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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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令从他的办公室传达到每一个相关部门:大肆宣传霍华德·洛克。在艺术栏,在房地产栏目,在社论里,专栏里,提到洛克和他建筑作品的文章开始定期出现。人们很少会为建筑师做宣传,而建筑作品的新闻价值又不多,可是《纽约旗帜报》却将洛克的名字以各式各样别出心裁的借口抛给公众。每一个字都是经过华纳德编辑的。《纽约旗帜报》的选材令人吃惊:文章行文雅致。没有那种起轰动效应的故事,没有洛克早餐时的照片,没有凡人皆有的兴趣,没有推销一个人的企图;只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对于一个艺术家的伟大所表示的谦和有礼的尊敬。

    他从没对洛克说起过此事,而洛克也从未提及。他们不谈论《纽约旗帜报》。

    每天晚上回到新家,华纳德总能看到桌子上放着的《纽约旗帜报》。自从结婚以后,他从不允许家里有《纽约旗帜报》。当他第一次看到它时,他微笑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

    然后,有一天晚上,他说起了这事。他翻着一个个的版面,直到他看到一篇讨论避暑胜地的文章,其中用了很大的篇幅描写摩纳多克峡谷。他抬起头瞥了对面的多米尼克一眼。她坐在房间对面壁炉边的地板上。他说:“谢谢你,亲爱的。”

    “为什么谢我,盖尔?”

    “为了你懂得我什么时候喜欢在家里看到《纽约旗帜报》。”

    他走到她跟前,在旁边的地板上坐下来,将她瘦削的肩膀搂在臂弯里。他说:“想想《纽约旗帜报》这些年来极力吹捧的所有政客、电影明星、来访的大公和重量级杀人犯。想想我那伟大的讨伐市内有轨电车的运动,讨伐红灯区的运动和家种蔬菜的运动。多米尼克,这一回,我可以说出我所相信的东西了。”

    “是的,盖尔……”

    “所有这种我过去想要的、得到过的却从来没有使用过的权力……现在他们会看到我可以做什么了,我要强迫他们给予他应得的认同。我要把他应得的名誉还给他。公众舆论吗?公众的舆论正是我要去造的。”

    “你觉得他想要这个吗?”

    “很有可能不想要。我不在乎。他需要它,他就要得到它了。我想要他接受它。作为一名建筑师,他是公众的财富。如果一家报纸要写他,他也阻止不了啊。”

    “那些文章全部——是你自己在写吗?”

    “大部分是的。”

    “盖尔,你本来可以成为一名多么出色的记者呀!”

    那场运动有了结果,那是一种他没有预料到的结果。一般大众仍然完全漠不关心。而在知识界、艺术界和建筑行业,人们都在嘲笑洛克。他们的评论被报告给华纳德:“洛克?噢,对了,他是华纳德的红人。”“《纽约旗帜报》的魅力男孩。”“黄色报刊的天才。”“《纽约旗帜报》现在出售艺术了——给它寄去两箱一流的佳作和一个价钱公道的摹本。”“你难道不知道?那正是我一直以来对洛克的看法——适合于华纳德报纸的那种天才。”

    “我们等着瞧。”华纳德不屑地说——继续着他的私人圣战。

    他为洛克争取到了每一个可能的重大项目。从春天以来,他已经给洛克的事务所介绍了一座哈得逊河畔的游艇俱乐部,一座办公大楼,两座私人住宅。“我要给你多介绍一些,让你应付不过来,”他说,“我要让你把这些年被他们荒废掉的时间补回来。”

    奥斯顿·海勒有一天晚上对洛克说:“恕我冒昧地直言一句,我觉得你需要听听别人的忠告,霍华德。是啊,当然了,我是指盖尔·华纳德所做的这件反常的事情。你和他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把我一直抱有的种种理性的概念都推翻了。毕竟,人类有着清楚的阶级之分——不,我不要托黑的话。可是,在那些无法相处的人之间是有某种界线的。”

    “是有界线。可是谁也没有说明这种界线应该画在哪里。”

    “好吧,友谊是你个人的私事。可是有个方面必须得到制止,你就听我这一次劝吧。”

    “我在听。”

    “他抛给你的一大堆项目,我觉得很好。我肯定他会因此在地狱里受到奖励并被提升好几层的,他肯定要下地狱的。可是他必须停止在《纽约旗帜报》上为你所作的那些公开宣传,你必须得阻止他。难道你不知道华纳德报业的支持足以让任何人丧失名誉?”洛克默不作声。“那对你的职业不利,霍华德。”

    “我清楚这一点。”

    “你要让他停下来吗?”

    “不。”

    “到底为了什么?”

