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先生和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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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那时我已经成了一个大学生,比起第一次到先生家自觉成熟许多。我和夫人也早已熟悉,所以在她面前一点儿也不感到拘谨。我们面对面而坐,聊了许多。不过,聊的都是些毫无特点的家常话,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句话还留在我的耳中,要提起它,还先得说明一下情况。

    我一开始就知道,先生是个大学毕业生。但是,我回到东京后过了一阵子才得知,他现在什么工作也不干,只是闲居在家。当时我就琢磨:他为何要赋闲呢?

    先生在社会上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因此,除了与他关系密切的我之外,不会有人对其学问和思想怀有敬意的。我常常为之感到可惜,可先生并不赞许,回应我说:“我这种人是无法到社会上去说三道四的。”在我听来,先生的回答是过分的谦虚,反而是对社会的一种冷淡的嘲讽。实际上,先生常常会揪出自己过去的同学,如今已是著名人物的某某,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加以批评,导致我毫不掩饰地指出他的矛盾之处与他议论。我并不是在反驳他,倒是对于先生完全不在乎社会如此不了解他而感到深深的遗憾。那时,先生会语调沉静地说:“无论怎么说,我都没有影响社会的资格,这没有办法。”先生的脸上,清晰地镌刻着一种深湛的表情,我无法理解那是失望、不满呢,还是悲哀。总之,那是一种强有力的情感,强到令人说不出第二句话来,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多说其他的勇气了。

    我与夫人的交谈,很自然地转到了有关先生的这一话题上。

    “先生为什么总是待在家里思考、学习,不外出工作呢?”

    “不行,他讨厌外出工作。”

    “也就是说,他意识到外出工作是无益而不足取的吗?”

    “意识到还是没意识到,——我是个女人,无法理解,不过我想大概与此无关,他还是有想做的事情吧。想做而又无法去做,所以才深感遗憾呐。”

    “不过,看先生的健康状况,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呀。”

    “当然很健康,什么老毛病也没有。”

    “那又为什么不能外出活动呢?”

    “我就是不明白呀。你要知道,我要是明白,也就不会这么为他担心了。正因为不明所以,才于心不安得难以名状。”

    夫人的语气中充满了对先生的同情,她的嘴角上依然挂着微笑。在旁人眼中,或许还是我更显得较真。我一脸的纳闷,一声不吭。这时,夫人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说道:

    “年轻时他可不是这样的人,与年轻时相比,已经判若两人,完全变了。”

    “年轻时,是什么时候呢?”我问。

    “大学生时代嘛。”

    “就是说,从大学生时代起,您就认识先生了?”

    夫人的脸上,猛然间泛起了红晕。

    十二

    夫人是东京人,过去我就从先生和夫人那儿得知。夫人半开玩笑地说:“说实话,我还算个混血儿呢。”夫人的父亲像是鸟取一带出生的人,而母亲则是在江户时代生于东京市谷。可是,先生的老家与夫人完全无关,是新潟。如此看来,如果夫人在先生的大学时代就与他相识的话,很明显他们就不是同乡关系。刚才脸上泛起红晕的夫人好像不愿再多说什么,我也就不再深入追问下去。

    从结识先生到他谢世为止,我通过各式各样的问题,去了解先生的思想和情操。然而,对他们结婚当初的情况,却从未有所耳闻。对此,有时我会给予善意的解释,上了年纪的先生,对于向年轻一代追怀艳史持相当谨慎的态度;有时又会从负面施与评价,无论是先生还是夫人,与我这一代相比,他们俩均是前一时代因袭旧规中成长起来的人,遇到这种艳情问题,怕是没有如实开放自己的勇气。当然,两种看法都是推测,而且,每一种推测背后都有这样的假定:他俩的联姻中存在辉煌的浪漫。

    我的假定果然没错,不过,我只是在想象之中描绘他们俩恋爱的那一面而已。在先生美好的恋情背后,还有着可怕的悲剧,夫人又全然不知那个悲剧对先生而言是多么残忍,而且,夫人至今还蒙在鼓里。先生至死都瞒着夫人,他在破坏夫人的幸福之前,已经毁掉了自己的生命。

