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先生和遗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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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

    那时候,我们不时用‘像个人样’这一说法。K说,在‘像个人样’这个语词之中,我隐藏了自己所有的缺点。后来想想,事情诚如K所说的那样。不过,我是为了让K接受‘不像个人样’的观点才开始提出这一说法的,出发点就充满了反诘的意味,因而自己已经失去了对此反省的余地。我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于是K就问我,究竟我抓住了他何处‘不像个人样’的把柄?我告诉他:你是像人样的,或许是太像个人样了。不过,只是在口头上说着不像人样的话语,同时在行动上也做出不像人样的表现。

    听我这么一说,他只是表示,由于自己的修养欠缺,因此在旁人看来也许如此,一点儿也没有反驳我的意思。我非但失去了与之争执的劲头,更感到有点对不住他。我很快到此终止了议论,他的声调也渐渐地低沉下来,怅惘地说,要是我也像他那样去了解熟悉古人,就不会那样指责他了吧。K所说的古人,自然既非英雄,又非豪杰,而是指那些为了灵魂而凌虐肉体,为了‘道’而鞭笞身躯的所谓苦修苦行的人。K明确地对我说,为了这一切,他不知道痛苦到何等程度,而我却无法理解,实在令他感到遗憾。

    说到这儿,我俩就入睡了。次日,我们又恢复了普通行商者的模样,吭哧吭哧挥汗如雨地行走。可是,一路上我不时又会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我觉得既然自己得到了天赐良机,为什么佯装不知地白白错过了它?心中悔恨的意念在燃烧。我想到,要是自己不用‘像个人样’这样抽象的讲法,而是直截了当地用简单明了的话语向K讲清楚就好了。说句实话,我创造出这种说法,完全是建立在自己对小姐的感情基础上的,所以,与其把事实经过蒸馏以后的理论灌入K的耳膜,毋宁把事情原汁原味地呈现在他眼前于我更为有利。我要在这里自白:之所以没能那么做,是因为我俩亲近的基础在于学问上的交往,这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惰性,而我呢,又缺少毅然决然地突破它的勇气。要说那是过于矫揉造作或者是虚荣心作祟也可以。我所说的装模作样与死要面子的意思,与普通意义上所说的稍有不同,这一点只要你能够领会,我就满意了。

    我俩晒得黢黑回到了东京。回来后,我的心情又为之一变,像个人样也罢,不像人样也罢,这种小道理在我脑中已经荡然无存。K也变得完全不像宗教家了,或许灵与肉如此这般的问题在他心中也消失殆尽了吧。我俩的脸就像异类人种,用眼珠子骨碌碌地注视着忙忙碌碌的东京。接着我们来到两国,大热天的,吃了暹罗鸡,K提议趁势走回小石川去。论体力,我比他强,所以立即应允了。

    到家后,太太见到我俩的模样吓了一跳,我们不仅肤色黢黑,而且因为行走过度,显得消瘦。可太太还是称赞说,看上去身体结实了。小姐说妈妈自相矛盾,真好笑。说着她又笑了起来。旅行前不时愠怒的我,这种时候觉得愉快,这是因为场合不同,而且是久别后所闻的缘故吧。

    三十二

    不仅如此,我还注意到小姐的态度较之以前也有了些变化。隔了一段时间,从旅行中归来的我们,要恢复到以往那种安稳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要靠女人帮忙。太太对我们的照顾自然理所当然,小姐呢,看上去所有的事情都优先我,而将K放在后面。若是每次都很明显,也许会对我造成麻烦,在有的场合下,说不定反而会引起不快吧。不过,在这方面,小姐的所作所为十分得体,我感到高兴,也就是说,她只是让我一人知道自己对我的特别的亲热,所以K也坦然自若,并无不悦的表情。对于K,我的内心暗暗奏响了凯歌。

    不久便过了夏季,至九月中旬,我们又要去学校上课。由于K和我上课的时间不同,上下课有早有晚。我一周有三次要比K晚回家。不论何时回去,再也看不到K的房间里有小姐的身影。K照例看着我有规律地问道:‘刚回来呀?’我也机械地冲他点点头,简单毫无意义。

