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秘闻-皇家无情 人心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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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兹有汉阳长公主之女郭氏,承天庇佑,离散而归,今已淑慎性成,勤勉柔嘉,性行温良,淑德含章,朕闻之欣慰,封册西川县主,赐名“令月”,食邑两千户。

    元和二年九月十五

    长公主府大厅之内,郭家四口人都跪着,恭听中书舍人裴垍宣读完圣旨,驸马都尉郭鏦当先拜道:“臣代小女领旨谢恩!”

    厅内随即响起一阵跪拜声:“谢圣上隆恩!”

    裴垍笑眯眯地将圣旨送到郭鏦手中,笑道:“恭喜长公主,恭喜郭驸马复得明珠!”

    长公主闻言当先起身:“能劳驾裴舍人前来宣旨,小女真是荣幸之至!”

    “长公主折煞老朽了。”裴垍话虽如此,却笑得很开怀,显然这话让他很受用。

    长公主说的倒也是实话。裴垍今年已然五十有余,官职为中书舍人,负责为圣上制诰、传宣诏命。表面上看,今日来宣旨乃他的本职,但因其年事已高,又十分受圣上重用,故而平常的宣旨已不用他亲自出马,朝中甚至风传他即将入阁拜相。

    而今日不过是册封一位县主,圣上却让裴垍亲自出马,可见对于长公主找回爱女之事有多么重视。

    裴垍又与长公主夫妇寒暄一阵,因着要赶回去向天子复命,便匆匆回宫去了。待他走后,长公主才露出几分得意的喜色,拉过一脸茫然的西岭月,笑道:“好孩子,从今往后你便是从二品的县主了,还有圣上钦赐的名字!”

    西岭月对命妇的品阶不大了解,忍不住问道:“西川县主?是和齐州县主一样吗?”

    “这岂能一样!”长公主自得地解释,“秦瑟虽为县主,却是依制传下来的封号,没有食邑,只领俸禄。你却不同了,咱们大唐开国至今,不不,哪怕是在前朝,都没有一个县主的封号叫‘西川’!这可不是圣上为你特设的吗?”

    圣上特设的封号,的确很荣幸,西岭月听明白了。

    郭鏦也将圣旨细细读上一遍,感叹:“不只是特设封号,还赐了两千户的食邑,这可是郡主才有的待遇啊!”

    郭仲霆也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名为从二品的县主,享受从一品的待遇,妹妹你这个县主的分量很重啊!”

    西岭月听得糊涂:“既然如此,圣上何不直接封我为郡主呢?”

    她话音未落,长公主已捂住她的樱唇:“傻孩子,圣上的旨意你也敢置喙?我朝之中唯有皇太子之女才能册封郡主,就连你这个县主的头衔,都是逾制得来的!”

    西岭月仍旧茫然:“可是……齐州县主不也是县主吗?她是胡国公的后人,难道也是逾制册封的?”

    “那倒不算,她名义上是太后殿下的养女。”郭鏦为她解惑。

    西岭月终于弄清楚了,但还是觉得头痛,长公主便笑她:“傻孩子,你与秦瑟比什么,她一个家道中落的孤女,怎及得上你?”

    此言一出,郭仲霆立时敛去笑意,西岭月也隐隐听出来,似乎长公主并不喜欢秦瑟,至少看不上她。

    郭鏦见屋内忽然没了话题,转而笑道:“其实这些都是虚名,真正的恩赐乃圣上为月儿钦赐了正名。令月,郭令月,真是个好名字啊!”

    “这名字有什么讲究吗?”西岭月好奇地再问。

    “那倒不是,‘令’是郭家女儿这一辈的辈分,‘月’才是圣上赐你的名。”

    西岭月听后哭笑不得。“令”字是郭家女儿的辈分,而“月”字已跟随她十八年了,就算没有圣上赐名,长公主夫妇也是叫她“月儿”的。

    圣上起名字可真是省心!

    虽然如此,长公主夫妇还是很开心,尤其郭鏦激动不已,郭仲霆便调侃他:“哎呀父亲,如今在咱们府里,母亲是正一品的长公主,儿子我呢是正二品的郡公,妹妹是从二品的县主,只有您啊还是从三品!从三品啊哈哈哈哈!”