    现在,我对这一悲剧不能说什么,有关因这一悲剧导致的他们俩的恋爱,如先前所说,先生和夫人对我几乎什么也没谈起,夫人是出于谨慎,而先生呢,有比她更加深邃的理由。

    有一件事,始终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在一个赏花时节,我和先生一起去上野,在那儿,我们见到了一对美貌的男女,相当亲昵地依偎着,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漫步。在赏花者众多的地方,许多人的眼球从樱花转向他们身上。

    “像是一对新婚夫妇啊。”先生说。

    “关系还挺亲密哪。”我答。

    先生连苦笑都没现出,掉头朝看不见那对男女的方向走去,接着问我:

    “你谈过恋爱吗?”

    我回答说没有。

    “你不想谈吗?”

    我没有回答。

    “不会不想吧?”

    “是的。”

    “刚才见到那对男女,你不是耍笑了几句吗?你的耍笑中,恐怕就掺杂着寻求爱情而不得对象的不快之声吧。”

    “您听上去是那样的感觉吗?”

    “我是那种感觉。要是对恋爱感到满意的人,他的话语会温暖些。可是……可是你得注意,恋爱就是罪恶!你懂吗?”

    我不由得一惊,没做任何回答。

    十三

    我们走在人群之中,人们的脸上,个个喜气洋洋。穿过樱树林,来到无人无花的树林之前,我始终没有提起同一问题的机会。

    “恋爱是罪恶吗?”这时,我才突然发问。

    “是罪恶,千真万确。”先生回答时的语气与先前一样坚决。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早晚会明白的,其实你应该已经明白了。你的内心不是老早就在为恋爱所变动吗?”

    我检查了自己的内心,可是,竟然发现那儿空空如也,能够想得到的异常活动,什么也没有。

    “我的心中可以说没有一个值得一提的对象,对先生,我什么也不打算隐瞒。”

    “正因为没有对象所以才会心动。有了就会安定下来,这样想着,就想行动了。”

    “可眼下我并没有心动。”

    “你不是感到不满意,才来我这儿活动的嘛。”

    “也许您说得对,不过,这与恋爱可不同呀。”

    “这是发展到恋爱的一个阶段。要与异性拥抱,就会先到同性的我家来走动。”

    “我觉得这完全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

    “不,那是一回事。作为一个男人,我怎么也无法满足你,另外,还因为其他特别的原因,更不能使你满意,事实上,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你离我而去,到别处去活动也无可厚非,我倒是更希望你能那么做。但是……”

    我奇妙地悲伤起来。

    “您认为我要离您而去,我无可奈何,可我从来没有那种念头。”

    先生并不搭理我。

    “我们不能不留神,因为恋爱就是罪恶。在我这儿,虽然你得不到满足,却也没有危险。——你是否知道,一个人被乌黑的长发束缚时的心情吗?”

    我只是靠想象了解,至于事实上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先生所说的罪恶的含义,模糊不清,我并不明白,再说那时我心中已经有点儿不快。

    “先生,请把您所说的罪恶的意思清楚地向我解释,否则,这个问题的讨论就到此打住,等我彻底理解了罪恶的意思后再谈吧。”

    “糟啦,我的本意是想告诉你何为真实,结果反而使你感到焦虑。我犯错了。”

    先生与我从博物馆后面朝莺溪方向缓缓走去,透过栅栏,可以看到宽阔庭院的一角,茂盛的白山竹显得十分幽静深邃。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每个月都要到杂司谷公墓去为安葬在那儿的朋友扫墓吗?”

