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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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他将身子坐直,将两只前臂沿着桌子边向前伸直,张开手指,向那个庞然大物伸过去,他的视线越过鼻梁,落在桌面上,在那一瞬间,他就这样坐着,庄重、自豪,镇定得像一具僵直的埃及法老木乃伊,然后他挪动一只手,将那个袋子拉过来,打开它,开始读起来。

    埃斯沃斯撰写的《亵渎》,爱尔瓦·斯卡瑞特撰写的《童年的教堂》,社论、布道辞、讲演、供述、致编辑的信件,《纽约旗帜报》发动的最强烈的全面攻击,照片、漫画、人物专访、对抗议者的解答。

    他有条不紊地读着每一个字,两手放在桌边上,手指合拢,他并没有拿起剪报,也不碰它们,只是顺着那堆剪报的次序由上往下挨个儿读下去,只有在翻过一张剪报开始读下一页时才动一下手指。他的手指按照完美的节奏机械地起落,当目光看着最后一个字时,手指便自动抬起,剪报无须在他的视线里多做一秒不必要的停留。可是看到斯考德神庙的照片时,他停下来,久久地注视着。看到洛克的一张照片时,他停下得更久,那是一张题为“你快乐吗,超人先生?”的图片。他将那张照片从新闻稿中撕下来,塞进抽屉里。然后他接着往下读。

    报纸报道了那次审判——引用了大家的证词——埃斯沃斯·托黑的、彼得·吉丁的、罗斯通·霍尔科姆的、高登·L·普利斯科特的,却没有引用多米尼克·弗兰肯的任何证词,只有一篇简要的报道——《被告方停止抗辩》。《微声》提到过几次,然后就是大段空白。下一张剪报上面的日期已经是三年以后了,即摩纳多克峡谷。

    等他读完那些剪报,已经很晚了。他的秘书们已经下班。他感觉到了周围那些房间和走廊的空旷。但是他听见了印刷机发出的声音:那种低沉的隆隆声响彻每一间屋子。他永远喜欢那个声音,喜欢这幢大楼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他侧耳倾听,它们正在印刷明天的《纽约旗帜报》。他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

    3

    洛克和华纳德站在一座小山顶上,看着面前那片平缓的坡地,微微起伏地向下慢慢延伸开去。秃树从山顶一直延伸到湖边,它们的枝杈把天空切割成不同的几何图形。天空像一块易碎的透明蓝绿色玻璃,使空气显得更冷了。大地因为寒冷而失去了颜色,暴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它们本身没有颜色,它们只是组成颜色的成分。那即将逝去的棕色并非完全的棕色,它蕴含着未来的绿色;而那精疲力竭的紫色也已经为光芒拉开了序幕;那灰色正是为收获的金黄色奏响的序曲。大地如同一个伟大奇观的轮廓,像一座建筑的钢筋框架,等待着被填充、被完成,在它那荒瘠的简单中蕴含着一切未来的光辉。

    “你觉得房子应该建在哪儿?”华纳德问。

    “在这儿。”洛克说。

    “我希望由你来选。”

    华纳德是开车从纽约赶来的,他们已经沿着他新地产上的小路步行了两个小时,穿过一道道荒废的小路,走出一片树林,绕过一座湖,来到山丘上。此刻华纳德等在一边,洛克则站在那儿看着脚下延伸开去的乡野。华纳德不知道这个人要如何驾驭面前所有这些地形。

    当洛克向他转过身来时,华纳德问:“我现在可以和你说话了吗?”

    “当然。”洛克微微一笑,为对方这种他并没有要求的顺从感觉好笑。

    华纳德的声音听起来透明而易碎,犹如他们头顶上天空的色彩,透着同样质地的冰绿色的光泽。

    “你为什么要接受这宗委托呢?”

    “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受雇于人的建筑师。”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对此并无把握。”

    “难道你就没有对我恨之入骨?”

    “不。我为什么要恨你?”

    “你想让我先说出来?”

    “说什么?”

    “斯考德神庙。”

    洛克微笑了。“所以从昨天起,你真的调查起我来了。”

    “我读了我们报社的剪报。”他等待着,可是洛克没有吭声,“我全读了。”他的声音很刺耳,半是挑衅,半是恳求,“我读了关于你的每一篇文章。”洛克脸上镇定的神色使他狂怒不已。他继续往下说,每一个词都说得很慢,字字句句都加以强调,“我们称你是不够格的白痴,生手,假内行,冒牌货,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

    “别再折磨你自己了。”

    华纳德闭上了眼睛,仿佛洛克给了他一击似的。过了一会儿,他说:“洛克先生,你并不十分了解我。你还是明白这一点的好。我不向人道歉。我从来不为我个人的行为向任何人道歉。”