    “你再说一次!”郭鏦故作生气。

    郭仲霆立即躲到长公主身后,火上浇油地笑:“而且我们都有食邑,只有您还领着俸禄!咱们家最穷的就是您!”

    “孽子!”郭鏦笑着斥他。

    一家人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西岭月也在笑,却没有笑到内心深处。她忽然觉得很悲哀,圣上明明是长公主的亲弟弟,是她的亲舅舅,若是在一般百姓家里,弟弟听说姐姐的女儿失而复得,作为舅舅给甥女送些礼物是再寻常不过的。可到了皇室之中,姐姐却要感恩戴德地领下弟弟这份赏赐,舅舅给甥女起个名字,一家人还要激动半晌,就差涕泪横流了。

    而这份荣耀是冲着长公主和郭家才得来的,其实与她是谁、做过什么都没有丝毫关系。就如她当初调侃郭仲霆一般——只是投了个好胎。

    也许这就是皇家,这就是君臣。西岭月看着那道明黄的圣旨,怎么也笑不出来。

    “好了月儿,你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义父。”郭鏦忽然催她离开。

    方才宣读圣旨时,萧致武和萧忆等人就退下了,他们没有官职在身,也没有资格恭听圣谕。如今旨意已下,是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西岭月也没多想,接过圣旨便去后院寻找萧家人了。

    待她一走,长公主立即敛去笑容,询问郭鏦:“你为何把月儿支开?”

    郭鏦望着西岭月的背影,忧心忡忡:“你们没看出来吗?月儿她并不开心。”

    “为何?”长公主不解,“月儿得了这么大的恩典,她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郭鏦转过头,对妻子叹了口气:“你可真是养儿子养久了,连女儿的心事都猜不透了。”

    此言一出,长公主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说……月儿她……”

    郭鏦点了点头,又看向郭仲霆:“我问你,月儿对她那位义兄,是否真的有情愫?”

    “啊,这个……那个……”郭仲霆不知该如何回答,支吾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似乎、好像、也许……是有一点吧。”

    郭鏦闻言便蹙起眉头:“那月儿自然不会开心了,如今她成了咱们的女儿,又得了个县主的身份,萧忆怎么配得上她。”

    长公主也忧心起来:“都怪我,刚认回月儿,都忘了她已十八岁了!我像她这么大时,儿子都生了。”

    郭仲霆此刻也很苦恼。私心里,他并不想看到西岭月找夫婿,只怕那人要伤心;可理智又告诉他,西岭月是他的亲妹妹,已到了成婚的年纪,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快刀斩乱麻才是最好的方法。

    他心里犹自挣扎着,却见长公主不屑地道:“月儿打小没出过成都府,那么个穷乡僻壤,估摸萧忆是最出众的。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月儿心属他也很正常。可长安就不一样了,天子脚下多的是风流才俊!放眼望去,谁不比萧忆强上万倍!”长公主话到此处,自己都觉得太过夸张,不禁改口,“好吧,强上百倍、十倍……就算是强上十分八分,那也是比比皆是!我就不信月儿见了不动心!”

    “比比皆是?”郭鏦听了都不信。

    “那是自然!”长公主自欺欺人,先是拉过郭仲霆,“就说咱们儿子,霆儿,难道不比他强?”

    话毕,父子二人一起笑了。

    长公主有些尴尬,又道:“好吧,即便霆儿不比那个萧忆强,成轩总是强得过吧?我们大唐皇室多少好男儿,各个英俊风流,难道及不上萧忆?”

    长公主护短在长安是出了名的,她若看谁顺眼,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郭家父子早就习惯了,也无人敢反驳她。

    郭鏦只是委婉地笑道:“你夸了儿子又夸弟弟,他们俩是能娶月儿的人选吗?”

    长公主立时无言以对。

    郭仲霆也是遗憾,自言自语地道:“是啊,福王舅舅又不能娶她。”

    长公主白了儿子一眼:“你钻什么牛角尖?你福王舅舅是不能娶!可你有那么多叔叔舅舅,那么多堂表兄弟,难道没一个比得上萧忆?”

    “论人品、才学、性情、相貌,还真都比不上。”郭仲霆实话实说。

    “你!”长公主气结。

    “好了好了,”郭鏦适时出来调解,“即便是有合适的青年俊才,可也没有萧忆和月儿这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啊,月儿能瞧上吗?”