    先生问得很唐突,而且,他完全知道我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我一时间答不上来,先生好像这才意识到似的说:

    “又犯错了!我觉得让你焦虑是不对的,想加以说明,结果又加剧了你的焦虑。真是无能为力。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总之,恋爱是罪恶。你说呢?而且恋爱也是神圣的东西。”

    对于先生的话语,我越发不明白起来。不过,这之后先生就绝口不再提起恋爱了。

    十四

    年轻的我,动辄容易钻牛角尖,至少在先生的眼中,我是这样的人。我觉得对自己而言,与先生的交谈要比学校的授课多有得益,先生的思想比教授的意见更加可贵难得,归根结底,自顾自、少言寡语的先生远比站在讲坛上对我进行指导的自命不凡的那些人来得伟大。

    “你可不要过于偏执哟。”先生说。

    “我的想法完全源于自己的领悟。”我如此作答时充满了自信,然而,先生对这种自信却不首肯。

    “你是着魔了。一旦冷静下来,你就会讨嫌我的。我对于你把我抬举到那般地步是深感痛苦的,不过,要是设想今后你对我的看法可能产生的变化,我就更加痛苦了。”

    “您就觉得我是个那么轻率而不可靠的人,是那么不受信任的人吗?”

    “我觉得对不起你。”

    “您的意思是虽然对不起,可我还是个不守信用的人吗?”

    先生颇感为难地把头扭向庭院的方向。直到最近还稀疏点缀在庭院里的红得耀眼的山茶花如今一朵也不见了。先生习惯在这个客厅里凝视山茶花。

    “所谓的不信任,并不是特指你,而是对整个人类不信。”

    这时,篱笆围墙外传来金鱼的叫卖声,除此之外就是一片静谧。这个小巷子分外幽静,从大街上拐进来得深入行走二百来米,先生的家任何时候都寂然无声。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可能正在做着针线活儿的她可以听到我的说话,可是当时我完全忘记了这一点。

    我问道:“那么夫人也不可信任吗?”

    先生露出不安的神色,避开了直接的回答。

    “我连自己都不信任。也就是说,由于自己都不可信,所以就无法相信他人。这只能诅咒自己呀!”

    “要是想得那么复杂,那当然不会有人靠得住了。”

    “不,不是光想想,而是亲身经历了,经历之后才大吃一惊的,还感到十分恐惧。”

    我想顺着这个话题再深入探索,这时,纸槅门后边传来夫人“您过来,过来”的两声招呼,先生回应:“什么事儿?”夫人说“有事”,把他叫到隔壁去了。我不知道他们夫妻之间发生了什么,连揣摩的工夫也没有,先生很快又回到了客厅。

    “总之,你千万不可过分信任我。不用太久,你就会后悔的,而且,你还会因为自己受骗上当,会以更加残酷的复仇来回报我。”

    “您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曾经跪拜在那人面前的记忆,如今会使你想把脚丫子搁到他的头上去。为了将来自己不受侮辱,所以我要拒绝今天的尊敬。我愿意忍受今天的寂寞,来取代未来比今天更寂寞的自己。我们生活在充满了独立和自由的现代,作为一种牺牲,我们都必须品尝这种人生的寂寞。”

    对于持有这种精神感悟的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十五

    这以后,我每次见到夫人都会为她担忧。先生是否始终用这种态度对待夫人?倘若是,那么夫人会感到满意吗?

    从夫人的外表看,我无法判断她是否满意,因为我没有近距离接触夫人的机会,而夫人每次见到我时都显得十分平常,再说先生不在时,我很难见到夫人。

    我还有比这还要大的疑惑。先生对于人类的这种精神感悟来自何方?难道完全是靠冷眼静观地内省自我且观察当代的结果吗?先生是位惯于久坐静思的人,难道只要具有先生的头脑,坐着思考世事,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这种态度吗?我无法仅仅思考这些,先生的意识觉悟是客观存在的,完全不同于经过火烧后的石屋轮廓,先生在我的眼中,的的确确是位思想家。然而,在这位思想家总结出来的主张之中,却有着无可撼动的事实,那并不是与己无关的他人的事实,而是自身痛彻体味到的使人热血沸腾或脉动骤停般的事实。

    这并不是我个人的随心所欲的臆测,先生本人也如此自白过,只是他的自白,宛如云雾笼罩的山峰,将一种不明所以的令人恐惧的东西蒙覆在我的头上。而且,这东西为何令人深感恐惧,我也无法知晓。他的自白虽然是模糊朦胧的,却实实在在地撼动了我的神经。

