到什么特殊影响。我必须更加清楚地陈述这个观点吗?”
“你是一个聪明人,埃斯沃斯。”斯卡瑞特忧郁地说道。
“几年来,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
“我想跟他谈谈。你最好不要——如果你替我辩解,他会恨你的勇气。但是,我认为我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如果他已经下定决心的话。”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试试,虽然没有用。我们不能阻止那桩婚姻。我有这样一个想法,当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桩已成事实的婚姻时,我就得乖乖承认自己失败了。”
“但是那么,你为什么——”
“告诉你这个吗?媒体的天性,爱尔瓦,提前信息。”
“我对此表示感谢,埃斯沃斯,感谢你。”
“能不断地感谢将是明智之举。华纳德报业,爱尔瓦,不能轻易地被放弃。团结就是力量。你的风格。”
“你是什么意思?”
“只是我们到了艰难的时候,我的朋友。所以我们最好紧紧团结在一起。”
“为什么,我和你在一起,埃斯沃斯。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并非如此,但我们让它过去吧。我们关注的只是现在和未来。作为相互理解的象征,我们在第一时间除掉吉米·科恩斯如何?”
“我认为几个月来你一直在干这件事!吉米·科恩斯怎么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城里最好的戏剧批评家。他有思想,像议会领袖一样聪明,最有前途。”
“他有自己的思想。我认为你不希望你的周围有什么议会领袖——除非你能控制他。我认为你对那个前途的内容更感兴趣。”
“我用谁来顶替他?”
“朱尔斯·佛格勒。”
“噢,算了吧,埃斯沃斯!”
“为什么算了?”
“那是一个老家伙……我们雇不起他。”
“如果你想的话你就能,看一看他拥有的名声吧。”
“但他是最不可能的老……”
“行了,你不必拿他怎样。我们找个其他的时间讨论一下这件事。只不过是除掉吉米·科恩斯罢了。”
“算了,埃斯沃斯,我不想偏心,我对谁都一样。你既然发话了,我就去让吉米走人。只是我看不到这有什么意义,也不明白它和我们谈论的东西有什么关联。”
“现在你不明白,”托黑说道,“将来你就会明白了。”
“盖尔,你知道,我希望你幸福。”爱尔瓦·斯卡瑞特说道。那天晚上,他坐在华纳德顶楼公寓的书房里一张舒服的扶手椅上,“你知道,我没有其他的想法。”
华纳德舒展地躺在一张长沙发上,一条腿弯曲着,脚倚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吸着烟,静静地听着。
“我已经认识多米尼克几年了。”斯卡瑞特说道,“在你听说她以前很久,我爱她,我爱她,你也许会说,就像父亲一样。但是,你必须承认,她不是你的公众期望看到的盖尔·华纳德太太。”
华纳德什么也没说。
“你的妻子是一位公众人物,盖尔,这是自然而然的,是公共财产。你的读者有权利要求她做一些事情,并对她提出期望。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她是一种价值象征,就像英国女王。你怎么能期望多米尼克胜任这个?你怎么能期望她保持任何形象呢?她是我所认识的最离谱的人,有着可怕的名声。但最坏的是——想想吧,盖尔!——一个离婚的女人!我们发行了大量的优质印刷品,它们代表着家庭的神圣和女性的纯洁!你将如何让你的公众接受那样一个女人?我将如何把登载你妻子的报纸杂志卖给他们?”
“难道你不觉得这次谈话该结束了吗?爱尔瓦?”
“是的,盖尔。”斯卡瑞特顺从地说道。
斯卡瑞特带着沉重的善后感等待着,好像在一场激烈的争论之后急于和好。
“我知道,盖尔!”他高兴地嚷道,“我知道我们能做什么。我要让多米尼克回报纸来工作,我们要让她写一个专栏——不一样的专栏——关于家庭的联合发表专栏。你知道,家庭建议、厨房、婴儿,所有这一切。这会使一切诅咒灰飞烟灭,显示出她的确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可爱的、以家庭为生活中心的女人,她那些年轻时的错误也就会不攻自灭了,女人们也就会原谅她了。我们要成立一个特殊的部门——盖尔·华纳德太太的烹饪技巧。她的几幅照片将会有帮助——你知道,格子棉布裙、格子棉布围巾和她用更加传统的方式盘的头发。”
“住嘴,爱尔瓦,否则我就扇你耳光了。”华纳德没有提高声音。
“是,盖尔。”
斯卡瑞特做了一个要起身的动作。
“安静地坐着,我还没说完。”
斯卡瑞特顺从地等着。
“明天早晨,”华纳德说道,“你送一个备忘录给我们报纸的每一个人。你要告诉他们浏览他们的文件,找到所有他们能找到的和多米尼克·弗兰肯的老专栏有联系的照片。告诉他们毁掉这些照片;告诉他们,从今以后,如果在我们的任何报纸上使用她的照片或者提及她的名字,都将要以失去他在整个编辑部门的相关工作为代价。当时机到来时,你要在我们所有的报纸上宣布我们结婚的消息,这不能回避,你要拟就最简短的结婚消息,不要说明,不要新闻记者,不要图片。仔细推敲每一个词语以确保明白易懂,如果把这件事办砸了,所有人,包括你,就都走人。”
“没有新闻报道——在你和她结婚的时候?”
“没有新闻报道,爱尔瓦。”
“但上帝,那是新闻!其他的报纸……”
“我不在意其他的报纸对此做什么。”
“但是——为什么,盖尔?”
“你不会明白的。”
多米尼克坐在窗子旁,听着脚下的车轮声,看着俄亥俄州的乡村在薄暮中飞快地逝去。她的头向后倚在座位上,双手柔顺地放在坐垫两侧。她像是火车的一部分,随着火车车厢小隔间的窗户、地板、墙壁一起前行,隔间角落昏暗,积满灰尘。窗玻璃仍然明亮,晚上的灯火从地面升起。昏暗的灯光笼罩了车厢。她让自己休息在这样的氛围中,它钻进了车厢并且统治了它,只要她不拧开灯把它关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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