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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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没有得到我所要求的回报。可是科特兰德的所有者却从我身上得到了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需要人来出一份设计方案,以修建一个尽可能成本低廉的建筑。他们发现其他人没有一个能令他们满意。我能,而且我做了。他们从我的工作中获取了利益,并且迫使我将它当作一份厚礼拱手送出去。但我并不是利他主义者。我不会奉送这种性质的礼物。

    “有人说我将穷人的家园炸毁了,可是他们忘了一点,要是没有我,那些穷人就不可能有这样一个独特的家园。那些关心穷人的人不得不来求我这个从来不被关心的人,以便能够帮助穷人。有人认为未来租户的贫穷给了他们支配我作品的权利,并认为他们的需求构成了对我生活的要求,认为把任何要求于我的东西贡献出去是我的职责。这就是那种正在吞噬着全世界的二手货的信条。

    “我到这儿来,就是想说,我不承认任何人有权占有我生命中的任何一分钟,或是我精力的任何一部分,或是我的成就。无论是谁作的这个要求,无论他们的人数有多么庞大,或者无论他们有多么需要。

    “我希望到这儿来说明,我是一个并非为他人而存在的人。

    “我非得说出来不可。世界正在这种无节制的自我牺牲中死去。

    “我想到这儿来说明,一个人的创造性工作的整体性比任何慈善的努力都更为重要。正是你们当中不懂得这一点的人在毁灭这个世界。

    “我想到这儿来阐明我的看法。我不愿依赖其他任何人而存在。

    “我不承认我对人类负有任何责任,只有一条例外:尊重他们的自由,并且绝不置身于任何一个奴隶社会。如果我的国家不复存在了,我愿意把我在牢狱中所度过的十年贡献给我的国家。我将在回忆与感激中度过这十年——回忆并感激我的国家曾经的样子。那是我对其表示忠诚的行为——拒绝在这个已经将它取而代之的国度生活和工作。

    “这也是我对于每一位曾经生活过并且被迫遭受过痛苦的创造者表示忠诚的行为——他们痛苦的罪魁祸首正是应该为我炸毁的科特兰德负责的那种势力。这是也是对他们被迫度过的每一个孤独的、遭受否定的、饱受挫折和侮辱的备受煎熬的时刻,以及对他们所打赢过的那些战斗表示忠诚的行为。这是对每一位知名的创造者,对每一位生活过、奋斗过,尚未有所成就便已死去的创造者献上的忠诚。这是对每一位身心都遭到毁灭的创造者的忠诚。对亨利·卡麦隆的忠诚。对斯蒂文·马勒瑞的忠诚。对某个不想被提到姓名,但是正坐在这个法庭上,并且也知道我说的是他的那个人,献上的忠诚。”

    洛克站在那里,双腿分开,两臂笔直地垂在体侧,头高高扬起——一如他站在一座未竣工的房子里时的形象。随后,当他再次在辩护席上落座时,在场的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仿佛他们还能看到他站在那儿似的。那是一个无以取代的定格的画面。

    在接下来漫长的司法讨论中,那幅画面一直留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听到法官对公诉人说,实际上,被告人改变了他的抗辩:他承认了他的行为,可是并没有为他犯的罪行作任何辩护;关于暂时性精神错乱的问题被提了出来;应该由陪审团来决定被告人是否清楚他的行为属于什么性质,或者说,假如他清楚的话,他是否知道他是错的。公诉人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法庭上出奇地寂静;他感觉他对这场官司已经稳操胜券。他作了最后陈述。没有人记得他说了些什么。法官对陪审团下达了命令。陪审团起身离开了法庭。

    人们走动起来,准备离开,慢吞吞地,指望能多等几个小时。华纳德在法庭的后排,多米尼克在前排,都坐着没有动。

    一名法警走到洛克跟前,要护送他出去。洛克站在辩护席旁边。他的目光投向多米尼克,然后又投向华纳德。他转过身,跟着司法长官走了。

    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响起一种尖利的敲击声,然后是一段完全的寂静,随后人们才意识到那是有人在敲陪审团休息室的门。陪审团已经作出了裁决。

    那些已经起身的人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法官回到他的座位上。陪审团也鱼贯而入,进了法庭。

    “被告起立,面对陪审团。”法庭书记员说道。

    霍华德·洛克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陪审团面前。在法庭的后排,盖尔·华纳德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福尔曼先生,你们已经作出裁决了吗?”