    “我说过我会听的,奥斯顿。我并没说过我要谈论他。”

    秋天的一个下午,很晚了,华纳德来到洛克的事务所,就像往常在快要下班时他常做的那样。当他们一起走到外面的时候,他说:“今晚天气真不错。我们去散步吧,霍华德。有一块地产,我想让你看一看。”

    他把他带到了“地狱厨房”。他们绕了一个大长方形——第九街和第十一街之间的两个街区,自北向南有五条街道。洛克看到一片破败荒凉的低级公共住宅区,塌陷下去的红砖房屋残骸,歪扭的门廊,朽烂的木板,狭窄的天井里挂着一串串灰白的内衣,那不是生命的标记,倒像是腐烂在恶意地生长。

    “这块地是你的吗?”

    “整个儿这一块全是。”

    “为什么让我看?难道你不知道让一个建筑师看这个比让他看尸横满地的战场更糟糕吗?”

    华纳德指着街对面一家小餐馆的白瓷砖门面,“我们到那里去。”

    他们在窗边一张干净的金属桌子前坐下来,华纳德点了咖啡。他看上去舒适自在,与在城里最好的餐馆里完全一样。他的优雅在这里具有一种奇怪的特质——他并没有侮辱这个地方,反而改造了它,就像国王驾临一般,似乎任何他走进的地方都会变成宫殿。他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向前探过身来,透过咖啡上冒着的热气看着洛克。他眯着眼睛,兴致勃勃。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街对面。

    “那是我买的第一块地,霍华德。很久以前的事了。买了它以后,我一直没动过它。”

    “你给谁留着?”

    “你。”

    洛克将那只沉甸甸的白色咖啡杯从他的嘴唇上挪开,他的目光接住华纳德的目光,眯了起来,报以嘲讽的一瞥。他知道华纳德想听他的迫切的提问,而他却回之以耐心的等待。

    “你这个倔强的杂种。”华纳德格格笑了起来,投降了,“好吧,听着。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当我有能力开始考虑购买地产时,我就买了这块地。一家又一家、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地收购。花了好长的时间。我本来可以去买更好的地产,更快地赚钱,就像我后来做的那样,可是我却一直等待着,直到我有了这块地。尽管我知道它好多年都派不上用场。你知道,我那时候就知道,有朝一日这儿就会是华纳德大楼矗立的地方……好吧,保持平静——我刚才已经看到你脸上的神情了。”

    “噢,天呐,盖尔!”

    “怎么了?想修建它吗?特别想吗?”

    “我觉得我几乎愿意为此献出我的生命——如果能不让我修建的话。那是你想听到的吗?”

    “差不多是吧。我不要你的命。可是,能把你吓成这样一次真好。谢谢你表现出来的震惊。这意味着你理解了华纳德大厦的意义。全纽约最高的建筑,而且是最伟大的。”

    “我知道那才是你想要的。”

    “我还不能建它。可是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而现在你要和我一起等下去。你知道吗,我喜欢以某种方式折磨你,一向都喜欢。”

    “我知道。”

    “我把你带到这儿来,只想告诉你,等我要去建它时,它就是你的了。我一直等待着,因为我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就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并不是指你是一名建筑师。可是我们还得稍微再等等,就等一两年,等待这个国家走上正轨。现在不是建它的好时机。当然了,谁都说摩天大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说那是陈旧过时的东西。可我不那么想。我要让它自给自足。华纳德集团的办事处遍布全城。我要让它们通通搬到一座大楼里来。而且我还控制着一些举足轻重的人物,能逼他们租用剩下的地方。或许,那将会是纽约修建的最后一座摩天大楼了。如此更好。最伟大的,也是最后的。”

    洛克坐在那里,看着街对面那一串串废墟。

    “霍华德,要拆。通通都拆除。夷为平地。这块我管不着的地方将由一座公园和华纳德大楼取而代之……纽约最出色的建筑都被浪费掉了,因为它们彼此紧挨着,挤在街道上,人们看不到它们。但人们将看见我的大楼。它会改造整个街区。让别人仿而效之。位置不好,他们会这么说吧?好位置是谁造就的?他们会亲眼目睹。当这个城市再一次生机勃勃时,这儿可以变成纽约新的中心。当《纽约旗帜报》还是四流报纸的时候我就谋划好了。我并没有算错吧,啊?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霍华德,那是我为我的一生所设计的一座纪念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办公室时所说的话吗?对我生活的陈述。我的过去有我所不喜欢的东西。可是所有那些让我引以为豪的东西都会留存下来。我死之后,这幢大楼就是盖尔·华纳德……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找到合适的建筑师的。我当时并不知道他远远不止是我雇用的建筑师。我很高兴事情能有这样的结果。那是一种奖赏。仿佛它已经被原谅了。我最后的最伟大的成就也是你最伟大的成就。它将不仅仅是我的纪念碑,而且是我送给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的一份厚礼。别皱眉头,你知道你对于我的意义正是那样的。看看街对面那幅可怕的景象。我想坐在这儿,观看你看着它时的神态。那正是我们要毁灭的东西——你和我要毁灭的东西。那正是它将来矗立的地方——由霍华德·洛克所建筑的华纳德大楼。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在等待它。从你出生的那天起,你就一直在等待这个伟大的机遇。它就在那里,霍华德,就在街道对面。它是你的——我送给你的。”