    我曾经尝试做出一个假定:先生的这种人生观的基础,在于某个轰轰烈烈的爱情事件(当然那是发生在先生和夫人之间的),联系先生说过的“恋爱是罪恶”,多少可以有些头绪。不过,先生告诉我,他现在依然爱着夫人。如是这样,那么他们夫妇之间理应不会因爱情而生出那种几近厌世的想法。“曾经跪拜在那人面前的记忆,如今会使你想把脚丫子搁到他的头上去。”先生说过的这句话,似乎是面向当代一般民众而言的,并不适用于先生和夫人。

    杂司谷那座不明其主的坟茔——不时在我的脑海里翻腾,我明白那座坟墓与先生有着深厚的关系。虽然正在步步走近先生的生活却又无法完全贴近的我,已经把那座墓当作先生头脑中的一个生命的片段,移植到自己的头脑中加以接受,但是,对我而言,那座坟茔是全无生息的,无法成为打开我俩之间那个生命之门的钥匙,毋宁说它是站立在我俩之间的妖魔,妨碍着我俩的自由往来。

    不知不觉之中,我又迎来了与夫人单独面对面讲话的机会。那是在白天日渐短促的匆忙的秋季,人人留意天气转冷时节,三四天间,先生家附近人家连续遭遇盗窃,被盗时间总是发生在天色刚黑之时,虽然并未损失贵重物品,但是窃贼入室,总会掳走一些东西。夫人有些害怕。适逢有一天晚上先生必须离家外出,有一位在当地的医院供职的同乡朋友来到东京,先生和另外的两三个朋友请他在某处聚餐。先生说明原委,请我在他不在家时帮忙看家,我立刻答应下来。

    十六

    我去先生家是在即将掌灯时分,办事一丝不苟的先生已不在家里,夫人说:“他说迟到不好,就在刚才出了门。”随后把我带到先生的书房里。

    书房里除了写字台和椅子之外,还有许多书籍,灯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成排放置的皮脊精装书上。夫人让我坐在火盆前摆放着的棉坐垫上,招呼说:“你随便在那边的书里挑着翻翻吧。”随后走了出去。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等待主人回家的访客,颇不自在,拘谨地坐在那儿,吸起了香烟。我听到夫人在餐室里与女佣聊天的话声。书房位于餐室走廊尽头的转弯角上,从屋子的布局上看,处在比客厅更偏远的地方,显得静谧。夫人说了一阵之后,就寂然无声了。我怀着等候窃贼光临般的心情,呆呆地静坐着,对周边保持着警惕。

    约莫三十分钟过后,夫人又在书房门口探进头来,她“哎呀”一声,向我投以略带惊讶的目光,看到我那副装模作样、正襟危坐的做客模样似乎觉得有点好笑。

    “你会感到拘束吧?”

    “不,不会的。”

    “那闷得慌吧?”

    “不,我感到盗贼这就会出现,正神经紧张着呢,所以不会觉得闷。”

    夫人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沏好的红茶碗。

    “这儿在屋子的角落边,守在这儿不大合适吧。”

    “真对不起,那请你到屋子的中间来吧。怕你寂寞,为你泡好茶来。若觉得在餐室好,就上那边去吧。”

    我跟着夫人走出书房。餐室里,一个精美的长方形火盆上,坐着一把铁水壶,开水在沸腾。我在那儿一边饮茶,一边品尝点心。夫人说她不能喝茶,否则会睡不着觉,不去触碰茶碗。

    “先生经常会出席这种宴会吗?”

    “不会,他难得去出席。近来,他好像越来越讨厌与人见面。”

    夫人说着,倒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对此感到困扰的样子。于是,我变得大胆起来。

    “那么,他只有和夫人您是例外吧?”

    “哪里,我也是被他讨厌的一个人。”

    “瞎说吧。”我说,“夫人自己也知道那是谎话,故意那么说的吧。”

    “为什么呢?”