    这才是症结所在!长公主再次皱起眉头。

    郭鏦又是一叹:“其实,我看萧忆那孩子也不错,虽然没有功名在身,可到底还年轻,月儿若真的喜欢……”

    “不行!”长公主立刻拒绝。

    郭仲霆有些不满:“母亲是嫌弃萧兄的出身?人家在西川也是皇商啊,富甲一方!”

    “你母亲是那么肤浅的人吗?”长公主又白了儿子一眼,“我是担心淄青那边。萧忆能被李家看上,可见也是个好孩子,可……若是咱们抢来做了女婿,以李师道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他岂会甘心?即便不在朝内报复,也要说出些风言风语来。”

    郭鏦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很犹豫:“是啊,咱们家到底是望族,已经很受忌惮了。若再仗势欺人,夺了淄青的女婿,外人会怎么说?郭家可丢不起这个人,你母亲更丢不起!”

    郭仲霆闻言才意识到这个问题,顿时就泄了气:“唉,我这妹妹可真是……真是……”

    “真是命苦啊!”长公主接过话,心疼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几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郭鏦拍板道:“好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都别操心了。或许等明日进宫谢恩,太后和圣上另有旨意呢?”

    “对啊!”长公主立刻转哭为笑,“母后看人最准,让她给月儿挑一个!”

    翌日,长公主夫妇带着西岭月、郭仲霆进宫谢恩。

    这已不是西岭月头一次进宫了,上次帮皇太后寻找制衣的蜀锦,她便来过一回。可上次到底是悄悄地来,身份也低,故而没有机会真正欣赏大明宫。

    而这一次,她是新出炉的西川县主,坐着四驾马车从望仙门进宫,气势自然不同。这一路上,她撩起车帘朝外看,连绵起伏的宫墙、直入霄汉的楼阁、恢宏大气的殿宇……处处透露着肃穆庄严,令人望而生畏。

    长公主也在她耳边讲起了大明宫的历史。

    大明宫位于长安城北城之外,北靠渭水,西接太极宫。一条象征龙脉的山峦自长安城西南部起,向北绵延六十里,到了此处恰为制高点,又称“龙首”。大明宫便建在这龙首之上,地势高,站在此处,可将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其实在大唐立国之初,皇权中心并不在大明宫,而在太极宫。高祖李渊根据《周易》之论修建了太极宫,地处长安城北,象征北极星。自此,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均在太极宫处理政务、繁衍后嗣,那里遂成为大唐皇权的象征。

    然而高祖当年建造太极宫时,只考虑到风水与道路的便利,将它建在了长安城北,那里恰好是一片洼地,夏季潮湿炎热,并不利于居住。到了高宗李治登基,帝王患有风湿,无法忍受此处的湿气,便决定将皇权中心搬离。

    而大明宫本是高祖禅位于太宗之后,太宗为父修建的住所,供其颐养天年。高宗决心搬迁之后,勘查多地,认为此处风水最佳、地势最高、气候最好,利于修养身心,于是便大加修缮,正式搬迁至此。

    从此以后,大明宫正式接替了太极宫的地位,成为大唐新的皇权象征。

    马车辘辘行驶进了内苑后庭,西岭月也将大明宫的由来听了个大概。随后一家人改乘肩舆来到太液池北的拾翠殿,刚下肩舆便听到殿内一阵说笑声传来。

    西岭月原以为只是觐见天子和郭贵妃,却没想到殿内会有这么多人,还未走上台阶便是一阵紧张。

    长公主反倒满意地笑:“圣上还算给面子,看来是将你的所有舅舅都招来了。”

    西岭月愣了一愣,才明白“所有舅舅”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圣上和长公主所有的手足,也即李成轩所有的兄弟,包括他自己……都来了?

    西岭月顿时不想进去了。

    长公主见状便蔼声安慰:“无妨,都是你的长辈,总归是要见的。”

    郭仲霆也劝她:“就算为了舅舅们的见面礼,你也得进去!”

    西岭月“噗”一声笑了出来,紧张感去了大半,正要抬步进去,长公主又拦住她,提点道:“好孩子,皇家人心复杂,若是有人故意给你难堪,你千万不要客气。”

    西岭月有些意外:“不都是长辈吗?谁会给我难堪?”