    “是的。”

    “你们作出了怎样的裁决?”

    “无罪。”

    洛克头部的第一个动作不是看窗外的城市,不是看法官,也不是看多米尼克。他看向了华纳德。

    华纳德急忙转过身,走了出去。他是第一个离开法庭的人。

    19

    洛格·恩瑞特从政府手里将建筑场地、设计方案和科特兰德的废墟买了下来。他要求将地基的每一片碎屑都挖出来,在地上留一个干干净净的大坑。他聘用霍华德·洛克重建这一工程。恩瑞特制定了预算,在保证自己合理收益的情况下设定了低廉的租金标准,他仅雇佣了一个承包商负责,同时坚守设计方案经济的原则。未来的租户将不会被问及收入、职业、子女及饮食等问题。该工程向任何一个愿意搬进来并且愿意付房租的人开放,不论他能否在别处租得起更为昂贵的公寓。

    八月下旬,华纳德被准予离婚。没有法庭辩论,多米尼克也没有出席那次简短的听证会。华纳德像一个面对着军事法庭的人那样站在那里,听着法律语言对摩纳多克峡谷那座房子里的早餐——盖尔·华纳德夫人与霍华德·洛克——无情而猥亵的描述;认定他的妻子为过错方,同时给予他法律上的同情,无过错方的身份认定,以及一张保证他在以后的漫长岁月和无数个寂静的夜晚里尽享自由的通行证。

    埃斯沃斯·托黑在劳工局胜诉了。华纳德被责令让他恢复原职。

    当天下午,华纳德的秘书打电话给托黑,告诉他华纳德先生希望他今晚就能回来工作,在九点钟之前。托黑微微一笑,放下了话筒。

    当晚走进旗帜大楼的时候,托黑微笑着。他在本地新闻编辑室停了下来。他朝人们挥手致意,与人握着手,对最近的几部电影作着机智的评论,表现出一副老实而吃惊的样子,仿佛他只是从昨天开始才没有上班,因此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以欢迎胜利凯旋之人的方式欢迎他。

    然后他溜达着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在停下来的同时,他心里清楚,他必须走进去,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动摇,但他已经表现出来了:他办公室的门开着,华纳德站在那里。

    “晚上好,托黑先生。”华纳德温和地说,“请进。”

    “你好,华纳德先生,”托黑说,语气听起来令人愉快。他感觉到自己面部的肌肉挤出了微笑,双腿也在继续移动,因此他恢复了信心。

    他走了进去,却又不能确定地停住了。是他自己的办公室,没有什么改变,桌子上放着他的打字机和一摞崭新的纸。但是门却一直开着,华纳德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靠着门框。

    “托黑先生,坐在你的办公桌前。去工作吧。我们必须遵照法律办事。”

    托黑用一个快乐的微微耸肩表示默认,然后穿过房间,坐了下来。他将手放在桌面上,掌心有力地张开,然后将它们放在膝盖上。他伸手拿了一支铅笔,仔细地察看了一下笔尖,又把它放下。

    华纳德将一只手腕慢慢举起,抬到胸部的高度时便停住不动了。他的前臂与那只手上下垂的长手指组成了一个三角形,手腕便是顶点。他正低头看他的手表。他说:

    “现在是差十分九点。托黑先生,你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了。”

    “我就像回到家的孩子一样高兴。坦白地说,华纳德先生,我想我不应该承认的,可是我极其想念这个地方。”

