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姝-困丝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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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大少夫人看着自己儿子,到底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心说一个丫头难道还能翻起浪来,留着也就留着吧。只是想到小婵,她就又想到了刚才在帐篷口叫她的那个丫头,她不由冷了脸色:“小婵就算了,那个来路不明的东西你打算怎么办?这几日究竟不同,你可不能再见她了!”

    杨川想了想,说:“她说她叫徐丹青,是湛国公府已死的四小姐。”

    杨大少夫人顿时愣了一下,再回想徐丹青的轮廓,不久就面色立变,惊道:“怪道我觉得眼熟!”

    杨川便笑起来,一点都不意外:“我就在想能说出一个已死之人名号的,多半就是这个人了。说实话这种女人我还没有试过,娘可先帮我收好了,回去我再慢慢试试她。”

    杨大少夫人真的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是真想黄了我们与徐家的事?徐家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怎么可能还将嫡女嫁过来?”

    “母亲的一片爱意儿子怎么会不领?杨徐两家的联姻既对家里有好处,儿子怎么会随意破坏?”杨川轻轻巧巧地说,“至于徐丹青嘛,一个已死的庶女哪里有什么价值?说不好湛国公府都不知道她跑出来了呢。我正打算带回去了就将她的脸划花,相隔了八年之久,徐五小姐嫁进来怎么会知道这个毁容的女人是谁?再说事情真的发了,我们也可以一问三不知,只作糊涂。反正一个死人,哪里有从坟墓里跳出来的道理?徐家就是知道,除了吃个哑巴亏之外还能怎么样?”

    这么一长串话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就是留下徐丹青对于杨徐两家的联姻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杨大少夫人被堵得噎住,她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心中真是又怜又惜,又爱又恨,一时想着这儿子真是生来克自己的,不如早早死去,免得自己为他操碎了心肝;一时又想着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若非自己不争气叫这最有天赋的儿子从小身体就不好,此刻他们长房又怎么会落到这种不尴不尬、还担心着日后能不能继承爵位的地步?

    只是这帐篷里的母子俱在想自己的事情,却不妨外头正有一个人耳朵贴着帐篷,将话完完全全听了个遍。

    这听话的人就是之前被带走的徐丹青。

    相较于一刻钟之前的兴奋,此刻她如坠冰窟,周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冷了个彻彻底底。

    她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上下牙齿敲着,发出“哒哒哒哒”的细碎声音。

    跟着她如同脖子僵硬了一般缓缓抬起脑袋,目光自下而下,对上了小婵的面孔。

    那张面孔正带着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态。

    可这个人的眼睛里,却像是死水一旁波澜不惊。

    又一阵冷意自体内席卷了徐丹青。

    这个女人快要疯了吧。

    徐丹青一直以为在庙里呆了八年的自己已经被逼疯了。

    她日日夜夜咬牙切齿的诅咒徐善然也不是没有怨恨弃她不顾的父母,狠心将她关在庙里的祖母祖父,也许还有周姨娘,还有最近出现在她面前的徐丹瑜——

    可是直到此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疯。

    疯了的一定是小婵,是杨川,是杨川的母亲,是这里的每一个人!

    她终于死心了,彻彻底底没有了其他想法。

    既然那个人想要就她,既然那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叫小婵将她从仆妇那边带出来听到这一席话……

    她死死的咬着牙齿,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小婵:“究竟是谁,要你来救我,又能够救你?”

    晨会之上,大礼朝拜之事一如昨日。

    各官员及年轻俊彦朝见陛下,各品级命妇则带着女眷跟从皇后娘娘。

    乌泱泱的人群之中,是否有人像杨川一样溜了号,怕除了各个溜号之人心头清楚之外,就只有掌管各处的太监心中有数。

    至于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是否清楚,端看这事情有没有打扰两位圣人的必要了。

    晨会之后就是暂歇时间。

    此刻邵文忠的帐篷之内。

    昨日的试探只算得出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但要邵文忠现在就对邵劲如何上心,那就如同徐善然昨日说的,“也想得太多了。”

    邵文忠昨日不过随手一试,还算满意就布下一招闲子;而此刻,他则在和自己的幕僚仔仔细细的研究如何将这奏折递上去,压服那些主战的勋贵,叫圣上能够称心如意。

    “东翁若是心烦这份奏折的事情,学生倒有一个想法。”说话之人正是邵文忠身旁的第一幕僚。

    这幕僚虽说并无实职,但在邵文忠这里的地位,那是妥妥比邵劲不知道高出多少的,哪怕邵方站在这里,也得恭敬的叫一声先生。概因邵文忠可以因为不信任而不将自己在朝堂上的事情告诉儿子,却很难独木支撑,不找幕僚商量进退徐急之策。而一个人但凡知道得越多,其地位当然也随之越重。

    邵文忠闻得此言,就算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由精神一振:“哦?可有高见?”