    记得那是在十月中旬,我睡过了头,身穿日本服匆匆赶去学校。由于穿鞋来不及系鞋带,就穿着草屐跑了出去。这一天的课程安排理应是我比K早回到家,心里这样想着,一到家就‘哗啦’一声拉开了大门口的格子门,不经意听到了理应不在家的K的声音,同时,小姐的笑声也传进耳帘。我不像平时那样需要解开鞋带脱鞋,一进门就拉开了纸槅门,看到像平时那样坐在桌前的K,而小姐却已经不在那儿了。我只是一眼瞥见她逃也似的离开房间时的背影。我问K怎么早回来了,他回答说,今天不舒服,没去上课。我回到自己的房内坐下。一会儿,小姐为我送来了茶水,这时才打招呼说:‘你回来啦。’我并不是一个世故开明的人,不会笑吟吟地问她刚才为什么要逃走。小姐很快离开,沿着走廊朝对面走去,不过她在K房间跟前稍事停留,屋里屋外又三言两语地交谈了几句,似乎是先前对话的继续。我没听到他们前面的会话,所以一无所知。

    过了几天,小姐的态度渐渐变得坦然起来。K和我都在家时,她会来到K房间的走廊叫他的名字,然后进屋悠闲地坐上一会儿。当然,有时候是拿着邮件进来,有时候是送来洗好的衣物。如此这般的交往,对于同在一个屋顶之下的两人而言,应该看成十分自然的事。然而,我被无论如何也要独占小姐的强烈意愿左右着,必然觉得并不十分自然。有时,我甚至觉得小姐是在故意回避来我的房间,而只是去K的房间。或许你会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K搬出去呢?可是,真要那么做的话,我硬把他拽进来住的出发点就无法成立了,我不能那么做。

    三十三

    十一月里下着冷雨的一天,我身穿湿漉漉的雨衣,像以往一样穿过蒟蒻阎魔[1],登上狭窄的上坡道回到家中。K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可火盆里刚续上的炭火暖洋洋地燃烧正旺。我也想把冰冷的手放到火盆上去烘一烘,随后急忙拉开了自己房间的纸槅门。而我房内的火盆只留下一点冰冷的白灰,连火种都燃尽了。我顿时感到了不快。

    听到我的脚步声出来的是太太,她看到我默默地站在屋子中间,很过意不去地为我脱下雨衣,穿上和服。听到我说冷,又马上把隔壁K房间里的火盆端了过来。我问,K已经回来了吗?太太回答,已经回来又出去了。这一天K应该比我晚回来,我在思忖其中的缘故,太太说,他大概有什么事情吧。

    我坐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书,家中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说话的声音,我感到初冬的严寒和冷清正沁入我的身躯。我马上把书倒扣在桌上,忽然想到热闹的地方去走走。雨终于停了,可是天空依然像冰冷的铅块那么沉重。为了小心起见,我把蛇眼雨伞扛在肩上,沿着炮兵工厂后面的土围墙向东走下坡道。那时候道路尚未修整,坡度比现在陡得多,路面狭窄,且不平直。再说这条路往下到洼地,南面有高大的建筑阻挡,排水不畅,因而路上一片泥泞。过了那座小石桥通往柳町大街的那段路特别难行,哪怕穿着高齿木屐和长筒靴也不能任意乱走。道路正中有一道自然辟出的细长线路,烂泥被拨到两边,人人必须小心翼翼地在这道路线上稳步向前。其宽度只有一二尺,仿佛踩着铺设在路上的一条布带向前越行,通行者排成长长的一纵列,徐徐通过。就在这狭窄的路上,我竟然与K不期而遇。我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脚下,与他照面之前,完全没有发现他。我的前方突然被人堵住,抬起头一看,才认出站在面前的正是K。我问他上哪儿去了,他回答说,就到那儿。一副如同平日里爱理不理的腔调。K和我在路的中央错身换位,看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我是近视眼,仍然没有看清她是谁。让K走过去后,细看那女子的脸,发现竟是家里的小姐!我大吃一惊。小姐也微微红着脸给我打了招呼。那时女子的西式发束与现在不同,两鬓并不突出,而是像一条长蛇那样盘在头顶,我茫然地看着小姐的发型,紧接着的刹那间,才意识到我俩中总得有人为对方让出道来。我果断地一脚踏进烂泥里,空出比较容易通行的地方,让小姐走了过去。