    “自然不是针对你,借题发挥罢了。”长公主神色如常,“不必担心,郭家女儿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西岭月点了点头,她本来以为长公主会让她忍耐。既然母亲大人都如此发话了,那……

    “那若是圣上借题发挥呢?”她小声再问。

    长公主隐晦地笑道:“圣上只会看戏。”

    西岭月似懂非懂,长公主却不再多说,整理仪容进入拾翠殿内。其余几人迈步跟上。

    一家子刚跨入殿门,便听到有个年轻的男子喊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长公主轻轻一笑,没有接话,恭敬地朝主位上的男子跪地拜道:“汉阳携夫郭鏦、子仲霆、女令月参见圣上,叩谢圣上隆恩。”

    话语一出,郭鏦父子(女)三人也齐齐跪拜在地,附和道:“臣叩谢圣上隆恩。”

    “都是一家人,皇姐太客气了。”主位上的男子朗声笑道,“好了,都快坐下。”

    长公主这才带领一家人起身,在帝王的下首入席跽坐[20]。

    西岭月眼风一扫,只见丹墀之下并着左右两列,每列依次坐了八九人,均是青年贵胄的模样。最下首甚至有几个少年郎,面目尚且稚嫩,看起来还没她年纪大。

    毋庸置疑,这便是当今圣上的二十个手足兄弟,即她西岭月的二十位舅舅。其实本不止二十人,奈何密王、绍王英年早逝,分别于去年和今年先后薨了。而在座有几位面色也不大好,今日应是强撑着来的,看样子寿数也不久了。

    这般想着,西岭月不经意地抬头,只一眼,便瞧见自己正对面跽坐的男子一身黑色锦袍,狻猊纹样,金冠钩带,面如朗玉,正是福王李成轩。见到熟悉的人,她的忐忑才稍感平复,便朝李成轩颔首微笑,奈何对方就似没看见一样,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饮茶。

    西岭月认定他是故意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就在此时,忽听丹墀之上传来一句:“这便是咱们的西川县主?好一个灵秀的孩子。”

    西岭月尚且反应不及,便听长公主轻斥她:“月儿,还不快去见过圣上。”

    西岭月一个激灵,急忙起身再次拜道:“臣女郭令月见过圣上。”

    当今天子李纯,先皇顺宗的长子,登基两载,年正而立,身材瘦削。西岭月悄悄打量,只见他眉目英朗,鼻梁高挺,薄唇微勾,一双俊目略带笑意,透出丝丝薄情。

    单看面相,今上倒与李成轩有五分相似,只是没有李成轩气宇轩昂。这也难怪,他二人虽是一母同胞,但他毕竟比李成轩年长七岁,又要操劳国事,那双眼睛已经略显疲态,眼下泛青,不过精神尚佳。

    天子今日穿得极其朴素,一袭月白色常服,腰间束着镂空镶金的玉带蹀躞,很随意地坐在主位之上,摆出一副可亲之态。

    然而西岭月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可亲之处,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因为他对李成轩所做的一切。

    “哎,叫舅舅!”天子和蔼地朝她微笑。

    西岭月回过神来,从善如流:“是,月儿见过舅舅。”

    年轻的帝王似乎很满意,笑叹:“皇姐果真是个有福气的,这孩子虽然流落在外,却能看出没吃过苦,如今出落得这般可人,你也足可放心了。”

    长公主闻言眼圈竟有些红了,却还是吟吟笑着:“都是祖宗庇佑,如今圣上又给了这孩子极大的恩典,也是替我这个母亲补偿她了。”

    “自家人,皇姐说话太见外了。”李纯故作责怪。

    长公主再笑:“既得了赏赐,少不得要说几句中听话。”

    “看看,这才是皇姐的本来面目!”李纯笑着拆穿。

    殿内霎时一片笑声。

    待众人又调侃了几句,长公主才正经说道:“好了,今日月儿头一次来面圣,还是让她先认认几位舅舅吧。”

    李纯自然允诺,笑言:“若不是托了这孩子的福,恐怕朕还召不齐兄弟们。”

    “圣上这话倒让臣惶恐了。”郭鏦忙躬身笑回。

    李纯摆了摆手:“自家人说的玩笑话,姐夫何必当真。”

    见天子心情尚好,长公主也稍感放心,便一一介绍几位王爷给西岭月认识:“这是你二舅舅郯王、三舅舅均王、四舅舅溆王……”

