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姝-祸水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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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小院发生的事情并未传到在场三人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

    就在邵劲和宁舞鹤以及何默打架的时候,徐善然正在老夫人的床前伺候。

    如果说老国公在这八年之间是看上去有了老态的话,那老夫人自三年前患了消渴症之后,身体就越发的不好了,哪怕请来了无数的名医治疗,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下去。

    直至今天,老夫人的眼睛已经花得看不大清楚东西了。

    徐善然最近两年时常来这里给老夫人念经文。

    在念经文的时候,不管是念的人还是听得人都一心一意,只等经文念完,两人又回到房里时,徐善然才将刚才与祖父说的有关徐丹青的事情告诉老夫人,她与祖父之间的交流固然涉及到许多,但内宅之事,毕竟还是要经由老夫人来决定的。

    张氏静静听完了话,问:“有人选了吗?”

    徐善然说:“孙女并未与母亲说过,母亲应该还在犹豫选个什么样的人。”

    张氏说:“也罢,我现在精神不济,等你母亲明天过来请安,我会告诉她就照你想的,找个殷实人家把那呆在庙里的人嫁掉了吧。既然不是家里的女儿,也没有走公中银子的道理,你母亲要给多少由你母亲,我这里也出一份。”

    旁边伺候着,正拿着帕子擦拭多宝阁上摆设的紫衫丫头目光闪烁一下。

    徐善然笑起来:“祖母慈悲,庶姐一定吃斋念佛,为祖母祈福,愿祖母身体康健,长命百岁的!”

    张氏真正硬气了一辈子,哪怕明确感觉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行了,她往常如何现在也如何,一点没有寻常人要死时候的恐惧,只嫌恶说:“国公府没有这样的女儿!小小年纪就敢拿药害自己的姐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血缘之情尚且不能勾起她心底的怜悯和敬畏,就是她出家替我侍奉佛祖,我也嫌她念的经脏。”

    徐善然面上变都没有变,自然而然地说:“父亲也是这样想的。大逆不道之人自然不能脏了徐家的门庭。可究竟血缘是斩不断的,我想父亲母亲还是希望能善始善终,送庶姐好好出门就是了。”

    张氏便不做声,片刻之后,她淡淡说:“你父亲母亲都过于软弱了,你倒好,没有学到这一点。只是有时候我又担心你太过刚强……”

    这话并不好接,徐善然只微垂了头。

    张氏说:“祖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她摆手叫站起来想要说话的徐善然坐回原位,又说,“祖母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你说几句私房话,女人啊,不靠男人走一辈子并非不行,可这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女人为什么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红妆出嫁相夫教子?”

    如果此刻邵劲在这里,也许会通过超越现在几百年的见识说说有关社会的大潮或者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问题。

    但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马上就要死在这里的张氏说得更简单、也更直白些。

    “因为这最简单。”张氏波澜不惊地说,“最简单、最自然、对你最有利。你就是找个随随便便就能拿住的丈夫在你面前杵着,也比你自己顶出来要方便不知多少。我不知你与你祖父的想法,也不知你最后打算怎么做,但有些事情错过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这话还有些意犹未尽之处。

    徐善然听出了张氏没有直说的那点:有些事情错过了就再没有机会了。而这个机会对所有女人来说都这样弥足珍贵。

    一个高不可攀的门第。

    一个少年英俊才高八斗的丈夫。

    一段叫天下绝大多数女人都羡艳的婚姻。

    没什么好与不好。

    只同样的事情,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这时朱嬷嬷正好将老夫人每日要用的药端了进来。

    徐善然起身接过药碗与药丸,一一服侍着张氏用下。

    在这过程中,张氏始终用自己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珠盯着榻前的孙女。

    直到徐善然做完一切,重新在位置上坐下,轻声说:“祖母,这服药也吃了七天了,这段时间感觉如何?”

    张氏略带失望地收回目光,回答过一句“还行”的同时,心头只在想:这个府邸,光靠男人撑还不够,还要压在该嫁出去的女子身上么?

    这边徐善然正与张氏闲聊着。

    那一头,正在擦拭多宝阁的紫衫丫头终于将房间打扫完,拿着帕子出去,在小丫头“紫竹姐姐”的交换声走到院子外,又行了好一段路,才躲着人闪进了旁边的石板夹道。

    石板夹道的尽头已经等了一位总角小厮,那小厮正左右张望着,一见到紫竹的身影就眼前一亮,快步上前说:“紫竹姐姐,可带来了少爷要的消息?”

    紫竹匆匆说:“告诉五少爷,五小姐想要把四姑娘嫁给一个殷实人家,老夫人已经答应了,说是会给四姑娘一份添妆。”

    那小厮道:“什么是殷实人家?”