    之后,我来到柳町大街上,自己也闹不清该往什么方向走才好,去哪儿也感到无趣。我顾不上烂泥飞溅,自暴自弃地大步行走在泥泞之中,接着,很快径直回到了家里。

    注释:

    [1]指位于东京都文京区初音町小石川源觉寺中的阎魔王。传说古有忌食蒟蒻魔芋的老妪遇到祺瑞,之后的参拜者均以魔芋为供品,“蒟蒻阎魔”遂成为源觉寺的别称。

    三十四

    我问K:‘是和小姐一起外出的吗?’他回答说‘不是’,还向我说明‘是在真砂町偶遇,就陪她一起回来了’。于是,我就不便再刨根问底了。不过,到吃饭时,我又想问小姐同样的问题了。当时,小姐又露出我不喜欢的习惯的笑容,末了还说:‘上哪儿去了,您猜猜看!’那时的我肝火旺盛,脾气很大,被年轻女子这样轻佻地对待,真叫人恼火。然而,同桌进餐的人当中,意识到这一点的,只有太太一人。K若无其事。小姐的态度呢,究竟是心里明白故意那么说的,还是并不了解而幼稚单纯的所云,其中的区别,我就吃不准了。在年轻女性当中,小姐算是一位善于思考的人。但是,年轻女子身上那种共同的令人讨厌之处,要说有的话,那也未尝不可。而那些令人讨厌之处,是在K搬来居住以后我才发现的。我一时难以辨别,这究竟应该归结于我对K的嫉妒呢,还是应该把这看成是小姐对我表现的‘技巧’。我至今都不想否认自己当时的嫉妒心。就像我多次重复说过的那样,因为我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嫉妒的感情会在‘爱’的背后起作用,而且在旁观者的眼里,这种感情准会在那些区区琐事上表现出来。虽然这可以另当别论,但这种嫉妒难道不就是爱的另一面吗?我感到自己结婚之后,这种感情就渐渐趋于淡薄,而爱情也绝不像过去那么浓烈了。

    我在思忖,不如把自己迄今为止的那颗犹豫不决的心,毅然决然地抛向对方的怀抱中去吧。我所说的对方,不是小姐而是太太。我想与太太开诚布公地进行谈判,虽然决心已定,却一天又一天地拖延着实行的日子。如此看来,我过于优柔寡断了,不过,那也没有关系。其实,我之所以难以实施,并非我的意志不够坚决。在K没有搬来之前,我不愿落入他人的圈套,强行忍耐压抑自己,不敢轻举妄动。K搬来以后,我又怀疑小姐或许对他有意,这种疑心病又不时制约着自己。倘若小姐对于K的倾心更胜于我,那么我对她的恋情就没有表白的价值,所以我决定不说。不过,这与常人所说的因为丢丑而难受又稍有不同,自己再思恋小姐,而对方却把爱慕的眼光倾注在他人身上,那我绝对不愿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世上固然也有着只要自己喜爱,就不顾一切地把她娶来当媳妇的人,而且为此喜不自禁。但是,当时的我却认为,那种人要么是老于世故的滑头,要不就是不谙爱情心理的傻瓜。我热衷于相信:一旦把老婆娶到手,生活迟早会安定下来的所谓的哲理,完全不可接受。也就是说,我是一位极其高尚的爱情理论家,同时又是一位最不切合实际的迂阔的爱情实践家。

    长久居住在同一屋檐下,我常常有向心爱的小姐直接表露心迹的机会,却故作回避。因为当时我就强烈地意识到,按日本的习惯,这种事情是不被允许的,但又不能说这就能束缚住我。我还相信:日本人,特别是日本的女性,遇到这种场合,往往羞于启齿,缺少把自己的想法毫无顾忌地表达出来的勇气。

    三十五

    由于上述原因,我只能呆立不动,无法朝任何方向推进。我们在身体不舒服或者午睡的时候,会碰到睁开眼睛清楚地看到周边的东西手脚却无法动弹的情况吧。我有时就会感受到那种不为人知的苦痛。