    长公主每介绍一位,西岭月便要上前拜会,对方再对她关切几句、夸赞几句、感慨几句。这般一路寒暄下来,有一大半的舅舅她都没记住,不仅认人认得头痛,脸也笑僵了。

    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舅舅们人数太多,年纪又太接近。譬如圣上李纯是先皇长子,也是她的大舅舅,今年才三十岁;李成轩是先皇第十六子,今年却已二十三了;而先皇的十七子、十八子、十九子也相继过了弱冠……

    大致一算,她有十八位舅舅都是二十几岁,大家不仅年纪相仿,长得也有几分相似,亲王的打扮也差不多……实在很难分清楚!幸好他们是按照齿序坐的,数着蒲垫的位置她才能勉强分个清楚。

    不仅如此,舅舅们的封号也是复杂得很:郯、均、溆、莒、郇、宋、集、燕、和、衡、钦、会、珍、福、抚、岳、袁、桂、翼……饶是她昨晚已听长公主讲过一遍,可还是没能记住。

    据说是根据食邑起的,比方均王的食邑就在均州,燕王的食邑在燕州,李成轩是福王,食邑自然是福州。自玄宗起了“十六王宅”之后,历朝亲王们都不去封邑居住了,自然也就无法掌握当地的军政大权,唯独遥遥领受着食邑供奉,名下有万户税俸和万亩永业田。

    这般看起来,如今的亲王还不如节度使权力大。也难怪前一百年都是皇子造反,如今改成节度使了。西岭月在心中暗暗想着。

    这边厢她见过各位亲王舅舅,那边厢便有人提起:“哎,这要说起来,月儿最该谢的还是你十六舅舅,福王。若不是他慧眼识珠,将你从镇海带回来,你岂能认回亲生父母呢?”

    此言一出,西岭月还没觉出味儿来,却见李成轩已经淡淡反问:“七哥想说什么?”

    七哥?也就是她的七舅舅,好像是郇王李综?西岭月望过去,就见郇王饮了口茶,意有所指:“为兄是瞧着十六弟一路辛苦,不远千里带回这么个好姑娘,恰恰就是咱们的外甥女。实话实说,不但月儿运气好,十六弟运气也好。”

    这话的意思是……李成轩寻了个冒牌货?西岭月抬头看去,见郇王还是一副温和无害的样子,仿佛只是说起了某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西岭月见状大为光火,正要出言反击,李成轩已快她一步:“七哥说得对,的确很巧。我头一次见到月儿,便觉得这孩子合我眼缘,原来是嫡亲的甥女。仲霆,你说巧不巧?”李成轩刻意看向郭仲霆,把问题抛给他。

    郭仲霆立刻笑着接话:“是很巧啊!不瞒郇王舅舅,我与福王舅舅去镇海办差事,一碰见月儿,便觉得她机敏过人!我当时就跟福王舅舅说,这个妹子我认定了!谁想到兜兜转转,她还真是我亲妹子!果真是皇天保佑啊!”

    此言一出,众人这才想起,李成轩可不是独自去镇海办差的,郭仲霆是跟着他一起去的。即便李成轩想弄个冒牌货,郭仲霆身为亲哥哥还能认错吗?

    如此一来,这盆脏水也就不辩自清了。

    西岭月再次看向李成轩,见他神态自若,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她转头再看长公主夫妇,郭鏦倒是还好,面上依旧笑着;长公主脸上已然挂起一丝冷笑。

    “不过话说回来,十六弟和月儿是如何相识的呢?”又听会王李纁突然发话。

    李成轩正要再次开口,但见会王朝他一摆手,笑道:“哎,十六弟从来不会讲故事,还是让月儿来说说吧。”

    西岭月冷不防被点名,竟是一愣。她先看向主位上的天子,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也是一副兴味正浓的样子,似乎很有兴趣听下去。果然就如长公主所言——圣上不会借题发挥,只会冷眼看戏。