    “在我看来,正因为先生爱上了您,所以才会讨厌世人吧。”

    “你不愧是个做学问的人,太会讲话了,能够熟练地表达空洞的道理。不过同理,是否也可以说,他因为讨厌这个社会,所以连我都讨厌了。”

    “您认为两边都可以说,不过,在您家里,我的说法才是正确的。”

    “我不喜欢争辩,男人们总喜欢辩论,讨论得津津有味。我觉得那不过是高谈阔论,夸夸其谈而已。”

    夫人的话严厉得一针见血,但她见解的刺耳程度,却并不激烈。夫人并不是那种现代人:常以一种盛气凌人的态度来迫使别人认可自己的见解,看上去她属于那种更加珍视宁静心灵沉醉到底的人。

    十七

    其实,我还有后续要说的话,可是一想到万一被夫人当作夸夸其谈的人来看待可不好,所以有所顾忌。夫人看了看我已经喝干的茶碗,好像不想怠慢一语不发的我,问道:“再来一杯吧。”我马上把茶碗递给了她。

    “要几颗?一颗,还是两颗?”

    夫人夹着方糖,看着我的脸,询问茶里要放几块,模样颇为奇异。夫人的态度虽然远远谈不上是在对我的巴结,却也充满了亲切的好感,似在试图缓和刚才那几句话的激昂。

    我默默地饮茶,喝完后依然一声不吭。

    “你怎么缄默不语呢?”夫人说。

    “我怕一发议论,又被您批评说在高谈阔论呀。”我答。

    “不至于吧。”夫人又说。

    两人以此为开端,又开始交谈,而且话题又转到双方均感兴趣的先生身上。

    “夫人,请允许我接着刚才的话再说几句。在您听来,那或许又是空洞的道理,不过,我可不是不着边际的凭空瞎说。”

    “请说吧。”

    “如果夫人现在突然不在家,先生还能像现在这样生活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这种事,你除了去问先生,别人是无法回答的。这问题不该问我。”

    “夫人,我是认真的。请不要逃避,要诚实地回答我。”

    “我很诚实呀。我老实回答,我并不知道。”

    “那么,夫人对先生爱到什么程度呢?这可是个比起先生来更适合问您的问题,所以请教您。”

    “这种事也值得你特别提出来询问吗?”

    “随便问问,不必当真。您的意思是那是再明白不过的吧。”

    “当然是。”

    “对先生如此忠实的您要是突然不在,先生会有何变化呢?对世上的一切都兴味索然的先生在您冷不防消失后,他会怎样呢?不是从先生的角度看,我是说从您的角度看。在您看来,他是会变得更加幸福呢,还是不幸?”

    “在我看起来,这也是一目了然的——虽然先生不一定那么看。他离开我的话,只会是不幸的,搞不好甚至会难以生存下去。我这样说,未免有点儿自负,不过,我相信,我已经使先生得到了作为一个人的幸福,而且深信,任何人都不可能像我这样让先生感到幸福。所以,我才能如此沉着冷静呀。”

    “我认为您的信念一定会印在先生心里的。”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您是说,现在还是被先生讨厌吗?”

    “我不觉得在被他讨厌,他没有讨厌我的理由。可是,先生是讨厌这个社会,最近一段时间,他开始比社会更讨厌起人来,所以嘛,作为人类一分子的我,当然也就理所当然地不受欢迎了吧。”

    我终于明白了夫人所说的被先生讨厌的含义。

    十八

    我钦佩夫人的理解能力,她不同于日本旧式女人的做派也引起我的注意,时时刺激着我。不过,对于当时已经开始流行的所谓新词,夫人几乎一个没用。

    我是一个完全没有与女性深交体验的不谙世事的人,作为一个男性,出于对异性的本能,常常会梦见内心憧憬的女人,然而,那只是暧昧模糊的梦幻,恰似在眺望令人怀恋的春季云雾的心境。而来到真正的女性面前时,我的情感往往会突然发生变化。与其说会被出现在眼前的女性吸引,不如说反而会临时感到一种奇怪的抗拒力。对于夫人,我却全然没有那种感觉,连横亘在男女两性间的念头上的涟漪都没有。我忘记了夫人是一位女性,我注视着她,只把她当作先生的一位坦诚的评论家和同情者。

    “夫人,之前我曾经问过您,先生为什么不多参与社会活动?当时您回答说,先生原本并不是那样的。”

    “我是说过,事实上他过去是不那样的。”

    “那他是怎样的呢?”