    “你怎么想到道歉了?我并没有要求过你。”

    “我支持那些描述性说明中的每一个字眼。我支持印在《纽约旗帜报》上的每一个字。”

    “我又没有要求你推翻它。”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明白昨天我并不知道斯考德神庙的事。我已经不记得卷入此事那位建筑师的名字了。你断定那场反对你的运动的领导人并不是我。你的判断是对的,并不是我,当时我不在报社。可是你并不明白那场运动遵循的正是《纽约旗帜报》的精神。那场运动是严格地与《纽约旗帜报》的功能相一致的。只有我一人为此负责。爱尔瓦·斯卡瑞特只是在做我教他做的事情罢了。假如我当时在纽约的话,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那是你的特权。”

    “你不相信我真的会那么做吗?”

    “我不相信。”

    “我并没求你恭维我,也没求你同情我。”

    “我不可能做你求我做的事。”

    “那你以为我在求什么呢?”

    “你求我扇你耳光。”

    “那你干吗不扇?”

    “我不能假装感觉到我并没有感觉到的愤怒。”洛克说,“那并不是同情。这比我可以做的任何事情都要残酷。只不过我并不是为了要残酷才这么做的。如果我扇你的耳光,你就会原谅我建了斯考德神庙。”

    “应该寻求原谅的人是你吗?”

    “不,你希望我这么做。你知道应该有一出道歉的戏。你对谁是那个演员并不清楚。你希望我会原谅你,而且你相信那样就会使这起公案有个了断。可是,你看,我与此事毫不相干,我并不是其中的一个演员。我现在对此有什么感觉或者做些什么都不重要。你现在想的并不是我。我没法帮你。我并不是你现在害怕的那个人。”

    “那么谁是这个人?”

    “是你自己。”

    “谁给你权利说这些的?”

    “是你。”

    “好吧,说下去。”

    “其余的话你还想听吗?”

    “说下去。”

    “我想,知道你使我痛苦过,这伤害了你。你希望你没有那样做。然而,还有更令你恐慌的事情,那就是我并不痛苦这一事实。”

    “说下去。”

    “事实是,我现在既不善良也不慷慨,而是单纯地冷漠。这使你害怕,因为你清楚,像斯考德神庙这样的事通常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你却看到我并没有为此付出代价。我接受了这份委托书,你不胜惊讶。你认为我接受它需要勇气吗?你雇用我需要比这大得多的勇气。你明白,这就是我对斯考德神庙的所感所想。我与它完全断绝了关系,而你却没有。”

    华纳德任凭自己的手指张开着,掌心向外。他的肩膀稍稍下垂了一些,很放松。他率直地说:“好吧。你说得一点不假。所有的一切。”

    然后他站直了身子,带着一种平静的顺从,仿佛他的身体故意摆出了易受伤害的样子。

    “我希望你明白,你以自己的方式痛打了我一顿。”他说。

    “是的。而你也接受了它。所以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们扯平了?忘了斯考德神庙的事好吗?”

    “你很聪明,要么就是我太明显了。无论怎样,都是你的成就。以前从未有人让我这么明显过。”

    “我还要做你想要的吗?”

    “你认为我现在想要什么呢?”

    “从我这儿得到个人认可。该我做出让步了,不是吗?”

    “你这个人诚实得可怕,不是吗?”

    “这有什么不对吗?我无法向你承认你曾经使我痛苦。不过你可以得到补偿——我承认你使我满意,行了吧?那好,很高兴你喜欢我。我想你清楚,这对我是个例外,正如你接受了我对你的痛打一样。通常情况下,我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人喜欢,可是这次我很在乎。我很高兴。”

    华纳德放声大笑。“你天真专横得像个皇帝一样。当你夸奖一个人时,只是抬高了你自己。你说我喜欢你,有什么根据呢?”

    “现在你并不想要任何类似的解释。你已经因为我使你那么明显责备过我一次了。”

    华纳德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坐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可是他的动作便是个邀请,是个要求。洛克在他旁边坐下。洛克的脸色严肃,不过还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愉快而机警,仿佛他听到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告白,而是证实。

    “你是白手起家的,对吧?”华纳德问,“出身寒门。”

    “是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是因为想到给你任何东西:一句恭维,一个想法或是一笔财富——都是一种放肆。我也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你父亲是谁?”

    “一个钢厂的搅炉工。”

    “我父亲是个码头装卸工。你小时候有没有干过各种各样的滑稽活儿?”

    “各种活儿都干过。主要是在建筑行业。”

    “我更糟糕。我几乎什么都做。你最喜欢干的是哪种工作?”