    西岭月知道李成轩定然已将所有事都告诉了天子,可李成轩肯定不会说他是在劫地牢时认识自己的,那么一定是说了自己假扮蒋韵仪去参加簪花宴的事。

    而如今会王这般发问,自己若如实说来,就是承认了冒名顶替去参选世子妃一事,这岂不是要坏了自己的闺誉?还坏了长公主、郭家的名声。

    可若是自己说了假话,又和李成轩对圣上所言不一致,圣上定要怀疑他的。这可如何是好?西岭月一时没了主意,忍不住瞟向李成轩。

    就见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扫着茶杯上的热气,似乎是嫌那杯热茶太烫口。

    等等,热气?烟?青烟刺客?西岭月灵光一闪,旋即笑回:“禀这位王爷舅舅,甥女是在镇海节度使府认识福王舅舅和兄长的。那日福王舅舅刚到镇海,就遇上有人要刺杀李仆射,甥女不才,破获了这个案子,便与福王舅舅和兄长相识了。”

    “月儿怎么说话呢?不会好好唤人吗?还‘这位王爷舅舅’?”长公主故作呵斥。她早就听郭仲霆说过三人在镇海相识的前因后果,自然不会让别人套出话来,坏了女儿的闺誉。

    西岭月忙揽袖轻笑,与她一唱一和:“母亲恕罪,实在是诸位舅舅年纪相仿,又都是这般风流倜傥,女儿实在是……一时半会儿分不清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话题便岔过去了。

    哪知这个会王十分难缠,七拐八拐又绕了回来:“月儿还会破案?快说说你是怎么破案的?”

    西岭月咬了咬牙,只得强自压抑心中怒火,把捕获刺杀李锜的“青烟刺客”一案如实道来。众人听后皆是惊叹不已,看向西岭月的眼神也有些不同了。

    长公主亦很骄傲,朝诸王笑道:“如何,我家月儿可还算本事?”

    诸王纷纷点头,甚至有人夸道:“月儿真是集皇姐和姐夫的优点于一身,不愧是咱们李唐和郭家的女儿啊!”

    一时间,夸赞长公主和郭驸马的声音络绎不绝。

    唯独会王不知好歹,紧追不舍:“月儿小小年纪,的确了得。只是本王尚不明白,你原不过是西川商家之女,又如何进了节度使府?李锜父子竟还这般器重你?”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咬字极重,显然是知道些内情的。

    西岭月这下子又被噎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好再次求助李成轩,便见他端起茶盏想要喝茶,却手一抖,不小心将茶水洒上了衣袍下摆,于是他掸了掸衣袍上的水渍。西岭月原以为他是不慎失手,却发现他在掸水渍时,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

    西岭月的目光落在他的锦袍之上,这才发现他今日穿的竟是一件蜀锦所制的常服!

    西岭月会意,可因为她方才没有立即回话,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回答时机,为了显得逼真,她索性继续沉默下去。

    会王见状追问:“怎么,月儿有难处?不便回答?”

    “倒也不是,”西岭月咬了咬下唇,故作伤感,“如您所言,月儿义父家中是经营蜀锦的,但去年因西川节度使叛乱所累,义父丢了皇商的帽子,各地锦绣庄一直关停至今。月儿当时是听说淄青节度使的千金到了镇海,想着她……她是月儿的未来嫂嫂,这才斗胆前往,想求她想个办法,好让锦绣庄重新开张。”

    这一番话,西岭月也算如实回答。至于她如何见到李忘真的细节——假扮蒋府千金一事,便这么遮掩过去了。她认为即便圣上知道内情,也会理解她维护闺誉的想法,不会拆穿她。

    果然,她此言一出,非但圣上露出几分赞许,就连诸位王爷也似乎被感动,有人感叹道:“月儿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识,能替养父分忧,真是难得。”

    西岭月瞧着他的座次就在李成轩下首,记起他是十七王爷抚王李纮,心中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长公主便在此时接话道:“圣上,西川萧家养育月儿这么多年,对我们夫妻有大恩,这点忙我们总是要帮的。”

    众人纷纷点头,看向丹墀之上。

    年轻的帝王似乎早已想好了,不假思索地回道:“朕已着人查明,去年刘辟谋反之事与萧家无关。皇姐放心,明日朕便安排此事,定会给萧家一个交代。”

    西岭月闻言大喜,连忙跟在长公主身后谢恩。

    卖了这个人情,天子自己也很满意:“举手之劳,皇姐客气什么?月儿能回到你身边,做弟弟的自然也开心。”

    话题至此,这次觐见似乎可以圆满结束了,岂料长公主又掀起新的话题:“唉,圣上有所不知,这做父母的为子女是操不完的心。眼瞧着咱们月儿都十八了,亲事还没个着落,我这做母亲的又要开始操心了!”

