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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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纳德看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在洛克办公桌的边上坐下来,那种安适是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从来都没有感到过的。他把双手放在口袋里,一条腿来回晃着。“霍华德,跟你讲几乎没用。我总感觉仿佛是在对着你宣读一本我的复写本,而且你已经见过那个原型了。你似乎提前一分钟就听见我所说的话了。我们是不同步的。”

    “你把这叫做不同步吗?”

    “好吧,是太过同步。”他的目光缓缓地来回打量着房间,“如果我们对着什么说声‘是’便拥有了它们的话,那么这间办公室就是我的了。”

    “那它就是你的了。”

    “你知道我在这儿有什么感觉吗?不,我不会说我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我想我在任何地方都不曾有过宾至如归的感觉。那种感觉也不是我在参观过的宫殿或者欧洲大教堂里的那种感觉。我的感觉就像我还在‘地狱厨房’一样,在那些我所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里——那种日子不多。可是有时候,当我像这样坐着时,只是码头边垒起来的几堵破墙,在我周围的货垛上面有数不清的星星,那条河散发着贝壳腐败的气味……霍华德,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是不是这样的——仿佛你所有的日子都平稳地向前滚动着,就像某种打字练习一样,都很相似?或者说,停顿一下——该加上标点了——然后打字才继续往下进行?”

    “有停顿。”

    “你在当时就知道那些停顿吗?你当时就知道那就是停顿吗?”

    “是的。”

    “我当时不知道。后来才知道。但是我过去从来不知道原因。有一次——当时我十二岁,站在一堵墙后,等待着被人杀死。只不过我知道我不会死。不是我后来所做的事情,也不是我打过的架,而就是在我等待着的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是一个停顿,让我铭刻在心,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因此自豪。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在这儿想起这件事来。”

    “不要寻找原因。”

    “你知道原因吗?”

    “我说过我不寻找原因。”

    “我一直在思考我的过去——自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而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思考过去了。不,你不要因此得出什么神秘的结论。像这样回首往事,我并不感到痛苦,然而也没有什么快乐。那只不过是种观望。不是一种探求,甚至连旅程都算不上。只是某种随意的溜达,好像人傍晚累了时在乡野里的徘徊……要说与你有什么联系的话,那只不过是一个念头——它总不时让我想起来。我一直认为你和我是以同样的方式开始的。遵循同一条路线。无所依靠,白手起家。我只是思考这个。不作任何评价。我在其中似乎并没有发现任何特别含义。只发现‘你我是以同样的方式开始的’。想告诉我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

    华纳德扫视了房间一周——发现一个文件柜顶上有一份报纸。

    “到底是谁在这儿读《纽约旗帜报》呢?”

    “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读的?”

    “大约一个月前。”

    “受虐狂吗?”

    “不。只不过是好奇。”

    华纳德站起身来,拿起那份报纸,粗略地浏览着几个版面。他在其中一版停下来格格笑了。他把报纸举起来。那一版上刊登着“世纪征程”博览会上各种建筑的设计方案的照片。

    “太丑陋了,不是吗?”华纳德说,“我们非得为那伙人做宣传,真是令人作呕。不过一想到你是怎么对付那些赫赫有名的官员时,我就觉得好受些了。”他高兴地格格笑着,“你对他们说你既不合作,也不与人协作。”

    “可是盖尔,那并不是做做样子而已。那是个简单的常识,人是不可能与人合作来做自己的工作的。如果那就是他们所谓的合作的话,那我可以合作,与那些修建大楼的工人们合作。可是我无法帮他们铺砖,而他们也没法帮助我设计房屋。”

    “那正是我想摆出的姿态。我被迫在我的报纸上为那些官员提供免费的版面空间。可是没关系。你已经替我扇了他们一记耳光了。”他将那份报纸往一边轻轻一扔,并无怒意,“就像我今天出席的午餐会,那是一个全国广告商会议。我必须得为他们作公开宣传,一个个忸怩作态,满口胡言,做出过分高兴的样子。我对此厌倦得要命,我觉得我都要失去控制,打烂谁的脑壳了。然后,我就想到了你。我想到你并未受到任何习气的浸染,在任何方面都不受影响。只要有你关注,全国广告商会议便不存在了。它就像在某种永远无法与你建立任何联系的第四度空间。我想到了这个——感到特别欣慰。”

    他向后靠在文件柜上,两脚朝前一滑,抱着双臂,轻轻地说:

    “霍华德,我有过一只小猫。那个该死的小东西依恋着我——一只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浑身长满了跳蚤的小畜生,只剩皮包骨头和一身烂泥巴——跟着我回家了。我喂了它一点东西,就把它踢出门,可是第二天它又来了,所以最后我收养了它。那时我十七岁,正在为《新闻公报》工作,正学着以我必须终生学习的那种特殊方式工作。我可以接受它,那没什么问题,可是不能接受全部。有些时候情况特别严重。通常是在夜晚。有一次,我想自杀。不是因为愤怒——愤怒会使我更卖力地工作。不是恐惧,而是厌恶,霍华德。那种厌恶让人觉得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水淹没了,而且是一潭死水,那种下水道堵塞后溢出来的水。一切都被侵蚀了,甚至天空,甚至我的大脑。然后,我看着那只小猫。我想,它并不知道我所厌恶的东西,它永远不可能知道。它是干净的,是抽象意义上的干净,因为它没有能力去相信这个世界的丑恶。我没法告诉你——当我努力地去想象那小脑袋里的意识状态,竭力地去分享它,那种活生生但却干净和自由的意识状态——我无法告诉你那是多大的慰藉。我常常在地板上躺下来,把我的脸贴在那只小猫的肚子上,听着它咕噜噜地叫着。然后我就会感觉好受些……喂,你瞧,霍华德,我已经把你的办公室称作烂货堆,而把你称作一只弄堂里的小猫了。那就是我表示尊敬和臣服的方式。”

    洛克笑了。华纳德看到,那是感激的微笑。

    “待着别动。”华纳德锐声说,“什么也不要说。”他走到窗前,站在那儿,向窗外眺望,“我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这几年我过着有生以来初次得到的幸福生活。由于想为我的幸福建一座纪念碑,我认识了你。我来这儿是寻求安心的,而且也找到了,但是却谈了这些话题……好吧,别介意!……瞧,这恶劣的天气。你这儿的工作干完了吗?可以下班了吗?”

    “是的。马上。”

    “我们在附近找个地方一起吃晚饭吧。”

    “好。”

    “可以用一下你的电话吗?我要告诉多米尼克一声,叫她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饭了。”

    他拨了号。洛克走到了制图室的门口——走之前他有些事情要吩咐。可是他在门口停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听着。

    “你好,多米尼克吗?……是的……你累了……不,你只是听起来像是累了……我不回家吃晚饭了,可以原谅我吗?我最亲爱的……我不知道,或许会晚一些……我在市区吃……不是,我要和霍华德·洛克一起吃晚饭……喂,多米尼克……是啊……什么?我正在他的办公室里给你打电话……一会儿见,亲爱的。”他放下了话筒。

    在顶楼公寓的图书室里,多米尼克的手还没有从电话上拿开,仿佛它们还有某种联系似的。

    过去的五个日日夜夜里,她一直在与一个单纯的欲望斗争着——去找他。独自去见他——无论在什么地方——他家里或者他的事务所或者街上——说上一句话,或者哪怕看上一眼——只是要单独在一起。她不能去。属于她的那个情节已经结束了。他会在他想来的时候来。她知道他会来的,也知道他想让她等。她等了,她一直抓住一个念头不放——抓住一个地址——考德大楼里的一家事务所。

    她站在那儿,手握在话筒上没有松开。她没有权利到事务所去,可是盖尔·华纳德有。

    当埃斯沃斯被召进华纳德的办公室时,他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华纳德办公室——旗帜大楼里仅有的一间奢华房间,四壁用软木和紫铜色镶板装饰而成,上面从未贴过任何图片。现在,正对着华纳德的那堵墙上,他看到一幅镶在玻璃框里放大了的洛克的照片:是洛克在恩瑞特公寓剪彩仪式上的那张照片。洛克站在河畔的栏杆旁,头向后仰着。

    托黑转身朝着华纳德。他们彼此对视着。华纳德向一把椅子指了指,托黑坐了下来。华纳德微笑着说:

    “托黑先生,我从没想过我会赞同你的部分社会理论,不过我发现我被迫赞同了。你一直谴责上层阶级的虚伪,鼓吹下层社会的美德。而现在我为不再享有我以前作为无产阶级时所享有的优势而感到遗憾。假如我还在‘地狱厨房’的话,在我们这次面谈一开始,我会这样说:听着,寄生虫!——不过既然现在我是个受到约束的资本家,我就不会这么做。”

    托黑等待着,他看起来有些好奇。

    “我应该这么开头:听着,托黑先生。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动机,我也不喜欢分析你的动机,我可没有医学系要求学生所具有的胃口。所以我不会问任何问题,而且我也不听任何解释。我只告诉你,从现在起,有个名字你永远不要再在专栏中提起了。”他指指那张照片,“我本可以强迫你公开彻底地改变自己的观点,我也会享受其中的乐趣,可是我更喜欢完全禁止你谈论这个话题。托黑先生,一个字也不许写,绝不要再写了。现在不要提你的合同或上面的任何一项条款,那样做并不可取。继续写你的专栏,不过记住它的标题,写一些适合的题材。保持很小的规模,托黑先生,很小很小。”