    过了一阵,旧年结束,新春来临。有一天,太太对K说,要玩日本和歌纸牌,能否带一位朋友来。K马上答道:‘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太太十分惊讶。可不是嘛,K的确没有一位称得上朋友的友人。在路上碰到后,打个招呼的点头朋友多少有那么几位,但是他们之间绝不是够格打纸牌的关系。太太便改口说,那么我去约熟悉的朋友来好吗?正好我对这种热闹的玩耍不感兴趣,就随便敷衍了一下便听其自然了。没想到一到晚上,K和我就被小姐拉了出去,不过没有其他客人来参加,就是家里那几个人,纸牌打得很安静。加上K对打牌并不熟悉,仿佛在边上袖手旁观。我问K是否知道《小仓百人一首》的和歌,他答,不大了解。小姐听到我的问话,以为我是在小看K,之后就明显地帮着他,最后,他们俩几乎是在联手对付我。依照对方的表现,我说不定会与他们争执起来,幸好K的态度和先前毫无二致,我看不出他有任何洋洋得意的表情,总算太平无事地结束了这场游戏。

    又过了两三天,太太和小姐说是要去市谷走亲戚,一早就出门了。K和我都没到上课的时间,留在家中像是为她们看房子的。我不愿看书,也不高兴外出散步,只是在火盆边茫然地托着腮帮子沉思。隔壁屋内的K也是一如既往悄无声息,静谧得似乎谁都不知道对方是否在家。不过,这种情形对两人的关系而言倒并不罕见,所以我也并不特别介意。

    约莫十点钟光景,K冷不防地拉开了纸槅门与我对视,他站在门槛上问我:‘在想什么呢?’我本来就什么也没在想,倘若说在想什么的话,或许和平时一样,准是小姐的问题吧。不用说,小姐的身边,一定还有太太陪伴着。可是,最近K本身成了一个难以甩脱的人物,老是在我的脑海里转悠,把这个问题搞得复杂起来。此刻我与K面对着面,尽管迄今为止我已经意识到他比较碍事,却也不便明说。我依然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快步走进了我的房间,在我烤火的火盆前坐了下来。我立刻把双肘从火盆边挪开,把火盆推向K的方向。

    K和我讲起与往常不同的话题,他问太太和小姐到市谷的什么人家去了?我回答说大概是婶婶家吧。K又问那婶婶是干什么的,我对她说,也是位军人的妻子吧。他便又问:‘女人的拜年大都在十五以后,她们为啥去得那么早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除了这样回答之外,我别无他法。

    三十六

    K谈起太太和小姐就没完没了,最后刨根究底地问到连我也答不上来的情况。我与其说感到麻烦,不如说觉得奇怪。想到过去我向他聊起她们母女俩话题的情景,我不得不意识到K的反应已大不相同。最终,我还是问他:‘为什么你今天老打听这些事情?’那时,他突然无语了,我注视着他紧闭的嘴角边的肌肉在微微地颤抖。他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就有这样的习惯:要发表什么见解的时候,开口之前嘴角边的肌肉就会发颤。他的嘴唇如同在执意反抗他的意志,轻易不让其开口。由此可见他话语的分量,一旦他的话声脱口而出,就具有比常人成倍坚强的力量。

    朝他的嘴角边一瞥,我立刻意识到他要开口说话了,但是,我却无法预测他嘴角的颤动是在准备说什么,所以大为惊讶。当那张轻易不开口的笨拙的嘴里说明他对小姐相思的苦情时,请你想象一下我的尴尬。在他的魔术棒的指点下,我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块化石,连嘴角颤抖的机能也丧失了。

    当时的我成了一块疙瘩,究竟说它是恐惧的块垒呢,还是痛苦的块垒,从头到脚很快像石头和钢铁般地凝固了,僵硬到连呼吸的弹性也失去了的程度。所幸的是那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过了瞬间,我又恢复了常人的心态。我立马觉得自己失策了,被K抢走了先机。