    “诚如你所希望的,也像我所期盼的那样,是个靠得住、可指望的人。”

    “那他为什么突然发生变化了呢?”

    “不,不是突然,而是渐渐变成那样的。”

    “在此期间,夫人始终和先生待在一起吗?”

    “当然,我俩是一对夫妻啊。”

    “那么,您理应清楚了解先生如此改变的原因吧。”

    “这才是叫我难以回答的。你那么说让我听了极其难受,这是我千思万想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我已经无数次地恳求过先生,请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先生怎么说?”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表示,你不用担心,我只是脾气变成这样而已,过后便不再理会。”

    我不再吱声,夫人也切断了话头。待在自己房间里的女佣也毫无声息。我压根儿忘光了防贼光顾的事儿。

    “你是否认为我对此负有责任吗?”

    “不。”我答。

    “请你直截了当地回答。倘若你那么认为,我会比千刀万剐还要痛苦。”夫人接着说道,“即便如此,我仍然打算为先生力所能及地做点儿事情。”

    “这些先生都是认可的。我保证没事儿,您可放心。”

    夫人拨平火盆里的炉灰,把水瓶里的凉水倒入铁水壶中,水壶中沸腾的水声立刻安静下来。

    “最终,再也无法忍受的我向先生摊牌:我有不好的地方,请毫不客气地指出,能够改正的缺点我一定改。于是先生说,你没有任何缺点,只有我才有缺点。听他那么一说,我觉得十分悲伤,急出泪来,还是想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儿。”

    说到这儿,夫人已经热泪盈眶。

    十九

    一开始,我把夫人当作一位有悟性的女性来对待,但是,带着这种意念与她交谈之中,发现夫人的表现逐渐变了,她不再向我理智倾诉,而是开始打动我的情感。夫人自以为她和丈夫之间,不存在任何的芥蒂隔阂,同时,尽管说理应没有,却又似有疙里疙瘩的感觉。想要睁大眼睛看个究竟,可依然什么都看不见。这就是夫人感到痛苦的关键。

    一开始,夫人认为先生观察社会的眼光是厌世的,所以断言其结果导致自己也被讨厌,然而她的断言并不能得到现实状况的支撑。开诚布公地说,其真实想法恰好相反,或许她在推测,先生是因为讨厌自己,最终才讨厌社会的。但是,无论夫人怎么努力,也找不到可以证实自己推测的事实。任何时候,先生的表现都是一个好丈夫,又亲切又体贴。夫人只能日复一日地用情投意合的相处把这个疑团包裹起来,悄悄地藏在内心深处。这天晚上,她当着我的面打开了这个包袱。

    “你的看法是……”夫人问,“他变成那样,是我导致的呢,还是你所说的人生观之类的东西导致的?别掩饰,如实说吧。”

    我毫无掩饰之心,然而,那儿要是真有我所不了解的事实存在,那么不论我怎么回答,夫人都不可能满意的。而且,我坚信那里一定有我所不了解的事情存在。

    “我没法说。”

    忽然间,夫人表现出一种预期落空的令人怜悯的表情,我赶紧补充说:

    “不过我可以保证先生不会讨厌您,我只是如实地把我听先生亲口说的话转告夫人而已,先生不是一个会说谎话的人。”

    夫人没有作答,隔了一阵才说:

    “其实,我也想到过一件事情……”

    “是与先生变化有关的事吗?”

    “是啊。如果那就是原因,就说明与我没有关系,仅此一点,就足以使我感到十分愉悦。不过……”

    “是什么事呀?”