    紫竹略一犹豫,说:“我听着像是商户人家。”

    这小厮顿时就吃了一惊,也顾不得说上些别的什么,与紫竹告别,就立刻回到了徐丹瑜身旁,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

    徐丹瑜面色不变,只在小厮说完之后点点头:“备马,我现在就去姐姐那里。”

    八年前徐丹青被老夫人院子里出来的嬷嬷带走的时候,府中除了老夫人再无人知道徐丹青的去处。

    而八年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在当时捂得死死的地点都在不知不觉中泄露了开来。

    老夫人给徐丹青选择的地点正是京中的一家尼姑庵。

    这庵藏在京中的宝和山中,平日并不开门,也不接受信众的香火,每一个尼姑都如据嘴的葫芦那样口也严,手也严,看管着每一个安排在单独院落里的曾经大户人家的夫人和小姐。

    半山腰里,徐丹瑜打马而上,只见粉墙黑瓦藏于苍郁花树之中,再走进了,还有那大林庵这三个由文宗皇帝亲笔题写的大字悬于其上。

    跟着徐丹瑜来的小厮上前敲门。

    很快旁边的角门开启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尼姑走出来宣了声佛号:“不知施主是来?”

    “我来见住梧桐院的周青。”徐丹瑜此刻也下了马,走上前说。

    这周青就是徐丹青,正如老夫人所说,徐丹青昔年所做之事,不管在其他权贵人家是否发生,至少明面智商——确实道德沦丧,忠孝全无——那些发生了这样事情的家庭也许就一床锦被掩污浊了,可在国公府里,身为父亲嫡母的徐佩东何氏不想见到徐丹青,老夫人尤其厌恶这件事,老国公更不差这一个庶出孙女,所以徐丹青被送走不过多久,明面上就报了病亡,连牌位墓碑都造好了,至于还呆在这庵中梧桐院里的一位,自然不能再姓徐,也不可再用府中牌位,换了母姓周,取其原名中的一个青字,便算作周青。

    那尼姑见徐丹瑜准确报出院子与院中人的名字,心知这便是那人的亲戚。

    她们庵里的香火钱都是由这些将女眷关在这里的大户人家给的,因此很快便带徐丹瑜进去,一路走到梧桐院前,这尼姑自袖中拿了钥匙,当着徐丹瑜的面将大锁解开,推开门叫道:“周青、周青!有人来见你了!”

    不用这尼姑多上这么一句,早在锁头被扯动发出声音的时候,就有人扑在门板后用力的敲着门!

    而在大门向后推开的时候,这人更立时冲出来——那是一个穿和尼姑差不多衣衫的少女,她身量算高,长发及腰,面容也还姣好,可是眼神涣散又狂热,皮肤粗糙又暗黄,黑发仅用一只木钗钗着,发尾还干枯分叉。跟别说她冲出来时候就直跑到徐丹瑜面前,死死扯着他的衣衫,双眼放光地问:“怎么样?怎么样?父亲母亲可是叫你来接我回去了?我年纪都这么大了,也不知他们给我挑了什么样的人——”

    徐丹瑜先哄着徐丹青回了院子,等走出那小尼姑的视线之后,他再没有掩饰自己的嫌恶与冷淡,直接用力推开自己的姐姐,将身上被人抓乱的衣服重新整理好,这才说:“他们没打算接你回去,准备让你直接在外头嫁一个商人。”

    还带着笑意的娇美面孔就像一层面具那样凝固在徐丹青脸上。

    须臾之后,在徐丹青理解了徐丹瑜的意思之后。

    那张面具就如迅速龟裂出如蛛网一般的痕迹,再接着,“啪”地一声,徐丹青一瞬间面孔就扭曲有如壁画上的夜叉恶鬼那样狰狞骇人!

    她嘶声喊道: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徐善然,是那个贱货,是那个丧门星!——”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嘶喊过后,徐丹青又脸色潮红身体颤抖地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父亲最喜欢我,不会不管我的,母亲也是,母亲平常那么爱我,她怎么会不管我呢?”

    “对了,对了,母亲三天前才送我一匹织金妆花大缎呢,那缎是湖蓝色的,颜色鲜艳极了,就跟那接着青山的蓝天一样透亮——”

    何氏是送过徐丹青很多东西。

    但那都是在徐丹青被送到这里来之前。而最近两年徐佩东虽有过来看,却多是送米面蔬果,根本不会送这种明显只在显贵之中能用的东西。

    徐丹青都有点疯了吧。

    不过这也正常,被关在这里的人,到最后有几个不疯的?每年都要有一两个疯死或者上吊的,还有家人定时送钱的,就买口薄棺葬进地里再立一个无字碑;已经没有家人送钱的,到时候一席破帘子卷出去寻个茂密点的林子往里头一丢,等过个两三天,骨头渣都给野兽啃光了。

    徐丹瑜站在角落,抱臂冷冷地徐丹青发疯。

    他带来的小厮没用,明明已经看过了好几次还会被这情景吓得不敢大声说话。

    可他一点都不害怕。

    他要害怕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徐善然、徐佩东……徐家的所有一切的人、还有已死的周姨娘。

    他有这么多人要一一害怕过来,怎么可能还有精神去关注一个半疯的没有爪牙的“姐姐”?