    我完全不能判定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恐怕我没有了进行辨别的从容。我的腋下渗出令人讨厌的汗水,濡湿了衬衣,我只得一动不动地隐忍着。K像平时一样,一旦张开了寡言之口,便断断续续地道出了自己的心迹。我难受得无以复加。我想,自己的痛苦或许已像大幅广告的字迹那样清晰地写在脸上,K再迟钝,也不至于发现不了吧。然而,K完全自顾自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事情上,没有注意我的表情的闲暇。他的自白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从头至尾贯穿着同一声调,虽然迟钝、沉重,却坚定得不可轻易动摇。我一边在听取他的自白,一边被‘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呀’的杂念搅得心乱如麻,因而,他所说的细节几乎未进耳朵,唯有那话语的声调,铿锵有力地回响在我心中。为此,我非但感到前述的痛苦,还不时体味到一种恐惧,也就是说,一种对手比我强势的恐惧感已经开始萌生。

    K的讲述告一段落后,我居然无言以对。我也当着他的面来一番相同意味的告白妥当,还是先不声张为上策呢?我的沉默并非在权衡这样的利害关系,只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想说了。

    午餐时,我与K面对面落座,女佣负责服侍我们。我吃完了一顿从未碰到过的难吃的饭。进餐时,我俩几乎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知道太太和小姐何时才会回来。

    三十七

    我俩各自回房间后就没再见面。K与早上一样寂静无声,我则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我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K,但是,现在却已经错失了时机。为什么刚才不打断他的话头,主动逆袭呢?这是一个很大的失算。至少也该紧接他的话题,当场阐述自己的想法,或许还要好一些。在K的自白告一段落的此刻,再跑去重复同样的话语,怎么想都不正常。我不知道该如何战胜这种不自然,我的脑袋由于悔恨而变得一片混乱了。

    我想,K若是拉开纸槅门从对面闯进来就好了。要让我说,刚才就如同突然袭击,我没有做好任何应对他的准备。我已经做好了夺回上午失地的图谋,所以不时抬头看往纸槅门的方向。然而,纸槅门总也不被打开,K就这样永久地静谧着。

    接着,我的头脑又被这宁静渐渐搅得混乱起来。一想到K在纸槅门对面的房间里作何打算时,我就担忧得难以忍受。平时我俩就在这一道纸槅门隔开的房间里始终默默无声地待着,一般而言,K越是安静,我就越会忘记他的存在。当时的我,只能说是大大失常了。话说回来,我又不便主动去拉开纸槅门。一旦错失了表达的机会,除了等待对方前来搭讪的时机之外,是别无他法的。

    最后,我再也无法一直在屋子里待下去了,勉强待着,我会冲进K的房间里去的。我万般无奈地来到走廊里,又走进饭厅,漫无目的地把铁壶里的开水注入茶碗,喝了一杯,然后走出大门。就像要特地回避K的房间那样,一旦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马路的中央。当然,我并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只是不能这样一直在屋里待下去。因此,我不管不问方向如何,在正月的大街上胡乱地转悠起来。无论怎么东跑西颠,满脑袋依然充斥着K的事情。我并不是打算甩去K才那么东奔西走的,毋宁说是为了反复地咀嚼他的形象才如此到处徘徊的。

    在我看来,首先他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为什么他要突然向我坦白那种事情呢?他的恋情为何又炙热到非向我告白不可的地步?平时的他又被风刮到哪儿去了?尽是些我难以解答的问题。我知道他的坚强,也知道他的认真。我相信,自己在决定应采取的对策之前,还有许多有关他的问题需要询问,同时也感到今后要以他为对手竞争实在不是滋味。我不顾一切地行走在大街上,眼前出现的始终是静坐在自己房间里的K的容貌,而且一种不知哪儿传来的声音钻进耳鼓:不管你怎么走,最终还是无法撼动他的。对我而言,他就是一个妖魔,会永远对我作祟。