    她边说边看向各位王爷:“我说你们,皇姐平日轻易不求人,今日便求诸位弟弟帮忙物色物色,若有与我家月儿年纪相仿、家世相当、品貌般配,为人又上进好学的俊才,可千万留意才是!”

    “年纪相仿、家世相当、品貌般配,为人又上进好学……”抚王摇头失笑,“皇姐这个要求,既好找又不好找。”

    长公主竟还补充道:“哦对了,最好人在长安。我与月儿刚团圆,可舍不得她外嫁。”

    众人闻言越发感慨,连说这个标准实在又高又宽泛。唯独李成轩没有说话。郭仲霆见状连忙站出来:“哎呀,母亲也太着急了,今日月儿才和诸位舅舅头次见面,您就说这些,也不怕她害羞。”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害羞什么?”长公主轻斥,又想起他来,再道,“对了,还有我这不争气的儿子,也要让弟弟们操心了。”

    郭仲霆见长公主又扯到自己身上,深感无语。

    不知是哪位王爷突然笑起来:“要我说,最该操心的倒不是霆儿和月儿,分明是咱们老十六啊!这眼看着都要二十四了,府里还没个着落,岂不让人着急?”

    “对啊,十六弟才最该着急。”

    “咱们福王爷眼高于顶,寻常女子他哪看得上?”

    “寻常女子他看不上,齐州县主总能看上吧?”

    最后这句也不知是谁说的,总之话一出口,非但西岭月心里不舒服,就连长公主也轻哼一声,郭鏦父子更是蹙起眉头。

    反观李成轩依然悠闲自在,微微笑着道:“我待齐州县主犹如亲妹子,诸位兄长可别乱说话。”

    “你待她犹如亲妹,她可不一定待你是亲哥哥,否则如何耽误到现在还不嫁?”郇王又出口调侃。

    李成轩似乎很无奈:“我便算了,秦家是忠良之后,只剩下这一个女儿,七哥口下留情,别坏了她的清誉。”

    众人这才住口。

    最后还是天子出言:“好了,福王府也该有个女主人了,朕得仔细想想,最好能把你们的婚事一并定下来。”

    长公主倒是喜滋滋地谢恩,西岭月和郭仲霆显然提不起什么兴致。

    就在此时,一直未发一言的郭鏦终于开了口,提醒长公主:“公主,太后殿下还在蓬莱殿等着咱们……”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能让丹墀上的天子听到。李纯果然将此事忘记了,闻言连忙催促道:“对对,母后还在蓬莱殿等着见外孙女呢,皇姐快走吧。”言罢他又朝众位兄弟摆手,“你们也退下吧,十六弟留下,朕有事要问你。”

    有事问李成轩?会是“阁主”和“殿下”的事吗?还是生辰纲丢失的事被圣上知道了?西岭月霎时感到一阵紧张。

    李成轩依旧面色如常,起身回道:“是。”

    于是他便留了下来,其余十九位王爷则跟着长公主一家离开拾翠殿。因着今日是西岭月头次正式露面,诸王都携了王妃进宫,王爷们去觐见天子,王妃们则去蓬莱殿伴着太后凤驾。

    依照礼制,诸王送给西岭月的见面礼也都由王妃准备,待她去蓬莱殿拜见太后时再行送出。而那些没有娶妻的王爷,则由各自亲近的王嫂帮忙准备,抑或派人直接把礼物送到长公主府上。

    拾翠殿前的廊桥是唯一一条通往南边的路,无论是去觐见太后还是出宫,都要从此经过。诸王从拾翠殿出来,各自认领随行侍从,待走到廊桥尽头,却见长公主已在此守株待兔,冷冷拦住了郇王和会王的去路。

    其余诸王见状心知不妙,大都识趣地离开,唯独几位温和厚道的站在周围,想要劝解双方。

    长公主丝毫不给面子,当众质问郇王和会王:“两位弟弟好给姐姐面子,在圣上面前一再刁难,到底什么意思?”

    郇王便轻咳一声:“皇姐误会了,弟弟们是担心您认错了女儿,上了外人的当。”

    长公主闻言冷笑:“外人?谁是外人?福王是我一母同胞的手足,霆儿是我十月怀胎的儿子,难道他们会联手骗我?”