    夫人盯着放在膝盖上的自己的双手,欲言又止。

    “还是说吧,请你帮忙判断。”

    “只要我能做到,就为您判断。”

    “我不能全告诉你,和盘托出会受到指责,只能对你说不会挨骂的。”

    我紧张起来,咽了口唾沫。

    “大学求学期间,先生有一位相当要好的朋友,在即将毕业之前死去了,他是突然间死的。”

    夫人又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是非正常死亡!”她的话语使听者禁不住要问“为什么”。

    “我只能说这些。就是在这个事件发生之后,先生的脾气就慢慢改变了。我不知道那朋友为什么会死,先生本人也未必知道。可是只要一想到他就是在那个事件之后开始转变的,或许也难说他一定不知道原委。”

    “杂司谷墓地的坟茔,就是那个朋友的?”

    “这也是不能说的,我就不说了。但是,难道一个人失去了挚友,就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吗?我太想知道这一点了,所以想请你帮忙判断一下。”

    我的判断,毋宁说更倾向于否定。

    二十

    我试图在自己掌控的事实范围内竭尽全力地安慰夫人,夫人看上去也好像在尽量接受着我的抚慰。于是,我们俩就同一个问题没完没了地交谈着。然而,我并没有从本质上抓住事情的要害。夫人的不安,其实也源自似飘浮不定的那层薄薄的疑云,至于事情的真相,她本人也知之甚少,而已经知晓的,她又不能全都告诉我。因此,试图安慰她的我以及接受安慰的夫人,一起在起伏不定的波涛中颠簸摇摆。夫人随时伸出她的手来,企图拽住我那叫人放心不下的判断。

    夜晚十点左右,大门口传来了先生的脚步声。夫人立即起身,好像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丢下坐在她跟前的我迎了出去,与拉开纸槅门的先生几乎撞了个满怀。被拉下的我也尾随夫人跟了出去。只有大概在打瞌睡的女佣没有现身。

    先生的心情显得很好,夫人的兴致更高。我记得,夫人美丽的眼眶,就在前一刻还噙着泪花,黑色的眉毛呈“八”字倒竖,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一异常的变化。倘若她的高兴不是装出来的(事实上也不可能认定为虚伪),那么先生回来之前夫人的诉说,或许可以理解为那是调皮女性的一种游戏,特地以我为对象来玩弄伤感。不过,当时的我并没有用如此批评的眼光来审视夫人的意愿,看到她的态度一下子明朗起来,我反倒放下心来,转念觉得既然如此,我也就没那么担心的必要了。

    先生笑着说:“辛苦你了,小偷没来光顾吧?”接着又问,“他们不来,你会感到失望吗?”

    我告辞时,夫人点着头连声打招呼:“真过意不去,抱歉。”她说话的语气,听上去似乎不像在为我忙的时候浪费了时光而抱歉,而是在开玩笑地对我特地来守候却碰不上小偷表示歉意。夫人边说边用纸将刚才没有吃完的西式点心包起来交我带走,我把点心放入和服衣袖袋里,七转八拐地顺着那条行人稀少、寒夜凛凛的小径急急地朝闹市方向走去。

    在这儿,我从记忆之中选出当天晚上的部分情况记录下来,是因为有记下来的必要。不过,说句老实话,收下夫人赠送的点心回家时,心里并未多么看重当晚我和夫人的交谈。次日,我从学校回住处吃午饭,看到昨夜放在桌上的点心包,立刻取出一块裱有巧克力的茶褐色蛋糕,咬了一大口。而且,一边品尝一边由衷感到,送我点心的这对男女,毕竟还属这世上幸福美满的一对伉俪。

    秋冬之交时节,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提到的事儿,我在造访先生家之时,顺便拜托夫人帮我拆洗和制作衣物。过去,我从未穿过和式汗衫,打这个时候起,我在衬衣外又加上一件黑领子的汗衫。夫人没有孩子,她说,能这样对我照料,自己反而可以解闷,最终对身体大有益处。

    “这是手工纺织的料子,我从来没有缝制过的如此好布料的衣物。可是,它太难做了,针扎不进,托你的福,已经折断两根针了!”

    即便在如此抱怨之时,夫人的脸上依然不见任何厌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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