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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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是认真的吧,洛克先生?”委员会主席表态说,“毕竟,对于这样一个了不起的项目,我们要尽可能地做得尽善尽美。我是说,你也许还记得一句古训——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是八个……那么,你可以亲眼看一看——全美国最出色的天才,那些最响亮的名字——友好合作和共同努力——你知道是什么造就了伟大的奇迹。”

    “我知道。”

    “那么你认识到……”

    “如果你需要我,你就让我全做,独自一人承担。我是不与顾问团合作的。”

    “你希望拒绝这样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稳操胜算的历史性的赌注,一个扬名世界的机会,实际上是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

    “我不与集体合作。我不询问他人,我不合作,我不与他人协作。”

    建筑界对洛克的拒绝作出了愤怒的声讨。人们说:“那个狂妄的杂种!”那种怒不可遏,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职业方面的闲谈。每个人都把这当成是对他们个人的侮辱,都觉得他自己有资格来改变、建议,或者改善任何在世者的作品。

    埃斯沃斯·托黑写道:“这一事件反映了霍华德·洛克先生的自我主义,反映了他一贯表现出来的肆无忌惮的个人主义的傲慢自大。”

    在八位被选拔出来设计“世纪征程”的人中,有彼得·吉丁、高登·L·普利斯科特和罗斯通·霍尔科姆。

    “我不会与霍华德·洛克合作。”看见顾问团名单时,彼得·吉丁说,“你们必须作出选择,要么找他,要么找我。”他被告知洛克先生已经谢绝了。吉丁担当了顾问团的领导角色。新闻界有关博览会建筑工程进展情况的报道中提到了“彼得·吉丁和他的同仁们”。

    吉丁在过去几年里养成了一种刻薄倔强的脾气。他吆喝着发号施令,一遇到点小困难便失去耐心。发脾气时,他便冲着人拼命喊叫。他用词极其刻薄,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语气透出一种怨妇似的阴险和恶毒。他整天绷着个脸,愁眉不展。

    一九三六年秋天,洛克将他的事务所搬到了考德大厦的顶层。设计那座大楼时他就想,有朝一日,那个地方会成为他事务所的地址。他看着新门上“霍华德·洛克——建筑师事务所”的铭牌,站了一会儿,然后便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的房间在整套房间的尽头,三面环着玻璃,高高地俯瞰着城市。他在屋子中间停住了。透过宽大的玻璃窗,他可以看见法果的百货商店、恩瑞特公寓和阿奎亚娜酒店。他走到朝南的窗前,在那里站了良久。在曼哈顿的一角,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看见了亨利·卡麦隆设计的戴娜大厦。

    十一月的一个下午,从长岛一个施工现场视察回来后,洛克走进接待室,抖着湿透了的雨衣。他看得出秘书脸上那种竭力克制着的激动,她一直在急切地等着他回来。她说:

    “洛克先生,这很可能是一件大事,我擅自做主帮你安排了一个明天下午三点钟的约会。在他的办公室。”

    “谁的办公室?”

    “他半小时前打的电话。是盖尔·华纳德先生。”

    2

    楼门口的上方悬挂着一个标志,与这家报纸的报头一样:

    纽约旗帜报

    那标志不大,却是无须强调的声望和实力的宣言,它就像一个完美的笑话——嘲笑着这座大楼赤裸裸的丑陋。除了那个报头的暗示,这座大楼简直就是一座藐视一切装饰的工厂。

    入口处的大堂看起来像一个锅炉的嘴,电梯吸进一连串人类燃料,然后再将他们吐出去。那些人并不匆忙,可是走路时还是有一种减缓的仓促,受着目的的驱使。没有人在门廊里闲逛。电梯的门像活塞一样咔哒作响,声音中有着如同脉搏一样的悸动。点点红绿灯在墙板上闪着,指示着高吊在半空中的电梯厢的位置。

    仿佛那座大楼里的一切都通过这个控制台控制在一个对每个动静都了如指掌的权威手里;似乎建筑里流淌着管道中的能量,无声无息地、平顺地运行着,犹如一台无人能破坏的巨大机器。没有人注意这个在大堂里稍事停留的红发男子。

    洛克抬头看了一眼镶着瓷砖的拱顶。他从未恨过任何人。这幢大楼的主人在这幢大楼的某个地方,那个人让他感觉到,此刻他离仇恨近在咫尺。

    盖尔·华纳德匆匆看了一下办公桌上那只小钟。再过几分钟,他将约见一位建筑师。他想,这次会面不会很难。他一生中进行过很多次这样的会谈。他只是需要讲讲话,他知道他想说什么,而对那位建筑师并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他能发出几种象征理解的声响就行了。