    那幕僚成竹微笑,用手指写了一个字:“东翁以为这个如何?”

    邵文忠眉头一紧:“东陵非是不好。不过他们与圣上的关系……”

    杨氏祖籍东陵,时下常有用地名代指本人的习惯。

    故而杨国公完全可以称之为杨东陵。

    那幕僚笑道:“学生只问东翁两问。一问当今的真实心意东翁知也不知?二问当今可是纯德皇后亲出?”

    杨氏是先皇外戚,当日先皇虽与元后伉俪情深因而对杨氏优容有加,但今上却不是纯德皇后所出,而纯德皇后又死得早,对今上及其生母根本没有多少照抚之情,说实话今上与杨氏只怕也是没有多少香火情,不过顾忌着面子与先皇,还有杨氏本身的势力,不好随意拿杨氏开刀罢了,这样的情况下,杨氏不老老实实缩起脑袋做乌龟,非要上蹿下跳撺掇着众勋贵联合施压,叫圣上出兵,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了!

    邵文忠如醍醐灌顶!

    但只这样还不够,他沉吟片刻,又问计:“刺猬刺多、乌龟壳硬,如之奈何?”

    这说的是杨氏在勋贵中的老牌首脑,党羽众多,贸然攻击未必能攻破对方的防御,还可能被扎得满手是血。

    这幕僚能说出杨氏这个词,当然早有了腹案,轻摇折扇说:“东翁究竟是朝中重臣,目光只着眼在大处,未看见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

    说罢便在邵文忠耳边窃窃私语,说出一着毒计来!

    邵文忠一一听罢,思忖良久,最后叹道:“此番若竟全功,全赖先生之助!”

    此番邵文忠已经有了对付杨氏的定计。而杨氏此刻当然不会先知先觉的发现。

    事实上这个时候,杨大少夫人正不紧不慢地看着被仆妇带到眼前的徐丹青,跟着,她微笑起来,竟然也有些亲切,还执了徐丹青的手,轻轻拍着说:“这位姑娘,你说你是好人家的小姐?还说认识我?不管如何,这都是我那孽障的错,你且与我详细说说怎么样?若是都对得上,我也好赶快将你送回父母亲人身旁。

    徐丹青的手一直在抖。

    如果没有被小婵带着在帐篷外听见那一字字轻描淡写似的划花脸,打死人,也许此刻她真的将所有事情都如竹筒倒豆子般一一说了。

    可是她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的。

    所以她只能想办法蒙混过去,叫眼前的这个女人觉得她没有害处,暂时还不想杀她,留着她的命——

    就这样在原地僵了半晌,徐丹青眼看着杨大少夫人眼底的怀疑越来越重,终于一狠心,扑倒对方脚底下,跪着抱住对方双腿,呜呜地哭了起来:

    “夫人,夫人,我是徐丹青,您以前见过我的,我是徐丹青……”

    她一开始还将脸埋入对方的膝盖,生怕怨恨与恐惧流露出来,可渐渐的,小婵恍惚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杨川与杨大少夫人禽兽般的对话也回响在耳边,还有很多很多很多……

    她的哭声慢慢真挚起来,神情也变得与小婵一样恍恍惚惚的。

    她不知不觉就抬起脸来,直视着杨大少夫人,目光却又飘飘忽忽的:“我明明是湛国公府的女儿啊,为什么会在庙里一呆八年呢……我明明有父有母,为什么没有人替我做主呢……我明明还活着,为什么就已经有了牌位?……要不是守着我的那个老婆婆看我可怜,悄悄的和我说了事实,说妹妹都马上就要嫁人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他们是不是打算把我关一辈子呢?……”

    “现在我要怎么办呢?夫人,您说,我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我是徐丹青,还是其他什么人?我又能够去哪儿呢……”

    杨大少夫人被徐丹青看得头皮发麻,恨不能一脚将抱着自己的少女踢出去。

    但她还是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徐丹青所说的话。

    她确实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果然如同川儿所说,是个被家族丢弃的庶女……这样的话就是当面见到了,徐家只怕也不会认,这样正好,无亲无故的……一个女人连家族都没有了,还能翻起什么波浪呢?现在看来,川儿喜欢就暂且留着吧,反正影响不到两家联姻,等到日后再处理也不迟。

    再者说这徐五小姐——一旦得知了徐家很有可能真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这杨大少夫人便不知不觉就代入了婆婆挑剔媳妇的心态——也不知在八年前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但连自家姐妹都到了这个下场,只怕也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姑娘,到时也不知会不会给川儿脸色看……

    正自想着种种可能,不妨跟在身旁的贴身妈妈撞撞跌跌的冲进帐篷来,失声叫道:

    “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川少爷被人打了!”