    华纳德没有做出要走的动作。他站在那里,像往常那样无精打采,他的肩胛靠在门框上,双臂抱在胸前,两手握着胳膊肘。桌上那盏绿色玻璃台灯亮着,但窗外还很明亮,一道道棕色条纹疲倦地挂在柠檬色的天幕上。在一种看上去早熟而过度虚弱的光线里,房间里有一种抑郁的黄昏气氛。那盏台灯在桌子上投下一汪灯光,可是却无法将那昏黄的、一半已经融入夜色的街道轮廓关在门外,也无法到达门口,消除华纳德的存在。

    玻璃灯罩发出格格的轻响,托黑感觉到了他鞋底下的隆隆声:是印刷机在工作。他意识到已经听到这声音好一会儿了。那是令人快慰的声音,既可靠又鲜活。一家报纸特有的脉动——将世界的脉动传递给人们的报纸。那漫长而均匀地串在一起的一声声,如同大理石沿着一根直线滚落,如同心跳的声音。

    托黑在一张纸上不停挪动着铅笔,直到他意识到这张纸就在灯光底下。华纳德可以看见那支铅笔在画着一支百合、一把茶壶和一幅有胡须的侧面像。托黑丢下铅笔,用他的嘴唇发出了一种自嘲的声响。他打开抽屉,专心致志地端详着一堆复写本和剪报。他不知道对方期待自己干些什么,人是不能这样写专栏的。他原本就对为什么在晚上九点钟叫他复职感到纳闷,可他以为那是华纳德通过夸张的手段来减轻自己的屈服,而且他以为他能够不去讨论这一点。

    印刷机在轰鸣。一个男人的心跳增加着、重复着。他听不见别的声音,而且他觉得如果华纳德走了的话,继续这样是很荒唐的,可是如果他还没有走,那么朝他的方向看是万万不可取的。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华纳德还在那儿。灯光在他身上映射出两个亮点:紧抱着胳膊肘的手上长长的手指和那高高的额头。托黑想看的是那个额头。不,在那对眉毛上方并没有倾斜的皱纹。那双眼睛成了两个实心的白色椭圆,在那张脸棱角分明的阴影里依稀可辨。那两个椭圆正对着托黑的方向。不过,那张脸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关于目的的暗示。

    过了一会儿,托黑说:“真的,华纳德先生,你和我没有什么理由不站在一起。”

    华纳德没有作答。

    托黑拿起一张纸,将它装到打字机上。他坐下来,看着那些按键,用两根手指撑住他的下颌,他知道那是他将要进攻一篇文章时采用的姿势。按键的边缘在台灯下闪闪发亮,像昏暗房间里悬着的亮镍圈。

    印刷机停止了转动。

    还没弄清自己为什么要动,托黑便猛地自动向后靠去:他是一个新闻记者,那种声音不应该这样停下来。

    华纳德看了看他的手表,说:“现在是九点钟。你失业了,托黑先生。《纽约旗帜报》不再存在了。”

    托黑意识到的下一个现实便是自己的手落到了打字机的按键上:他听到那些控制杆互相碰撞时金属发出的喀哒声,还有打字机支架轻轻的跳动。

    他没有说话,可是他觉得他的脸透露了一切,因为他听到华纳德在回答:“是的,你在这儿工作了十三年……是的,我出钱买下了他们全部的股份,包括米切尔·兰登在内,这是两周前的事……”他声音冰冷,“不,本地新闻编辑室的那帮家伙不知道此事。只有印刷厂的那些……”

    托黑转过身去。他拿起一份剪报,放在手掌上,然后翻转手掌,让那张剪报掉落下去,略带吃惊地观察着那必然的结局:那条法则不允许它停留在他翻转的掌心里。

    他站起身来,站在那里注视着华纳德,他们之间有一段灰色的地毯。

    华纳德的头动了一下,肩膀微微歪向一边。现在华纳德的脸看上去似乎什么障碍也不需要了。它看上去很简单,不再愤怒,紧闭着的嘴唇拉成一丝苦笑的痕迹,几乎是谦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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