    他的视线从时钟上回到他桌前的校样上。他读了一篇爱尔瓦·斯卡瑞特撰写的有关中央公园里公开喂松鼠的社论,还读了埃斯沃斯就市环境卫生部的工作人员搞的画展的价值所撰写的专栏文章。办公桌上的蜂鸣器响了,他听见他的秘书说:“华纳德先生,是洛克先生。”

    “好的。”华纳德说着,轻轻一弹,关掉了小灯。在他的手挪开的同时,他注意到办公桌边上那一长排按钮,小而明亮的突起,每种颜色代表着一根电线的终端,它连接着大楼的某个地方,每一根电线都控制着某一个人,而每一个人又对他下面的很多个人通过一根根电线发号施令,每一组员工都为印在报纸上的最终文字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这些文字将很快进入数以百万计的家庭、数以百万计的大脑。这些彩色的塑料按钮就在他的手指底下。可他没有时间让这念头引他发笑了。他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他将手从按钮上拿走。

    华纳德拿不准他是否错过了那一刻,拿不准那一刻他是不是没有按照礼仪的要求立刻站起身,而是仍然坐着,同时注视着那个人走进来;也许他还是立刻站起来了,只是对他来说,在那个动作之前,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洛克不能肯定他在进来的瞬间是否停了一下,是否没有往前走,而是站在那里注视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还是他的脚步并没有中断,只是对他来说,他似乎停了一下。可是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忘记了当前现实中的关系,华纳德忘了他让这个人到这儿来的目的,而洛克也忘了那人是多米尼克的丈夫。那一瞬间不存在门,不存在桌子,不存在铺开的地毯,对他们各自来说,只意识到了面前那个人的存在,只有两个人的思想在屋子的中央会合——“此人就是盖尔·华纳德”——“此人就是霍华德·洛克”。

    接着华纳德站起身,伸手一指桌旁的椅子,做了个简单的邀请动作。洛克走到跟前坐下。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并没有互致问候。

    华纳德微微一笑,说出了他从没打算要说的话。他非常坦率地说:

    “我认为你是不想为我工作的。”

    “我想为你工作。”洛克说,他来时本计划要拒绝的。

    “你见过我所建造的东西吗?”

    “见过。”

    华纳德微微一笑:“这个项目有所不同。不是为我的公众,而是为我个人而建的。”

    “你以前从没为自己建过什么吗?”

    “没有——如果不算我在一座楼顶上那牢笼似的东西和这儿的这座旧印刷厂的话。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从未修建过自己的建筑吗?只要我愿意的话,我可以建起整座城市。我不知道。我觉得你会知道。”他忘记了他不许员工对他个人进行推测。

    “因为你一直不快乐。”洛克说。

    他说得很坦诚,并无傲慢之意。对他来说,仿佛在这儿只有完全坦诚的份儿。这不是面谈的开头,倒像是中间的一段,就像是在延续某种早就开始了的事情。华纳德说:“愿闻其详。”

    “我想你明白。”

    “我想听你解释个中缘由。”

    “大多数人依照自己的生活修建房屋,把建筑当作某种日常行为和无意义的附带事件。可是有少数人懂得,建筑是一个伟大的象征。我们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而存在便是把心里的生活变成具体现实的尝试,将它诉诸形式和姿态。对于一个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来说,他所拥有的房子便是他生活的写照。尽管他具有那种财力,但如果他不修建房子,便说明他的生活一直未能如他所愿。”

    “你不觉得在所有人当中,对我说这些话是十分荒谬可笑的吗?”

    “我不觉得。”

    “我也不觉得。”洛克笑了。“不过你和我是仅有的两个会这么说的人。或者是它的一部分:我并不曾拥有过我想要的东西,或者我可以算是一个被认为能理解任何伟大象征的人。你还是不想收回你说的话?”

    “不想。”

    “你多大了?”

    “三十六岁。”

    “我三十六岁时,拥有我现在拥有的大多数报纸。”他又说,“我说这个的意思不是人身攻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我只是碰巧想到这件事。”

    “你希望我为你修建什么?”

    “我家。”

    华纳德感觉到,除了它们所传达的正常意义之外,那两个字应该还对洛克有某种冲击力。他毫无理由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想问“怎么了”,可是不能问,因为洛克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你判断得对。”华纳德说,“因为你知道,现在我真的想修建一座我自己的房子。现在我不再担心我的生活有实体了。如果你想让我说得直截了当些,就像你刚才那样,那么,现在我是快乐的。”

    “什么样的房子?”