    对于任何一个担忧儿子身体的母亲而言,所有有关儿子健康及其身体的事情都能叫其将胸膛里的心悬到了口中!

    贴身妈妈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叫杨大少夫人当下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再也顾不得徐丹青什么的,只用力推开她就催着妈妈带自己去杨川身旁。

    被她推开的徐丹青站不稳退后两步,看着满帐篷的人都因为这一消息而骚/动起来了,目光不由闪了一闪,心想着如果趁此往外跑……

    但迄今为止,她自己做出的决定仿佛就没有什么真正正确的。

    她不由自主去寻找了在这里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小婵也站在人群后边。

    她又被打了,左脸肿得高高的,还有被指甲划破的破皮渗血的地方,是杨大少夫人在出去的时候看她不顺眼一巴掌甩过去的结果。

    不知道是不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怜悯之感,徐丹青不由走过去,低问了一声:“还好吧?”

    和她一样站在后端的小婵目光略微缓慢的一转,转到了她的身上。

    徐丹青立刻毛骨悚然!

    她接触的那道视线,完全没有一丁点被打之后的愤怒与憎恨,只有浓烈得快要溢出眼眶的兴高采烈!

    小婵正在高兴。

    她非常非常非常高兴。

    她高兴得叫徐丹青几乎以为她下一刻就要大笑出来了。

    但是并没有。

    这样显见外露的情绪只是一瞬间,很快那些兴奋就如同潮水般褪去,隐藏在了那双深黑色的瞳孔之后。

    小婵轻声回应她:“没什么事。”

    徐丹青勉强点了点头。

    “真厉害啊。”小婵又轻声说。

    这个时候,满帐篷服侍的人已经随着杨大少夫人一涌而出了,小婵与徐丹青落在最后,徐丹青一点都不想去面对可能因为被揍而心情糟糕的暴虐的杨川,但小婵仿佛一点都没有对即将来到的事情的害怕,只落在最后,跟着那些仆妇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就这往前走的同时,小婵还能平心静气地和她说话。

    哪怕亲眼看见小婵被人凌虐,在这样的情况下,徐丹青都要以为她其实正闲庭信步了。

    但此刻在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她能说话的、能依靠的,只有这一个人了。

    徐丹青在短短时间就建立了对小婵的依赖与信任。

    此刻虽然害怕,她也忍不住低声接口:“……什么厉害?”

    小婵平静说:“你没有发现吗?你一来,就有人直接联系我说能帮助我;你被人带走的时候,那个人又能安排我叫我把你顺顺利利带出来再带回去,还没叫那禽兽的母亲发现;现在杨川自己也被人打了。这才一天不到的功夫吧?如果说是巧合,为什么杨川活到这么大都没事,今天就突然有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必定是帮助你的那个人出的手。这样还不叫厉害,什么才叫厉害?”

    徐丹青被小婵一说,心脏都忍不住鼓噪了一下!

    可是小婵并不知道那幕后的帮手是谁……她也只能猜测着:也许是丹瑜?是她的双胞胎弟弟?他知道她要来找杨川的,后来看她没有回去,肯定担心的……就算弟弟还没有这样能影响杨家的实力,但他肯定会去告诉父亲母亲的啊!

    如果是父亲母亲——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肯定不会看着她这样受苦的!肯定是这样!

    可是……要是父亲母亲知道了她在杨川这里过了夜,她也不贞了……

    徐丹青一时患得患失。

    而此后,小婵也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只跟着前方的那些人一路前行,直到杨川所在的地方,不等她们停下脚步,帐篷内就响起杨大少夫人高亢尖利的声音:“你说什么?打了我儿的是怀恩伯家的庶子!!”

    这话传进耳朵里,小婵还没有什么反应,徐丹青的心跳就更漏了一拍:怀恩伯家的庶子,怀恩伯家的庶子,她知道的,是父亲的学生……果然、果然吗?

    正自想着,两人已经转进了帐篷中,徐丹青一眼就见到坐在矮榻旁边,面孔都因愤怒而显得扭曲的杨大少夫人。

    她又看见了躺在床上,鼻青脸肿到看不清本来的样貌,可是却又还有精力呻吟哼叫的杨川。

    她最后还看见了站在另一旁的中年男人,这应该是杨川的生父和杨大少夫人的丈夫,因为此刻站在里头的他一发怒,喋喋不休的杨大少夫人就立刻噤声了:

    “够了,闭嘴!都是你把川儿宠成了这样,不过一点小口角川儿就先动手,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那庶子从小练武到大,哪里是个病秧子可以招惹的?要不是还知道一些分寸,你今天就等着给川儿收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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