    “接铆钉。”

    “我喜欢在哈得逊河的渡口替人擦皮鞋。照理说,我应该痛恨这种工作,可是我没有。替什么人擦皮鞋,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座城市。那城市永远屹立在那儿,在海岸上,敞开了胸怀,等待着,仿佛我是被一根橡皮筋拴在它上面似的。那根带子会伸开把我拽走,拖到对岸去,可是它总会猛地收回去,我也就回去了。它让我有一种感觉——我将永远无法逃离那座城市,而它也永远无法逃离我。”

    从他说话的用词,洛克知道,华纳德很少向人提起他的童年。那些词语闪烁而吞吐,没有因为磨损而丧失光泽,就像没有经过多少人手的硬币似的。

    “你有没有真的无家可归,饥肠辘辘过?”华纳德问。

    “有过几次。”

    “你在乎吗?”

    “不。”

    “我也不在乎。我在乎别的东西。儿时看到周围尽是些肥头大耳的无能之辈,明知道有很多事可以做而且你能做得很出色,可是却没有权力去做,没有权力将你周围那些愚笨的脑壳痛揍一顿;不得不听从别人的命令——那已经够糟糕的了——可是不得不听从那些能力不如你的人的命令!这些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要尖声喊叫?你有没有感受过这些?”

    “有的。”

    “你有没有强咽下胸中的怒气,把它埋藏起来,决定在有必要的时候,就让自己粉身碎骨,只为了要等到那一天——那时候你将会统治所有的人,支配你周围的一切?”

    “没有。”

    “你没有吗?你任凭自己将那些都忘了?”

    “不。我痛恨无能。我觉得那很可能是唯一让我痛恨的事情。可我并不因此想要统治人们,也不想教他们什么。它促使我想以我自己的方式去做我自己的工作,如果有必要,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那你粉身碎骨了吗?”

    “没有。在重要的方面从来没有过。”

    “你不在乎回顾往事吗?回顾任何事情?”

    “不。”

    “可我在乎。有一个晚上,我挨了揍,筋疲力尽地爬到一扇门前。我还记得那条人行道——它就在我的鼻尖底下,我现在仍然能看得见它。石头上有纹理和白色的斑点。我必须确定那人行道是移动的,因为我感觉不到自己是否在移动。我必须看清那些纹理和斑点是否改变了,我必须到达下一个图案或者六英寸开外的那条裂缝,爬到那儿要花好长时间,而且我知道我身子在流血……”

    他的语气里没有自我怜悯的调调。它率直,漠然,有着一丝淡淡的惊奇。

    洛克说:“我愿意帮助你。”

    华纳德的脸上慢慢地漾起一丝微笑,但不是快乐的笑意。“我相信你能帮我。我甚至觉得那也没什么不对。两天前,谁要是把我当成帮助对象,我一定会杀了他……当然了,你知道,我并不痛恨我过去生活中的那个夜晚。那并不是我惧怕去回顾的东西。那是能说出口的最不冒犯人的事。别的事情则连说都不能说。”

    “我懂。我是说我懂那些别的事情。”

    “它们是什么?你指出来吧。”

    “斯考德神庙。”

    “你想帮助我解决这个问题吗?”

    “是的。”

    “你这个该死的傻瓜。难道你没有意识到……”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在做了吗?”

    “怎么做?”

    “通过为你建造这幢房子。”

    洛克看到华纳德额头上那些歪斜的皱纹。华纳德眼中的眼白似乎比往常多了些,仿佛那蓝色的瞳孔已经从虹膜里衰退了,两个白色的椭圆在他脸上明亮地闪耀着。他说:“还能拿一张酬金优厚的支票。”

    他看到了洛克脸上露出的笑意,还未完全显现出来便被克制住了。那微笑本来是要说,这突如其来的侮辱其实是一个投降宣言,比任何自信的言论都要精彩。而洛克克制住了笑容,说明他并不愿帮助对方度过这个特殊的时刻。

    “唔,当然。”洛克平静地说。

    华纳德站起身来。“我们走吧。我们是在浪费时间。我办公室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呢。”

    在返回纽约的途中他们没有说话。华纳德以九十英里的时速开着车。速度使路的两边形成两堵模糊运动的墙壁,仿佛他们正飞驰在一条长长的封闭走廊上。

    他在考德大楼门口停车放下了洛克。他说:

    “洛克先生,你可以随时到场地去,去多少次都行。我不必非得跟着你去。你可以从我的办公室得到测量图和你所需要的一切资料。不到万不得已,请不要再来拜访我。我会很忙。第一份图纸制好后告诉我。”

    图纸制好之后,洛克打电话到华纳德的办公室。他已经有一个月没同华纳德说话了。“请别挂断,洛克先生。”华纳德的秘书说。他等着。又传来秘书的声音,通知他说华纳德希望当天下午将图纸带到他的办公室来。她定了约见时间。华纳德不愿亲自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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