    郇王被问住了,一时有些尴尬。

    会王到底是忌惮长公主的身份和郭家的势力,便拉了拉郇王的衣角,朝她赔罪:“皇姐莫怪,您也该听得出来,弟弟们并非刁难您。”

    “哦?不是刁难我?那是刁难谁?”长公主气愤地斥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心思。有些话我只说一次!福王再不济,那也是圣上的同胞兄弟、太后的幼子!你们琢磨着他没娶妻,没有岳丈做靠山是不是?”

    如今的亲王们大多没有什么实权,办差也都是圣上另有交代,并无实职在身。为了巩固地位,他们大多会娶世家重臣之女,以岳丈的权势来做后台。反之,重臣们也愿意将女儿嫁去做王妃,一跃攀上皇亲国戚,提高家世地位,挣个体面。

    今日到场的亲王各个娶了门好亲事,即便是两个年幼的尚未娶妻,也都正式定了亲。唯独剩下一个福王李成轩日日闲散着,岳丈没个影子,朝中也无人做后盾,这也是郇王和会王敢公然排挤他的原因之一。

    就连长公主说话如此硬气,除却她本身是嫡长女之外,也是因为她嫁到了郭家嫡系,夫家显赫。

    她方才这一番话,已是将李唐皇室中的手足倾轧、权势之争挑明了,西岭月头一次觉得自己大约真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她们母女这个藏不住话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

    郇王和会王在小辈面前遭到质问,面子自然拉不下来,都僵持着不再说话。西岭月见状便上前一步,主动劝道:“母亲别生气,想来两位舅舅也是家宅不宁,火气无处发泄,这才出言不慎的。”

    这已经算是挑衅,郇王和会王脸色皆变。郭仲霆立刻配合着笑问:“哦?月儿是如何瞧出来的?”

    西岭月揽袖一笑,先指着郇王手背上的红痕:“瞧,郇王舅舅手背上这几道印子,明显是被指甲所划,还是新伤啊!也不知是妻妾争宠呢,还是被畜生抓的?”

    她说话露骨,众人都明白了。郇王脸色不佳,眯着眼睛看向她。

    西岭月又笑:“哎呀,看舅舅浑身上下没沾一根狗毛猫毛,看起来不像是被畜生抓的啊。”

    郇王脸色涨红:“你!”

    “舅舅别生气!”西岭月立即堵住他的嘴,“西川民风淳朴,月儿待了十八年,也养成了口无遮掩的性子,您不会和我这个小辈一般见识吧?”

    “郇王舅舅自然不会。”郭仲霆抢先回答,“对了月儿,那会王舅舅又是怎么了?”

    西岭月便故作肃然之色,转看会王:“敢问会王舅舅,您是否子息薄弱?”

    会王脸色一黯,似被戳中了痛处,恼怒却并未反驳。

    西岭月便叹了口气:“不瞒舅舅说,月儿的义兄乃药王孙思邈的七代弟子,月儿自小耳濡目染,也懂得些医理。今日月儿闻到您身上有一股浓重的味道,这就是有人暗下毒手,害您子息薄弱的原因啊!”

    会王大惊失色:“什么味道,我怎么闻不到?”

    西岭月摊开双手:“您自然闻不到,这是一种药,名唤‘百花杀’。顾名思义,日日熏在身上,百花都要死了,焉能留下子嗣?”

    会王闻言竟信了,脸色阴沉吓人,二话不说便向长公主一家告辞,连蓬莱殿都不去了,匆匆离开。

    郇王见状也知讨不到什么便宜,指着西岭月再也说不出话来,后者便故作天真一笑,揽过长公主的手臂:“好了母亲,莫让外祖母等急了,咱们快走吧。”

    长公主笑靥如花:“是呀,天色不早了,快走快走。”

    几人便将郇王等人撂在廊桥旁,悠悠远去。待走得远了,郭仲霆才好奇地问:“好妹子,那个‘百花杀’到底是何物啊?”

    “我也不知道,现编的。”

    “啊?你你你!”郭仲霆大感吃惊,“那你如何知道会王子嗣薄弱?”

    西岭月看了长公主一眼,笑出声来:“昨晚母亲让我做了功课。”

    郭仲霆恍然大悟:“哎呀你!万一会王当真了,这可如何是好?”

    “就是要让他当真!”长公主亦是冷哼,“省得他日日有那个闲情逸致,盯着你的福王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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