    我疲惫地返回家中时,他的房间依然是毫无人气的杳然。

    三十八

    回家后不久,就听到了人力车的跑动声。那时的车胎不像现在用了橡胶胎,令人讨厌的喀啦喀啦的声响打老远传进耳帘。不一会儿,人力车在门口停下。

    大约三十分钟后,我被叫出去吃晚饭。太太和小姐出客时穿的盛装,脱下后就那么堆放着,使隔壁房间显得杂乱又色彩缤纷。据说,母女俩为了准备晚饭,急急忙忙地赶回家来,怕晚了对不住我们。然而,太太的这种热情,对K和我而言,几乎什么效果也没有。我坐上餐桌,像个不苟言笑的人,冷淡地应付了几句,K比我更加寡言。而难得外出的母女俩,兴致比平时大为高涨,相形之下,我俩的态度尤为显眼。太太问我:‘你怎么啦?’我回答说‘有点儿不舒服’。小姐又问了K同样的问题,K不像我那样回答说不舒服,只说是不想说话。小姐便追问他:‘为什么不想说话?’那时,我忽然睁开沉重的眼皮,注视K的脸。我充满好奇,想听听他如何作答。K的嘴唇照例又微微颤抖起来,在不解内情的人看来,只会觉得那是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的表现。于是,小姐边笑边说:‘你又在思考什么艰深的问题了吧?’K的脸上微微泛红。

    那天晚上,我比平时早上床。太太不放心晚饭时我说过的不舒服,十点左右为我端来了荞麦面汤。可是,我的房间已是一片漆黑,太太说了声‘哎呀呀’,将纸槅门拉开一道窄窄的缝隙,K书桌上的淡淡的煤油灯光斜射进我的房间,看来他还没有睡觉。太太坐在我的枕边说,大概是感冒了吧,要暖暖身体才好。随后把汤碗放在我的脑袋边上,我只好当着她的面,喝下了那碗黏稠的荞麦面汤。

    一片黑暗之中,我一直思忖到深更半夜,当然,只是对一个问题翻来覆去地琢磨,且并无效果。忽然间我想到,K在隔壁房间里干什么呢?于是,半是无意识地叫道:‘喂!’隔壁传来了‘唉’的应声,他还没睡呢。我隔空又问:‘你还没睡吗?’他简单回复说:‘马上就睡。’我再问:‘在干啥呀?’这一次K不予作答。过了五六分钟,他房间的壁橱门‘喀拉’一声被打开,他摊开床铺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我再问他:‘现在几点啦?’K回答说‘一点二十’。一会儿,响起了吹灭煤油灯的声音,整个屋子顿时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万籁俱静。

    然而,我的眼睛在漆黑的房间里越来越清醒了,于是,又半无意识地叫了声‘喂!’K也用像先前那样的语调应道‘唉’,我终于向他提出,上午他提出的事我想再详细聊一聊,问他是否方便。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要隔着纸槅门交谈,我以为他立刻就会给我回复的,谁知道K不像前两次那样爽快地回应我,而是轻轻说了声‘是嘛’,似不情愿。我不由又是一惊。

    三十九

    K的模棱两可的回答到了第二、第三天,还清楚地表现他的态度上,他一点儿也不主动地表现出想要涉及那个问题的意愿。不过,要说起来也没有机会,除非太太和小姐一起整天不在家,否则我们俩不可能坐下来从从容容地谈这件事。这一点我很清楚,尽管如此,内心依然急不可耐。结果,一直在暗中做着准备的我,一开始还打算等待对方找上门来,后来却决定,只要有机会就由自己先开口吧。

    与此同时,我还暗暗观察着这家人的表情。太太的态度与小姐的举止与平时并无异样。如若她们的举动,在K自白前后没有明显的不同,那就可以判定他的自白只限于对我一人,而对重要的主角本人和其监护人太太,的确尚未告知。想到这一点,我稍稍安下心来。觉得与其勉强创造机会,特意提出这件事,还不如顺其自然来得合适,遂决定先行搁置这个问题,静观其变。

    说到这个份上,听上去好像十分简单,然而这一心路历程,恰似潮起潮落,起起伏伏地并不安定。K的坚定不移的态度,我曾对其赋予各种不同的含义。观察太太和小姐的言行举止,也会猜疑:她们的内心果真也像外表所见的那样吗?我想,安装在人们胸腔里的那台复杂的机器,会像时钟的指针那样,真实明了地表明刻度盘上的数字吗?总而言之,你得知道我是将同一件事,经过反复揣摩后才稳定下来的。说得再深刻一点,这‘稳定’一词,在眼下或许根本就不该使用。