    10

    雨已经停了,可是彼得·吉丁希望它还会下起来。人行道上的雨水泛着光。建筑物的墙壁上喷上了几大片污迹,似乎这些不是从天而降的雨水,而更像是城市出的一身冷汗。空气因那提前到来的黑暗而变得格外沉重,就像未老先衰一样令人不安,从窗户里透出模糊的黄色灯光。吉丁并没有淋着雨,可是他感觉浑身湿透了,寒彻肺腑。

    他早早就离开了事务所,步行着回家。办公室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如往常给他的感觉一样。他只能在夜晚时找到那种现实感,他鬼鬼祟祟地摸到洛克的公寓。他并不是偷偷进去的,也没有鬼鬼祟祟,他这样愤怒地对自己说——可他心里清楚,事实就是那样。尽管他像办正事的人一样穿过恩瑞特公寓的大厅,乘坐电梯上楼。那是那种模糊的焦虑,是那种想瞥一眼周围每一个人的脸的冲动,是那种害怕被人认出来的恐惧;那是一种无名的犯罪感,不是针对任何人的,然而却比有受害者更为恐怖。

    他从洛克那里拿来科特兰德工程每一个细节的草图——再让他自己的制图师把它们转成施工图。他倾听着洛克的教导,默记着对付每一条反对意见的论据。他就像一台录音机一样录入。然后,当他向制图师们解释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播放一张碟片。他并不介意。他什么问题都不提。

    此刻,他慢慢地走着,穿过弥漫着不会落下的雨的街道。他抬头仰视,看着本该是那些熟悉建筑的那片空白。那看起来不像是雾或者云,而像是进行了一种巨大而无声的破坏之后的一大块灰蒙蒙的天空。看见建筑物在天空中消失总会令他感到不安。他继续走着,低头看着脚下。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鞋。他知道他肯定见过那个女人的脸,自我保护的直觉让他把视线猛地扭开,有意识地又打量起那双鞋。那是一双平底的棕色牛皮鞋,舒服得有些让人不悦,在泥泞的人行道上闪着过于惹眼的光泽,全然没把雨水和美感放在眼里。他的目光掠过那棕色的裙子;掠过那剪裁得体的上衣——那裙子和上衣如同制服一样奢华,一样冷漠;掠过那只戴着昂贵手套的手,手套的一个指头上有个洞;掠过西装上衣的翻领上一个十分可笑的装饰——一个穿着红色搪瓷短裤的罗圈腿墨西哥人——笨拙地赶时髦似的粘在那儿;掠过她薄薄的嘴唇,那副眼镜,那双眼睛。

    “凯蒂。”他说。

    她站在一家书店的橱窗前。她的目光在他与她一直查看的一个书名之间摇摆了一下;接着,她脸上漾起一个微笑,分明是认出来了。然后,那目光又回到了那本书的标题上去,完成先前的那个动作,并做了笔记。之后,她的视线才回到吉丁身上。她的微笑是愉悦的:不是努力克服痛苦,也没有热情,仅仅是愉悦而已。

    “哎呀,彼得·吉丁,”她说,“你好,彼得。”

    “凯蒂……”他的手伸不过去,脚也无法挪得更近一些。

    “是啊,就这样碰到你,哎呀,纽约就像是一个小镇,尽管我觉得它的样子并不比小镇好。”她的语气中并没有紧张感。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还以为……我听说……”他知道她在华盛顿有一份好工作,两年前搬到那儿去了。

    “只是来出差。明天就得赶回去。也不能说多介意。纽约看起来死气沉沉的,节奏这么慢。”

    “那么,我很高兴你喜欢你的工作……如果你是指……你是那个意思吗?”

    “喜欢我的工作?这样说多傻!华盛顿是这个国家唯一发达的地方。我不明白人们在别的地方是怎么生存的。你一直在做些什么呢,彼得?我几天前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了,好像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在工作……你没怎么变,凯蒂。确实没有变,是吗?——我是说,你的脸——你看上去跟过去一样……在某些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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