    “在乡下。我已经买好了地。在康涅狄格州建造一座房子,占地五百英亩。哪一种房子?由你来决定好了。”

    “是华纳德夫人选我来建造的吗?”

    “不是。华纳德夫人根本不知道此事,是我想从城里搬出去,而且她同意了。我确实请她选择过建筑师。我妻子就是以前的多米尼克·弗兰肯。一个建筑方面的作家。可是她宁愿让我来选择。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了你吗?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决定。起初我非常迷茫,我以前从未听说过你。我根本不认识任何建筑师。我是说差不多是这样的——我没有忘记我做房地产的那些年,我没有忘记我修建的那些东西和建造它们的那些低能儿。这可不是一个‘石脊’,这是……你刚才称它什么?生活的写照?后来我看到了摩纳多克,那是令我记住你名字的第一件东西。可是我对自己进行了长期的考验。我走遍了全国,看着一座座房屋、饭店和各式各样的建筑。每当我看到一种我喜欢的建筑,询问是谁设计的,答案总是一样的:霍华德·洛克。所以我就给你打了电话。”他又说,“要不要我来告诉你我对你的作品有多欣赏?”

    “谢谢你。”洛克说。他将眼睛闭上了一会儿。

    “你知道,我并不想认识你。”

    “为什么?”

    “你听说过我的艺术陈列室吗?”

    “听说过。”

    “我从来不与那些我所热爱的作品的创造者见面。那些作品对我来说具有太大的意义。我不想让那些人来破坏它们。他们往往会破坏的。你不是这样的,我不介意跟你交谈。我对你说这些,仅仅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在生活中,我几乎对所有东西都毫无敬意,可是我尊敬我艺术陈列室里的东西,还有你的建筑,以及能创造出那种作品的人的才能。或许那是我所信仰过的唯一宗教。”他暗示说,“我觉得我已经破坏、歪曲和腐蚀了几乎所有存在的东西,可是我从没动过那个。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对不起,请告诉我你想要的房子的情况。”

    “我想让它成为一个宫殿,只不过宫殿还不够舒适。宫殿太大了,又是那种没有目的的公共形式。一个小房子才是真正的奢侈。只是供两个人使用的居所,只有我妻子和我两个人。它没有必要容纳一家人,我们并不打算要孩子。也不为来访者而建,我们并不打算招待客人。只要一间客房,以应我们的实际之需,但是顶多就是这些:起居室、餐厅、图书室、两间书房、一间卧室、仆人们住的地方、车库。那是个大概的想法,过后我会把细节提供给你。成本——随便你需要什么都行。外观嘛——”他笑了,耸耸肩,“我见过你设计的建筑。想告诉你一座房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人应该是能把它建得更出色的人,否则就该闭嘴。我只想说我的房子要具有洛克的品质。”

    “那是什么样的品质呢?”

    “我想你懂。”

    “我想听你解释一下。”

    “我觉得有些建筑只是可鄙的夸耀或卖弄——所有的正面;有些是懦夫,在用每一块砖头替它们自己道歉;有些则是永久的不适宜居住,工艺粗拙,随意补缀,心存不良,有意假造。最重要的是你的建筑有一种感觉——一种快乐的感觉。不是那种平静的快乐。而是一种难得的、挑剔的快乐,让人觉得体验到那种快乐是一种成就,让人看见它就会想:如果我能感受到那种快乐,我就是一个更完美的人了。”

    洛克缓缓地说,语调并不是在回答:“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

    “什么?”

    “你会看出那些。”

    “你为什么这么说,好像你……遗憾我能看出那些?”

    “我不感到遗憾。”

    “听我说,不要拿那些东西来反对我——那些我以前建造的东西。”

    “我没有。”

    “所有那些,石脊呀,诺耶斯-贝尔蒙特饭店,还有华纳德报业,是它们使你为我建造房子成为可能。这难道不是它们奢侈而有价值的成就吗?怎么建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只不过是手段,而你才是目的。”

    “你不必在我面前替自己辩护。”

    “我不是在辩护……是的,我想我刚才是在证明我自己有理。”

    “你不必这么做。我刚才想的不是你所建造起来的东西。”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一个人能在我的建筑作品中看到你所看到的东西,那我在他面前就是无助的。”

    “你觉得你需要寻找帮助来与我抗衡吗?”

    “不。只不过我并不会经常感到无助。”

    “我也并不经常立即为自己辩护。那么都扯平了,不是吗?”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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