    不久,学校又开课了。在排课时间相同的日子,我俩结伴出门,碰巧的时候,回来时也在一起。从外表看,K和我一如往常,还是那么亲密无间,但在心中,一定是任意各想各的事。有一天,我突然在路上与K短兵相接了。我首先要问的,就是上次他的自白是仅限于我呢,还是对太太和小姐都谈了。我想根据他的回答来决定今后对他应该采取的对策。这时,他明确告诉我,不曾向其他任何人说过这番话。情况果然不出所料,所以我内心感到欣喜。我深知K比我滑头,他的胆量之大,也远在我之上。不过,另一方面,我又莫名其妙地相信他。为了学费的事他曾经欺瞒了养父家三年,却没有因此损伤我对他的信任,我反而对他更加相信了。所以,虽然我是个疑心病挺重的人,但对于他的明确的回答,却不想去加以否定。

    我又问他,究竟打算如何对待自己的恋情。只是单纯地表白一下,还是想取得实质性的成果。然而,K对这些问题就不做任何回答了。他低着头默默地开步行走。我恳求他别做隐瞒,如实地告诉我他的想法,他明确、坚决地说,没有必要对我隐瞒。不过,对于我想了解的事,他还是只字不提。因在大街上行走,我不可能特意站停下来刨根问底地追问,只得打住了话头。

    四十

    一天,我去了久违的学校图书馆,坐在一张宽阔的阅览桌边,上半身沐浴着窗户里射入的阳光,来来回回地一本本翻阅着新到的外国杂志。我的指导教师命我在下周之前必须查好有关学科专业的某一事项。可是,我却一时找不到需要事项的资料,因而不得不两次、三次地去换着借用杂志。最后,我终于找到了需要的论文,全神贯注地阅读起来。这时,在宽敞的阅览桌对面,有人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猛然抬起头来,看到K站在跟前。他弯下上半身贴近桌子,把脸向我凑近。你也知道,在图书馆里不能大声交谈,妨碍他人,K的所作所为十分平常,谁都会那样做,然而,我只是在那一刻,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情。

    K轻声问道:‘在用功吗?’我答:‘要查点儿东西。’K还是不放过我,再次低声问我:‘一道去散散步吧?’我回答说:‘好的,不过你得等一会儿。’‘那我等你。’说着,在我面前的空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这么一来,我的注意力顿时分散,杂志一下子读不进去了。我总觉得K是心怀叵测,是来找我谈判的。我不得不把刚刚开始阅读的杂志倒扣在桌上,打算起身。K镇定自若地问:‘完了吗?’我答:‘随它去吧。’然后归还了杂志,与他一起走出图书馆。

    我俩没有特别可去的地方,从龙岗町到池端,随后走进了上野公园。这时,他突然开口提到了上次提到的事情。将前后情况综合起来考虑,K似乎就是为了那件事才特地约我出来散步的。不过,他的想法还未向付诸实施方向有任何的推进。他只是含糊地问我,对那件事是怎么想的?所谓的‘怎么想的’,其实就是在问我是如何看待业已堕入爱情深渊的他,一句话,就是企望听到我对于目前状况下的他的评论。这时,我觉得自己确实看准了他与平时的不同之处。正如我屡次提到的那样,他的天性并不软弱,不会忌惮他人看法。只要自己相信的事,就会以足够的勇气和胆量,独自不间断地推进下去。他与养父家发生的那件事,已将其特色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因此,理所当然地使我明确地意识到,这一次的情形是大不相同的。

    我问K,这种时候为什么要听取我的评论呢?于是,他以与往日任何时候都不同的凄切的口吻说,自己是个软弱的人,事实上感到很不好意思。接着又说,他很迷茫,看不清楚自己,所以只能求我给予公正的批评。紧接着,我追问他说的‘迷茫’是何意,他解释说,对于自己的进退十分迷惘。我立刻又抢先一步问道:想退的话,你退得了吗?这时,他突然语塞了,只是说了声‘太痛苦了’。事实上,那种痛苦已经历历在目地写在他的脸上。倘若他所钟爱的对象不是小姐,我不知道会说出多么中听的话语,恰似为极度饥渴的他洒上一阵大慈大悲的甘雨。我相信自己是个天生具有美好的同情心的人。然而,那种场合下的我却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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