    可是这个姐姐现在还有用……至少对他的计划还有用。

    徐丹瑜目光闪了闪,对着还在狂乱中的徐丹青说了一句话——他非常明白,要说什么话才能让这陷入狂乱中的女人清醒过来:“徐善然的婚事也没有比你好到哪里去。”

    徐丹青似乎怔了一下。她喋喋不休的嘴巴停下来,不再四处走动试图去甩那些根本摔不破的石头制作的杯子盘子,而是眸中血色稍退,扭头问徐丹瑜:“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真的,不过祖父似乎想把徐善然嫁给杨川,和杨氏拉关系。”

    “杨川?”徐丹青迷惑问,“那是谁?”

    “先皇元后的娘家,现任的杨国公曾经当过今上的老师。”徐丹瑜简单说。

    徐丹青的刚刚冷静下来的模样又濒临崩溃,在她真正崩溃之前,徐丹瑜将最后那一句话说出来:“不过杨川快死了。一个死人有再大的能耐和家世也没有用。”

    “……你是说,徐善然的丈夫快死了?”徐丹青这回完全喜大于惊了。

    一旁的小厮看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徐丹瑜完全没有心思纠正徐丹青这点小小的口误。

    他说:“没错,如果徐善然肯嫁过去,几年之内就要守寡。”

    “既然这样,国公府怎么会把徐善然嫁过去?”徐丹青这回思路又忽然正常了。

    徐丹瑜不语。他只是从紫竹的三言两语中模模糊糊地推断到了这件事,至于徐善然到底嫁不嫁,国公府为什么要徐善然嫁过去,就完全不清楚了。

    “也不对,你都知道杨川快要死了,那消息肯定满城皆知……”徐丹青喃喃着说,“杨家应该不会把目光看向国公府才对啊……这是摆明了嫁过去要守活寡的……”

    但徐丹瑜都不知道的事情,被关在庵里八年的徐丹青肯定不知道。

    她最后根本没有想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来,而是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徐丹瑜:“你说徐善然想不想嫁呢?一个马上就要踏进鬼门关里的人,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想嫁的吧?但是国公府不止一个女儿啊——”

    跟着徐丹瑜过来的那个小厮听见这句意有所指的话,都被吓得脸色发白。

    连徐丹瑜都有点意外:这脑筋转动的速度委实不慢,一点都看不出刚才对方还癫狂得跟个疯子一样。

    可是再怎么动歪脑筋,目光也只落在徐善然身上。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或许是再没有感情也有血缘上的联系,徐丹瑜的目光不由偏了一下,不与徐丹青蕴含了太多企盼的目光对视。但这偏移仅仅一瞬,很快,他再将自己目光转到徐丹青的脸上。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低沉得仿佛带着蛊惑:“没有用的,除非……除非你有办法接触他们。”

    “什么办法?什么办法?帮我想想!帮我想想!!!”

    “……我知道过一段时间,京中会举办一场盛事,你可以写信给父亲,说同意嫁给外乡人,说想在嫁出去前最后看一眼这繁华的京师。父亲会想到这一点的。”

    “盛事?是什么盛事?”徐丹青知道还有希望之后就暂且安静下来了。

    “是为期十日的国宴。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甚至天下间有名望的读书人与商人,全部都会参加。这还是可以携带家眷参加国宴。”徐丹瑜说,“到时候,徐善然一定会去。如果杨氏有意订下徐善然,只怕不止杨氏的人会去,杨川本人也会拖着病体到场……”

    不用等徐丹瑜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徐丹青的双眼已经亮如星辰了。

    徐丹瑜自然看见了这一点,他稍一沉默,又说:“不过这也不一定,我也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了。”

    诚如徐丹瑜所说,他还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

    至少就正坐在徐佩东与何氏面前的徐善然而言,从杨川到十日后的国宴,她知道的都比徐丹瑜多出太多。

    在杨川这个十有八九是自己未来丈夫的男人身上,徐善然不止知道对方详细的死亡日期,还知道这个三代贵族显赫名门之后那点说不得的事情:比如这个幺子虽然自小体弱有今天没明天,合该修身养性以求延年益寿,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小生病的压力太大了,他虽然平日里的饮食生活确确实实符合养命之需,但在女色上头,却有着与那宫里没有话儿的太监差不多的癖好。乃至他最后的死亡也因此而尤显可笑——从小到大有今天没明天的杨川最后竟然不是病死的,是被其长期凌辱终于不堪忍受的婢女给活生生勒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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