    “好的,华纳德先生。”托黑轻松地说,“我目前不需要写有关洛克先生的事。”

    “就说这些吧。”

    托黑站起身来:“是,华纳德先生。”

    5

    盖尔·华纳德坐在办公桌前,读着一篇关于赡养大家庭的道德观的社论。文章中的语句就像是咀嚼过的口香糖,一嚼再嚼,啐掉,然后再捡起来,从一个人的嘴里转到另一个人的嘴里,吐到人行道上,粘到人的鞋底上,再送到人的嘴里,传到人的大脑里……他想了想霍华德·洛克,又继续读《纽约旗帜报》,这样一来就容易多了。

    “美丽是一个女孩子最大的财富。每晚一定要洗烫你的内衣哟,而且要学会谈论一些文雅的话题,那样你的约会就越来越多,想有多少次,就有多少次。”“你明天的天宫图主要显示出行善的局势。勤勉和真挚将会在工程学、公共会计学和冒险故事等领域为你带来奖赏。”“亨廷顿夫人的业余爱好是园艺、歌剧和收藏早期美式糖罐。她把时间分摊给小儿子‘吉特’和大量的慈善活动。”“我只不过是米粒儿,我只不过是个孤儿。”“要想获取完整的食谱,请寄十美分和自己写好地址,贴足邮票的信封来。”……他一页页地翻着,心里想着霍华德·洛克。

    他与克雷姆·普丁签署了五年的广告合同,在整个华纳德报业刊登广告,占各种报纸的周日版满满两个版面。他桌前的那些人坐在那儿,就像人体的凯旋门,胜利的纪念碑,为了那些耐心和精打细算的夜晚,为了饭馆的桌子,为了一饮而尽的空酒杯。为了那一张张会思考的嘴,他的精力,他的活力,就像玻璃杯中的液体一样流入那张开的厚嘴唇;流入那树桩似的、粗短的手指间;隔着一张办公桌,流入每个周日版的满满两版;流入那些用草莓装饰的黄色线脚和那些用奶油糖浆装饰的黄色花边里。他越过那些人的脑袋,看着办公室墙壁上的那张照片:那天空,那河流和一个男人扬起的脸。

    可是,那张照片使我心痛,他想——每当我想到他时,我就心痛。它使一切都变得容易了——人群、社论、合同——可容易是因为它那么伤人。痛也是一种刺激。我恨那个名字。我要不断地重复这句话。那是我希望忍受的痛。

    然后,当他与洛克面对面地在他顶楼公寓的书房里坐下来时——他却感觉不到那种痛,唯有毫无恶意地大笑的渴望。

    “霍华德,根据人类已阐明的理想,你一生中做过的事都是错误的。然而现在你却在这里。不知为何,你似乎跟全世界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洛克坐在壁炉旁的一把扶手椅上。壁炉里射出的摇曳火光照耀着整个书房。那火光像是在有意识地摇曳着,欢喜于房间里的每一样物品。它自豪地强调着自己的美,给完成这个布景的人的品位盖上印戳表示赞同。他们单独坐在一起。多米尼克吃过晚饭后就找理由离开了,她早就知道他们想单独在一起。

    “对我们所有人的玩笑。”华纳德说,“对街上每一个人的玩笑。我总是留心观察着街头的行人。我以前乘坐地铁纯粹是为了看看有多少人手里拿着《纽约旗帜报》。我以前痛恨他们,有时惧怕他们。可是现在,看着他们中的每一个,我都想说:‘喂,你这可怜的傻瓜!’我讲完了。”

    一天早晨,他打电话到洛克的事务所。

    “霍华德,能和我共进午餐吗?……半小时后在诺得兰德和我碰头。”

    当两人相对坐在这家餐馆的桌前时,他微笑着冲洛克耸了耸肩。

    “什么事都没有。霍华德。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不过是度过了令人恶心的半小时,想把那味儿从我嘴里除去而已。”

    “什么令人恶心的半小时?”

    “和兰斯洛特·克鲁格合影。”

    “兰斯洛特·克鲁格是谁?”

    华纳德哈哈大笑,忘了他那克制的优雅,也忘了侍者那不胜惊讶的一瞥。“说的是,霍华德。那正是我必须和你共进午餐的理由。因为你能说出那样的话。”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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